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雁

2024-07-10 02:49张钰
参花(上) 2024年7期
关键词:围墙指尖蓝色

张钰

我盯着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白皙的指尖,犹豫着伸出手。

正值晚自习,身后教学楼里成排的白炽灯亮得耀眼。我一只脚踩在突出的砖块上借力,身体慢慢探出去,能看得见围墙那头发光的店铺——便利店、网吧,玻璃门里缀着的廉价彩灯闪个不停。

“别怕,我接着你。”围墙那头的人说。

操场上空无一人,夜风潮湿,裹在浓重夜色里的感官变得更加灵敏,担心吵醒四下静谧,哪怕只敢浅浅地呼吸,也能清晰嗅到比往日更为浓郁的玉兰香气。我的心头涌起一阵兴奋的浪花,翻过了这道墙,零星的光点就会融入灯火通明的夜里,秩序之外,任谁也别想把我们找到。

“那个学生!站住!人家都在上晚自习,你在这干什么呢?”远远地来了一两个查岗的老师,举着手机小跑过来。

“快跑,来得及!”她又把手向上伸了几寸。

手电筒的白光越来越近,光晕晃得人眼睛发酸。

我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发现自己盯着车站的顶灯看了太久。

距离二〇一九年的春季已经过去了五年,眨眼间,大二假期也已临近尾声。告别高中生活多年的我站在候车室里,安静等待着一班九分钟后开动的列车将我带离她的城市。

雁君是我中学时代的好友。开学第一天,我给全班讲了个蹩脚的笑话,本想缓解自我介绍的局促与尴尬,可窘迫的气氛却把我推向愈加无措的境地。直到凝固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友善的轻笑,我才抬起头来。

那时是夏天,阳光耀眼,一整个教室的蓝色纱帘被风吹起。

随着那片柔软的蓝缓缓落下,一个扎着利落高马尾的女生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乌压压一片裹着校服的学生里,只有她散漫地露出一件纯色T恤,眉目英气,不长但浓密的睫毛直直低垂着。她太容易被注意到了。那一瞬我想,如果每个人生命的长廊里都有一幅画像的话,她的形象一定是用浓黑的炭笔绘成,寥寥几笔,力透纸背,线条流畅硬朗,神采飞扬。

她坐在靠窗第三排,用口型对我说“我听懂了”,并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和她对视时,被她的笑容感染,我也笑了起来,紧攥着衣角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之后的日子里,像抚平那片满是褶皱的衣角一般,她也曾多次抚平我因敏感内向而紧揪着的心。我常常惊羡于她那样的果敢坚毅,也无比庆幸她曾带着自由的羽翼闯入我守序而平淡的青春。

“要不要给你叠一个?”教室最后一排,她正和高高矮矮的拖布扫帚窝在一起罚站。

“我可不要。”我向着讲台上时不时向这边瞥上一眼的老师努努嘴,小声回答道。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靠,屏气凝神听她折纸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午后蝉鸣聒噪,风无休无止地灌入我的毛孔,那样的场景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夏天不会结束,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去改正那些诸如口是心非的毛病。

我想一定是因为季节运转的规律,白昼稠缓,几近凝滞,才让我误以为夏日永恒。

雁君是在高三的一个雪天转学离开的。彼时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沉默了良久还是她先开口,笑着说:“东北太冷了,我是大雁嘛,得去暖和的地方缓一缓。”为了缓和气氛,她还伸手比了个小鸟飞翔的手势。

北方的冬季天亮得晚,一串金色琉璃似的路灯尚在鹅毛大雪里灿烂地沉浮。借着灯光,我蓦然发现,身前就是那个她曾带我去过的地方——那道我未曾翻越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和她一起翻越的围墙。

我没有去问南飞的雁何时归来,只有大片的雪落在我的毛线帽子上,融化时濡湿表面的浮毛。待到后知后觉,遗憾已经化作雪水渗入了我的身体,沉甸甸压在心口,挥不走掸不去,老是叫人触景生情,流出两行泪来。

“姑娘,你到底走不走?”

身后有人催促,检票的队伍已经开始向前挪动。我回过神来,从兜里摸出证件,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被顺手带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我俯下身去,看清地面上的东西后,思绪翻涌,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那是一只纸折的大雁。应当是分别时她悄悄塞进我包里的,看得出来被保存得很小心,时间久远,尽管折纸的边缘已经泛起毛边,圆珠笔所写的字迹仍清晰可辨:“今晚有烟花展,我们去看吧。”

面对这样的邀约,我已做过了太多违背内心的拒绝,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我仿佛重新站在了青春的岔路口。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枚小小的蓝色纸雁穿过了轮转的时光,如今正静静躺在我手心里,就像我注定要拾起那些被遗落的东西。我盯着它,眼前掠过十几岁阳光耀眼的夏天,一整个教室里被风吹起的蓝色纱帘。

那时我们尚不知晓未来的分别,也不曾意识到那一瞬会被叫作“从前”,更不清楚只消对视一眼,命运就已埋下一条连绵起伏的、蓝色的线。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时至今日,漫长的等待已经教会了我胆怯的代价,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心脏搏动的回响——我不想再错过她。我挤出检票的队伍,匆匆向出口跑去,裙摆堆作一团,拖在身后仿佛一朵摇曳的春花。没来由的,耳边响起二〇一九年春夜那句“快跑,来得及”。这句话在那年夜晚安静潮湿的空气中激起细密的水纹,又在没能相触的指尖上湮灭,直到今日才酝酿成一潭深蓝的水,在我心里掀起一场迟来的惊涛骇浪。

我一直祈祷着昨日重现,能再给自己一个和她一起叛逆的机会。我曾认定错过了盛夏的年纪,就不会再有足够的热量将心头厚雪化去,却又分明听见奔跑使雪缓缓消融,汩汩流淌的雪水的声音。

二〇二四年四月六日,晚上七点五十三分,本该坐在返程列车上的我,正逆着人流向一整个春天狂奔。

道路尽头,她的轮廓淹没在车站口炫目的白光里,朝我伸手时,身影和高中那年围墙下的少女重叠。

我盯着她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白皙的指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这两只手之间横亘着千山万水——那些缄口不言的岁月,那些对它们涉世未深的主人来说已经足够漫长的时节。

长夏凋敝,去日留痕;经年一别,大雪纷纷。

而指尖相触一瞬,已是南雁归徙,北国仲春。

(作者系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2022级汉语言文学4班学生,指导教师:杜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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