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琦
陆游写过一首很有趣的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讲述一个人到他人家里拜访,等候主人出来的工夫,坐在蒲团上睡着了。主人出来见客人睡得香甜,不忍吵醒他,坐在旁边不一会儿也睡着了。中途客人醒来,见主人好梦正酣,接着再睡。如此反复数次,客人醒来后见天色已晚,主人犹安睡如故,便自行悄然离去。主人醒来不见客人踪影,也即返回内室,一天的大好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
每次看到这首诗,我都会深深羡慕主客皆为极幸福的人。因为只有心态松弛,内心不藏秘密,求有所得又乐享闲日的人,才具有这种随时随地双眼一合、百事俱忘的安睡能力。换了那些须操心枢机大事,或受生计所迫的人,要么行思坐想、无计所托,要么翻衾倒枕、梦断魂劳,只要有一点声音就会被吵醒,再没心情或无法继续睡下去,哪里能体会到这种“适情之时,莫过甘寝”的乐趣?
《三国演义》里“刘关张”三顾茅庐,诸葛亮正在睡午觉,直到“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才出来,心急火燎的张飞几乎要放火,便是不懂得天大的事情都可暂且抛在一旁,“梦乡广大人间小”的智慧。即便聪慧如苏轼也不知道安睡之乐。他有一次拜访宰相吕大防,遇到主人睡午觉,许久才出来。苏轼指着吕大防养的一只绿毛龟编排了一个故事:“当年林邑国送了一只六眼乌龟给后唐庄宗李存勖,有伶人献口号:‘六只眼儿睡一觉,抵别人三觉!”绕弯子骂吕大防是乌龟,就是他对睡眠饱足、一觉抵别人三觉的快意无法共情,心头有火,不逞口舌之快不足以泄愤。
我过去也曾有过可在一切地方睡着的好本领,不论坐着、躺着,甚至走着,都能到太虚幻境里神游一遭。幼年时晚上随父母外出,经常是被拖着回来的,步伐踉跄如醉汉,因为我走在路上就睡着了。每天早上被叫起床上学,更是巨大的痛苦。明人陈继儒的《小窗幽记》提及一个方外之人写诗曰:“书外论交睡最贤。”我也曾与睡仙人论交称友,深得美睡之三昧。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与睡仙人割席断交了,与“一枕黑甜”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常夙夜辗转反侧如同烙大饼,难以为时间寻找出口。《佛遗教经》说:“烦恼毒蛇,睡在汝心……睡蛇既出,乃可安眠。”人到了一定年纪,须操心的事情增多,内心的“烦恼毒蛇”变得难以驱除,加之起居作息不再像幼年那么规律,对睡眠也有影响。王安石诗:“取簟且一息,抛书还少年。”读书到眼皮沉重,把书一抛香甜酣畅睡去如同少年人的睡眠,对我而言已如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过去。
多年以前,一个朋友的父亲在饱受病痛折磨后,临过世前叹道:能吃,能睡,能做,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我等愚鲁,彼时并未通晓其理,如今方才豁然醒悟,这句看似平平无奇的话语,实际上也是用一生归纳出来的经验之谈。回想起幼年时曾随父辈到工地上玩,所有做体力活的人都在阳光下光着膀子用大铁锤开山,用双人大锯锯树,然后大碗吃饭,大口喝酒,酒足饭饱后往床上一躺就进入了梦乡。如今回想起来,简单生活的他们心里本来就安然平静,睡时也自然香甜踏实。把睡好说成一种幸福,其实并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