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岁月长

2024-07-10 04:47:01虞燕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苋菜院子爷爷

虞燕

石头屋像个敦实的年轻人,规规矩矩倚在院子东南角,崭新的瓦片为其黑发,浓密如云。小屋建成,泥水匠的工作告毕,接下来就该父亲上阵了。斧头、锯子、刨子、凿子、榔头等在父亲手里顺服而卖力,“砰砰啪啪”“滴滴笃笃”,声响不绝。两三天后,小屋便有了门和窗,它们稳妥地嵌在石头墙里,正式成为屋子的一部分。

晚饭后,父亲又一头扎进了石头屋,我和弟弟紧随其后,把脑袋贴在门框往里瞅。这回,父亲没有赶我们,他握着铁锹稍稍压平黄泥,再用厚木板和砖头一点一点夯实,泥土与木头混杂的气味犹如一群顽皮的孩子,在空气里可劲撒欢。终于逮着个可以参与的劳动,姐弟俩学着父亲的样儿,蹲下,各拿一块青砖重重地拍,一下,一下,不间断地拍,将脚下的黄泥夯得平整、硬实。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微微出汗,小孩子皮嫩,虎口边还磨出个水泡,然兴奋劲丝毫未减,一想到爷爷奶奶马上要搬过来,且将一直住在这间石头屋里,心里生出无边的期待。

月光也识趣,从门窗大大咧咧探进来,白晃晃地映在我们身上,映在那个早春的夜晚,明亮如昼,却又缥缈似梦。

搬家日由奶奶翻皇历而定。天气遂了人心,蓝天平滑若丝绸帕巾,偶见细碎的云朵,恰似帕上绣了碎花。燕子不时回旋于屋檐下,大概也觉察到那一天的不寻常。箱柜桌凳、羹橱碗筷、坛甏瓮瓿、被褥物什……被分别搬进叔叔家辟出的小间(卧房),和我家院子一角的石头屋(厨房)。叔叔家与我家相邻,爷爷奶奶从厨房离开,走出院门,即达卧房。厨房跟卧房相当于隔了个院子。

此后,院子里,爷爷奶奶的脚步来来回回,循环不息,脚印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交织成柔软绵长的时光。

清晨,我的身体常常留恋于睡眠,耳朵却机警,轻易就分辨出院子里的脚步声。奶奶没有缠足,身体壮实,走路稳,脚步声钝钝的、闷闷的,像包了棉花的重物在捶打地面;爷爷年轻时腿部受过伤,落下了残疾,一脚踮起,一脚拖地,发出微不可闻的“嚓”声,“嚓”和“嚓”相隔时间均匀;母亲落脚干脆,每一下都短促而笃定;父亲则是有节奏的“噔噔噔”,仿佛刻意踩着节拍。

几乎每一天,我都是在脚步声中彻底醒来的。

春日的阳光疏薄,像一片浅黄的轻纱笼上了院子。小屋门口,斑驳的红漆方凳上,摆了豁口的蓝边瓷碗,碗里泡了榆树皮,水黏黏的,是奶奶梳发的法宝,边上紧挨一把带枝叶的玉兰花,鲜灵灵,散发着香气。奶奶从屋内搬出小竹椅,一屁股坐下,解开发髻,头发弯弯扭扭地耷于脑后,像条灰色的小蛇,她捏起缺了齿的木梳,沾一下碗里的水,从前额滑向稀薄的发梢,梳子所过之处,碎发服服帖帖。奶奶的两只手绕来绕去,竹椅“吱吱扭扭”,顷刻,一个清爽的发髻堆在了脑后,她挑了朵个头小的玉兰花,别在发髻旁。灰发,白花,还挺和谐。爷爷在边上窃笑,说奶奶是个偷花贼,一大早就摘了别人家的玉兰花。

“偷花贼”吩咐爷爷,去把羹橱架上装过兰花豆和豆腐乳的瓶子洗了,爷爷灭了烟头,“嚓——嚓”进屋,“嚓——嚓”出屋,猫一般轻捷。爷爷把塑料绳缠在手掌,甩出小木桶,“扑通”,木桶灌饱了水,拎上来,“哗哗哗”,两只广口玻璃瓶被洗濯得透亮。扯去泛黄的叶子,剪去多余的枝杈,玉兰花入驻盛了清水的玻璃瓶,我和奶奶翕动鼻子,直呼“好香好香”。

午后时光如浓稠的液体凝滞于半空,化不开,落不下,沉闷而漫长。爷爷被人叫去做麻将搭子了,母亲里里外外忙活,弟弟跑得没影儿,父亲呢,这个人平日里可忽略不计,海员是属于大海的。奶奶戴上老花镜,准备绣花。奶奶绣花基本不用花绷子,跟缝衣服那样,一手随意捏布,一手牵出各色绣花线。花样为蓝色复写纸所印,寡淡拙朴到让人懒得多看一眼,然而经奶奶配色、定点,加以多种针法,好似把黑白电视换成了彩色电视,花是花,叶是叶,茎蔓缠绕,姹紫嫣红,那么生动逼真。奶奶给自己做了一片床幔,白色棉布上绣了些小花朵,细细碎碎,素素淡淡,不稠不密,奶奶歪着头笑,说若是年轻那会,就绣上艳丽的牡丹花。

在裁好的白色棉布上,奶奶绣绿叶粉花、红嘴黄鸭、紫色蝴蝶、大红灯笼……而后,均缝成长筒状,塞进适量晒干的玉兰花瓣,用彩色丝线编成细细的绳子扎口。奶奶说,制成玉兰花香袋,等于把春天留在了袋子里。

我同时拥有好几个这样的香袋,枕头边放两个,脖子上挂一个,书包里还藏一个……我留住了好几个春天。

奶奶一推小石头屋的门,从屋顶垂下的丝瓜被木门弹了一下,直挺挺地晃。奶奶戳了戳瓜,坏东西,还学会吓人了。

我和奶奶在屋边撒过黑豆似的丝瓜子儿,一个不注意,人家就出苗了,然后一路分蘖长叶,伸枝放藤,直到飞檐走壁,如一张绿网撒在瓦上。为对付那些蹿房越脊的丝瓜,大清早,奶奶就借来了木梯子,爷爷上前拍了拍梯子,觉得不够结实,会被胖墩墩的奶奶踩塌,说他上去比较合适。奶奶迅速飞过去一个白眼,一只脚抢先踏上了横档,爷爷只得紧紧扶住梯子。我呢,抱着竹篮子仰起头,等着丝瓜们乖乖入篮。刚摘下的丝瓜冒着鲜活的生气,仿佛还在呼吸。

奶奶下了梯子,月牙色斜襟衫后背已濡湿一大片,她打了一盆水,进屋,关门,擦个澡。两截式木门闭着,上一截往往虚掩,捣蛋鬼弟弟偷捏一粒小石子儿,弹向上截木门,随着“咚”一声,上截木门被弹开,出现一条不宽不窄的缝。奶奶唤了一声“雷光”,这是奶奶给弟弟的专属绰号,意为淘气顽劣,人嫌狗不理。正靠边休息的爷爷作势要追打弟弟,弟弟脚底像装了轮子,倏地滚出了院子。

烈日下的院子,安静莫名,了无生气。我家窗下的美人蕉一改清晨时的神采奕奕,花朵耷拉着,蔫缩着,一副立马要一头栽下的样子,周边的杂草叶子卷成了细条,颜色变得灰旧,好似挂了层灰,地面干巴巴,泛着白光,像要冒出烟来,邻家的狗进来一会就跑了。爷爷奶奶待在小屋里,两把蒲扇齐齐摇起,快快慢慢,停停顿顿,时间被人造风一点一滴打发了。

卖冰棍的吆喝声打破了一院子的沉寂,我和弟弟躁动不安,对着院角的石头屋嚷嚷,棒冰来了,来了!爷爷放下蒲扇,披上黑灰色短袖衬衫,头戴蒲凉帽,迈出院门,穿过狭窄的通道,叫住卖冰棍的人。鞋子拖地的“嚓”声远了,又近了,两根棒冰并排躺在爷爷的帽子里,两边帽檐被合上,捏起,活像个手提袋。我贪婪地舔一口棒冰,夸张地“啊”了声,爷爷笑的幅度略大,嘴边的皱纹涟漪般荡开去,顺便露出缺了两颗的前牙。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又回到小屋里。

天仍热,眼看苋菜梗长得愈发粗壮,奶奶等不及了,得砍下来腌上。

一捆苋菜往院子里一躺,奶奶用菜刀削去苋菜叶,地上叶子胡乱堆一起,扫入畚斗。光溜溜的苋菜梗一根根排好,切成一段一段,洗净后,浸泡于冷水里。数小时后,捞起沥干,最后,当然是要装进瓦甏密封腌制的。

制苋菜股之前,奶奶就把瓦甏里外洗得清清爽爽,放在大太阳下暴晒过,以达到消毒的目的。奶奶腌渍时有讲究,放入两三层苋菜梗就薄薄铺层盐,压实,再往上码,撒盐,压实,如此反复。待瓦甏的“大肚子”被苋菜梗填饱后,方盖上荷叶和纱布,用细麻绳狠狠扎紧,置于羹橱下。接下来就不用管了,任其在角落里与各种微生物你侬我侬,进行一系列化学反应。

头几天,我时常转悠到羹橱下,瓦甏捂得严严实实,啥都看不到,让人着急,忍不住用手指弹瓦甏,“咚咚咚”,奶奶嗔笑我搞破坏,人家正好好工作呢,受了惊吓,苋菜股就会停止发酵,不好吃了。我信以为真,自此,便不敢再去打搅了,改用眼睛默默地瞄。

天热,过了十天半个月,羹橱下就有不可名状的气味飘出来。奶奶腌的苋菜股色泽金黄,卤汁浓稠,配热汤饭最经典,啜一口,白玉似的肉从硬壳里吸吮而出,就着饭“咕”咽下,第二口连壳带肉一起嚼,直把最后的鲜气压榨干净,才缓缓吐出渣。奶奶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说我吃苋菜股吃出了丰富的经验,一丁点都没浪费。偶尔,我和奶奶同时发出“咕”的声响,祖孙俩能乐呵半天。

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我抢占了竹躺椅,躺椅是母亲用井水擦拭过的,躺上去甚是清凉。奶奶在旁,念起有关苋菜股的童谣:“苋菜股,烂茄糊,肚皮吃得胀鼓鼓。后门头去跍一跍,叽哩咕,噗落生出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穿红裤……”蒲扇随之有节奏地摇动,我们几个小孩跟着念。末了,又央奶奶讲故事。讲着,讲着,奶奶会突然把扇子拍在我腿上、手臂上,一只只蚊子倒下了,在扇面上留下它们灰色的印记。

奶奶的肚子里装满了故事,她讲了一个又一个,星星似乎也在偷听,闪得特别起劲。有时,我听着听着,就在躺椅里睡着了。

院子西南角的葡萄树“脱发”了,手掌形的葡萄叶子泛黄,掉落,在秋风里瑟瑟发抖。奶奶时不时去巡逻,用火钳子夹起落叶,装进编织袋里。她正弓下腰,一片半青半黄的叶子悠然飘落,像一只蝴蝶停在奶奶的黑色毛线坎肩上。

奶奶收集了几袋子落叶和刨花,搬进搬出,在晴好无风的日子里晒了又晒,爷爷说,已经干得一点就着了,奶奶这才扎紧袋口,堆在小屋的墙角。生炉子可得靠它们了。

暮色四合,奶奶拎泥炉子出门口,随后,“嗤”地划亮一根火柴,用微曲的手掌挡风,凑近干树叶和刨花,小火苗一下子蹿了过去,并顺势蔓延。奶奶持根火棍子,在炉内扒来拨去,青色的烟袅袅上升,最后,跟灰蒙蒙的天混为一体。等明火逐渐减小或消失,木块上出现白色灰状物,奶奶拎炉子进屋,她右肩略往下倾斜,迈过门槛,步履有点摇晃,脑后的发髻一颤一颤,我真担心它会突然松散。

爷爷奶奶的小屋里,充盈着多种食物的气味,咸鱼、臭冬瓜、酒酿、芦稷饼、苋菜股……炉子上煮了红薯饭,“咕嘟咕嘟”响,爷爷霸着灶台,把兰花豆炸得喷喷香,灶膛里的“噼啪”声像柴枝在唱歌,热气和油烟放肆地氤氲开来,将我们团团围住。晕乎乎的我蓦然滋生出了一种幸福感。

父亲同奶奶说好的,带回一篰篮新鲜又便宜的鱼,供奶奶做糟鱼。

院子边上的小河常年清凌凌的,奶奶剖鱼洗鱼多么便利。爷爷搬出一摞圆筛子,刷洗后,将切好的鱼块晾上去,一筛子,又一筛子,铺满鱼块的筛子在太阳下闪着银色的光。部分筛子置于院子中央那排冬青树上,另一部分摆在河边的石板上,这两地儿离奶奶的屋子近,方便她看管,附近的猫狗可都虎视眈眈的。

秋天的风干燥又利落,吹过来一阵是一阵,不拖沓,阳光过滤掉了夏天时的炽灼,温度适宜。两者合力,把鱼晒得不干不湿,刚刚好,且不会发油发臭。

收鱼时,奶奶壮实的身子变得轻盈起来,脚底板仿佛装了弹簧,一字扣布鞋一沾到地面便迅速弹起,很嫌弃院子里的泥尘似的。跳跃的步子并不影响她抱稳筛子,筛子里的鱼还挺配合她的步伐,跟着一起一伏,仿佛回到大海里游弋了。

正式制糟鱼,爷爷和弟弟均被赶出了小屋,独留下我。奶奶嫌爷爷碍手碍脚,弟弟更不用说了,尽搞破坏。分批将鱼块埋进酒酿,这事儿我总抢着干,待充分浸润,沾满酒酿的鱼块像穿上了白色礼服,奶奶一一捞起,装进坛子。坛瓮在左,鱼和酒酿在右,奶奶不甚灵活的身子扭向左,扭向右,扭向左,扭向右,她略鼓的肚子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椅子“吱扭”声不断。一坛将满,奶奶扳住坛子口,轻晃一圈,而后,舀起一大勺酒酿,倒进坛子,一勺又一勺,直至漫过所有鱼块。

一坛完成,奶奶吸了吸鼻子,哼出了曲儿,咿咿呀呀。奶奶的声音哑哑的、闷闷的,却把屋子里的空气搅得欢快起来。

天凉,奶奶怕糟鱼发酵得慢,老办法,去寻些稻草来。我家屋后连片的稻田刚收割完,金黄的稻草如厚绒毯铺在大地上,有些稻秸已扎成了小垛,像士兵在那里站岗。弟弟他们把原本齐整的稻草掀得乱糟糟的,说是抓蚂蚱,奶奶赶走了他们,那么冷,蚂蚱早躲起来了。

奶奶和母亲去抱了好几趟稻草,除了给糟鱼坛子裹上“稻草衣”,其余的用来搓草绳、做草垫。她俩随意抓过几把稻草,分出一束,扎牢最上部,接着,就像编辫子那样往下编,至一定长度时,草辫子紧卷着另一束稻草向前翻滚,穿穿绕绕,一眨眼,扁扁圆圆的草垫完成。

轻便的草垫子也成为我们的玩具,当飞盘扔。“草飞盘”在院子里“呼呼”来“呼呼”去,打在爷爷身上,爷爷一把抓住,抡着手臂,假装要扔到河里去,我们发出一阵惊呼,所剩不多的葡萄叶又被吓掉了几片。

凑近玻璃窗,对着霜花哈气,窗上起了雾,伸出手指涂涂抹抹。奶奶拎着热水壶在院子中央站定,说费这劲干吗,太阳一照就没了。她哪知道,我是觉着好玩,巴望着多结点霜花呢。

当然,一旦小河结了冰,霜花便失宠了。河面像铺了层玻璃,光滑、透明,风吹过,纹丝不动。小孩们受到了谁召唤似的,“呼啦啦”全围在了河边。我跟弟弟急了,这河是我家的,河里的冰也是我家的,人家才不搭理我们,一门心思从河里捞冰块,各有各的法子。我俩没辙,只能加紧捞,要捞得比他们多。捞上来了还互相争抢,冰块碎裂了,融化了,个个湿了棉鞋、袖子、前襟,小脸红扑扑,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兴奋的。

奶奶一拍大腿,这还了得,非感冒不可,硬把我和弟弟拉进了小屋。奶奶往灶膛前一坐,点燃叶片、干草,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火苗上蹿下跳,活泼得很,再送木块等“硬柴”进去,猛拉一通风箱。待火势稳定,便轮到我俩坐在那里,两双脚乖乖搁于灶膛沿,慢慢地,脚心像注入了一股暖气,暖气流慷慨地传至全身,心想,等母亲从教导队洗衣服回来,应该烘干得差不多,不会挨骂了。

奶奶添了柴,还埋进去几个小番薯,我和弟弟两眼放光,哪还舍得离开灶膛。弟弟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钻进灶膛里去盯着,奶奶在旁笑道,可别烧焦了头发,爷爷接上一句,那就免费烫发了。终于,草木灰的气味里混进了一种焦香,且香味渐浓,我学着奶奶的样子,用火棍子压一下红薯,试探是否变软,奶奶说先别扒出来,再捂一捂,我只好松开火棍,猛咽了下口水。

煨熟的番薯外皮焦黑似炭,跟煤球差不多。稍晾凉,爷爷抓起两个,扔沙包一样在两手间来回抛,结果,“啪嗒”掉地上,番薯皮开肉绽,无妨,捡起来吃,皮还更好剥了。煨番薯甜香绵软,一个落肚,胃里热乎乎,全身暖融融,好想在灶膛边睡上一觉。

下雨天最无趣。雨水发了狠,从屋檐不断流下,风也不甘示弱,横着刮过,雨帘斜着飞,溅落脸上,阴冷丝丝入骨。整个院子被洇湿,颜色变深了,从家门口看去,湿漉漉的石头屋好似矮小了些许。爷爷奶奶裹紧厚棉袄,打着伞走过院子,走路尽量踮起脚尖,轻而慢,生怕弄湿了灯芯绒棉鞋。他们一进屋,就不再轻易出门,还把门关得死死的,以防冷风入侵。隔壁的小孩都不出来玩了,甚至连麻雀也没影了,寂寥得令人心慌。

幸好,挨过几天,太阳总是会出来的。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院子里,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充满暖意。周遭,各类声音此起彼伏,多样气味在空气里交汇,小孩们蹦来蹿去,活络得过分,被大人追着骂“小猢狲”。

院子大,且四处通风,日头聚起来的热气容易发散,算不得晒太阳的好场所。爷爷戴了顶翻毛帽,两只手交叉插进袖口,还是受不住冷不丁袭来的寒风,紧缩着脖子。母亲想到了法子,爷爷奶奶和她一起行动,把院子里的木柴搬上我家的台阶,整整齐齐码在西面的水泥柱旁,相当于堆了一堵木头墙,再关上对面的屋门,便形成个半包围的空间,挡住了大多数的风。爷爷说,这下成风水宝地了。

“风水宝地”像个热情的主人,总能把大家召集在一块儿,太阳往外移,人也跟着动,从墙边一点一点挪至屋檐底下。奶奶跟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抱着火熜扯着嗓子,爷爷听了会便打起了盹儿,母亲搬出了竹床,晒被子晒枕头晒厚衣裤,婶婶哼着歌打毛衣,若不是有母亲炒的瓜子和奶奶煎的番薯片,我们小孩才不会老老实实待着。

安分只是暂时的。弟弟跟狗子玩闹一通,转眼从厨房拿了年糕,揭开火熜盖,扔了进去,又怂恿堂弟一起打陀螺。我把自己丢进母亲晒的被子里,又软又暖,赖在那儿不想动,母亲心疼新被子,把我拎回了椅子里。爷爷完全不受周围影响,靠着椅背,头微微垂着,甚至发出了鼾声,我拔下一根头发,在他脸上爬呀爬,爬过脸颊,爬过鼻子,爬过眼皮,爷爷的皱纹快速抖动了下,半睁着眼,样子有些无辜。边上大人小人都笑了,笑得那么恣肆。

这时,煨年糕的香味飘了出来,我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小小的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样的日子,长长远远着呢。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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