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有介事 破绽频出

2024-07-10 04:47张伟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小样小说

张伟

玩的就是心跳。读罢《断口》,这句话跳动在我耳畔。作者笔下的人物,都那么任性,不按套路出牌,无厘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好比是瓷像,摔得稀碎,一地碎片,怎么也粘不到一块,无法复原成一个整体。

江八斗,才高八斗,毕业于985名校,已入职省级研究所,为了追女同学小样(这名字也楚楚可人),或者不啻说,为了小样那句既淡然又撩人、潇洒出尘的毕业留言,“从平淡处切一刀,自断口处体味新鲜”,毅然辞职,跨省越区,千里走单骑,应聘到小样所在的城郊中学。爱情至上,轰轰烈烈,感天动地。结局呢,小样弃他而去,瞒着他到西藏支教,三年后将回市一中任教。这翻转够陡峭!对小说创作而言,情节的坡度是看点,可是,坡度亦是难度,180度的大转弯,考验着司机的驾驭力,弄不好会有翻车的风险。转得生硬,缺乏过渡,必是败笔。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为了呈现江八斗的不凡,作者可谓做足了功课,用了三节的篇幅,使尽浑身解数,造出一尊神来。卖关子,抖包袱,烘云托月,张本造势,尺幅兴波,佳人才子,无所不用其极。这么一位魅力四射、光彩照人的主人公,却像川剧的变脸,不,简直就是契诃夫笔下的变色龙,变来变去,闪烁不定。契诃夫是要表现人物的势利眼,变得合逻辑。而八斗之变,却是变得面目全非,终而面目模糊。“挂在裤腰上的一大串钥匙被颠得叮当乱响”,这一颠,就颠回到50后去了。为了一个女人远走他乡,老娘不置一词,有些事婚前不能办,她却喋喋不休,这到底是什么年月呀?年代感边界不清。而且,个性鲜明的青年才俊居然言听计从,好像翻着老皇历寻找黄道吉日,这还是江八斗吗?上文给读者留下强烈印象,这会儿咋就不认识了呢?从汪曾祺到毕飞宇,很多名家都强调“准确”,信矣!在一般人看来,这要求太低了吧?其实,这是一个高标准。

江八斗以航天发射的标准来对待每一堂课,敬业如斯,无以复加。千里寻爱之后,这个工作狂又把“那个大学女同学晾在了一边”,冰火两重天,简直匪夷所思,让人捉摸不定。讲课如脱口秀,师生互动如欢乐剧场,作为恋爱中人反倒无趣得很,面目可憎。如果说颠倒一下还有几分可信,小说中的这种反差实在不可理喻。虽说是物理教师、理工男,毕竟不是外星人,人性总该有些相通处吧,何必为难读者呢?他暗恋的理由居然是“左小样这个名字自带形状”,这不很感性吗?有了左小样,“校园的每一处空气都轻拂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无异于情种徐志摩再世了。想到心中所爱,眼眶湿润,甚至流出眼泪,多么可爱的多情才子啊!面对这些前矛后盾相龃龉的碎片,怎么也无法整合于一人之身。

越往下看,这种性格的分裂越悲催。搝苹果的情节,好像是强加上去的,有人为制造感。在这里,江八斗忽而又变得很迂腐,不解风情,需要马午耳提面命,如此这般,才略通款曲。一只苹果在同事中的反响,一惊一乍,小题大做,也不熨帖。老槐树下的求婚仪式,忽而又浪漫而有情调,创意满格。这样的性格,像一台组装的电脑,零件有286的,有586的,不兼容。

面对庸俗而扭曲的评价,八斗不淡定了,拿出获奖证书来辩诘,到这里,那个可爱的八斗全然不见了,八斗会在乎这些功名利禄吗?我在关于苏东坡的一篇文章里,曾不客气地批评一位著名学者,他对《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解读,说东坡想回到朝廷中去,但又怕党争激烈,难以容身。如此坐实,如此穿凿附会,未免俗了,是以俗人之心,度东坡这样旷达超迈的高人之腹。烂醉如泥之时,仍汲汲于功名,揣摩着政治气候之冷暖,盘算着回到朝廷还是留任地方,这哪里还是东坡啊,分明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小官僚。回到《断口》,我不否认,时下大众的价值观是混乱的,是黑白颠倒的,越是这样,文学越应该成为国民精神的灯火,照亮那角角落落的暗隅,而不是向现实妥协,向现实屈服。不是说江八斗、左小样们不能改变,事实上,青年社会化的过程中放弃理想主义者夥矣,但作为小说,要以如椽大笔写出转变的过程,唯此,才是小说的真谛。

是我的美学路径出了偏差,误把喜剧当正剧,歧路亡羊了吗?我又试着当作轻喜剧来读一遍,发现它的喜剧性是不彻底的。有的地方夸张变形,追求嘻哈的风格,有的地方又过于写实,过于拘谨,像是在写操行评定。有的地方潜隐着性暗示,如“山峦层叠,涧水清冽逼人,鸟们高一声低一声遥相鸣和”,乳、阴、阳迭出,像《西厢记》里的“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一样,以自然风物暗喻身体。有的地方则是赤裸裸的明示,“气得小样带了仇恨般将摇曳在两腿间的一朵开得正旺的白色矢车菊揪得粉碎”,又有失雅致。这种文本内部的不自洽,让我想起我在《口语表达心理研究》里的一个“金句”:“不具备幽默素质的人,勉强他表现得幽默,收获的不是幽默,而是滑稽。”作为审美范畴的喜剧、悲剧,分属不同的审美范型,操持不同的审美范式,吃得准,拿捏得住,需要功力。像鲁迅、欧·亨利那样,以乐写哀,以喜显悲,喜剧其表,悲剧其里,诉诸读者“含泪的笑”,杂糅而为悲喜剧,已是大家了。

读此作品,就像看了一出给孩子拍的动画片,作者是个有些蹩脚的导演,导了一出并不高明的戏。剧情像小孩子过家家,一切都是虚拟的,一场游戏而已,玩完了各回各家。人物成了作者手里的提线木偶,需要他向左他就向左,需要他向右他就向右,有时候手麻了,或者心空了,可怜的木偶进退失据,跟着乱了方寸。第三节里,左小样还是个情感丰富的人,求婚仪式上,她“眼光里有哀怨,疼爱,似还有轻轻的责备,更多的是期许”,到了第四节,面对八斗的卓越成绩,金校长毫无保留的表扬,她反应平淡,心事重重,八斗不理解,读者同样不理解。如果说下文里八斗的书生气,世俗的回报全部落空,让小样失望,尚可理解,而此刻,八斗红得发紫,她就温度骤降,不是太突兀了吗?主角尚且如此,左小样的闺密们,就更是道具了,需要时摆出来,不需要时拿走了事。崇拜八斗的是她们,小瞧八斗的也是她们。金校长始而赏识、重用江八斗,终而对他的升迁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些地方,都缺乏充分的铺垫、必要的理据。

作者究竟想在这篇小说里表达什么?其实,几段精彩的议论里昭然若揭。作者定然是个出色的杂文家,他的议论性的文字哲思深刻,鞭辟入里。如,“坚硬的现实总有股无形的力,处处掣肘着,使她手起不来,刀也落不下,于是渐觉,适应比改变更重要,也更容易,甚至很舒适”。只可惜,这样的闪闪发光的文字用错了地方。它应该出现在随笔里,而不是小说里,小说不是这么个玩法。写小说,“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恩格斯语)。在本该浓墨重彩地铺展开来详叙的地方,却付之阙如,以一段议论带过,实属遗憾。第五节更无节制的议论,我一方面激赏,另一方面则报之以惋惜。

责任编辑 夏茜(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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