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恒玥
远方,是扎根在时光里的希望,似一朵忽明忽暗的花儿,琢磨不住,却横亘在抬眼望的瞬间。遥望,那叶片儿上的露珠,氤氲了往事。
时间是有味道的,每当我们闻到熟悉的气味时,思绪就会回到远方的某一天。
白云缱绻的时候,住在炊烟袅袅的小村落里,高楼栉比的是远方。家乡是匿在土地一隅的小村落,宁静别致,秋来满目怒艴的桔梗。
小时候我就在那里长大——徽州。
狭窄巷子里的青石砖,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撒了满地的珍珠,亮晶晶的。夏天,赤脚在小巷里来回地窜,青石砖凉凉的,若是下了雨,还能溅起一些星星来。巷子的尽头有一位卖冰棍的老婆婆,她的百宝箱总为我带来一整个夏天的清凉。直到现在仍忘不了她的模样——见孩子们经过,她便会绽出笑容,手拿一把蒲扇,给来买冰棍或是只能眼巴巴看着的孩子们扇凉:“热不热呀?”声音慈祥而苍老。老婆婆的蒲扇就这样在记忆里扇啊扇,如今在远方的我仿佛依然吹得到那时的风。
不远处,莲叶掩映下,青砖黛瓦的徽派建筑映入眼帘。
巷口是外婆焦急凝视远方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在秋风里闪闪烁烁。我看到她,急急奔去。风在耳边呢喃,是外婆迎接我的絮语。我扑进她怀里,也扑进了桂花的香甜里。幸福在外婆的皱纹里一圈一圈地漾开了,“囡囡回来啦,猜猜外婆做了什么?”猜得到,是桂花糕。
踏着落日的余晖,手挽手回到家中,我便立刻循看香味闯进厨房端出桂花糕。桂花糕泛着金黄,软软糯糯的糕上撒着几朵零星的桂花瓣,空气里仿佛都浸满了香甜的蜜饯。
我急不可耐伸手拈起一小块塞进嘴里。那抹融入爱的甜蜜滋味在舌尖像羽毛一般轻轻萦绕,久久不散。外婆笑靥如花,用那带着些许面粉的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粗糙的纹路触着我柔嫩的肌肤,是酥酥痒痒的亲切。她嗔怪道:“小馋猫!”我全然不顾她的嗔怪,又轻轻拈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她的嘴里,外婆憋着笑,她那深褐色的眸子里荡漾着的都是幸福的光影。
抑或是桂花赤豆糊,软软的小米和着桂花瓣儿,再挑上一把红豆,几颗桂圆,揭开锅盖,“呼”的一下,满屋子便弥散着桂花的幽香。在一旁垂涎三尺的我急急舀起一勺就要下肚,却被热气烫得吱哇乱叫。
那些和外婆相伴的日子里,我喜欢和她一起坐在门口的桂花树下,看云起云落,聊童年趣事。那桂花树每到金秋时节,七里飘香,百里旖旎,将秋天的所有都揉进了人的心里。
如今仍总是忆起那棵桂花树,因为沁人心扉的香味和每年按时绽放的花朵儿,更因为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家人的坚定。外婆对我说,它是有灵性的。我喜欢它,喜欢它春天刚冒出的嫩芽的轻柔,喜欢它夏天枝繁叶茂的深沉,喜欢它秋天满树金黄的香桂,也喜欢它冬天不畏寒风的坚韧。
桂花树下,有我童年的欢笑,甜蜜的回忆。后来,外婆上了年纪,照顾那些桂花树早已力不从心。她眉间被岁月的笔刻下了痕迹,可时光啊,无力磨平她爱我的力气。稀疏的桂花又何足以做成喷香的桂花粥呢?那粥已是很久没有品尝到的美味了。于是慢慢等一阵馥郁的桂花香,将儿时桂花的模样在心中珍藏。
入夏。“卖橘子喽!不甜不要钱哦!”一个老爷爷推着木板车在巷子里吆喝着。
我趴在二楼的窗户上往下看,天气闷热,我不自觉地说了一句:“我也想吃橘子。”外婆听见了,转头看看水果盘说:“老头子,家里没橘子了,你大孙女想吃。”外公正起劲地看着电视里的抗日战争片,假装没有听见。“老头子听见没?”外婆一声令下,外公迅速起身立正,佯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眼底却藏着那份掩不住的宠溺。我咯咯地冲他笑着,他套上衬衫,临走时在门口问我:“还要不要别的啦?”待我回答不要啦,他才放心地把门关上。
或是在刚刚说话时,天空已飘起了小雨,从窗户往外看,卖橘子的爷爷正在为一车橘子盖上塑料皮,清清兜里的零钱,转身准备离开。而外公的钥匙碰撞声还回荡在楼道间,老爷爷却已小跑起来。等爷爷到达楼下时,橘子车已经快要在蒙蒙烟雨中消失了。这才想起爷爷并没有带伞。本以为他会打道回府,可没想到,却径直朝着橘子车的方向追了过去,透过纱窗,外公只留下一个高大的浸在雨中的背影。我叫喊几声想让外公回来,却被雨声淹没,那白色的衬衫渐渐湿透了。
一会儿,门锁打开了,先是伸进一个满是橘子的红色塑料袋,紧接着是外公孩子般探出的头。进了门,他抹了抹头上的雨水:“快尝尝,看甜不甜!”
除了桂花糕,外婆还常做布娃娃。那时家中就我一个女孩,所以外婆格外疼我,她怕我一人孤单,便为我做了许多娃娃,那些娃娃便是我年幼时的玩具。虽然有些最后还是会被顽皮的我弄丢,但我也不会特别难过,因为最有趣的不是娃娃,而是窝在外婆的怀里,看着她做娃娃。白炽灯下,外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捏着针的手稳稳地,又迅速地在布料间飞舞。我儿时的催眠曲,就是外婆一针一线的“嗡嗡”声。她的那些时光啊,就都托付给它们了。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外婆慢慢变老,我也慢慢长大。
家中角落还有一台旧机器,纵然锈迹斑驳,也不掩那精致的机针和转轮,是了,这当是一台缝纫机,几度芳华之后,一小凳坐于一旁。外婆忆起往昔:“那时候,家里真是穷啊。孩子又多,没钱买新衣服,我还拿用破了的床单布料给你们裁衣服。你们的衣服都是我摇着缝纫机一针一线自己做出来的啊……”
暗夜笼罩下,她的声音苍老而悠长,带着我的思绪飞往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年代。两鬓尚且乌黑的外婆取下新裁好的衣服,唤来儿女们为他们试上。柔软而朴素的布料上仍留有她指尖的温度,一旁,缝纫机静立,温婉随人意。窗前晴碧的杨柳与澄澈的流水相映如画。
质朴不再,被如今对名牌的狂热崇拜而取代。朝着远方追逐的人们丢下的又何止于此?难道我们苦苦追寻的远方,是一个只存赤裸裸物欲的表面世界?曾在艰难日子中相濡以沫的那些人和那些物,方能带来最真纯且直抵人心的温暖,这或许才是我们当追求的远方,一个有爱有温暖的地方。
那时候过年,花花绿绿的新衣,暖意融融的团圆饭,还有可以随意绽放在天幕中的烟花……年夜饭前,“大地红”爆开的纸屑与纷飞的雪花翩跹起舞。不经意间,漫天的雪花已白了故乡的小院,白了丛丛冬青。窗前的瓦楞上,挂满了素花玉串。突然,一个雪团砸来,玉蝶儿样的雪花便在我身上绽开,是外公。天地中只留下我们的欢声笑语与两串脚印。
那些与外婆外公相伴的日子里,我们总爱坐在桂花树下的小木桌上吃早饭。
徽州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湿润,门前的湖面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偶尔绰约风姿。草尖上挂着晶莹圆润的露珠,胖胖的,在那睡觉呢。不知谁家早起的猫,伸着软乎乎的舌头,在草尖上舔一舔,再舔一舔,然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慢悠悠地走回家,卧在屋檐下。
温热的新米粥在搪瓷碗中散发着清香,素炒的大白菜许以黄的姜丝与红的辣椒丝,盛在青花瓷盒中,分外悦目,爽口怡人。“小宝儿,慢点呐。”当我吃完饭在巷子里嬉闹时,外婆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眼睛里盛着阳光。
炊烟升起来了,古朴黝黑的烟囱中,飘飘悠悠吐出一团团烟来,像极了抽草烟的庄稼汉,滋润着呢!各家大锅下,木柴燃烧的爆裂声,唤醒了静谧的村庄。想念远方时,都会闻见熟悉的异香味,那是外婆的鸡汤面条。手握老旧的锅铲轻轻在汤汁中搅动,绿的是叶,黄的是花。三碗面条端上小木桌,我和外公围坐过来。面条上,青葱点点,香气缠绕;嗍一口鸡汤,醇厚而鲜香,总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烫煨着心灵,继而是一阵舒爽而心满意足的咂嘴声。
闲暇的午后,阳光柔和而温暖。邻居的爷爷奶奶们端个小凳,抓把瓜子,坐在门前晒太阳。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轻轻相互絮语。我同其他孩子一起在大人身前身后打闹,绕来绕去,跑累了,就倚在爷爷奶奶怀里。阳光暖暖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小花猫走过来,在脚边卧下,慵懒地晒着太阳,很长一段时间后,再挪个位置,寻个暖和的地方,再卧下来。
外婆也常常带我朗读一些诗集辞赋,让我欣赏与体会那些人一颦一笑一恼一默,心也跟着慢慢沉淀。一日,读到了几句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我问外婆何为风雨兼程?外婆捻下一瓣花,洁净的花色衬着一树桃花。书中散发悠悠情丝香气。我泄了气,抛下书本,外婆摸了摸我的头说:“远方,便是住在你心中的梦。只有风雨兼程,坚持不懈,才会到达你心中的远方。”我一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那远方。那年月,风掠过,微凉。桃花瓣开琉璃暖,青叶萋萋犹遮面。桃花半醉留香久,随风而去,轻旋而舞,香气欲染,是一位清丽佳人粉红轻裳上留下春影一段,花随人舞,人醉风中。远方,勾勒出淡淡轮廓,我心中萌发了梦的种子,似青山,似飞鸟,留在了那个四月,那个远方。
天近黄昏,有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吆喝着往家走,总要引得对话:“干活回来啦?”回答道:“是啦。”那些可有可无的对话里,串起的却是质朴乡情。
微风携来芦苇的歌谣,是一盏淡茶,萦绕在舌尖,那时的时光太短,经不起推敲。
外婆会日日与我聊起留住父母的那座远方繁华的城,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我柔软的头发,悠长的叹息里有思念亦有欣慰。
远方,那是怎样的地方?是否也有溜渠碧玉,畦稼黄云,促织轧轧鸣梭?懵懂的我好奇地思索着。
那个时候,远方是充满希冀的未知旅程,是勇气,是好奇,是探索。
童年的时光被浓荫的桂花树筛得稀稀拉拉。桂花树下的种种,也成了往事。
那片历经风雨的徽派建筑,已经在夕阳下渐渐沧桑,小桥流水变成了高楼大厦,茅檐瓦舍铸成了钢筋水泥,后来那棵桂花树也被迁离到了不知何方。
转眼到了上学的年纪。乘上一辆奔逸的车,来到一座陌生的城。金黄的麦田、蔚蓝的天空飞速地倒退,崭新的环境与自己,仰望着一幢幢高楼。背起书包,相识了一群新朋友,似乎我拥抱着这个城市的美好。
白云苍狗,曾经的远方成为家。而曾经的家,是现在遥不可及的远方,那炊烟袅袅的小村落,慢慢湮没在记忆里,渐行渐远。
再后来,渐渐地熟悉了这个赖以生存的城市,爱它的活力与热情,叹它的冷漠与麻木;爱它的时尚与丰富,叹它的复杂与不公。伏案书写着,窗外寂寂深夜,一两点星光闪闪烁烁。揉揉酸痛的胳膊,忽地思念远方的时光,想念秋晨中芦苇清甜的香气,想念外婆暮春时节杨花柳絮般的叹息,想念外公飘忽在风中的花白头发,想念那久违的蓝盈盈的天。
这个时候,远方是寄托着思念的回忆,是情怀,是求之不得的温暖与怀恋。
初次思及远方,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而今再忆远方,一阕长亭暮,茕茕无数。
的确,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我们对远方都有不同的定义,远方并不全是繁华或落寞,却都是心中的向往。坦然应对,不刻意追求,不执意挽回,在众人逐利时能逐心,坚守内心的信仰,远方,也能近在咫尺,用手稳稳地攫住,做一朵别于心口的花朵。
如果曾经的美好可以寄托,那么将它放在蓝天里如何?只是高楼已建起,蓝天被切割得零碎不堪。
那缱绻的云能否再看见?那流浪的远方是否还能再回来?
责任编辑 夏茜(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