《我的阿勒泰》:娓娓道来的故事,何以成为爆款?

2024-07-16 00:00:00李静
记者观察 2024年6期

大雪封门的日子,李文秀搬出一杆铁锹,在淡蓝色的窗棂和木门前,一铲又一铲,可是雪太厚,“挖了两三米就没力气了。于是,在冬天最冷的漫长日子里,没有一行脚印能通向我的家”。伴随着李娟的散文集《我的阿勒泰》里的句子,故事开始了。

如果一个人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是不是就没有用?根据李娟的同名散文集改编的剧集《我的阿勒泰》给了我们一个全新的答案:“你看这个草原上的树和草,有人吃有人用,便叫有用,要是没有人用,它就这么待在草原上,也很好。”

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如火如荼,就这样一部看似平淡、娓娓道来的8集迷你剧,却在5月7日央视开播当天就收视登顶,且连续四天蝉联当日电视剧榜收视率第一名,爱奇艺同步上线后,站内热度迅速突破7200,成为爱奇艺热度最高的迷你剧,收获8.8分的豆瓣高分。

在那个远山淡影的阿勒泰,人很渺小,渺小到被山川草原淹没,可是人又很自由,山川大地不评价你,只是张开怀抱迎接你。在哈萨克文化中,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或爱情,都源于被看见,所以在哈萨克语中,“我喜欢你”就意味着“我清楚地看见你”。借由《我的阿勒泰》这部剧集,我们也得以清晰地看见自己。

抵达理想之地

回想起自2021年年底《我的阿勒泰》立项开始,无时无刻不萦绕的迷茫和焦虑,齐康(爱奇艺灿然工作室总经理、《我的阿勒泰》总制片人)感觉恍若隔世。当时愿意冒风险,做一部散文改编的剧集,肯定相信它“不错”,或者说相信它会带来新鲜感,但能收获如此大范围的共鸣,成为爆款,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

如今回头复盘,好像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但齐康承认,在和老同学滕丛丛(《我的阿勒泰》导演)达成合作意向的那个当下,其实理性和非理性全部交缠在一起,根本无法拆分清楚。在后来的整个开发过程里,也完全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坚定、执着,而是有无数脆弱的时刻,未知、迷茫、困惑更是充斥在每天的生活里,他和滕丛丛不断讨论,彼此打气,也交锋、打架,甚至有几次想要退却,好在最后挺过来了,也正是《我的阿勒泰》中蕴含的精神力量安慰了他们,让他们像那个追求梦想的李文秀一样,重拾对于未知世界的好奇,最终抵达理想之地。

为了抓住李娟书里独特的神韵与气质,也为了找到李文秀的故事,滕丛丛分别在2020年秋天和2021年春天两次赴阿勒泰采风。李娟的《我的阿勒泰》成稿于2000年前后,20年间的城市化进程和信息技术的变化,使得阿勒泰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接受过现代教育又在城市居住过的年轻人,已经很难再回到游牧民族艰苦寂寞的劳作中,可老一代人仍然坚持住毡房,赶着牛羊四季转场。随着上一代牧民老去,游牧文化的古老生活习惯正在一点点消失。这让80后的滕丛丛想到自己与父辈的分歧,所以剥开表象,人类深处的困境并不分民族。于是,她想讲述的母题,关乎游牧文化与现代文明,关乎代际冲突,更关乎每个人之间的尊重。

滕丛丛和彭奕宁(《我的阿勒泰》编剧)拎出原著中鲜活的主角人物—一张凤侠与李文秀这对母女,以她们为主线,补充新的人物,重新架构一组关系网和一个世界。滕丛丛说道:“这样才会让观众有代入感,和角色共情,去关心他们的命运,这就是剧集需要的。”

采风途中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都被她们放进了剧本。她们将朋友介绍来的接受过现代化教育的兽医小伙子、在富蕴县遇到的性格单纯却长相霸气的汽车司机以及演员于适本身擅长骑射的特质糅合在一起,就有了剧中生长在林间草场的少年巴太。那些李娟描绘过的生动场景,很多被保留了下来,哪怕需要经历一番波折。

“路过的一个三岔路口非常热闹,有好几家商店和饭馆子凑在那里。其中一家看起来最阔气的店面是卖摩托车的,店外贴了一张盖住了整面墙的摩托车广告的喷绘招贴,刘德华板着脸站在那里,旁边一头牛正在津津有味地舔他的脸。”李娟把她在可可托海附近一个村庄看到的普通场景,描绘得妙趣横生。为了能复原这个场景,齐康去找和刘德华熟识的制作人李亚平帮忙沟通,让他惊喜的是,刘德华很快就给了肖像权。

“很多难处和困惑,都是靠朋友和前辈帮忙,才挺过来了。”齐康感慨。对于这种有“冒险性”的项目,制片人需要平衡成本和创作的关系,很多环节显得“捉襟见肘”,他们就去找老师和同学,结果,《我的阿勒泰》摄影指导、录音指导、美术指导、作曲、预告片制作人全部是滕丛丛和齐康的大学同学,剪辑指导更是滕丛丛大学时的班主任周新霞。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在开机前,齐康和滕丛丛发生了一场更激烈的交锋。2022年7月,剧本已经修改成熟,滕丛丛迫不及待地想要开机,这次齐康没有妥协:“从文本角度看基本成熟,但对于这种体量的内容而言,通常制作筹备至少需要2个月,等9月去新疆,那个时候草已经开始慢慢变黄,万一有个闪失,哪个环节耽误一点时间,那么夏天风貌就拍不到了。”另一个方案是分别在冬季和夏季开机两次,可是,“对小体量的内容来说,非常不划算,演员档期更难调整,还要考虑疫情影响,不确定性大增”。俩人为这件事“吵”了几次,齐康都没让步,事实证明,齐康的预判是对的,2023年早春开机,才是更好的选择。

“在阿勒泰的两个月像做了一场美梦”

千年牧道上的驼铃声,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早已融入老一辈哈萨克族人的血液。滕丛丛感慨,那里的人非常热情,基本认识一个就能认识一群,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很单纯。

剧中有一场戏,张凤侠找牧民买羊,讨价还价一整天也没谈拢。虽然价格没达成一致,晚上在牧民家留宿,牧民却把张凤侠挑中的那只羊做成烤全羊招待她。在剧中饰演托肯的演员阿丽玛是阿勒泰土生土长的哈萨克族人,她说道,哈萨克族有一个传统礼俗,要热情地款待走进毡房的每一位客人,即使是一个陌生人,“哈萨克人家的财产有一半是留给客人的”。

由于当地影视产业不发达,很难找到有表演经历的群演,凡是有点经验的,滕丛丛都给安排戏份和角色,特约演员也会有两三句台词,把所有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即便如此,依然缺演员。第二集周年祭的场景需要大批群演,阿丽玛就把所有亲戚都叫来了,沟通着把那场戏演了下来。

拍摄夏牧场转场时,有个最佳拍摄地叫“那仁夏牧场”,但是道路曲折,开车要翻两个垭口,一刹车车就开始冒烟。有人建议换一片草原,但滕丛丛认为,那仁夏牧场的空气湿度、大气透明度、植被样貌等质感细节与其他草场不一样,不可替代。最后,精简了人员和设备,坚持现场取景,最终剪辑出来整部剧近八分之一的戏量。这才有了夏牧场里成片的白桦林、自由生长的草、夕阳下的骆驼、远方高耸入云的雪山和倒映少年脸庞的溪水。

在那仁夏牧场,连镜头设计都免了,因为进入自然之后,任何设计反而都很刻意,滕丛丛就由着演员去表演,用一种流动的方式展现夏牧场上人们的生活质感。

“在阿勒泰的两个月像做了一场美梦。”杀青已经过去很久后,在剧中饰演张凤侠的演员马伊琍仍然觉得自己的心没有从阿勒泰离开过。而那里的美无法言说,因为和空气、呼吸、湿度,还有当地的草、牛、羊、马、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她所饰演的张凤侠,几乎是中国影视史上一个“前无古人”的女性形象,自由得像一阵风,从不内耗,与女儿李文秀“彼此独立”的生活模式,也颠覆了传统认知中的“母女关系”。

令人心疼的托肯,在原著中只有寥寥数笔,剧集里则成为草原上无数底层女性的缩影。在越些人物里,滕丛丛埋下了对女性困境的“看见”、同情与理解,以及对豁达人生和强大生命力的期待。

这种对于女性处境的同情与理解,渗透于剧内与剧外,互为镜像,彼此交织。《我的阿勒泰》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片段:一位中年女作者十分有写作才华,但是自己并不重视,反而因为家庭和孩子以及家人的抱怨而轻易放弃了写作,剧中开办讲座的刘作家理解地对她说:“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倘若还没有,那该怎么办呢?滕丛丛讲述了编剧彭奕宁的故事。

彭奕宁大学毕业后到报社工作,业余时间喜欢自己搞创作,但随着结婚生子,闲暇时间越来越少,她只能在每个周末抽一些空闲时间写东西,家里没有一处属于她的安宁空间,她就把电脑搬到阳台。身边只有方寸之地,头顶不远处晾晒着丈夫和孩子的衣服、袜子,太阳烤得她头晕,但还是完成了《我的阿勒泰》剧本。

《我的阿勒泰》在自然风光之外的表达,正是生命的多义性和可能性。对于所有矛盾和困境,滕丛丛并未给出直接的评判,而是留予观众思考的空间,借着这些思考,人们可以看到自己的眼前,哪怕是困在一时一地,我们可以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向往怎样的生活?

欢迎来到“彩虹布拉克”

从播放到收官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社交媒体上关于《我的阿勒泰》里的种种细节已经不断被解读出新的层次。齐康感慨他们赶上了好时代,流媒体开放的“货架”给了他们更多展示作品的契机,而观众的审美趣味和心智成熟也恰好达到了一定水平,他们可以捕捉并感受到作品里的美,某种程度上,这是创作者和观众共同成长到一个阶段而迸发出的火花。

齐康和滕丛丛都记得,他们曾奋力寻找过“彩虹布拉克”,传说那里是阿勒泰富蕴县最美的地方,采风时怎么都没找到,漫长的剧本创作过程里,滕丛丛查遍资料还是无所得。进入筹备期,专业的哈萨克民族专家来了,说它可能叫做“萨伊恒布拉克”,意思是“一个有水谷的村庄”,“彩虹”大约是发音上一个美丽的误会,世上没有“彩虹布拉克”。

后来,不存在的“彩虹布拉克”还是借由李文秀之口安放进了剧中。临近杀青的一天,夏牧场突然下起冰雹,剧组紧急撤离,就在他们上了高速时,天又瞬间放晴,不远处的草地上出现了完整的双彩虹。他们都下了车,齐康在大家身后说:“欢迎来到‘彩虹布拉克’。”

滕丛丛说,“我们都知道乌托邦不存在,理想主义脆弱不堪,但是生命总是有一些奇迹出现,让人忍不住告诉自己,‘彩虹布拉克’就在你的心里,在你蓦然回首处。”

摘自微信公众号“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