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2024-07-09 11:45胡锦添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奶奶

胡锦添

搬家后这几年,我发现奶奶最爱说一句话——不是阿(即我),阿不晓得诶。

妈指着一盘辣椒炒肉问,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咸?奶奶正一小筷一小筷往嘴里刮饭,不是阿,阿不晓得诶——小飞(我爸的小名)炒的菜。花盆旁边的剪刀又不见了,四处找不着,爸有些生气,这剪子又哪儿去啦!奶奶挺起胸脯,大声应道,不是阿,阿不晓得!我说,奶,下次做饭记得饭勺子别放灶台上,不卫生。不是阿!我知道,我只是提个醒——不是阿!——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说是您——不是阿!我气笑了,看着这个才到我肩膀的老人理直气壮的样子,真是拿她没办法。

这是一种恨不得万事与己无关的态度,仿佛又有些“明哲保身”的意味——奶奶现在很胆小。或许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从前我好像一直没想过这些事。

我被奶奶从小带到大。爸在外省做工程,一年到头见不了几回;我妈白天上班不回家,我跟奶奶处的时间最长。这天要是天气好——天气往往不赖,祖孙俩就在晚饭后出去散步。一高一矮披着淡紫色的天走出家,在河堤边找到等着我们的大姑小姑。三个大人边走边聊,只会翻一些陈年旧事,她们自己总觉得说得有味,但我不爱听,挽着奶奶的手臂,自顾自地做一些幻想。想什么呢?我在鉴宝类电视上看到过一块玉佩,首部乌紫色,尾部碧绿,中间是一段油脂白,大概雕成个麒麟还是貔貅的样子,晶莹剔透、浑然不俗,漂亮极了。我腰间别着它,提剑闯天下,还不忘捡到一本秘籍,开始苦修神功。习得神功是很累的,可幸我刚好是一个勤勉肯吃苦的人,神功哪能一口气学会?我一定是一层一层地突破,对,我得给这套功法的每一重境界取个名字……大姑随手从路边的草丛里抽起一根狗尾巴草,剥去茎底的细叶,用它剔牙。于是我又开始摘狗尾巴草,一路摇来摇去,玩腻了,把它扔到脚底。

我很懒,只要和奶奶出门,一定紧紧挽着她的胳膊,整个人几乎挂在她身上,半倚半走。

对岸的林子已经糊在暮色里,凌空响起几声稀疏的鸟叫。我走得累了,有时也是实在太过无聊,就把头枕在奶奶肩上(那时候我个头还没蹿起来),闭上眼睛。晚风吹来河边水藻的香气,抚着脸很舒服,我边走边睡,两条腿不使劲地前后乱绞,只管让奶奶挽着我往前走。奶奶的脚是年轻时走遍四季田地的,她的胳膊是挥动着做过包子、饺子、豆腐和煎饼的,她现在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一座山似的扎在大地上。

冬天早起上小学,觉怎么也睡不够。奶奶帮我穿秋裤,裤腿塞到厚棉袜里,我就可以闭着眼,偷一会儿觉。梳头时,窗外天是黑的,我眼睛重得睁不开,任由奶奶用黄木梳子把我的马尾梳得又紧又高,把头梳得光滑圆溜,一根乱飘的头发丝也没有。吃午饭时,我看动画片入迷,她在一旁一口一口喂我吃,跟带小孩一样;要么一大一小对坐,两道菜,偶尔三道,默默地把饭吃完。有时候奶奶把碗端到电视机前,她看,我就在桌上边吃边听。我们就这样吃两个人的午饭,吃了十二年。

等我要读高中,全家搬到学校附近,奶奶原先那些整日聊天的老姐妹散了。她天天在院子里闲不住,和姑姑们在几里外的田里开了块菜地。

我不用奶奶帮我穿衣服去贪那几分钟觉了,也早学会了自己梳头,但我们依旧经常两个人吃饭。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奶奶吃饭,先把碗面上的菜全部小口吃完,再一点点儿地吃白饭,夹几筷子菜,专注地吃完,再吃几口白饭,周而复始,直到碗底的最后一粒米饭入了肚。她吃得从从容容,甚至有些慵懒,简直就像喝白开水,像走累了停下来歇歇脚一样,平平淡淡。这在我们把肉菜饭搅一起,还要拌汤汁吃得“嗦嗦”响的人看来,是不能理解,觉得无趣的。有时候她吃了半天,突然停下来,用筷头虚空一点,笑着说这道菜好吃吧?阿吃了好多哩——我才知道原来今天的饭她吃得很有味。

奶奶一天只开一次伙——她只会在午饭时炒菜。晚上,吃中午没吃完的;早上?吃头天晚上没吃完的呗。除了来客,我们家决计不动第二次灶。我从小到大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有一回,奶奶把昨晚剩下的一点儿豆豉炒辣椒、菜油,和着大姨新送来的黄鳝一起炒。爸嘴里鼓鼓囊囊地嚼饭(他吃什么饭都很香,动静又大),鼻孔里直叹气,觉得很是可惜了这野生的鲜黄鳝。有时候又绵又甜的土南瓜里撒一把碎花椒就成了菜,使我又惊讶又不甘。奶奶的意思是,买来的那罐花椒总得用一用。可她做的红烧鸭是顶好吃的,她炒的白菜、煎的鱼、烧的猪肚总是让自诩做菜颇有造诣的老爸自愧不如。奶奶做菜,是“乱打架式”的。

奶奶做事,也毫无章法。她把洗碗布随手扔在倒菜的脏槽里;在电饭煲里卡一个小三脚架,边煲饭边在架子上热昨晚的红烧肉,弄得米饭半生不熟,夹一股剩菜味;她不肯用洗衣机,双手又拧不干衣服的水,她洗过的衣服多少透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她时不时眼睛亮晶晶的跟我嘟囔什么“做实验做实验”,八成又在附近哪个老太太那儿听来个菜方子,她懒得下足功夫,舍不得用足料,没有试验出过什么成功的菜品。幸好,她从头到尾都做得兴冲冲的,这就蛮好。爸妈看到了,总希望奶奶把一些糊涂的习惯改一改,我却觉得用不着。有的习惯是随着年代遗留下来的,不好改;有的是因为记性不好,精神不灵敏了,改不掉。奶奶为什么要改呢?人老了,随心所欲一些,比小孩还自在,比小孩还自由,大家看到,最多笑一笑,这就可以了。

奶奶还没有活到那种懵懵懂懂的年纪。她在饭桌上,会突然把嗓门压到极低,凑近你,一副揣着大事的神态,眼睛还不忘四处瞥一瞥。等你送去耳根一听,不过是隔壁家儿子在外打架啦这类事。我疑心她的“谨小慎微”是“历史遗留问题”。她心里有一本账,这个月哪家老人走了要随钱,哪家结婚要送礼,谁在爷爷住院的时候来看望过……两百、四百、六百地给出去,她算得清清楚楚,不偏不倚。她绝不肯多花一分冤枉钱,但该花钱的人情事理一件也不落下。大家只说我奶奶省,断没有人会说她抠。奶奶肚子很大,但腿竹竿样细,走在路上依旧挺胸抬头(故去的爷爷,我爸,我,走路都是驼着背)。她跟别人说话总是含着一点儿慈祥的笑。

汪老(汪曾祺)给年近七十的自己题了四句诗,开头两句是:

近事模糊远事真,双眸犹幸未全昏。

奶奶八十了,以前的事记得很分明。她年轻时在农场射击比赛里得过花木兰奖;厂里评先进个人总有她的份,上面提她做干部,她觉得这里面的事不好办,要有分寸,辞掉了;爷爷叫她辞了厂里的活儿,专心照顾孩子,她认定得靠自己养自己;奶奶现在还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半夜拎着鞋子,绕过爸妈的卧室,偷偷钻到她被窝里。我观察过她的眼睛,眼眸整个变成了淡棕色,像起毛的琥珀,两片瞳孔薄薄的。我不敢看久了。

没搬家前,奶奶在小区楼底下和四五个老太太聊天,一坐就是一下午。现在搬了新家,独家独栋,她没了那么熟悉的伴。下午我经常一个人坐在二楼的房间里写作业,看书。奶奶有时会上来找我。我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但是每当听到轻轻的叮当响,一阵一阵,像是老僧摇铃铛,我就知道是奶奶来了——那是她的银手镯撞击栏杆的声音。她是一下一下攀着栏杆走上来的。

有时候,她来叫我下去吃蒸红薯;有时候是端了一碗什么汤;有时候就是什么事也没有,上来“逻一逻”(家乡方言,发四声,指随便逛逛)。她会看一看我写的字,走几步,望望窗外人家的院子,嘴里轻声地喃喃几句,拿起我的一个笔袋或是杯子瞧瞧,放下来,再走几步。没有很久,就下去了。极少的时候,她坐在我的床沿,两手撑在腿上,什么也不干,就是慢慢眨一眨老皱的眼睛,含着点儿笑,但也不久,又慢悠悠地下楼去了。

我有时下楼,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看着坐在院子门口的奶奶。她坐在小板凳上,戴着一顶遮阳帽,背对着我,正在剥豆子或花生。豆子和花生都是菜地里的。她把那些晒透的豆荚剥开,把那些红的、绿的、黑的、白的豆子拣到玻璃罐里。或者拣小个的花生剥开,用来熬汤;大个的晒干了,留着蒸或煮。这些事很费耐心,也不是非做不可。奶奶剥一会儿,抬起头朝巷子左右望望,巷子里的风来了,她鬓边灰黑的头发飘起来,露出里面赫然的白发。她又低下头,手利落地继续剥下去。

我隐在客厅的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感到一些凄凉。

爸爸离开家,又要去外省跑工程;我一天里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里长多了;高中毕业,我也得离家去大学。奶奶在这样的时刻,总是要和我说,人能加得,不能减得,我和爸走了,她心里失落落哩。

有一回,大学寒假回到家,我在大桥上看见一个骑三轮的老太太。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小学同学的奶奶。他们祖孙两个人过,父母在外打工,生活不算富裕。老人蹬着三轮,车上放烤红薯的炉子、给玉米保温的泡沫箱,还有一根插了五六只风车的瘦杆子。老人费力地迎风蹬上桥,风车被左右夹来的风撞得啪啪响,一点儿筋骨也没有。这风车的扇叶用塑料薄膜糊成,大红大紫,在死灰色的天空底下,不成样子地胡扭。

我八九岁的时候老人就这样卖东西,这么多年来竟分毫也没变。我见过她孙子,已经从当初的小猴子长到了一米九的大高个。老人布着斑的皮肤塌陷下来,像枯树皮,紧紧地包着突出的两个颧骨。看着这样的脸,我总想到传统的妇女一代代隐忍的美(这美带着泪),不张扬,含蓄,但有力,就像大地和长河。我总想到我的奶奶,她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她在闹不清的家事里受了什么委屈,都藏在心里,更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可这样的脸,我不忍久视。

上高中,搬家后,我的感知敏锐不少,用家乡话说,或许“开懵”了。就像竹子吃足了雨水,在一夜之间蹿高了几十米——似昔竹,非昔竹也,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我对奶奶的认知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具体、丰富起来,完成了一次仓促的蜕变。可这不过像肥壮的胖子,尽是些虚肉。我不敢相信以前竟有那么多的空白,现在去填补,越补越恍惚。二十年,我早已经习惯了。我知道我一下楼,就能看到这个老人正躺在床上,隆起的肚子盖着棉被,在开着的电视机前睡着了;或者发现她坐在院子门口剥豆子,有太阳时,还戴着妹妹米兰色的小春游帽。但是,奶奶不是八十了么?我以前也没发现,她的腿怎么这么细了,越来越细了……

风还在从四面八方鼓荡而至。天淤青着,像高高悬在头顶的荒漠。两只白鹭在沙渚上缓缓振了振翅膀,轻轻一踮,贴着水波滑到了对岸将淹没的河树上。桥那头城区的一片烟灯突然晃到了我的眼。我也不敢多想,不敢深想,近乎本能地喊住那个蹬三轮的老人,买了一个玉米、一块红薯,还有一根蔫了的红风车,看它在风里没命地转。

(责任编辑/秦思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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