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日新
中国当代作家,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青年时代在大冶钢厂工作,写作并发表小说多篇。2008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钢的城》,第一部、第二部分别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5期、2022年第1期。单行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2年7月出版,全书共53万字。先后获得第十一届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第八届湖北文学奖,入围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
小时候,我父亲在大冶钢厂广播站担任站长,那里有位徐师傅负责维护全厂的喇叭。我随父亲到厂里后,徐师傅经常带我到杂草丛生的高炉遗址玩耍,以避开炼钢、轧钢区火车带来的危险。20世纪60年代的高炉遗址比现今更为庞大。冬季时,小鸟和麻雀居多,但我更钟爱观察那些从北方飞往南方的燕子。这些燕子每年的春天沿着长江迁徙到这里,它们拖着剪刀似的尾巴从我的头顶掠过。我想,王路老师定目睹了这样的景象,才创作出那首脍炙人口的《小燕子》。歌中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欢迎你,长期住在这里。”这种动人的场景正是我眼中大冶钢厂的样子。
在高炉遗址中,我注意到一块砖上刻有汉冶萍公司曾经的标志——两把锤子交叉,中间配以夹钳。徐师傅告诉我,父亲在文章中多次提及,清朝时期高炉操作多依赖锤子,而轧钢则主要使用夹钳。因此,汉冶萍公司选择了这一组合图案作为公司标志。这家公司后来成了大冶钢厂的前身,而正是大冶钢厂的建立,孕育了今日黄石市的繁华。
我庆幸自己出生在有着百年近代工业史的汉冶萍——大冶钢厂,那里的钢铁气息伴随我成长。然而,我偏偏爱上了文学,并执意用笔延续父亲未竟之作,书写大冶钢厂的前世今生。
小时候,我们家的灯经常亮至深夜,母亲在批改学生的作业,父亲则在桌前奋笔疾书。而我早早完成了作业,便沉浸在父亲从报社带回的书籍和报纸中。那时的我阅读囫囵吞枣,涉猎广泛,尤其钟爱《参考消息》,热衷于了解世界各地的战争和政治变故。在学校,我结合自己的想象,将所读所闻生动地描述给同学们听。每当班主任外出开会或有其他事务时,便会安排我在讲台上为同学们讲述故事。这些故事多数出自我的即兴创作,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的欢呼、尖叫和掌声成为我前进的动力,激励我讲述更多更精彩的故事。
我的小学班主任是刘昌秀老师。在一次语文课上,刘老师为我们详细讲述了《东方红》这首歌曲如何从陕北民谣演变而来。听完她的叙述,我心潮澎湃,甚至在长江边漫步了两个多小时,慢慢消化着那首歌带给我的震撼。自那以后,我常常哼唱自己改编的歌曲,如“我要学着那个青蛙跳大海”,还有“朔风说,雨淋淋,钢花满天飞”。青蛙跳大海的勇气,钢花满天飞的浪漫与追求,这些画面深深刻在我心中,也让我为自己模糊的理想有了更强的行动力。
长大后我最喜欢看着朝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因为那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海上观日出、黄山上看日出……我去了远方,我走遍世界各地看过无数次的日出,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仍是小学时在家乡海观山所见的日出,那是梦萌芽的地方。
小学五年级时,学校举办作文竞赛。得知消息后,我暗下决心要获奖。我决定以海观山的日出为主题。为了这篇作文,我,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在凌晨的黑暗中摸索着起床,悄悄避开父母的视线,拎着鞋子,踮着脚尖,踏上了前往海观山的路。记得当时,月亮高挂,城市静寂无声。我快速穿过街道,直奔海观山。一路上,心中既有恐惧,也有对梦想的追求,它像黑暗中的一束光,指引着我前行。
当海观山的江水声传入耳中,夜的沉寂被放大了数倍。我靠近江岸,老树和杂石像怪兽般矗立,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为了写好作文,我蹲守在江边,像一块石头般蹲守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滞,直到凌晨四点多,天边开始泛白,云朵变得艳丽,太阳如害羞的新娘,缓缓从云朵后露出脸庞,最终完全升起,万道霞光洒满江面。我欢呼雀跃,但也感到手脚冰冷,因为那天我为了不惊扰家人,穿得单薄。到校后,我遭遇了同桌的嘲笑,因为我的袜子一黑一灰,左脚穿的是自己的袜子,右脚却是弟弟的。
在作文中,我写道:“我有一个更大的梦想,那就是骑着扫帚,畅游天下,去世界各地看美景,并把它用笔描绘出来。”几天后,我凭借这篇作文获得了竞赛的第一名,奖品是一个白色的陶瓷缸,上面印着正楷的红色“奖”字。我把这份奖品珍藏在最贵重的收音机上。多年后,当我迷茫时,我总会想起那个梦想,它虽然小,却赋予了我终生的意义。
生活中的每一次苦难,都成为我写作中宝贵的素材。1976年,我13岁,寒假期间,我前往碎石厂做临时工,每天的任务是将水挑到山顶以建造房屋。那时正值严冬,天气极寒,屋檐下的水滴都凝结成了长达一米的冰柱。崎岖的山路,结冰的台阶,让我屡次滑倒,而装水的铁桶也不知多少次滚落山坡。有一次,北风将我的军帽吹上半空,我漫山遍野地追赶。这段难忘的经历,后来被我写成散文,并发表在了报刊上。
我喜欢阅读。在初中的时候,我父亲作为冶钢报社的总编辑,带回了很多名著。我阅读了《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等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同时,我也深入阅读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以及雨果的《悲惨世界》等经典之作。就是这些持久深入的阅读,为我能从容奔赴在文学路上打下了基础。
文学为我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在团委大会上,我献上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现在开始跑:一、二、三,您追吧!”我生动地重现了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经典片段,描绘了冬妮娅如风般疾驰,蓝色外衣在风中翻飞,而保尔紧随其后,紧追不舍的场景。而我的眼前呈现出自己首次乘坐火车上班时,江风轻拂我飘扬的红色围巾的样子,那一刻,标志着我火红的青春正式启航。我深情的演讲在文艺比赛中脱颖而出,荣获了第一名。
大学毕业后,我被安排在大冶钢厂平炉分厂担任技术员,虽然每天都能执笔,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绘制线条和图纸。因此,我习惯在口袋中携带一个小本子,随时记录所见所闻。当时,我每三个月完成一套图纸,报酬为200元。而完成我的第一篇小说也耗时近三个月,稿费为12元。然而,发表小说的喜悦远超过了绘制图纸的满足感。这可能就是梦想的力量,当一个人心中怀揣着一个梦想,并且不畏艰难去实现它时,他会忽略现实的得失,避开一切阻碍梦想实现的因素。
那时候的我仿佛着了魔,为了腾出更多时间写作,我甚至找到厂长,请求调至设备处管理备品备件,甘愿退居边缘。得知此事后,父亲怒不可遏,回家后焚烧了我的笔记本和稿纸。回忆那次父子间的激烈冲突,我五味杂陈:我自然理解父亲重视现实的苦心,但那份年轻时的理想之火被扑灭,也不免令人遗憾。因此,我与父亲冷战了数日,逼得他不得不用一封信对我苦口婆心:“你没有小仲马的曲折感情经历,写不出《茶花女》;没有大仲马在动荡年代的生活体验,写不出《基督山伯爵》。”
多年后,我才领悟了父亲的深意:文学源于生活。在父亲的引导下,我开始真正体验生活,与工人们共度每一天。这种生活给我带来了写作灵感。
2008年,我身处大洋彼岸的休斯敦,日夜思念着遥远的故乡,夜不能寐。我遥望东方,那片万里之外的家乡,沐浴在同一轮明月之下。我深知没有他乡的经历,便无法深刻体会故乡的温暖;没有异乡的漂泊,便无法珍视故乡的安宁。
回想起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革,我的青春岁月,以及那些与我并肩奋斗的工友们,他们的身影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他们的故事震撼着我的心灵。这些记忆促使我拿起笔,写下了长篇小说《钢的城》的第一行字。在构思这篇小说时,我曾考虑过多个书名,如《大浪淘沙》《钢花璀璨》《重生》,甚至《浴火重生》,但没有一个能让我满意。
一晚,我满怀思绪,却难以下笔,于是走到海观山,凝视着灯火璀璨的十里钢城。那一刻,父亲当年在通讯报道中常用的“十里钢城”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匆忙返回家中,在电脑上敲下“钢城”二字。然而,我仍觉不足,思量许久后,决定在“钢”与“城”之间加入一个“的”字。于是,《钢的城》这个书名,完美地契合了我所有的思绪,最终得以诞生。
要写就写最好的!父亲的话时刻激励着我,我反复修改《钢的城》。有时候,我真的感觉我写作很笨,我把经历过的事情写成了许多的故事,但是故事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串联起来才更好。于是我采用了一个最原始的笨人写作方法,《钢的城》上部我就写了7种开头,5种结尾;下部写了8种开头,6种结尾。
年轻时阅读过的书籍,对我写作《钢的城》时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小说以郑宏和吴回芝的婚礼为开篇,引出了祝大昌、傅佳钢等主要人物。在构思时,我深受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人物出场方式的启发。例如,《红楼梦》中王熙凤的首次亮相,是在林黛玉进贾府时,曹雪芹巧妙地运用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手法。同样,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则以“江湖传说”为先导,如“三顾茅庐”的故事,虽表面以刘备为主角,实则焦点在于诸葛亮。而在《水浒传》中,作者则采用了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人物的方式,如鲁智深在史进寻找王教头的事件中首次亮相,随后又在武艺演习中引出了豹子头林冲,林冲再进一步在寻觅投名状的过程中,引出了“青面兽”杨志。
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在《钢的城》中更多地借鉴《水浒传》的叙事手法,通过一场婚礼来逐步引出小说中的关键人物。我心中的故事丰富多彩,现在我需要找到一种合适的叙述顺序,将它们巧妙地融入小说的世界之中。
我白天忙于工作,就向月亮要时间,每天晚上写作。夜深人静时,这些工友们就站在我的面前了:腋下夹着小黑包的刘胜利,手中搓着两个核桃;叼着香烟的活宝,头戴白圆帽,腰系白围兜,一副大厨装束;一炼钢平炉车间余主任,因为小时候出水痘天花,脸上留下许多麻子,人人当面喊主任背后喊麻子;田鸡,从小同学就这么喊他,最后连他的父母、妻子也这么喊,学名都被忘了……
我书里的每个人,祝大昌、赖子、祝国祥、刘胜利、毛仁银、蔡红、吴回芝、郑宏、活宝等,都有大冶钢厂同事作原型。尽管在各自命运的长河中,有的人还待在原地,有的远去天涯,甚至有的已是阴阳两隔,可他们还是能一下子活灵活现地在我的记忆里相聚。他们藏在我记忆的根脉里,更藏在时代发展、社会进步的根脉里。
写作如同在隧道中驾车,当你觉得愈发艰难,仿佛前方无路时,只要咬牙坚持,光明终将出现。在长达十四年的写作生涯中,我主要面临两大困难。首先,尽管我年轻时热爱文学并发表过小说,但我缺乏系统的文学训练。我拥有丰富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灵感,但如何将它们巧妙地融入小说中,同时找到恰当的叙述顺序和逻辑,成了我面临的一大挑战。
为了构建《钢的城》的框架,我经过长时间思考,最终选定了“一团火”和“满天星”作为上下两部的标题,寓意着人物的聚合与离散。其次,语言的精炼也是我面临的一大难题。为了使《钢的城》达到最佳呈现效果,我进行了无数次的修改。我尝试运用不同背景人物的语言特色,并通过反复朗读和修改,确保作品流畅自然。即使在作品即将发表和出版时,我仍然坚持进行最后的调整和完善。我力求使语言既生动又贴近湖北人的说话习惯,确保每个角色的对话都符合其身份特点。我深知,不同角色间的对话风格迥异,因此,我利用在炼钢厂的工作经验,深入洞察各层次人物的语言特点,并在写作中加以体现。此外,我致力于讲述钢铁人的坚韧故事,同时融入柔和的语言元素,以展现刚柔并济的艺术效果。我全心全意地追求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在人生的旅途中,设定目标至关重要。记得小时候,那首动人的歌曲中问道:“长大后你想成为什么?”那时,大部分的孩子都梦想成为总统。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逐渐明白,总统的席位是独一无二的。而我一直怀揣着一个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创作出一本具有深远影响力的著作。热爱,不仅仅是喜欢,更是心甘情愿地投入。唯有热爱,才能超越一切困难。
2022年10月,《钢的城》在北京的首发式上,中信特钢总经理王文金发表讲话。原本由助理花费三天撰写的讲话稿并未被他采用。王总表示:“请允许我更正一下《钢的城》作者罗日新同志的一个说法。他说自己写了14年,其实不然,他用了整整28年的时间。28年前,罗日新在长江边告诉我,他要写一本详尽记录大冶钢厂历史变迁和黄石三千年炉火精神的书。当时我并不以为然,但今天,罗日新已经实现了这一目标。”是啊,没有我长久揣着小本子的记录,怎么会有今天这53万多字?这些字是从两百多万字里修改删减所获得的。
我半生炼钢、卖钢、写钢,每一个字都是从生活里来到心灵中去。写作《钢的城》,让我找到了生命中富有质感的东西,也让我拥有了另一个更为独特的舞台。我的文字和语言,都是向着家乡的方向迈进。钢铁、长江、磁湖、西塞山、海观山、黄荆山、东方山……这些永恒的主题会始终贯穿在我的作品之中。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