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型翻译家余国藩英译《西游记》研究

提 要：《西游记》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已有二百年的历史。在众多英译文本中，余国藩译本因其鲜明的学术性特点而别具一格。本文首先考察该译本产生的历史语境，继而以描写的方法从译本导言以及译者翻译理念入手，探究余国藩作为《西游记》研究专家和他的翻译理念对其翻译活动的影响。研究发现，译者的具体翻译策略不仅展现了其深入、独到的研究成果，同时传递出译者坚持“可译性”的翻译理念，二者完美融合，使这部译作成为学术型翻译的典范，为英语世界阅读、研究《西游记》提供坚实的基础。

关键词：《西游记》；余国藩；英译；学术研究；道教；可译性

中图分类号：H3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24）03-0056-8

DOI编码：10.16263/j.cnki.23-1071/h.2024.03.008

A Study on Anthony" C." Yu’s Scholarly Translation of" Xi You Ji

Wang Wen-qiang

（Anhu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University， Fengyang" 233100， China）

It has been more than two hundred" years since Xi You Ji was first introduced in the English world. Among so many English translations， Anthony C. Yu’s version（Yu 1977，1978， 1980）is distinctive for its academic features. This paper first examines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its publication， and then explores the influence of the translator’s academic research and translation concept on the translation activities of this novel. It is found that the translator’s specific translation strategies not only show his insightful research achievements， but also convey the translator’s ideal of “translatability”. The perfect integration makes this translation an academic model， which provides a solid foundation for reading and studying this masterpiece in the English world.

Key words：Xi You Ji;" Anthony C. Yu; English translation; scholarly research; Taoism; translatability

1 引言

1822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在其编纂的《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收录并翻译了《西游记》中的部分谚语、成语，从而为这部小说在英语世界的传播撒下种子。此后，这部小说便一直受到译者、学者们的关注，在英语世界涌现出众多英译文。在这些译文中，以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的《天国之行：一部伟大的中国史诗和寓言》（A Mission to Heaven： A Great Chinese Epic and Allegory）、海伦·海耶斯（Helen Hayes）的《佛教徒的天路历程》（The Buddhist Pilgrim’s Progress）、阿瑟·韦利（Arthur Waley）的《猴》（Monkey）以及余国藩（Anthony" C. Yu）的《西游记》（The Journey to the West）最具代表性。① 就影响力来说，韦利于1942年出版的《猴》长久风靡西方世界。然而，随着汉学界对中国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和实际需要，这部只保留原著30回的《猴》越发不能满足专业人士的阅读和研究需求。在这一背景下，从1977年至1983年，华裔学者余国藩的《西游记》全译本分4卷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先后出版。在众多《西游记》英译者中，余国藩的身份最为特殊。他不仅是这部小说的译者，更重要的是，余国藩对这部小说的研究也有着极高的造诣。因此，与其它《西游记》英译本相比，他的译本呈现出典型的学术型风格，这在译本导言、具体翻译策略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前，学界对这个译本的研究多以翻译策略的讨论为主，如李瑞（2014）、荣立宇（2017）、朱明胜和顾香（2021）等，鲜有学者探究译本产生的历史语境以及余氏的《西游记》学术研究、翻译理念对其翻译策略的影响。鉴于此，本文将力图解答上述这几个问题。

2 “全译时代”与译者素养：余国藩《西游记》全译本诞生的原因探析

澳大利亚学者安东尼·皮姆（Anthony Pym）在其《翻译史研究方法》（Method in Translation History）为翻译史研究制定了4条原则：一是翻译史研究要解释译作为何会在特定的社会时代和地点产生，也就是说，翻译史研究应致力于解决译作产生的社会起因问题。二是翻译史研究的中心应该是作为人的译者，原因是只有人才会具备社会起因（social causation）的责任感。我们只有深入了解译者本人及其所在的社会环境（social entourage）（包括客户、赞助人和读者），才能尝试去理解译本为何在特定的社会时代和时间产生这个问题。第三条原则实际上是第二原则的“续写”，如果翻译史研究的中心为译者，那么我们的研究应该聚焦于译者生活和工作的社会语境。四是翻译史研究应该表达、论述或致力于解决我们当前的实际问题。（Pym" 2007：xxiii-xxiv）我们认为，余氏的《西游记》全译本之所以能在特定时间出现，这不仅与当时历史语境有着莫大的关系；同时也与译者本身的素养、强烈的翻译动机紧密相连。现分开详述：

2.1 “全译时代”历史背景下余国藩《西游记》英译本的诞生

二战爆发后，美国出现大量与亚洲研究相关的教育研究机构。上世纪50-60年代，“美国对东方文明产生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中国诗歌与小说这两个体裁。然而，由于缺少这一领域最前沿、最全面的研究资料，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他们对中国文学的阅读兴趣”（Ch’ên"" 1961：vii）。而到上世纪60年代左右，相关研究机构数量激增。“在十年之内，能够颁授东亚语言和研究专业学位的大学迅速增加到70年代初的106所。”（于子桥等" 2001：136）从这一时期开始，亚洲研究在美国高等教育中已占有一席之地，此时学者们开始深入探讨中国文学或者作品的背景信息、社会意义、普世价值，试图从深层次发掘作品中的人文信息和史学涵义，这让美国的汉学研究从广度、深度、研究成果方面，都呈现出耳目一新的面貌。另一方面，二战结束后，一些著名的英国汉学家离开本土，来到美国继续从事汉学研究，其中包括修中诚（F.R. Hughes）、白之（Cyril Birch）、韩南（Patrick Hanan）等。这标志着英语世界的汉学研究中心逐渐由欧洲转移到美国，他们一流的汉学研究水平为美国高校比较文学和汉学研究提供坚实的保障。这些专业读者不仅仅以欣赏、阅读中国文学为目的，他们需要专业、准确、系统的中国文学教材、译本作为他们学术探索的指引者，这些专业读者的阅读期待和需求是推动“全译时代”到来的重要因素之一。夏志清在“中国古典文学：作为传统文化产物在今天的接受”（“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Its Reception Today as a Product of Traditional Culture”）一文中曾指出，在20世纪70年代，《红楼梦》（第一卷）（大卫·霍克思（David Hawkes）翻译）、英语世界第一部较为完整的中国古典诗歌选集《葵晔集》（柳无忌与罗郁正合编）、《世说新语》（马瑞志（Richard" B. Mather）翻译）、《西厢记诸宫调》（全译本）（陈莉莉翻译）、《西游记》（第一卷）（余国藩翻译）先后问世，这一时期被称为中国文学的“全译时代”（the age of total translation）（Hsia" 2004：10）。就《西游记》的英译本来说，无论是“《西游记》的一个轮廓”（Lin 1935：276）的李提摩太译本，还是“删繁就简”（胡淳艳" 2013：243）的海耶斯译本，抑或是“妙趣横生”、但只有不到原著三分之一内容的阿瑟·韦利译本，均不能满足专业读者的阅读要求。余国藩集汉学家、《西游记》研究专家、宗教学家于一身，正是“全译时代”背景下《西游记》最合适的译者。

2.2 译者素养与英译《西游记》的翻译目的分析

1938年10月，余国藩出生于香港。“余先生出生时，余家已经两代都精通英语，余先生从孩提时就已经具备双语能力。在他祖父的监护下，余先生从祖父那里接受了密集的中国古典诗歌的训练”（王岗 2015：16）。1956年，未满18周岁的余国藩只身远渡重洋，赴美求学，先后在纽约的赫顿学院（Houghton College）、加州帕萨迪纳的富勒神学院（Fuller Theological Seminary）和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学习，并在1969年获得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在此期间，余国藩的学习重心都放在西方语言、文学、哲学和宗教的研究上，他曾刊发过多篇论文，涉及欧洲上古史诗、悲剧和现代英美文学研究等领域，这包括《弥尔顿的史诗创作动机：论lt;失乐园gt;诗学神义论的形成》（Milton’s Epic Motives： On the Formative Principles of" Paradise Lost as Poetic Theodicy， 1969）、《新神与旧秩序：lt;被束缚的普罗米修斯gt;中的悲剧神学观》（New Gods and Old Order： Tragic Theology in the Prometheus Bound， 1971）等作品。1970年，余氏在芝加哥大学顾立雅（Herrlee Creel）、日本籍教授北川光雄（Joseph Mitsuo Kitagawa）等人的鼓励下，开始动笔翻译并撰写《西游记》的相关研究论文。1972年，他的论文“英雄诗与英雄行：论lt;西游记gt;的史诗向度”（“Heroic Verse and Heroic Mission： Dimensions of the Epic in the "Hsi-yu Chi”）在《亚洲研究杂志》（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发表，这是他撰写的第一篇《西游记》研究论文。此后，他相继发表“lt;西游记gt;的叙事结构与第九回的问题”（“Chapter Nine and Problem of" Narrative Structure in the Hsi-yu Chi”， 1975）、“宗教与中国文学——论lt;西游记gt;的‘玄道’”（“Religion and Literature in China： The ‘Obscure Way’ of" The Journey to the West”， 1987）等研究论文。夏志清曾如此评论他：“三四十岁的旅美学人间，若论博学，当推余国藩为第一人”（夏志清" 1979：339）。从上述介绍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余国藩的博学多才，而且随着《西游记》学术史“转型时期”的到来，他的宗教知识与专业素养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让他成为当代《西游记》英译的“不二人选”。

此外，正如翻译理论学家杰里米·芒代（Je-remy Munday）指出的，“弄清楚翻译原文的目的以及译文的功能对于译者来言至关重要”（Munday 2014：79）。余氏耗费13年去翻译《西游记》，与他强烈的翻译动机有直接关系。这在2006年他的《西游记》英译删节本《猴与僧》（The Monkey and the Monk）序言中有明确说明：

首先，阿瑟·韦利的译本尽管深受读者欢迎，然而这个删减本却扭曲了原著的精神，因此须以修正。其次，胡适曾为韦利译本撰写了一篇深有影响的序言，断言“《西游记》并没有和尚、道士、儒生们所点评的寓言意义，它不过是一部趣味横生、充满着善意的讽刺、深刻的调侃、用来消遣的小说”（Hu" 1943：5）。我在孩童时代便阅读了这部精彩的作品，和蔼的祖父对我的指导不乏技巧，而他正是使用《西游记》做课本来教我读书识字。那段学习经历让我深信这部小说是世界上最精妙的宗教寓言故事。之后我耗费13年时间研读、翻译此书，又在芝加哥大学等地专门为学生讲授这部作品。在这一过程中，我欣喜见证了学界对该作品的学术研究与阐释的新转折。东西方学者通力合作的研究结果已证明，小说的宗教成分不仅对于该作品的认知和成型至关重要，而这些宗教内容与“趣味横生、充满着善意的讽刺、深刻的调侃、用来消遣的小说”性质并不冲突。（Yu 2006： xiii-xiv）

《西游记》英译是余氏穷十余年之力取得的硕果，由于其宗教文学出身的深厚学术背景，让“他对宗教与文学的相互关联性表现出异常的敏锐度”（Wang， Xu 2016：113）。在余国藩看来，这部小说“儒、释、道三教并陈，作者大量撷取所需的教义，其蕴含的丰富宗教意义使它矗立于中国小说之林”（Yu 2009：167）。这个观点与胡适、鲁迅、郑振铎对《西游记》的“去宗教化”解读大相径庭②。而与其它《西游记》译本相较，余氏译本的最大特色体现在他对小说中道教元素的挖掘上，他通过导言介绍、译文中采取异化与添加注释的策略，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完美地融汇在译本中，尽最大努力还原原著中蕴含的道教色彩。

3 《西游记》中的道教元素：余国藩学术研究成果在译本中的展现

1977年，余国藩《西游记》英译本第一卷出版。在译文之前，译者撰写了一篇长达62页的“导言”（Introduction）。在导言中，余氏分别就这部小说的历史源流、版本沿革、作者问题、主题思想等方面予以详细的介绍。须要指出的是，早在1923年，胡适在其“lt;西游记gt;考证”一文中已就上述问题作出讨论。此后，随着更多《西游记》新材料的发现和越来越多东西方学者加入这部小说的研究阵营，有关这部小说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这让胡适在“lt;西游记gt;考证”一文中所做的“定论”不断受到质疑。③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部译作可谓是当时这部小说学术史研究下应运而生的产物。就余国藩来说，他着力挖掘小说中蕴含的道教成分，并尽力让这些元素在译本中得到充分体现。他对这部小说中道教元素的探索主要表现在以下这两个方面：

首先，余国藩认为《西游记》中夹杂的部分诗词与《道藏》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他以小说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合元神”中菩提祖师传授孙悟空的长生口诀为例，推断出这一口诀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作者使用了种种内丹术语，而且显示了作者十分熟悉《道藏》中的经籍”（同上" 1977：39）。尽管未能明确指出这一口诀的来源，然而译者指出这部小说仍有若干地方显示出作者熟悉某些《道藏》经书。紧接着，余氏又举出《西游记》借用《道藏》的3则例子，以此证明自己的发现。第一则为《西游记》第八回的开篇词《苏武慢》，余氏发现该词除却最后3行“那时节，识破源流，便见龙王三宝”以外，全词几乎一字不漏地抄录了冯尊师所作的《苏武慢》一词，而该词被元朝道士彭致中编录的《鸣鹤馀音》所收入，而《鸣鹤馀音》整本收入《道藏》。第二个例子是唐太宗秉诚修水陆大会之时（小说第十二回），唐僧献上济孤榜文，也引用了冯尊师《升堂文》的部分内容：“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同上：40-41）。第三个例证是小说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中的开篇诗歌，“百岁光阴似水流，一生事业等浮沤。昨朝面上桃花色，今日头边雪片浮。白蚁陈残方是幻，子规声切想回头。古来阴鱿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吴承恩" 1954：115）。经过余国藩考证，该文引自《升堂文》，作者署名为秦真人，该篇同样被《鸣鹤馀音》收录。同时，余国藩也指出，“小说中频繁出现的阴阳、五行和炼丹术语难以断定出处，尽管这些词汇在文字上和《道藏》典籍非常接近，但是目前来讲，我还是不能够指出这些词汇的来源”（Yu"" 1977：41-42）。在余国藩的研究基础上，柳存仁很好地解决了余氏所提出的问题④。1985年，他将撰写的“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分5次连载于香港《明报月刊》上，在余国藩看来，这一研究“拓展了本人的研究，取得了斐然的成就”（同上" 2009：173）。

其次，余国藩发现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与道教词汇五行、炼丹存在着紧密的关系。纵观整部小说的回目与一些诗词，我们不难发现他们在文本中对应着道教五行，其中“金公”是孙悟空的代称。在1954年作家出版社版本的第二十二回的注释中对这一词汇如下解释道：“道教称铅为金公……真铅生庚，庚辛为金，地支申酉亦为金，申属猴，所以后文的金公有时又指悟空”（吴承恩 1954：255）。八戒在小说中被称为“木母”，“原因在于炼丹术中常用这一词汇代表‘汞’。‘汞’生于亥，而亥在十二生肖中是‘猪’的代称”（Yu 1977：50-51）。同理，沙僧常被称为“黄婆”，它指炼丹术中起到催化铅汞反应的一种药物。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元代邓玉宾《端正好》套曲中洞见端倪：“金鼎烹铅，玉炉抽汞，媒合是黄婆，匹配在丹房”（隋树森" 2018：345）。在译本中，余国藩对这些词汇采取忠实的直译策略。例如余国藩对原著标题的翻译：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原著第三十二回）//On Level-Top Mountain the sentinel brings a message; At Lotus-Flower Cave" Wood Mother meets disaster.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第五十三回）// Imbibing， the Chan Lord conceives a ghostly child; Yellow Dame" brings water to end the weird fetus.

此外，根据道教的理解，五行与身体的五脏相对应。《内丹还原诀》（属于《道藏》文献）中这样说：“金配肺水，土或黄婆配脾水，而木则配肝气”（Yu" 1977：51）。因此这3位徒弟也可以代表人体器官。《西游记》作者也常用五行的名词指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比如说悟空在髙老庄降服八戒时，作者便用这句诗来表述徒弟们的对应关系：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吴承恩 1954：217）//Strong is metal’s nature to vanquish wood： Mind Monkey has the Wood Dragon subdued. With metal and wood both obedient as one， All their love and virtue will grow and show.（Yu 1977：388）

余国藩认为，这首诗歌强调的是“和谐”状态，孙悟空和猪八戒早已或者应该存在这种状态，“这如同修炼内丹的人必须修炼内脏之气，才能臻至化境的道理一样”（同上：51）。而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后，唐僧听信猪八戒谗言，怒而斥贬孙悟空。师徒很快就陷入奎木狼所设下的圈套中，此时作者这样评论道：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吴承恩" 1954：343）//Horse of the Will and Ape of Mind are all dispersed; Metal Squire and Wood Mother are both scattered; Yellow Dame is wounded， from everyone divorced; With reason and right so parted， what can be achieved？（Yu" 1978：74）

阅读这些译文我们可以发现，余国藩通过“异化”的翻译策略完整地还原原著的异国风味。不仅如此，为了能让译语读者了解到这些称谓词的指代关系和特定内涵，译者还特意在文末添加注释。举例来说，在译文第22回，余国藩这样解释“黄婆”：“在道教内丹中，它指的是脾脏的分泌物，对滋养其它脏腑至关重要。在小说中，这个术语频繁被用来指代沙僧”（同上 "1977：529）。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包含“金公”“木母”“黄婆”指称小说“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及其人物关系的道教词汇第一次出现在《西游记》英译本中，可以说，这个译本为英语世界的读者深入理解小说内涵提供了非常可靠的基础⑤。

4 文本层面的具体翻译策略——坚持“可译性”的翻译理念

在1975年举行的“亚洲学会国际中英文翻译研讨会”（The Asia Foundation Conference on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上，余国藩发表题为“《西游记》英译的问题”（On Translating the Hsi-yu Chi）的演讲，阐述自己文学翻译实践中所坚持的“可译性”理念。他明确表示，“由于我拟以1954年的北京版为本，将全部《西游记》如数译出，所以——不管有意或无意——指引我从事英译的动机，都是以最忠实原著为归依”（余国藩" 2006：324）。为了给诠释奠定坚实的实证基础，余国藩长期研究与这部小说相关的中国古代典籍，以此努力将这部小说所包含的特色全部译出。1998年，余国藩在《中国文学》（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上又发表“可读性：宗教和翻译的接受”（“Readability： Religion and the Reception of Translation”）一文，他指出，尽管译文的可读性一直是衡量译作成功与否的标志，但是劳伦斯·韦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的“异化”翻译策略对通顺透明的“可读性”带来巨大的冲击，余国藩十分赞成这一翻译策略，“文学翻译不应以可读性为由，而把其它文化中的他者性同质化，一味追求可读性将会消解文学中的文化特色，而特定文化传统是可以共享的”（Yu" 1998：91）。就其《西游记》英译本来说，除却对道教色彩词汇的还原以外，余氏坚持的“可译性”理念主要表现在他对汉语典故、成语的翻译上，具体而言，他采用“异化”、文内增译、或者文末添加注释的翻译策略，这不仅可以使英语读者领略到原著的异国风味，而且这些策略也可以为读者们提供丰富的背景知识，从而降低理解原著的难度。

4.1 余国藩对《西游记》中典故的翻译

典故原指旧制、旧例，后来指关于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等的故事或传说。典故包含着深刻而丰富的民族文化历史意蕴，闪耀着中国文化的灿烂光辉，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传承者和见证者。然而，从汉英翻译角度来讲，典故的翻译尤为困难。究其原因，“汉语典故文字简洁洗练，语义含蓄深邃，回味隽永深长，很难用同样简洁的英语涵盖它们深层次的内容，并且由于文化差异造成的隔阂更是难以逾越”（王文强" 汪田田"" 2015：60）。《西游记》蕴含着大量的典故，这无疑会给译者带来挑战。面对这样的困难，余国藩选择异化翻译加文末注释的方式，以此让英语读者充分了解典故的内涵。在例①中，“张良”“赤松子”对英语读者来说很可能不太熟悉，在这种情况下，余氏在文末这样解释这两个历史人物：“张良、韩信、萧何是帮助刘邦建立汉朝的三大功臣，‘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是《高祖本纪》中对张良超凡入圣军事才华的高度评价”（Yu" 1977：522）；而对“赤松子”的解释则是“传说中的一位仙人，是神农时期的雨神。见刘向的《列仙传》”（同上）。再以他对“结草衔环”的解释为例，“结草指‘把草结成绳子，搭救恩人’，这个典故见于《左传·宣公十五年》。衔环则是‘嘴里衔着玉环’该典故则见于《后汉书·杨震传》；‘结草衔环’意思是永怀感恩之心”（同上""" 1978：534）。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余国藩为翻译这部作品博览群书，为译文读者进一步了解中国文学指明方向，其付出的努力着实值得钦佩。

① 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吴承恩 1954：163）//The immortal in the painting，” said the Dragon King， “was named Huang Shih-kung， and the young man kneeling in front of him was called Chang Liang... when the Han dynasty was established， he left his post and went into the mountains where he followed the Taoist" Red Pine Seed and became enlightened in the way of immortality.”（同上" 1977：311）

4.2 余国藩对《西游记》中成语的翻译

《现代汉语词典》（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2013：166）对“成语”的解释是，“人们长期以来习用的、简洁精辟的定型词组或短句”。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汉语成语不仅在语言结构和表述方式上蕴含着浓厚的民族特色，而且在其内容意义上也与中国文化存在着紧密的联系。以例②“沉鱼落雁”为例，该成语源自《庄子·齐物论》，“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陈鼓应 2020：90）。同“闭月羞花”一样，皆是用来形容女子的容貌之美。阅读余氏的译文，可以看到译者有意通过“异化”的翻译策略来最大限度地还原汉语的成语文化。值得一提的是，译者有意增添了Liu Hung noticed the beauty of Lady Yin这句补充信息，可以说这对英语读者理解这个成语的内涵大有裨益。

② 那刘洪睁眼看见殷小姐面如满月，眼似秋波，樱桃小口，绿柳蛮腰，真个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吴承恩 1954：91）//Liu Hung noticed the beauty of Lady Yin， who had a face like a full moon， eyes like autumnal water， a small， cherrylike mouth， and a tiny， willow-like waist. Her features were striking enough to sink fishes and drop wild geese， and her complexion would cause the moon to hide and put the flowers to shame... （Yu 1977：201）

③ 这沙僧见了大怒道：“我老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哪里又有一个沙和尚！不要无礼，吃我一杖！”（吴承恩" 1954：663）//Enraged by the sight， Sha Monk cried， “Old Sand here" changes neither his name when he walks nor his surname when he sits. How could there be another Sha Monk？" Don’t be impudent！ Have a taste of my staff！”（同上" 1980：114）

而就例③来说，由于中国传统文化对家族制度及其内部关系的重视，这“一方面直接导致汉语语言中亲属称谓语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另一方面就是在涉及人名的交际表述中对‘姓’的突出”（唐艳芳" 2010：160）。在《西游记》《水浒传》《好逑传》等中国古典小说中，这种对“姓”“名”的突出，主要表现在询问或介绍名字时采用“高姓大名”“姓甚名谁”之类的提问。透过译文，可以发现译者同样采取“异化”的翻译策略来翻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一蕴含鲜明中国色彩的成语。由于译者不同的翻译目的和翻译原则，与余国藩的译本相较，阿瑟·韦利、海伦·海耶斯、李提摩太则在很大程度上无心对原著中这些典故、成语予以注释或是阐释⑥。与这些译本相比，余国藩《西游记》全译本的学术性可以说体现得淋漓尽致。

5 结束语

作为英语世界的第一个《西游记》全译本，余国藩译本紧扣当代《西游记》学术史研究的脉搏，他不仅密切关注东西方学者对这部小说的最新研究动态，而且其深厚的宗教知识为其“重新发现”这部小说被民国学者所忽视的宗教成分奠定可靠的基础，这尤其表现在他对《西游记》道教元素的挖掘上。不唯如此，余国藩坚持“异化”、文内增译或是添加注释的翻译策略，这让译本充满着浓厚的学术性。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在1980年5月29日的《纽约书评》（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中发表其对余国藩译本的评价：“该译本既忠实于原著，同时译者运用巧妙的翻译技巧，让英语读者能够理解原著精髓，完全将这部小说蕴含的深奥文辞、其它《西游记》译本不曾或者难以传达的诗词翻译出来了。这是第一部真正意义的《西游记》全译本，它精彩绝伦地展现在英语读者面前，让人叹为观止”（Wakeman 1980）。在“中国学”成为“显学”的历史背景下，越来越多的文学爱好者、专业评论家、比较文学学生加入到这部小说的研究之中，阿瑟·韦利的译本虽然广受欢迎，但是不能满足这些“专业读者”的要求，在这种背景下，余国藩的《西游记》全译本应运而生。拉铁摩尔（David Lattimore）于1983年3月6日在《纽约时报书评》（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发表书评，“阿瑟·韦利的译本或许捕捉到孙悟空的神韵，但是这个译本毕竟只有原著的三分之一，译者并没有尝试去译出原著精神层面的深度以及丰富的文体风格。而就这些方面来说，余国藩译本远远胜过韦利的译本，现在英语世界的读者有了新的阅读选择”（Lattimore 1983）。可以说，余氏译本的产生与当时的历史语境、译者素养和《西游记》学术史研究动态紧密相连，在很大程度上是三者“共谋”的产物。

注释

①2021年2月，英国汉学家蓝诗玲（Julia Lovell）的《西游记》新译本《美猴王》（Monkey King）被“企鹅经典”（Penguin Classics）收录，由于上市时间较近，这个译本的影响力有待时间检验。

②胡适对清代评点家有关《西游记》儒、释、道的评点大加挞斥，他认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胡适" 1923：51）。鲁迅、郑振铎对《西游记》的看法与胡适的观点如出一辙，鲁迅认为：“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鲁迅" 1927：185）。郑振铎也指出：“那些真诠、新说、原旨、正旨以及证道书等以易、以大学、以仙道来解释西游记的书都是戴上了一副着色眼镜，在大白天说梦话的”（郑振铎" 1957：263）。

③举例来说，自1923年胡适的《lt;西游记gt;考证》一文发表以来，他所提出的“吴承恩作者论”在相当长时间里为学界所接受。1953年，这一说法首次受到日本学者田中严的质疑，他列出5条理由否认“吴作论”：一是光绪年间所编修的《淮安府志》所举的《西游记》，未必就是百回本小说《西游记》；二是在中国文学史上，一向没有人将“杂记”与“小说”混为一体；三是吴承恩虽说善于创作谐谑文，但这一点并不能充分证明《西游记》确为其所著；四是和百回本《西游记》相关的陈元之、唐光禄等人，根本不知此书系出何人；五是李卓吾曾评点过《水浒传》《西厢记》和《西游记》；然而他却没有谈到本书的作者为吴承恩。（转引自Yu 1977： 17-18），此后，这一观点得到日本学者太田辰夫、矶部彰、英国学者杜德桥（Glen Dudbridge）的响应。杜德桥指出：“把《西游记》作者归之于吴承恩，对这部小说的研究没有什么帮助。……必得首先证明吴承恩乃小说作者，这样的比较才有意义。如果我们必欲使吴承恩与小说《西游记》产生联系，怀着这样的成见来读这部小说，则对原著可能是一种损害”（Dudbridge" 1969：189）。

④柳存仁的“全真教和小说西游记”一文堪称集大成者。他发现《西游记》中所引用语汇如“金公”“木母”“黄婆”“元神”“姹女”皆出自全真派内丹理论；经过仔细对照百回本《西游记》和《道藏》，进一步发现小说第五十回的回首词《南柯子》“心地频频扫，尘情细细除，莫教坑堑陷毗卢……”引用自全真教马钰的《南柯子·赠众道友》；第九十一回开篇词引用《瑞鹧鸪·赠众道契》“修行何处用工夫，马劣猿颠速剪除”；第七十八回国丈的大段唯道独尊的话则自《鸣鹤馀音》卷九多篇赋中脱胎而来，等等。除诗词和回目所用术语的全真特色外，柳先生还发现书中大量使用的另外一些术语，如“小仙”“十二时”“如然”“龙华会”“八百”“三千”“六六”“三三”“玉华会”等名词，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着全真教的教义或历史。柳存仁得出以下结论，“如果我们认定在明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百回本《西游记》出现之前，有一个全真教本的《西游记》小说存在，这个假定的可能性是很高的……”（柳存仁" 1999：1376）。

⑤需要指出的是，在1983年余国藩的《西游记》全译本问世后，译者并没有就此放弃对这部小说的研究。相反，余国藩一方面保持着对《西游记》的钻研热情，同时始终关注着学术界的研究动态。2012年，经过他修订的译本再度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至于修订内容，学者王岗和许东风已有详细介绍。具体请参看：Wang， Xu（2016）.

⑥以《西游记》主要译者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翻译为例，阿瑟·韦利只是模糊地将其意译为who was indeed matchless beauty（Waley 1942：87）；李提摩太则将其更为粗略地译为the beautiful bride（Richard" 1913：109-110）；海耶斯则并没有翻译这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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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4-10【责任编辑 陈庆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