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晚霞一起消失的父亲

2024-07-10 04:47紫艳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女战士母亲

紫艳

我的父亲,一个老革命、老党员,常常热血沸腾地回忆过去的峥嵘岁月,对于和平年代的我们来说仿佛很遥远。他7岁那年做八路军交通员时就冒着枪林弹雨送情报。他说,抗战时期,一个有着坚定的革命信仰的人,为取得伟大的革命胜利,个人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曾写过一篇《小交通员虎子》的文章来纪念父亲不为人知的英勇事迹。父亲在乱世的战争年代迅速成长起来,他十八岁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年轻的父亲激情澎湃展翅翱翔,开始了他火热的人生征程。

1956年,二十六岁的父亲时任九江市铁路局铁路连连长,他使双枪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双枪连长”的绰号声名远扬。

父亲长了一副好皮囊,英俊挺拔、气宇轩昂,他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以致母亲一辈子牵肠挂肚不放心父亲。不知怎的,父亲明明是纯种的中国人,却长成几分欧美人样貌,高鼻梁、蓝眼睛,上嘴唇薄,不说话的时候嘴唇适度开启,且下巴圆润。父亲就连脾气也如欧美人一样,暴躁任性,勇猛好斗,冲动善变。由于他桀骜不驯亦有些清高,所以,男人们对他望而生畏,敬而远之。而要命的是——他极有女人缘,非常容易招惹女人,很多事情都是相对的,所以,也很容易招惹是非。

父亲的长相,常常引起人们的好奇。父亲说,一个人的相貌是爹娘给的,长成的相熬成的酱,就像命运,上天的安排谁也不能违背。父亲不卑不亢,大义凛然,威严而不失亲和,似乎还有绅士风度。用现在的话说,这样的男人是女人眼中的高大帅和男神。

据说父亲还是个情圣,铁路上很多女人都喜欢他,他似乎也不拒绝,对谁都好。他话说得光明正大,“来而无往非礼也”,以至于很多女人都误以为父亲喜欢她们。女人们抢着帮他洗衣叠衣送衣……献殷勤。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之间的争斗尤为可怕,她们明争暗斗争风吃醋,为了爱,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一天晚上,詹美玉又送衣服到父亲屋里。连长,衣服叠好放你床上,她未语脸先红。呃,放床上吧。父亲站在窗口,双臂交叉于胸前正思考着什么,头也不抬。连长,我……呃,是美玉呀,坐、喝水。你就不问问我找你有什么事?我没事找你。父亲答非所问。是我有事找你,你这个木瓜。说完,詹美玉红着脸扭身出去。美玉,你怎么了?等等。明天早上5点操场上见,我教你打枪。父亲抬脚跨出门叫唤。

一日,女战士宿舍里争执喧哗。今天连长的衣服我洗,谁也不要和我争。话音未落,桂花抽身向连长屋里走去。哟,桂花是不是喜欢连长了?抢着帮连长洗衣服呢。今天好像还没轮到她吧?对呀,今天轮到我洗。哈哈哈,女战士们哄笑着。算了,今天就让她洗吧。那位女战士大度地说。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实则波澜起伏暗潮汹涌。

又一日,铁路连操练场上,连长正在教女战士打枪。大家好好训练枪法,注意,端枪一定要稳,不能晃动,射出子弹后下一次的击发保持状态不变,注意保持姿势,要重复操练。父亲对女战士反复说教。连长,我练了好久就是打不中靶心,子弹总是跑着飞。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战士甜美的声音飘了过来。父亲走过来,几乎是伏在女战士的肩头说,双手握枪的姿势一定要稳要准,三点一线……这样,父亲的大手握住女战士的小手。父亲的英武气息萦绕在女战士的脖颈教她掌握拿枪和打枪要领。父亲浑厚磁性的男中音飘忽在女战士耳际。集中注意力,要心无杂念,忘记周围环境与事物,进入忘我的状态,靶子就是敌人,记住,对面就是敌人,生死只在毫厘之间。此情此景,说这样的话就显得有些荒诞不经了。女战士尬得心扑扑乱跳,哪还有心思练习打枪,脸像红布一样,心也早就飞了。

一晃两年过去了,美好的生活总是转瞬即逝。毫无征兆地,父亲忽然被下放。抑或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或许父亲太张扬、太出类拔萃、太与众不同了吧!有一句话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父亲被下放到家乡九江市彭泽县,时任杨梓人民公社社长。

也好,起码回到了原籍,叶落归根吧!父亲安慰自己。

经历过很多事,父亲感叹:“看破世俗的婆娑,几道星火,需将伴着夜空沉默。”父亲隐约有感:“你品一杯烈酒,我行我素。不管不顾,惟围炉夜话多”,“你品一盏云华,神闲自如。生活不必看破,世俗也可成佛”。有前车之鉴,父亲似乎大彻大悟。他再也不敢造次,不近女色,也不敢招惹是非。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工作。

可是,命运捉弄,一年后,父亲还是丢掉了铁饭碗,真正开始了他人生的长途跋涉。

据知情人说,与其说你父亲是吃了他坏脾气的亏,不如说是他俊美的长相害了他,那人赧然一笑说,说到底,你父亲实际上是吃了女人的亏。

据老一辈人回忆,往父亲身上黏的女人甩都甩不掉,因此便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父亲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辩。父亲消沉了一段时间后不得不接受事实,摆正自己的位置和心态,顺应命运的安排,静下心来过宁静安稳的田园生活。 父亲叹喟,这就是命,我没有当官的命,也注定不是块当官的料。父亲抚慰着自己,也间接地慰藉了母亲。

父亲的落魄,对于母亲来说仿佛不是一桩坏事。反正明眼人还是看出母亲有一些小窃喜。的确,母亲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地。

父亲回到上十岭,离他工作过的杨梓远了些,没有了同僚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

父亲不忘剃头手艺,他挑起剃头挑子走村串户给人理发。当然,也不忘宣传他的光荣事迹,说自己7岁那年开始做八路军交通员,有一次就是因为他的情报准时送达,八路军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全歼日军三百余人,皇协军近百人。他功不可没。

父亲认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他揣摩着学做篾匠。走村串户剃头的间隙,父亲就看篾匠师傅劈篾,看怎样把一根竹子弄成各种各样的篾,然后编制成簸箕、篮子、箩筐……回家他就自己学着做。父亲真是聪明,后来,家里所有的竹制品都是父亲编制的。

父亲喜欢看书,《西游记》《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论语》《孟子》《易经》和《说唐》等等经典书籍都看过。记得儿时,常听到父亲如老夫子般之乎者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他也能出口,子曰及孔子说。

他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父亲常常教导我们要多看书,从中学文化知识。

我从小受父亲的熏陶和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中让我懂得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父亲饱读诗书,通过他的好口才将所学知识发挥和展现出来。他身边总是不乏追随者、崇拜者,甚至爱慕者。可是,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对于隽拔的父亲,难免有争议。即使“躲在”乡野,也因此招徕羡慕嫉妒和打压甚至诽谤。

经历那么多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父亲坦然地说,我一不当官,二不偷抢,怕他个球。他的坦坦荡荡、不亢不卑的气度及深厚的文化底蕴与见解无不令人钦佩和膜拜。

读名著,父亲能记住书中大概情节和精彩环节。这些书籍父亲反复精读,毫不夸张地说,书的内容他能记住百分之八十。

父亲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用书来充实自己,调整心态,忘掉过去,展望未来。如教科书般给予我启发……

父亲经过数次打击和变故,心灰意冷亦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他反省自己的不足,并打趣道,人都会犯错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嘛。正如,人总是会变的,父亲真是变了,变得豁达幽默明智理性,虽然潦倒了,但他没有气馁,潜下心来看书学习和修身养性,偶尔去田地里转转,帮母亲干点儿农活。

父亲会说书,这种技能不是一般人能够学习掌握的。

记得小时候,家里总是围着很多人听父亲说书。那时候还没有单田芳评书,在我们听来,父亲说书不亚于现代评书。

父亲说书,每次说到关键时候便戛然而止,他神气活现地说,想知结果如何,且听下回继续。没听过瘾的村民们心里痒痒的意犹未尽。有时,父亲卖起关子,他说,我要去做事了,嘿嘿。村民忙不迭地说,我们帮你做事,“大老爷,请继续”。

村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感谢父亲,年节的时候,他们拿出自家好吃的东西感谢父亲……意外地,还有村民送来自酿的米酒。米酒是父亲的最爱。

那个年代,送吃的东西是最好的奉赠。父亲不收,村民们就对父亲说,你不收,我们怎好意思再听你说书呢?说书也要精力体力和脑力。特别是梅雨季节和暴风雨天气,村民们被困在屋里,啥事干不了。当然,为了听说书,他们总是编造最好的理由自欺欺人。

那时候,春秋两季,父亲可以在家门口说书。冬夏两季就只好在家里面说了,家里总是宾朋满座,闹哄哄地挤得水泄不通。到了饭点,父亲偶尔会挽留铁粉和好友吃饭。这样一来,母亲就要忙乱一通,有人吃饭总要弄几个菜吧。面对父亲兀自做主,老实的母亲不好驳父亲的面子,只好缄默不言,她的脸色也不知甩给谁看,反正抱怨从来都是说给她自己听。

父亲会“呼风唤雨”,总能吸引人。

清晨,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的时候,家门口就陆续地来人了,他们叽叽哇哇,家长里短。但只要父亲参与话题,话锋马上演变成——谈论书里的人物及事件,或者有关当前国家的政策形势上来。接下来,人一多,大家便自觉地呈扇形散开,父亲也开始翕动他的嘴皮子说书了。

孩童时候的我忒喜欢这样的场景,家里人多也闹腾,而我竟然欢喜得不得了。

不管父亲是处于高处抑或低处,平凡抑或非凡,他都是颗闪耀的星星。父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历史和易经。村民们不懂的事都来向他讨教。他甚至会掐指算命,看风水,预测未来。

我颇感震撼,书里这么多故事、情景、事件、人物形象……他怎能都一一记下来?

小时候,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是天没亮就起床,难道他们是金身银塑?而我总也睡不够。

父亲说书仿佛是催眠曲,外面再吵,我总是睡得很沉很香,像瞌睡虫一样躺在床上迷迷瞪瞪地,昏昏欲睡。总是欣喜挂在脸上眉梢,听着故事进入梦乡,雷打不醒。梦里变身书里的某个角色,譬如林黛玉、孙悟空、程咬金……舞呀、飞呀、跳呀、打呀、闹呀,跌入悬崖,冲进云霄,跳入火海,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神通广大,三头六臂。

父亲很喜欢《隋唐演义》里的人物程咬金,他把程咬金说得活灵活现,程咬金是个性格直爽、粗中有细的福将,既有趣味又有灵魂。他使用的兵器是一柄斧头,他三斧头定瓦岗的故事常在我梦里回旋。

父亲说书很有天赋,这跟他幽默风趣开朗的性格分不开。他不光说书,说书的间隙还穿插一些有趣的成分进去,通过娱乐的形式再现书中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把听众吸引到故事中去,使之和书中人物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同悲喜,共患难,产生人性共同体,或许是说书人最想达到的目的及境界吧!

父亲的“说功”有目共睹,他虽然不会像单田芳那样善于用口、齿、舌、喉的技巧及口技,但他说得干脆利落,句句送到听众耳朵里。他咬字清楚,力道适中,声音浑厚,赋予感情。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柄双刃剑。”父亲说书招蜂引蝶,一有风吹草动,母亲就受不了。但在众人面前,母亲不动声色。私下里气恼,碗筷被弄得叮当响。

母亲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只要她不高兴,父亲就感觉得到,他阴下脸诟病母亲,谁惹你了,无端猜疑,神经病。话说得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母亲气咻咻地抹泪,我求求你,不要说书了?软绵绵的话等于没说。

父亲继续我行我素。

母亲常常噙着泪水唠叨,说书能当饭吃吗?每天家里一大堆人,挤得水泄不通,做事都碍手碍脚的,这日子怎么过哇?

这话很快被一阵风吹走了,父亲依然我行我素。

母亲常委屈地背后唱独角戏。有时父亲高兴,也蛮尊重母亲,拿话哄她。莲,又生气了,你不喜欢听我说书吗?大家可都喜欢听哦,等闲了我说给你一个人听。

父亲继续谈天说地幽默风趣,家里依然宾朋满座。

有时母亲也会放下手中活计,津津有味地听父亲说书。她听得入迷,常常忘了锅里的饭菜,等烟雾缭绕焦味扑鼻她才弹跳起来。

生气时,母亲也口无遮拦,悄悄骂父亲,就会耍嘴皮子,什么说书?就会招摇,引得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嗡嗡叫。当然,这话只说给她自己听,尽管母亲常常把我们当空气。

母亲这样是有原因的。有一次,我明明听到父亲开场白前问,那个家伙怎么没来?哪个家伙?有人问。那个,呃,根苗怎么没来?不是根苗,你恐怕是问那个人怎么没来吧。有人打趣。哈哈,你是说玉嫔吧?有人问。这么多人,就惦记着玉嫔。旁边大婶戏言。我问翠红今天怎么没来?父亲语无伦次欲盖弥彰。不知道?翠红好像去县里了。有人不知深浅地答一句。他哪是问翠红,他是问玉嫔。又有人答。

另一次说书间隙,父亲忽然瞟了瞟四周问,咦,咋没见梅花?你们等一等,我说得有点累了,看看梅花来没来?很诧异,村民们窃笑挤眼。

还有一次,面对满屋的人父亲却哼哈着心不在焉,他不开讲,大家都觉得奇怪。老远看到玉嫔来了,他眼睛一亮,立马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地说,大家静一静,听我说。而这次的开场白也不同以往,气氛格外地活跃。父亲故弄玄虚地大声问,你们知道程咬金是怎么死的吗?父亲眼神先瞟向玉嫔再逐一扫向众人。他顿了顿说,程咬金见大唐复国,薛家平了反,程咬金一高兴,狂笑不止,一口气没上来,就笑死的。所以说他是福将,连死都与众不同,真是令人醉想啊。父亲满心欢喜地正式说书开始了,他抑扬顿挫地说道:话说程咬金……

父亲的世界犹如万花筒般斑斓;而母亲的世界里只有家,没有自我。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重德不重才”,不只是古人的事!母亲的贤淑豁达善良也是父亲最满意的地方。母亲的相貌用父亲的话说是雷头凹眼……

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轻易跟父亲离婚?母亲说自己大字不识一个,长得又不好看,父亲有本事有文化,说她配不上父亲。这就是我的母亲,她的高度不是身高和相貌可以比拟的。

父亲曾经离婚的真相在我懵懂的孩童时代被人“揭露”。

有人猜测,父亲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而倒霉的;也有人说我父亲是因为得罪了某个“大人物”而当了农民。然而,在父辈和母亲嘴里的版本却是另外一个样子:父亲因为年少轻狂,又平步青云,从而嫌弃糟糠之妻犯了原则性错误。我相信后者的真实性。

究其原因,母亲抹泪说,有一天,你父亲偷偷地拉着我去离了婚。这件事不知怎么被镇长知道了,镇长很生气,狠狠地批评了你父亲一顿。逼着他跟我复婚了。

我估计,就是因为这次离婚风波,父亲的草率或者“蜕变”,才是被贬的真正原因吧。

回顾父亲的一生,可谓三起三落,从热血青年到平淡无奇,从轰轰烈烈到安于现状。

父亲兴趣广泛,会推牌九和下象棋,甚至会下围棋。

记得儿时,父亲曾经带我去总场看他和场长下围棋。等黑白两色的棋子摆上棋盘的时候,父亲的眼光再也睃不到我了,我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玩儿去了。

我总也理不清搞不懂那些帅与将、仕与士、相与象、兵与卒之间的关系,棋盘中间的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是两军对垒的分界线,我倒能看懂。闲暇时,父亲找来好友对垒。你推我往,他们时而举棋不定,时而丢车保帅,时而绝路逢生,两人技艺相当,真是棋逢对手不分胜负。

玩牌九也很有意思,八仙桌旁围了一圈村民,兴奋的时候玩牌九的人就站起身来,牌九比点数,谁的点数大谁赢,胜负立现,干脆利落。我父亲推牌九从来不赌钱,只是在家里自娱自乐,不管是大牌九还是小牌九他都玩得溜溜转。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耳濡目染也没有学会。当然,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扫一眼看看热闹,权当好玩。我觉得,那时候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很有意思。

我出来得早,如今也算小有成就吧。离开家乡后,一直忙于生计,对父母的关心少了。随着生意的进一步扩张及涉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父母就像陀螺一样运转,似一艘破旧的船只随风飘荡,被我遗忘在脑后。跌宕中我幡然醒悟,原来每艘船只都会被岁月侵蚀,过往烽烟,结局同样。有时候“化腐朽为神奇”只是空谈。

父亲老了,但他骨子里依然清高自负,从不服老,凡事好面子。对于我们的关心和不安,他以各种理由搪塞。并一再重申,我还没有老到那一步……

衰老的父亲性情大变,喜欢清静安宁。

父亲八十六岁那年诧异地摔了一跤,要怪就怪那绮丽诡异的晚霞。说来也怪,那天傍晚,晚霞妄为地涂抹着天际,红彤彤地印染在西边的山岗上。父亲朝着晚霞,慢悠悠地从家里出去,我看见父亲脸上挂着笑,恬静、苍茫、孤独、诗意、安然,这些神态表情交错在一起,就像凡·高的油画,粗厚、喷薄、绮丽、繁杂、灵气。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发生。我好奇地跟出去,观察他的举动。

父亲来到远处一块荒地里。

那是深秋,草木有些枯黄了,散发着热气和植物死亡的气息。

父亲立定昂头——如雕塑般看着西天的晚霞。他叫着母亲自言自语,莲,你来看,火烧云,半边天都烧红了,这是谁要走啦?我回头,没看到母亲。咋把一边天都烧红了呢?看好大一片云,云朵变成了程咬金,变成了马、变成了牛,又变成了龙;看,齐天大圣、七仙女下凡,我能上天吗?骑大马挂大刀,飘呀飘,不知要飘到哪里去?驮我一起去好不好?爸,您嘁嘁喳喳地胡说些什么呀?父亲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火烧云烧得好烈呀,热、好热。父亲热得脸色通红满头大汗。说完,他嘴角挂着笑慢慢地倒下去,很是蹊跷。

我快步跨上去,但还是慢了,我扶住父亲倒地的身子问,爸,你怎么了?摔到哪里没有?说完,我瞅了瞅父亲全身,只是额头上磕破了一点皮,出了一点点血。擦拭完血迹,我用手掌按了按父亲的额头,好烫啊,不知道父亲到底是发烧还是热?破皮处又渗出血来,我吓得像被火烧云燎起来一样,热汗和着泪水肆意流淌。

我拖着哭腔问,爸,你怎么了?快来人啊!快送医院,我急得大叫。父亲气定神闲地说,不要紧,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说完,父亲勾起头努力地凑近我的耳朵说,儿啊,我要跟晚霞一起走了,你替我交,交欠下的党费。

这时候,父亲一点都不糊涂,跟刚才判若两人。

父亲哆嗦的一只手伸进内衣口袋里,颤抖着掏出一个红布包。我急忙打开红布包,看到一面小红旗——镰刀和锤头包裹着一张发黄、毛边,字迹模糊的党费证。

“宇宙万物,世间百态,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的”。这些漂浮在形而上层面的东西没有谁去定义。我想,总有一天,我们在晚霞里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切恍若真的,一切又恍若虚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一定是晚霞撩走了父亲。

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来得及与家人道别。

父亲和晚霞一起消失在宇宙深处。这或许就是宿命,也可谓是一种最好的灵魂归宿及臆想吧!

我的父亲,一个仿佛有着欧美血统的糟老头子就这样走了,虚幻得恍如梦境。他忘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瞅准空当驾鹤西去,留给子女一个费解的背影。父亲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走得头也不回,“六亲不认”,决绝且胸有成竹。

回顾父亲的一生,概括为父亲前半生活得精彩纷呈亦波涛汹涌;后半生却活得自在舒坦而平静。那么,父亲是否卸下了神经中的那根弦?灵魂得到救赎和慰藉了呢?因为,父亲出殡那天,上十岭垦殖场党委派人送来了慰问款和悼挽,挽联上书:严颜已逝,风木与悲;精神不死,风范永存。

责任编辑 夏茜(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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