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虽无主，我心有主

艾珂

前世，今生，后世，这三世我所有的幸运都只够遇上你。

一股冷流擦着眉梢刚过，气温开始回升了。散装的阳光绵绵密密洒下，兜兜转转，偶尔绞落几根岸堤的莽草。不知谁家的衣服，七零八落搭在公寓后阳台，或病恹恹地钩在门口的香樟树梢，像书香门第搬了家，总还有几页脱线的古诗词留在院落，云淡风轻地写着一家人的存在，读不出是风雅还是衰败。

整个晚上，保持固定坐姿。龙井茶已泡过两回，空白、惨淡、无言的死寂。我稍偏头，21世纪的少女侧影打在透明窗上。

“女儿……”母亲揽住我，“几点了？”

“九点一刻，”我盯着墙上父亲留下来的古老挂钟。天花板长壁癌，白色粉团悬在头顶像个肉瘤。母亲总是拿着拖把捅它，屡次邀我同住。我转身，死也不肯换个房间。

父亲喜欢把古训贴在我房间的墙上。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名家名言，拼拼贴贴裱成一个纵横古今的世界。左上角记得是“见贤思齐焉”，下面写着父亲的手笔“则亲无失亲，故无失故”。我幼时不晓其意，只好对那些字品头论足。父亲也真是，好像什么东西框起来就能不朽。“凭此承示家风，博物之情尔，可常记挂……”父亲最后一句话讲得像暴风雨时濒亡的水草，浮浮沉沉。我想，这间屋子特别潮可能就跟父亲的眼泪有关，有些人生前不肯低头掉泪，留下一阵泪水般咸涩的“家风”福泽后人。我推开门，风动窗帘，挂钟显示九点四十五分。九点四十五分，父亲去世时也是九点四十五分。过客与风是孪生的，从杳无人烟的驿站到废舰麇集的港口，如此一生。“你记不记得。”我用手指绕着母亲的头发，“爸爸以前真的很会说道理。上次我在大山捉住一只蜻蜓，他要我放掉，我偏不放。他就罚我，让我闭上眼睛，从尾巴开始摸。他一会儿说那是吃人的巨兽，一会儿说那是专惩罚不善良小孩的恶鬼……”

“还没摸到翅根，你就哭了。”母亲说。

“是的。”我松开手指，中指指尖被勒出高明度的颜色，“后来我还是放了。我记得爸爸还说什么，摸到最后会摸到蜻蜓的……”

“眼泪。”

相框里，57度倾斜、灰色的狂草狡黠地笑着。也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竟间或撕裂出一线明亮的酒红。我认得这字。那是我第一次得到父亲的启蒙。犹记得碎星与弦月、游荡的云。忽一记重物的声响，改编了梦中的情节。我惊起身，瞟见父亲低垂的侧脸。他唤我过去。我低头，已悟得是何事。“告诉我，你昨天书法可练过？”“没有。”我只能道。因为父母去上海看病，昨天我贪玩，只将课上练习的字词作课后充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可知道？”父亲指着墙隅——一框字谱。我喃喃道错，仰视父亲的脸，猜想门和皮鞭到父亲圆口大皮鞋的距离，惊恐地等待不知轻重的鞭笞。却不料父亲只是轻叹一口气，如一个蝴蝶的吻掠过我的发，却掀起巨澜。他提笔下字，“诚信做人”，以及“幼女示记惩过一次”。我由恐惧到好奇，挪步靠近。父亲忽然转过脸：“事不过三。”我答允。那支蓝水圆珠笔细若蚊足写下的诫书便也只存了一条，连其“二”都从未出现过。于是父亲常欣慰对我说道：“严守家规，日后必有大成。”……我想起这些，嘴角带笑。泪缓缓溢出，这泪从童年长途跋涉至现在才抵达出海口，那种咸因此也像上古时代的盐。

父亲曾推算过我的运程吗？就像他精准预知我们日后终将会从狭小巷弄的旧屋搬出，他会为我铺陈出往后合规合矩的正路吗？

仲秋雨后的一个下午，我和母亲去她的友人家玩。母亲因为公事而先行离开。我独自踏入门庭，正好撞见母亲的友人数落七八岁的幼女，我留心打听，很快从长辈的骂辞中得知事情的原委：女孩子的作业没有完成，想瞒过父母却被识破。友人看见我，如丢一只蜻蜓般把女儿丢给我：“让姐姐管管你！”我面对这个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小女孩毫无办法，正待开口，一串字眼却自动滑入气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可知道？”话刚出口，我被自己吓到，我惊异地发现，我说出了父亲的话。想来不是巧合，而是现实和不相干的偶然形成叠印。兴许，这可以算是父亲口中的家风。女孩抬头，我却再说不出话来，只见她轻轻地抽出了作业本。我颔首，抚摸女孩发顶，阳光下，她的发闪烁着蜻蜓翼上的青金色光泽。突然很想念父亲。我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过，摸到最后会摸到蜻蜓的眼泪。也就在这一刻，从橱窗倒影中，惊觉自己的侧脸与父亲竟是如此相似。我无法想象，这样下去，我是否会长成父亲的模样，重新拼合一家三口组成的那张天伦拼图。

我忽然明白一件事，父亲没有走。他的魂影正随着生的火车穿雨而飞，频频回头。而每次吃晚饭时，我的体悟尤其深刻。母亲细心挖出蟹黄，蘸一点儿酱醋，追着尚小的我满屋子跑：“先呷一口再去玩！”这时候，我母亲的母亲也挖一点儿蟹黄出来，蘸一点儿酱醋：“幺儿，你也先呷一口，再去追你的孩子。”而父亲的遗像伫立在桌子上方，用欣慰的眼光俯视红尘中代传的亲情。那笔狂草如一把波斯菊，在空中翻腾。

后记：

恍然发现，原来遗像中的“不是”父亲，他是那个为我摆渡的人。

回忆中总有这样一幅画面：他屹立在船头，双桨荡漾；我坐在船中，梨涡浅笑。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