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度

2024-07-10 10:42:47蒋冬梅
安徽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吊桥老头大哥

蒋冬梅

太消停了,他觉着不对劲了,越是没事儿,他心里越不托底,自己干过什么,自己心里有数。那天,大哥找他,他想着说说事,可去了一看,是喝茶。平常他喝白酒,喝啤酒,不爱喝茶、喝咖啡。他是糙人,整不了文艺的事。每回进茶室,他都不自在,感觉像进了戏园子,咿咿呀呀,磨磨叽叽。他性急,光知道肉能解馋,饭能填饱肚皮,酒能把人撂倒,整那些树叶子能干啥?又生火,又烧水,耐着性子等泡出色来,他等不了。

一进去,他身上像有虫子爬似的,坐不稳当。可大哥不急,坐在桌子前,摆弄着瓶瓶罐罐。大哥这人,喝酒是一个样子,喝茶又是一个样子,有时候文,有时候武。水还没开,光响,响得他心乱。大哥坐那边慢慢布茶,边布边说,喝茶,得静。他抻了抻眉毛,对不上来。大哥把鼻子凑过去,闻,猛吸气,又吐气,几个来回,像把肺洗了。他吧唧着嘴,直咽口水。一想到茶,他就咽口水,茶苦,还涩。好茶会在喉咙眼回甜,这是从前大哥教的,他不懂。大哥就是大哥,什么事听大哥的就完了,别的他不想,想多了脑瓜子疼。

水开了,撞着壶盖,多着急似的,他现在也是这么急,可他一屁股坐下来,大哥像个驯兽师,不用鞭子,不用棍子,整杯茶,就把他拿住了。开水冲进茶碗,茶丝翻滚,大哥沉沉地说,又晒又炒又煮,最后打回原形,还是一片树叶子。他听得身上发紧,大哥这文气儿,他到死都学不会。从前大哥不戴眼镜时,眼光毒,像有针在里头,瞅谁扎谁。上点岁数后,大哥整了副眼镜,金边的,细脚伶仃的,也没有度数,就两片玻璃,可瞅着就像变了个人。

他耐着性子等茶,脑门子上全是汗。茶好了,大哥把一碗茶推过来,他捏着茶碗,牛眼大的玩意,盛着尿色的汤。大哥两只手摩挲着茶碗,捧着凑近嘴边,又是闻,又是闭眼。他等不了,一口喝了,说了句,好。嗓子眼起了一股甜,清爽了不少。

大哥说,你从地上来的,上面刮风没?他摇摇头说,没理会。刚才在外面,他心思不在那上头。大哥抬头看看天窗,说,太阳挺好,云彩不多。他心里乱,没心思说云彩,重重地叹了一声。大哥盯了他一会儿,又给他倒了茶,说,学学喝茶,琢磨琢磨,不白费工夫。他还是叹一声,站了起来。他实在坐不住了,就在屋里走,假装看墙面上一把新挂的剑。大哥也起身,走到近旁,和他一起看剑。剑是黑色的鞘,拴着黄缨子,大哥抽出剑,白白的一道光。大哥说,哑巴东西,刃不露外头。他想说话,可大哥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一边站起身说,等着,给你拿样东西。

茶室在地下,里边打着射灯,通明透亮,可是人待在里面,老觉得屋里黑。大哥开锁,从柜里拿出个锦袋,递给他,他接了,搁手里捏着。锦袋火柴盒大小,挺朴素,扎着口,里面装着指甲盖大的一块东西,按着硬硬的。大哥说,我也留了。他要打开,大哥说,用的时候再看。他心里猜那玩意是啥,腮帮子紧了紧。大哥又给他倒了碗茶,冷热正好,他知道也不用说啥了,把茶一口干了,俩人瞅了一会儿,都没开口,可又像说了多少话似的。他从茶室上到地面,有热气扑面,回头看看,茶室的天窗反着光,刺他的眼。他不喜欢茶室,觉得地底下像坟坑,活人哪能老在地下。

他觉着心堵,开车回父母家。在河北岸,老渡口对面,临河头的一家。隔着河,就能看见大院子,琉璃镶的房顶,房子是他发达以后盖的,现在父母住着。老两口把园子开出来,种上了菜。老头从前就是种菜的,自己种自己卖,现在又蹲地里头,佝偻着腰,像受难似的。他说,一辈子,还没摆弄够啊?老头说,离了菜,不知道活啥。他想,弄就弄吧,由着老两口弄。长了一园子好菜,完了还得挨家送,要不烂地里,老两口还心疼。

渡口早没船了,就剩一座破吊桥,风一吹,吱吱呀呀地摇。他把车停在桥头,从吊桥上走过。桥摇得厉害,他走不稳了。小时候,他老从吊桥上走,过河找人打架,河北和河南,自来就有愁似的,掐了几十年,也没分出个高低。每回打架,他都冲在最前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最后把自己弄得血葫芦似的,可越是这样,大伙越觉着他够义气,像个英雄,一帮人拥着他,大呼小叫,浩浩荡荡地过吊桥,回北岸。

他走到河中心,一阵风过来,吊桥和水面一起荡,把他抛起来,一会儿在上,一会儿在下。桥上的破木板,陡然掉下一块,急速下坠,像一把剑,直刺河心。他瞅着那木板,一阵眩晕,有点稳不住,只好抓着铁索,闭眼站住,心里说,完蛋了,过个吊桥,命搭上了。

进到屋里,老两口正吃饭,看桌上有瓶茅台,他倒了一碗底,喝一口,不是那个味儿。老太太笑了,说,就是个瓶儿,灌的烧酒。他问,缺酒了咋的。老头吱啦吱啦地喝着酒说,人贱,喝不惯好的。他摇着酒瓶子说,还整这么个瓶装着。老太太撇嘴说,装呗。老头把筷子一拍,骂老太太,就数你嘴欠。老太太不吱声了,把吃了几口的香瓜,拿一块纸巾盖上。他知道,老太太要留着下顿吃。他平常老给钱,可人的穷命没法治,老两口都节俭惯了。

吃完饭,老头瞅了眼门上的钟,赶紧摁着电视,警匪片,破案的,正演到抓逃犯。老太太也跟着看,俩人还在那解说,老头说,抓快喽,不过瘾。老太太说,怎么抓着了呢,白瞎了。老头训她,坏蛋,白瞎啥。他俩一直斗嘴,斗了一辈子。从前他们是菜农,家里四个孩子,他是老三,不好好念书,在外惹祸,回家挨打。老头个头不高,小手小脚,可打人狠。

他不知道说啥,干脆抽出两根烟,一根递给老头。老头光顾看电视,伸手过来接,一下抓着他的手,俩人都像碰着火了,手往后一缩。在他的印象里,他们从没手碰手过,老头那小手,总是打在他的脑袋、脖颈、肩膀上,那手天生就是干活的,要不就打他,干不了别的,他早习惯了。他给老头点着烟,两人埋头抽烟,一声没吱。两人从前就没话,老头爱动手,能动手的事,绝不废话。老头也不爱管事,孩子都是老太太伺弄,他在外面干什么,老头不问也不管,光告诉他,自己干什么自己兜着。

老两口因为换台,又吵吵起来,老头脾气暴,捡起个玩意,朝老太太扔过去,老太太司空见惯,偏头躲过去,可嘴上给老头来了三刀。他心烦,喊了一嗓子,再买一台,一人一台,各看各的。老两口就不吱声了。人就是这么奇怪,再厉害的爹妈,孩子大了,都害怕孩子。临走,老太太才想起来,你回来有啥事?他心里堵得慌,说,没事儿,回来看看。老头还在那边对着电视,一边嚷嚷,一边拍大腿,他叹了一声,扭头走了。

没过几天,传来了大哥被抓的消息。手机上有新闻,他看了好几遍,大哥和平常一样,一点没挣扎,两边的人也没架胳膊。大哥的照片挺清晰,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睛平视前方,像看着山、看着海似的,眼神空空的。大哥是在地下茶室被抓的,有人说,抓人时,大哥还跟来人说,等我喝完这杯茶。

他脑袋里稀乱,想不了事,他原以为,头一个抓的得是他,这么一整,他就乱套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办,像掉队的动物,到处乱撞,停不下来。等他静下来,慢慢想明白了,大哥身上,还背着更大的事。他们干的那些事,可能都排不上号,得往后靠,但他知道,早晚跑不了。

不光他,他们这帮人全乱了套,互相都不敢打电话,要通信就见面。惶惶过了一些天,有人给他打电话,要约谈,他知道,时间倒计时了。约谈了几次,他感觉,查实的事差不多了,抓他就在眼前了。有天,他得着信,让他跑,他愣了一会儿,拿不准怎么办,他有点灰心,有点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跑哪儿都跑不了。

老婆给他来了信息,家里来人了,没找着他,搜上了。他知道家不能回了,一时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把车停在偏僻地方,一边听着动静,一边枯坐。他觉得很累,没了骨头似的,只想坐在那儿,再也不起来了。坐了很久,耳朵里似乎听见外面警车响,仔细辨听,又不是,是一个拾垃圾的,蹬着辆破车,遇见一只狗挡道,在那摇铃。那是一只流浪狗,杂种,邋里邋遢,在路边寻食,仔细一看,瞎了一只眼。那狗先来的,在垃圾堆里忙着,毛挺长,远瞅着像一个破拖布,好容易翻着个东西,狼似的吞着。可捡垃圾的一来,和狗干了起来,不过是为了抢一只破桶,塑料的,里面流出白色的东西,好像是酸奶。狗以为是抢食的,龇牙低嚎,一副丑态,捡垃圾的拿钩子打,狗不肯退缩,狂吠着,挨打也往上冲。他想,都是为了一口食儿,连狗都知道,不能等死。

他开车往城外去,到高速口,老远看见警灯闪,眼瞅着前面警察摇手,戴着白手套。他心一沉,想跳车,可车速太快,跳下去至少折胳膊折腿,那更跑不远。等离卡口还有二十米,他心里一激灵,浑身冰凉,踩死了油门,一点不减速,照着卡口冲过去。警察闪开了,他的车一眨眼就没影了。卡口离下个路口,还有七十公里,警察会在下个路口守株待兔,这七十公里,就像他剩下的命。很快,后面的警车呜呜叫了起来,前后夹击,他被死死锁定了。

后面有警车死死咬着,他不敢减速,玩命地开。路基很高,下面是一条江,瞅着水挺深,他顾不上多想,把窗玻璃放下,风呼呼灌进来,他把方向猛往右一拐,车划出一道弧线,冲折护栏,砸进江里。落水的时候,抽力挺大,他耳膜往外鼓,要鼓破了似的,水灌进车厢,把他推在椅子上,动弹不了。他憋着气,死命往外拱,等拱出去了,身子往下沉,他急忙抓着个东西。那阵子是汛期,水大,一下把他冲走了,不知道冲出去多远,他好不容易才近了岸,顾不得喘,眼看前面是片林子,一头扎了进去。

林子挺大,树上有“小心野生动物”的标牌提示。他蹚着草,走不多远,看见前面影影绰绰有东西,聚在一堆,发出奇怪的声响。他第一反应是狼,那群灰色的东西,跳跃着,在撕咬着什么。他本能地往旁边看,树都是大树,十几米高,除了树尖上有枝叶,树干光得像电线杆。可他觉得站在地上,心里更没底,要是狼冲过来,他得被撕烂。他寻思得上树,瞅着边上一棵大树,他运了劲,往上一蹿,蹿了半米高,一下扒树上了。树上立着一只鹰,树一晃动,那鹰扑棱飞起来,在天上唳叫,叫声惊动了那群动物,它们发出吓人的号叫,竟然四散逃走,一会儿工夫就没影了。他在树上看着,心里明白过来,其实不是狼,是一群野猪。

下了树,他先不敢动,怕再遇着野兽,就在草窠里藏着。后来,听见草窠子,他以为又来野兽了,吓得一动不动。可隔着草窠子,他远远看见过来个人,走近了发现是个老头,穿得破烂,背着筐,看样子是采药材的。他钻出去,把老头吓一跳。老头瘦、矮,眉毛高挑着,吊着三角眼,面目不善,长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挺立,像不倒的刺。他想起家里的小老头儿,也是这么硬的头发,老太太说,头发硬的人,都死倔。老头不理会他,自顾走路,两条胳膊甩得很开。老头钻林子速度极快,显然是想把他甩开,眼看着跟不上了,他喊了一嗓子,说,我身上有伤,还淌血呢。老头停住了,但没回头。他赶紧说,我车掉江里了,水把我冲过来的。老头寻思了一下,像是不放心,又要往前走。他升高了音调,几乎是哭喊着说,我给你钱,给钱,你给指条道就行。老头回头看他,他看有门儿,赶紧上前,摸摸身上,没有值钱的玩意,猛地看见腕上一块金表,马上捋下来,递过去说,金的,挺值钱。老头看了一下,没接,可他知道,金表落老头眼睛里了。

他哀求着说,给指条道就行。老头才开了口说,没人领着,你出不去。他问,出去了是哪儿?老头像来了气,说,这话问得,山里没有道,东西南北随你走,谁知道你要上哪儿。他问,哪条道最近?老头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你想走活道,还是走死道?他有点吃惊,问,活道是哪儿,死道是哪儿?老头指指身后说,这边离江近,过了江,就有人家。他说,那就过江。老头干笑了两声,显然,刚才的话是捉弄他的。老头说,可那边的人家,不收你。他说,那不就是死道吗。老头瞪了他一眼说,生道,死道,分对什么人论。

他怕老头再走,扒开衣服,露出肩上老长的伤口说,我这伤口要烂了。那是他从车里钻出时划的,伤口外翻着,露着白森森的肉。老头看了下,皱着眉想了想,朝他伸出手。他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把金表捋了,递过去。老头接过表,翻到背面看了一阵,把表揣了起来,这才把背上的筐解下来,掏弄了一阵,捡出几样植物的根,拿石头砸烂了,糊在他伤口上。他疼得钻心,想躲,老头厉声骂起来,死去吧,没人管你。他没想到老头发这么大火,吓了一跳,反而顾不得疼了。

他不敢再叫,任老头在伤口上摆弄,弄完了,老头把他的衣服撕下一块,缠住他的膀子,疼痛轻了很多。老头收拾起筐,背身上,又要赶路。他起身去追,老头不耐烦地说,别跟着我了。他央求,你救人救到底吧。老头看他还跟着,真急眼了,跺着脚骂他,滚蛋,别来坑我。他更奇怪了,问,我怎么坑你?老头暴怒起来,骂他,你咋不往对面游,再憋点劲,你不就过去了。他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老头把他当偷渡的了。

他苦笑了几声,寻思一会儿,又苦笑起来,冲老头说,我上什么对岸。老头反被他笑怔了,也不往前走了,站那儿看着他。他心里想,上什么对岸,那不更是死路吗。他不再说话,干脆一屁股坐到树根底下,靠着树干歇了起来。老头反倒来了奇怪劲,也不往前走了,慢慢蹭过来问他,你真是水冲过来的?他笑,听你说我才知道,我还在这条江里打转呢。老头说,要出去,得有人领着。他觉得累极了,瘫在树下,懒得起来。老头又来了气,拿棒子敲打着树干说,你走不走,天黑了,让狼吃了你。说完,老头气哼哼地往前走,他也怕狼,只得撑着站起来,跟着老头走。

在林子里钻了好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石头房子,还没到近前,他就听见狗叫,一大两小三只狗,扒着木门疯狂摇尾巴。门用树皮绳缠着,老头解开绳扣,喝住狗,领他进去,狗拥上来,扒着他闻,但没下嘴咬。他瞅那房子,不像能住人的样子,歪歪扭扭的要倒了似的,进到屋里,土墙土炕,炕上铺着塑料布,靠里有一卷行李。

老头找了一身更破的衣裳,扔过来,说,将就穿吧。他一边换衣裳,一边想着,以前在家的时候,过河去南岸打架,老穿一件破夹克,蓝色大绒布的,洗得都掉色了,可破衣裳穿着得劲,整埋汰了,整坏了,不心疼。反倒是后来,好几千上万的衣服,弄身上像整个壳子,把人套上了,一点不自在。

老头张罗着做饭,在外面搜罗干树枝,冷不丁叫了一声,有蛇。他看见老头手里拿个棍,跳着一顿抽打,把蛇打死了,赶快坐下,狠劲往外挤毒血,弄了好一阵才消停。老头拎着根白花花的东西回来,往窗台上一丢,骂着,奶奶的,让它钉了一口。他才看清,是一条大花蛇,活的年头短不了。老头进屋上药,把破外衣一脱,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肩膀上赫然绣着一条龙。他透过窗口看见了,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盘算着老头的来历。老头往胳膊上了药,把外衣穿好,瞅着还是那个小老头,可他心里有点怕了,看来这老头不简单。

老头整好了饭,先往狗食盆里盛,盛得剩个锅底,也不管他,自顾去喂狗。那几只狗,像狼似的,没一会儿就把狗食盆舔得精光,围着老头摇尾巴。老头这才回屋来,把锅底盛了两碗,推给他一碗,又出去折了段树枝,拿菜刀剁成两节,扒拉着把饭吃了。

半夜,老头沾着炕,一会儿睡着了,发出老大的鼾声。他身上有伤,又被水冲泡,实在熬不住,就坐着眯着了,等他醒了,借着月光,看见炕上空了,老头没了。他惊出一身汗,光脚下了地,摸到窗底下,窗上没窗扇,蒙着块塑料布,随风呼扇着。透过破窟窿,他看见老头拿着个东西,一会儿摇晃,一会儿举着,迎着风,背着风,不停地摆弄着。突然,那东西闪了一下,他心里一惊,才反应过来,知道那是手机。老头是在找信号,山里信号弱,得碰,换个地方,信号就来了。

他心里蹿起一股火,随手捡起根木棒,从后窗跳了出去。脚刚一落地,什么东西围上来,毛茸茸的。他知道,是那三只狗。狗狂叫着,扑过来嘶咬他,他本想偷袭老头,看暴露了,干脆挥棒朝着三只狗狠狠砸下去,狗发出一阵惨叫。他把三只狗干倒了,血迸得他满脸都是,这会儿,老头听见响动,已经从房头绕过来,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块石头飞过来,正砸他胸口上。他骂了一句,顺手把棒子丢过去,砸中了老头。他借机退回房侧,心里满满的恨,两人对峙着,谁也没动弹。他咬着牙问,你报案呢吧。老头冷笑了两声,说吧,你犯的什么事?他说,少管闲事。老头吐了一口唾沫,说,我不卖你,你也不能放过我。他明白,老头看他是亡命徒,怕他灭口,干脆先下手了。他说,行啊,挺明白啊,识相点就少管我的事。老头恶狠狠地说,我现在放你走,随便走,能走出去算你能耐。这么一嘲讽,把他给激怒了,他猛地冲过去,不顾命似的,恨不能把老头撕碎了。老头个儿小,力亏,拧不过他,可嘴上不饶人,骂个不停。他手上一使劲,把老头腕子弄折了,听见骨节咔嚓一声,老头惨叫起来。他拖着老头回屋,拿绳子绑个结实,骂着,要死咱俩死一块。

天亮了,他本想着逼老头带路,走出这片林子。可转念一想,又绝了念头,他心里明白,这老头子不是好对付的,心眼子毒,他怕被带进沟里。他恨起来,心一横,想着,干脆整死他,解解恨。他捡了根棒子,举着走过来,老头看见他眼里的光,红红的,不像人的眼睛了。可老头一句不求饶,索性一闭眼,一伸脖子,意思是认了,那个倔劲,让他想到家里的小老头。长大后,他们爷俩老动手,他老占上风,有时骑小老头身上,可小老头不服,宁死嘴不软。现在,他倒有些怯手了,毕竟还没亲手杀过人。他把棒子扔了,把老头绑在一棵树上,绑得结实,又拿了团烂草堵住嘴。临走,他抢走老头的手机,又想起什么,在老头身上摸索,摸出那块金表,狠狠拽了出来,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说,死活看你命数吧。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他打开手机,信号时有时无,没办法,他就在林子里乱转,他想着,走一步是一步。转了好一阵,他饿得眼花,看见树上的果子,不管有毒没毒,捋下来就吃,酸的苦的,肚子不空就行。夏天结果子的树少,转着转着,连果子也摘不到了,遍地的绿草,他掘草根吃,可都是水饱,到底顶不住了。他坐在树底下,嘴里嚼着叫不上名的树叶子,那叶子又苦又涩,咽下去了,嗓子眼又有点甜。他想,这玩意挺像茶,这时候,他倒想,能有一杯茶就好了,活了一辈子,好些事,才咂摸过来味儿。

他猛地想起来那个锦袋,大哥在茶室按他手里的。事情来得匆忙,他没工夫想那玩意是啥,他猜那不是好玩意。他摸摸衣兜,都掏干净,才想起来,把锦袋藏车里了。他寻思那是毒药,咬碎了,人嘎巴就能死。大哥想让他闭嘴,想让他少遭罪吧。别说没翻着,就是翻着了,真要让他吞,他也怯手,那是杀自己,他不一定敢。

眼看着再坐下去也是等死,他索性摇晃着往前摸。刮了阵大风,手机有了信号,隐约显示,前面有水。他朝那方向闯,等摸到了,远远看见一片水域,黑森森的。他跑到水边,寻思着,水上该有船,有船就有人。可水面上只有水鸟,一群一群的,偶尔落到岸边的树上,哇哇叫个不停。他想着,水上要是有桥该多好,哪怕一座吊桥也行。他想起家门前那个渡口了。听太爷讲过,从前渡口有个船夫,摇着船,以渡人为业,早上送一船人到河南岸,晚上再渡他们回来,好几十年,河北岸的人都是这么过河的。后来,水越来越小,走不了船,只好修桥,北岸人穷,只能修吊桥,人走在上面,不稳当,风一吹,摇摇晃晃的。那时候,人人都盼着,北岸能出个人物,给他们修座大桥。可是,一直没出大人物,一直没修桥,北岸的人,得绕很远,从城东的大桥走,北岸也一直那么穷,河上只剩个空渡口,一座破吊桥。

意外地,手机闪动起来,各种信息跳进来,信号也接上了。他已经饿得全身哆嗦,不停出汗,腿抖得站不起来了。他只得拿起手机,拨了三个数字,说了句,来吧,逮我。说完就瘫在沙滩上了。恍惚中,他被人架着,进了个大屋子,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坐台上的三个人,瞅表情像当官的,脸板得很紧,像在开着什么会议。他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法庭上。

突然,旁听席站起个女人,冲站在前排的男人喊着什么话,一边喊,一边还打着手势,狂热的样子,像见到了一个英雄。那男人带着微笑,云淡风轻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后来警察过来了,要把女人带走,女人拼命挣扎,还在不停地高喊,打着手势,流着泪对男人给出飞吻。 顺着女人的目光,他看见了那个男人,站在木栅栏里,戴一副金边眼镜。等女人被带出去,男人突然双手捂脸,无声痛哭起来。他一下子看清了,那人竟然是大哥。

那真的是大哥。可是大哥瞅着他的时候,眼睛里的光,一点不软,像有刀子。大哥拿着个本子,在质问他,手里还握着一叠稿子,还是带着那点文气劲。可他不爱听,他觉得自己像孙猴子在听紧箍咒,脑子嗡嗡的,实在受不了。他猛地打断说,大哥,认了吧。大哥怔了一下,似乎吓了一跳,眼神刺过来,带着狠劲,让他想起垃圾堆里那只狗。他垂下头,不再说话。可大哥还像是不死心,拿起本子,继续念稿子。他急眼了,吼了一声,够了,像个男人样吧,就是把我们全卖了,也换不了你的命。大哥听了,一下呆住了,像被子弹击中,说不出话来。他颤抖起来,愤怒和悲伤像洪水涌过来,他说,为兄弟你都没掉过泪。说完这话,他忍不住了,开始号啕大哭,哭声把整个大厅都弄得颤抖起来。

水面上真的来了船,很快就靠了岸。抓到他的时候,他没力气挣扎,有气无力地说,想喝水了。警察把他铐好,拧开一瓶水,递给他,他摇摇头问,有茶没。警察说,别摆谱了。把他拖上船,往座位上一推,水拧上盖,扔他怀里了。

船开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眼前越来越黑,他大口喘息着,艰难地说着话,声音极小。警察凑近他,听见他说,山上,石头房子,救人。医生过来检查。警察问,他说胡话呢?医生说,饿的。电解质紊乱,说死人就死人。给他输液、供氧,又扒眼皮又掰嘴的。

他说的救人的事,不管消息真假,警察这边得准备布置,上山救人。警察弄不准位置,想找他问明白,可他已经昏睡过去。船只好再次靠岸,派出部分人员,分头进山去找。根据他的状态判断,他穿林子的时间不长,活动范围应该不大。

他再醒来的时候,船正在江上。他觉得脑子像粥,混混沌沌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隐约看见对面像是坐了个人,干瘦,像他爸,又像那个老头。风很大,他像躺在摇篮里,一会儿摇上去,一会儿又摇下来,他挥舞着手脚,想抓着点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恍惚间,他上了一座吊桥,听见河对岸有女人喊儿子回家,语调恶狠狠的,喊着,赶紧死回来,慢了,扒你皮。他竟然被那喊声吓得瑟瑟发抖,越抖越厉害,眼看着快要掉下桥去。一阵绝望袭来,他哭着喊起来,快,快,喊摇船的过来,把咱们渡过去吧。

责任编辑 王子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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