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研究十年回顾与反思

2024-07-14 00:00:00徐琚玉陈剑飞王媛
人文杂志 2024年6期

关键词社会学本土化 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 概念体系 命题体系

自严复将《社会学研究》译介为《群学肄言》开始,中国社会学界关于“社会学本土化”的探讨从未中断。从时间脉络而言,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是20世纪上半叶的“社会学中国化”浪潮。吴文藻、费孝通等人在人类学调查和社会研究的基础上发展出“社区学派”;①孙本文、朱亦松等人强调文化和心理因素对社会研究的影响,创建“综合学派”;②潘光旦、瞿同祖等人接续中国传统学术资源,在中国本土文化传统和中国古代历史制度等领域选择议题,利用历史学和社会学相结合的研究方式,从家庭、③法律④等角度探究中国社会基本结构;李大钊、李达、瞿秋白等人在社会主义思潮基础上开创唯物史观社会学“中国化”:以上各派从不同方向汇成了此一时期“社会学中国化”的生动局面。二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地区掀起的“社会学本土化”讨论热潮。李亦园、文崇一、杨国枢联袂发起的“中国人的性格”研究,尝试将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扩展至融人中国社会文化特性的诸多本土概念,如“报”“孝”“耻”“关系”“人情”“面子”等,①不过这些研究在研究方法和理论基础方面仍旧以采借西方知识传统为主。叶启政将这些研究视为一种较为浅层的“实证主义”取向的本土化,进而把“社会学本土化”的反思推进到知识论和方法论层面,反对统一的普遍的社会学理论,倡导社会学研究的多元范式。②三是20世纪末以费孝通、卫惠林等为主导的一批社会学家致力于在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寻求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接洽点,这次探讨至今仍在延续。

其中,第一种声音倾向于强调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重视以及与西方社会学平等交流的愿望。费孝通晚年提倡“文化自觉”,以关注自身文化的来源及演进过程作为社会学人文导向的基本点,③强调对中国传统、文化性格等进行研究是扩展社会学传统界限的路径。④这些研究转向背后的核心在于中国本土文化主体的自觉体认;不过,尽管费孝通提出可以从解释“理学传统”、分析“将心比心”的社会互动行为等路径开展研究,但并未产出基于文化自觉的具体研究成果,使得“文化自觉”不得不停留于“社会学本土化”的指导方针层面。郑杭生认为“社会学本土化”应以构建具有本土特色的社会学理论及方法为目标,⑤并基于“建设性反思批判精神”⑥提出“理论自觉”,主张在借鉴西方社会学的同时“主要根据中国社会发展和社会转型的实际,结合中国社会历史悠久的丰富传统学术资源,进行原创性的或有原创意义的理论创新”。⑦“理论自觉”既是对“社会学本土化”讨论的深化,亦是对“文化自觉”的推进;不过,基于“理论自觉”的相关理论成果(如社会运行论、社会互构论等),在借鉴西方社会学理论和结合中国社会转型实际的同时,并未充分结合中国社会历史悠久的学术传统资源。费孝通和郑杭生留给中国社会学界的问题,或可从刘世定提出的“学术自觉”获得启发。“学术自觉”即“在我们从事的被称为学术的活动中,自觉地把系统化的知识作为我们追求的目标”。⑧以“学术自觉”视角观之,“社会学本土化”的目标不是以国界作为界定的理论成果的产出,而是基于“对话”的立场探索如何将不同于西方知识传统的本土知识传统纳入思考框架,在明晰两种不同知识传统对各自区域社会中的人类行为和社会现象具有不同影响的前提条件下,系统性地探讨源于西方知识传统的哪些理论命题无法成立,以及源于本土知识传统的哪些理论命题可以成立。

第二种声音倾向于基于中国文化传统发掘本土问题意识,并构建对某一领域具有解释力的中层理论。翟学伟从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等出发,通过研究“关系”“人情”等中国人运作关系的策略和思路,试图探讨与西方社会不同的一套立足中国本土的社会交换方式。⑨周飞舟从考察中国传统“家”观念人手,试图分析和展示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单元与中国人基本的行动伦理。⑩成伯清采借福柯“自我技术”的嬗递来透视中国儒家伦理思想的演变,试图还原儒家伦理作为个体生存美学和自我完善艺术的价值。就系统化知识的追求而言,这些研究已经实现“学术自觉”目标,但未能在中国社会学界形成蔚为大观的局面,可能与未能实现对中国社会学知识体系的整体性反思有关。

第三种声音倾向于强调对中国经验的重视,以贺雪峰、徐勇为代表的“华中乡土派”当属此列。贺雪峰认为,“中国社会科学的主要发展方向不应是与以美国为主的所谓世界社会科学对话,而是在深耕中国经验的基础上,建立具有中国主体性的社会科学体系”,①强调中国社会科学中的经验质感,②将经验研究视为其基本研究立场,③以大规模的个案调查为基础,利用区域比较,力图形成一套源自田野、富有解释力的中国本土的村治概念体系。④就这些研究在中国社会学界的讨论度和发展而言,其面临的问题与第二种声音面临的问题相近。

可见,一方面,围绕着“建设什么样的社会学以及怎样建设好中国社会学”这一共同主题,中国社会学界关于“社会学本土化”的讨论、探索和研究从未中断;另一方面,“虽然研究者们不同程度地认识到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受西方理论学术话语影响,但话语体系内部存在的各种张力及其化解措施尚未得到足够重视”,⑤以至于如何使中国社会学的发展摆脱西方理论学术话语的过度影响,成为莫衷一是的问题。周飞舟认为,“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社会学本土化是指社会学理论和方法在中国社会的引进、发展过程中,不断适应中国社会,从而发展出具有自身主体性的中国社会学理论和方法”,⑥这一关于“社会学本土化”的共识的预设是中国社会学的学科起源为西方社会学,该预设在一定程度上会使研究人员在问题选择、方法技术、理论视野等方面受到西方社会学的过度影响。这种过度影响的后果之一是,即使高扬“文化自觉”“理论自觉”“学术自觉”的大旗,仍然不能实现对中国社会学知识体系的整体性反思与突破。景天魁在继承发展“文化自觉”“理论自觉”的基础上提出“学科自信”,特别提到要坚持中国社会学的发展路径——古今贯通、中西会通、明确知识生产和秩序维护的定位,⑦其本质在于通过强调学科发展建设层面对本土文化传统的重视,实现中国境内的社会学研究人员对中国社会学知识体系的整体性反思与突破。基于此,景天魁及其团队提出“荀子群学即为中国古典社会学”,提供了关于中国社会学学科起源的本土路径。以下拟对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研究近十年来的成果以及学术界的相关讨论进行回顾和反思。

一、“社会学本土化”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研究的开展

如前所述,“社会学本土化”不同阶段的多种声音实际上在围绕“外来与本土”“理论与实践”两个问题展开争论;总的来说,重视“外来与本土”之争会倾向于强调本土文化传统的独特性,重视“理论与实践”之争会倾向于关注西方社会理论在中国社会的适用性问题。虽然两者都会导出知识多元论,但相较而言,前者更容易导出完全不同于西方学术传统的异质性知识,后者则更容易导出西方理论无法覆盖的补充性知识。也就是说,知识多元化是“社会学本土化”论者的共识追求,但“社会学本土化”过程中知识多元化的主要根源及其不同后果,是需要进一步探索和明晰的问题。⑧

1.“社会学本土化”需要回应什么

论及“社会学本土化”过程中的知识多元化问题,需要切实从学术传统、基本立场、方法原则和评价尺度等方面加以考察。①具体而言,一是对清末民初以来中国社会学界的学术传统的体认。清末康有为、严复、梁启超等学者将古今会通问题纳入创新学术话语体系的“融通”“担当”传统、民国时期“社会学中国化”对清末“融通”“担当”两大传统的继承深化,②费孝通从“从实求知”到“行行重行行”开创的扎根乡土、层层扩展的学术路线③以及陆学艺坚持“植根于中国土壤之中”的学术路线,④在一定意义上具有目标导向性,开启并延续了中国社会学植根本土资源的学术传统,是今天创新学术话语体系的重要思想来源。二是对中国社会学的发展历程保有客观性评判。西方社会学理论虽有实证主义传统与非实证主义传统分庭抗礼之现实,但改革开放前期中国社会面临的实际问题使得重事实、重操作和重实效的实证社会学传统更具优势,实证主义社会学成为中国社会学的主流。⑤这对研究人员的问题意识、研究方法和理论工具必然有不容小觑的影响。三是对当代中国社会学者所处的学科境遇的自觉。当代中国社会学者接受训练的学术话语体系和学科知识体系或者源自实证社会学范式,或者即使源自非实证主义范式,但总体上与清末民初以来植根本土资源的学术传统存在一定距离,在事实上造成此学术传统的“悬置”。

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学本土化”需要回应的不只是“理论与实践”层面的适用性问题,更是学术源流层面的中西古今问题。⑥也就是说,“社会学本土化”有两条路径:第一条是遵从现代西方学术传统关于作为知识的概念、命题、理论的界定,并在其如何生产作为知识的概念、命题、理论的方法论的指引下,去观察分析中国社会现实与西方社会理论的矛盾之处,其中暗含的是西方学术传统主位,结果是对西方社会理论的补充和完善;第二条是追溯中国学术传统中对于社会现象观察、分析、预测的方法,结合现代西方学术传统进行批判性继承发展,这是基于不同文化的学术传统的对话,结果才是对世界社会理论的丰富。采用第一条路径,“社会学本土化”就演变为一个在西方已经发展比较完善的学科在中国本土社会的引入、传播和适应的问题;采用第二条路径,“社会学本土化”中的“社会学”则可以作为一种观察、理解、分析社会的方式,并且在这种方式的指导下把中国社会的全部历史过程纳入考察框架。

显然,景天魁及其团队提出的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采用了第二条路径。为了使这条路径得以实现,景天魁特别强调“在教学和研究中,提高中国社会思想史的比重和地位”,⑦指明中国社会思想史对社会学学科建设的重要性。王处辉、谷莎持有相似观点,认为从社会学视角对中国历史思想文化的学术挖掘是实现中国社会学理论创新的可借鉴途径,有助于在“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的方法论原则下发展出中国自己的社会学原理。⑧刘少杰也认为“追根溯源是各个学科确立学科自信的基本学术行为”,⑨表明对此路径的赞同。正如谢立中所言,社会科学本土化讨论“不会满足于仅仅将研究对象转换为本土社会,也不会满足于仅仅只是以本土经验来对西方的社会科学概念、命题、理论进行补充、修正或整合,而是会期待以一种完全源自本土话语资源的社会科学话语来引导和约束对本土社会的观察和研究”,⑩景天魁及其团队提出的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正是将这种期待转化为学术实践的一种尝试。

2.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提出与相关讨论

从学术源流的中西古今这一问题意识出发,景天魁认为需要对中国社会学的学科史进行探究,他将中国社会学区分为“中国(本土)社会学”和“中国(现代)社会学”,前者主要探究“中国历史上是否存在可以称为‘社会学’的学问,如果存在,它的内容和特点有哪些以及它的发展脉络和实际作用、它的现代转型和创新等问题”,后者则包括“西方社会学在中国的传播和扩张、中西社会学的会通、‘本土社会学’自身的转型和更新”三部分内容。①这一区分背后暗含了对于“社会学”概念的不同理解。

关于学术界对“社会学”概念的不同定义,谢立中进行了三种划分:现代西方“实证科学”意义上的“社会学”概念,“经验科学”意义上的“社会学”概念,“社会学”等同于任何时代、任何地区、任何人以任何“学术性”方式形成的一些关于“社会”的“学说”。各种不同的社会学概念各有理据,由此会形成三种“社会学”及“社会学史”话语体系;景天魁及其团队提出的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是根据第三种“社会学”概念界定所形成的话语体系,被认为或许是“在建构‘中国本土社会学’的道路上可以去尝试探索的一个方向”。②

刘少杰并未纠结于“中国古代是否有社会学”这一论断,而是从社会学以研究特定历史条件中的社会现象这一本质特点出发,认识到各民族社会学都有自己的形成发端和理论传统,经学体系是中国社会学发展的一大渊源;他对社会学先驱将“社会学”称为“群学”的意蕴进行分析,指出清末民国的社会学家所追求的社会学是一种有明确政治要求和价值理想的“群学”,由此体现出中国社会学人文精神与科学精神的统一;他从梁启超将清代学术思潮的新趋势同经学史的演化相联系中获得启发,将清代学术思潮、经学史、中国学术史串联起来,指出宋明理学的经学所强调的社会伦理、道德准则对于研究人际关系、运行结构等中国社会学研究领域的重要作用;他认为康有为和严复开启了中国社会学的双重发端,两人分别代表了中国社会学的内源性和外引性。③这些观点既是对康有为、严复、梁启超对于中西社会理论融合的肯定,也说明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理论的前提之一是对本土学术传统的溯源和继承发展。

循着对本土学术传统的溯源和继承发展,景天魁从梁启超、拉德克利夫一布朗等人对“荀子是社会学家”的论断中受到启发,提出应当重视以荀子“群学”为代表的本土社会学传统资源,并将“群学”界定为“以墨子‘劳动’(‘强力’、‘从事’)概念为逻辑起点,以荀子‘群’概念为核心,以儒家‘民本’概念为要旨,以礼义制度、规范和秩序为骨架,以‘修齐治平’为功用,兼纳儒墨道法等各家之社会范畴,所构成的中国社会学‘早熟’(早期)形态”。④显然,这个界定并没有遵从现代西方学术传统关于学科的界定方法。对此,景天魁分别从“社会学”中“学”的时间界限、“学”的用法和学科化问题,以及“学”起源的条件展开讨论,试图证明中国有一套可以独立于现代西方学术体系的学术系统,并且,关于两种学术传统的讨论不能脱离价值层面进行。也就是说,以继承中国社会学“融通”和“担当”的学术传统作为价值导向,必将对西方学术传统做出整体性反思,也才有可能形成本土学术传统在中国社会学界的真正“复位”。⑤不过,如果只是本土学术传统的“复位”,很容易演变为祖述。对景天魁及其团队而言,在继承本土学术传统的前提下构建中国特色社会学理论体系,就意味着需要着力构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

二、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构建

景天魁从概念对于学科的基础性作用、概念演变的持久性、学术积累的概念形式以及概念在应用上的普适性四方面出发,明确了探寻中国社会学崛起的历史基础需从概念梳理人手的观点,并将其视为传承中国学术、确立中国社会学话语权的基础工作,由此展开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构建。①

1.“一线四层”的概念体系与基本格局

景天魁及其团队提出的“荀子群学就是中国社会学的源头,群学元典是中国社会学话语体系的第一个版本”②与中国社会学界长久以来的“社会学只是舶来品”的认知和论断大相径庭,需要以中国社会思想史为主轴构建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与该观点相呼应。这种构建工作始于概念的归纳。在他看来,一方面,“一个学科,其存在与否的主要根据,是看它是否形成一套有解释力的概念。概念和概念体系是一个学科之为学科的最终根据”;③另一方面,“一个学科的话语体系是历史积累的结果;历史积累的时间越长,话语体系越丰富、越成熟;经过长期历史过程磨砺和选择的概念和命题,其生命力一定是更强的”。④基于此,景天魁带领团队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发掘了34个概念,包括群、伦、仁、中庸4个基础概念以及身、己、性、气、心态、社与会、天、自然(修身层次),义、利、信、孝、礼、家、宗族(齐家层次),国与民、国土、士、王道与霸道、贤与能、科举、公与私、秩序、位育(治国层次),天下、势、变、和合、多元一体、大同(平天下层次)共30个基本概念。⑤

4个基础概念是能够贯通不同层次的基本概念体系的概念。景天魁将“群”视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体系的基础,将“伦”界定为关乎社会关系及其维系的概念,“仁”是社会建构的基础理念,“中庸”是天下之正道;“群”“伦”“仁”“中庸”分别体现了中国古典社会学的人本性、整合性、贯通性和致用性。其中,“群”概念的界定具有奠基意义。⑥一方面,严复将斯宾塞的《社会学研究》译介为《群学肄言》,率先把西方的“社会”基本类似于荀子所言的“群”,并对“群道”加以弘扬,梁启超又对“群理”进行阐发,均表明以“群”概念理解中国社会尤其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回溯到《荀子》中所言的“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日: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具备用于解释人类社会而非仅是中国社会之形成的普适命题的可能性。进而言之,景天魁提出“人生不能无群”“分者天下之本利”“义以分则和”三个紧密相连的命题,⑦并抽象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主线是“合群”“能群”“善群”“乐群”,指出“荀子的群学思想一以贯之,蕴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大抱负思想”。⑧

由此,“诚正修齐治平”被景天魁视作划分概念层次的传统方法,30个基本概念被划分为两个范畴,“一个是合群和能群,其中包含修身和齐家两个层次;一个是善群和乐群,其中包含治国和平天下两个层次”,形成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一线四层”的概念体系和基本格局。⑨

2.经世致用的中国学术传统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相态演进

仅有概念体系,尚不能充分说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历史存在性和绵延性,亦不能使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摆脱对西方社会理论的亦步亦趋,故而景天魁尝试将中国学术经世致用的传统视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从元典到制度化、民间化、心性化和转型等不同相态演变的推动力量,同时以命题演进史为线索穿插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各种相态的演变过程中,试图突破按照年代和人物写作学科史的“历史记述法”的局限,完成重写中国社会学史的目标。①

具体而言,制度化、民间化、心性化和转型4种相态各有侧重。群学制度化是指“群学的命题由知识型向实践型的转变,命题的内容由元典性的转变为制度性的”,②这种转变肇始于战国末年,此后,群学在制度化的基础上,继续沿着经世致用的方向展开形态变化,经秦汉、唐宋、明清等朝代更迭,呈现出制度化、民间化、心性化和转型的发展相态。③不过,此区分仅代表各阶段的主要特征,事实上群学相态的演进过程是阶段性和叠加性的统一。进而言之,景天魁认为就历史实践角度而言,群学相态演进的过程与中国士阶层的历史轨迹高度重合;就社会理论角度而言,将“礼”视为贯穿群学相态演进全过程的“纲纪”;就思维逻辑角度而言,群学体现的“整合一贯通”逻辑与西方的“区隔一取代”逻辑不同,最终得出群学相态演进是历史、理论与逻辑的统一的结论。④

在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相态演进的过程中,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命题体系得以不断丰富和发展。景天魁认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命题体系既不是两两对立的二元结构,也不是从简单到复杂的进化结构,而是在演进逻辑中呈现出“整合一贯通”特征,故而其命题体系的整体结构是“分布在‘一线四层’上的一个个命题相互联结而成的体系”。⑤通过归纳群学相态和群学命题体系在中国社会中的演变过程,景天魁试图证明群学是中国社会中历史、理论、逻辑多重因素下孕育的学术体系,而孔德提出的社会学基于西方社会历史条件形成,从而与“荀子群学是中国社会学的源头”以及“中国社会学可区分为中国古典社会学和中国近现代社会学”等论断完成逻辑闭环。

可见,为了构建一种完全源自本土话语资源的社会理论,使其能够真正摆脱对西方社会理论的依附地位,进而引导对本土社会的观察和研究,景天魁及其团队做出了大胆尝试。作为这一尝试的结果,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以一种宏大理论的面目出现——一方面不局限于社会现象和社会生活的某个层面,而是将中国人(尤其是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的所有生活世界纳入观察视野(尽管修齐治平四个层次并不能涵盖中国人的所有生活世界,但可算得上是一种整体性概括);另一方面也不局限于历史时间的某个阶段,而是将自先秦以降的所有历史阶段做出不同相态演变的区分;两个方面加而总之,冀望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可以实现与西方社会学的平等对话,也可以成为中国社会学者观察分析研究中国社会的理论框架。在这个意义上,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对“社会学本土化”需要回应的中西古今问题、对摆脱西方理论话语体系、对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话语体系都带来很多启发。不过,管窥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构建过程,也需要正视并回应其中存在的问题:

一是进一步明确“不破不立”的导向。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体系的出发点和立足点都在于力图打破西方学术话语权威,故而在一定程度上不得不将西方社会学视为讨论对象,并且在构建理论的实践行动中常常出现以中国之优对西方之劣的倾向,这种如谢立中所言的强本土化立场会被反对论者认为是民族主义情绪的泛滥以及无法保持学术层面的价值中立。有鉴于此,必须明确面对学科话语体系建设这一问题时“不破不立”的导向,也就是说,将西方社会学视为讨论对象既是基于中国社会学学科发展现状进行的整体性反思,也是为了彻底摆脱西方学术话语体系影响的“无奈之举”,绝非基于民族自豪感的文化狂欢。二是扩张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包容性。群学理论体系以“合群”“能群”“善群”“乐群”为主线和要旨,确实能够凸显中国学术传统的人文取向,但容易造成与社会科学之科学性和客观性的偏离。也就是说,以“群”的视角观之,中国社会中是否有“不合群”“不能群”“不善群”“不乐群”的社会现象?是否需要将这些现象纳入观察视野和考察范围?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也是扩张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包容性应该考虑到的。

三、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拓展研究

在完成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初步构建工作之后,景天魁及其团队尝试基于群学视角对群学体系的部分基础概念和基本概念进行深化分析,或者将群学的“四群”要旨运用于对当代社会生活的观察,笔者将这部分研究归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拓展研究。

一是对基础概念的深化讨论。高和荣、王瑞新认为,“群”与“社会”的内涵与实质可以相通,成为“群学”与“社会学”可以对话的基础。①此外,高和荣、张爱敏将“仁”作为研究对象,指出“仁”是人成为人的规定性基础,也是规范社会行动的基础理念,并构成了行动者得以互动的内在根据;从社会视角观之,“仁”塑造出“仁化的”个体,是形成群及建构群的基础,可以将“仁”这一概念作为理解中国社会学的基本范畴。②

二是对基本概念的深化讨论。何健对“势”“天下”“义”三个概念展开深入探讨:其一,从“势”的字形结构与字意出发,提出“识别正当的条件,制定正当的目的”是“势”的关键,并将其放置在中国传统政治问题的经验层面与西方的行动概念进行比较,指出“势”的五个特点是趋势论、非目的论、重利、重结果以及重视过程的现实化和自然化,进而论证中国人特有的“观势能力”以及“势”体现出的持续性的实证精神,由此提出中国人的行动理论——顺势而为,并希望可以通过“势”的角度来理解中国社会变迁的导向。③其二,分析“天下”在中国文化中的社会人文意涵,认为“天下”的含义包含信仰的神圣性、身份的认同性、公共领域的秩序性、人的自由性以及区域的时空性;结合尾形勇的相关研究指出“天下”内含“公”的制度构造和表现机制,同时指出“天下”文化中的君子与小人两种行动类型以及“天下”观最后的“合”导向;结合社会事实,提出六种从“天下”思想中产生的社会思想,即吸收乡土性与都市型等积极因素的“整合论”,多种理论比较的“去弊论”,思维融合的“相遇论”,秩序统一的“规范论”,责任归属的“新人论”,公共事务的“新公域论”。④其三,通过分析“仁一义”之间的张力与内在统一的关系,强调“义”在“中国人道德生活中的至高性”,并在道德科学的意义上提出“义”具有四种构成要素——集体表现、道德人格、义务观念以及路径可求,指出“义”与“仁”共同形成中国人的道德二重性和社会存在。⑤

三是群学体系的应用研究。杨善民认为群学蕴含社会建设的多种思想资源,包括群体关系的和合观、族群生息的平安观、政治与经济关系的义利观、社群秩序的礼法观、互嵌融合的群己观、家国同体的爱国观、大同社会的天下观等。⑥景天魁、王翰飞将“合群”量化为“不同的团体或群体”,运用2021年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数据,建立二元Logit模型并使用非线性模型的中介效应检验-KHB方法对“合群”效应进行分解,发现“合群”可以显著提升民众的主观幸福感,并通过影响社会信任水平和社会联结程度,进而影响主观幸福感。①

四、总结

谢立中基于默顿的经验研究、中层理论和一般理论的模型,结合理论的适用性范围以及理论借鉴的思想资源两个维度,将默顿模型扩展为更复杂的社会学理论分类模型,使用这一新模型将中国社会(学)理论分为六种——本土性一般理论、本土性领域理论、本土性区域理论、外源性一般理论、外源性领域理论和外源性区域理论——并将景天魁等倡导的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归为本土性一般理论的范畴,同时指出中国社会学者在构建中国社会(学)理论时呈现出缺少普世性质的一般理论和领域理论、对中国传统思想/话语资源的参考借鉴较少的特点。②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是对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体系的认可。通过回顾和梳理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近十年来的相关研究成果,可以发现:

第一,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提出来看,其所具有的开创性意义不容忽视。一是以提出理论的学术实践对“社会学本土化”需要面对的中西古今问题进行回应,不仅为中国社会学话语体系建设提供源自本土的学理资源,更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第二个结合”的指导方针在社会学学科建设层面的具体体现。二是呼唤历史尤其是本土历史在社会学研究中的回归,不仅预示了形成世界社会学界多元理论话语体系的可能性,也是“坚定历史自信、文化自信,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在学术实践层面的切实体会和初步呈现。三是以团队性质的持续学术实践活动,明确了培养一批真正重视历史、理解历史的学术从业人员是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话语体系的重要条件。

第二,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理论体系的构建来看,既有突破,亦有不足。突破在于,景天魁及其团队彻底放弃了在已有西方社会理论的框架下对某一研究领域或者某种社会现象进行讨论,而是将知识生产的自觉具体化为构建理论的学术实践,以实现对中国社会学知识体系的整体性反思。不足在于,群学体系在构建之初对基础概念和基本概念的界定比较模糊,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并未明晰,以至于这些概念在显示中国学术传统综合性的同时,在运用概念分析现实问题时会遇到一些困难。以景天魁、王翰飞运用“合群”对民众主观幸福感影响的实证研究为例,由于无法明晰“合群”的内涵和外延,即使将其操作化并进行实证分析,也无法说明“合群”与西方社会学话语体系中的“社会团结”“社会整合”等概念的真正不同。

第三,从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的未来发展来看,任重而道远。一是为实现对中国社会学知识体系的整体性反思目标,在客观上需要获得更多中国社会学者的正视和认可,这就需要完善现有群学理论体系——以将荀子视为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创始人这一论断为例,梁启超、拉德克利夫一布朗等人的观点当然可以作为依据,但更重要的是结合荀子本人的学术史、相关著作、主要观点,以社会学视角探讨何以他能够成为群学这一源自本土的社会学话语体系的创始人。二是必须持续培养高质量的兼具历史素养和现实关怀、兼具理论素养和方法素养的研究团队,如此方能使以宏大理论面貌出现的群学(中国古典社会学)在未来的发展保有接续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