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书面文学流变(二十)

2024-07-09 08:30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24年4期

[满族] 关纪新

一切都已静息:

黑暗与光明,

花与书。

——里尔克

下面要谈到的,是庆兰与他创作的《萤窗异草》。

庆兰,字似村,别号长白浩歌子,镶黄旗满洲籍,章佳氏。他出身于显赫的旗族世家,祖父尹泰与父亲尹继善,先后拜为东阁大学士与文英殿大学士。清代不设宰相(丞相)职,大学士职务大体即相当于当朝宰相衔。及至庆兰一代,其三哥庆玉、四哥庆桂,又都出任过朝中要职,庆桂还得以拜文渊阁大学士。章佳氏一门这种连续三代拜相的情形,不仅在清代,在历朝历代也是很少见的。他们的家族不单是官场显贵,且为皇亲国戚,庆兰的妹妹嫁给了仪亲王永璇为嫡福晋,益使其门第荣耀高攀一层。

具体说到庆兰呢,他也有过一个夺人视线的高起步:那是乾隆十二年,皇上在朝堂之上钦点少年庆兰为秀才,这实非寻常人所能得到之荣幸!却孰知,庆兰一生的功名竟到此止步,再无寸进,与其一家人的仕途风光也便无法相匹配。后来庆兰在心情顺畅、沾沾自喜之际,也曾自称“殿试秀才”;而到了心情不济时写下的诗句里,便要发些个不轻不重的牢骚:“更有蹉跎如我辈,半生眉宇未曾舒”(《呈三兄》)。

生长于三世相府门第,少小还得到过不一般的荣誉,如若说庆兰一向就跟功名事业憋着劲儿,委实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他为什么始终游离于官场之外,甚至偶尔抱怨蹉跎自误、眉宇不展呢?造成这样结果的明确因由今天已经难以查找,以常理来揣测,则无外乎科考失意或者性情使然这两种可能。而鉴于庆兰的文采学养及家族荫蔽,科考不第的可能性又比较小。

幸好有人留下了些相关的参考意见。满人铁保在他嘉庆年间主编完成的《熙朝雅颂集》中,撰有“庆似村传”,写道:“(庆兰)家世簪缨,三代俱登宰辅,以似村之才之学,稍有志于功名,取显轶如拾芥;而似村弃之如敝屣,视之如浮云,独构老屋数楹,栖身僻巷,以避车马,作小书屋,环种以竹。”于此可以得知,由根本上讲,庆兰还是在主动躲避官场纷争,要一门心思致力于自己钟爱的艺术生涯。这首《芳园》诗,也突出地证实了作者庆兰平日里闲居自适、放歌纵酒的疏漫情致:

芳园烟柳带烟和,聊试樽前一曲歌。欲透春光帘半卷,好收山色镜新磨。鹊非报喜何妨少,雨纵浇花也怕多。解事小溪知我意,却从竹中抱琴过。

据文献介绍,庆兰一生诗、画皆精。曾吟撰《小有山房诗钞》和《绚春园诗抄》两部诗集,可惜现已失佚。聊可补憾的是,在《熙朝雅颂集》中保存了庆兰的二十八首诗,民国年间徐世昌主编完成的《晚晴簃诗汇》中亦存有其作品。这样保存下来的诗作固然有限,却提供了略可窥及庆兰精神图像的管道。

身为乾隆年间京师满族作家群的一员,庆兰跟同一作家群其他不少人在精神层面上是有共性亦有差别的。他的家世与身世都没有遭受过政治冲击的记录,并不像永忠、敦敏、敦诚和雪芹等人,内心早已密布着纵横层叠的凄苦郁结。他的“半生眉宇未曾舒”,至多也就是对个人未能像父、祖及兄弟们一样平步青云的偶为感慨,说说罢了。——这在封建时代的大多数闲散士子那儿早已不稀罕了。他的心性基调,是厌倦尘世搅扰,并且向往真情、向往自然、向往艺术世界的。在这方面,他和京师满族作家群的其他成员没有两样。现今存世的庆兰诗作多可证实,他虽出身豪门世家,却别具怀抱,出于天性,流连田园风光且携卷吟哦,每每总是兴致盎然。

同时代的江南名士袁枚,系尹继善门生,与庆兰交谊甚深。他的《随园诗话》(补遗卷十三),曾把庆兰诗歌作品一些佳联援引到一处,意在梗概其艺术格调:“尹似村诗,虽经付梓,而非其全集也。集外佳句云:‘鹊非报喜何妨少,雨纵浇花也怕多。‘欲抽竹笋泥先破,才放春花蝶便忙。‘水去砚池防夜冻,春生布被藉炉温。‘买将花种分儿女,试验谁栽出最多。《接尚书伯书》云:‘惹得妻孥来笑我,柴门那说没人敲。——数联可谓专写性情,独近剑南矣。”

在京师满族作家群体中,庆兰与明义私交最好。明义的诗作《绿烟锁窗集》今人仍能读到,里面,也可觅得较多与庆兰唱和或者有关庆兰的内容。明义一首《和庆六似村韵》,堪称直揭庆兰人生选择的谜底:“偃仰驰驱别有因,归真返璞是全身。不贪五斗折腰米,免却九街扑面尘。赵女秦筝堪乐岁,青鞋布袜好寻春。平明钟鼓严寒际,不负香枕更几人?”从《绿烟锁窗集》中,读者还有个意外发现,那是一首被附录其间的庆兰诗作《题云郎词后》:“酒绿灯红景尚存,最难割处是情根。而今春梦空回首,犹忆吴门欲断魂。别后一帆成幻影,携来满纸带啼痕。须知我亦工愁者,风趣还应与细论。”明义诗集中存有不少他们与这位云郎来往的唱和之作,并有一句说明:“云郎,姓陆名笺字云篮,姑苏优人。”若把庆兰《题云郎词后》诗和这句说明搁在一处,再联系到《红楼梦》中所描写的贾宝玉与蒋玉函的故事,人们就不难大略地想象出贵公子庆兰跟苏州艺人陆笺产生情感的轮廓。当时,有闲阶层酷嗜艺术的公子哥儿们行迹放浪、交际艺伶的情形几近成为一种时尚,有的“红学”专家甚至认为连曹雪芹也有过此种际遇。对这类故事附带的情感因素或许可作另外议论,但庆兰确实有过这样的经历,对他贴近下层社会生活、撰写描绘现实的小说作品,肯定是有裨益的。

文言小说集《萤窗异草》的署名是“长白浩歌子”,而不是“庆兰”。这就在有关研究界引发了一起讼案,有的研究者认为其作者不是庆兰,而是清末什么人。囿于本书的写作宗旨,笔者无意就此来做更多的剖析,而只是想表明,赞同认定该书作者即庆兰的论者观点[1]。或者可以稍加补充的是,在文坛上下不把小说创作看作文学正宗的年代,像庆兰这样有着非同一般身份的文化人,暗中居然如痴如醉地写起不登大雅的玩艺儿来,心理上还是须顾及一些社会反响的。试想一下,《夜谭随录》作者和邦额的社会地位比庆兰低许多,且和氏就性情来说大约也要较庆氏直率坦然,但是,和邦额写《夜谭随录》,同样未署上本名而只是署上了“?斋氏”的别号(那时节连“笔名”的概念也没有)。如此看来,庆兰在他的小说集上署“长白浩歌子”的别号,是正常的。至于“长白”二字,亦非虚饰,在有清一代,原是只有本系女真后裔的满人,才会以此来表达自己固有的民族地位与民族意识;也可换句话说,只有本系女真后裔的满人,才有资格这么自况。[2]

历史上,处在特定民族位置上的文学家,出于各自缘由,在作品当中表达自我民族情感与立场的方式,是可以不尽相同的。即以乾隆年间三位满洲小说家为例:曹雪芹、和邦额和庆兰,在这方面便可看出轩轾差异。和邦额是明明白白地去写满人,因为他既无过高的社会地位,也无在政治上需要着意规避文字狱的道理;雪芹呢,是几乎处处写的是满洲社会场景,却要特意抹掉表面上的一应族别痕迹,那是因为他生为钦定“罪人”之后,没法儿不用这样的防身术来逃避重启的祸患;而庆兰,与二者的情况均不相同,他的家族没有前科,却是过分引人注意的满洲名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不提防出语不慎给家族造成麻烦,于是,他要选择第三条途径,尽力淡化跟满洲事务相关的题材,却在署名上用“长白”二字,来委婉地披露出写作者的身份地位。

《萤窗异草》共三编十二卷,一百三十八篇作品(包括一篇后羼入的赝作),总规模约三十万字。比起和邦额之《夜谭随录》来,《萤窗异草》就作品题材、精神意蕴以及描绘故事的细密章法来说,倒是更接近蒲松龄《聊斋志异》的风格,无怪乎有人曾经将《萤窗异草》说成是“聊斋剩稿”。应当肯定地讲,《萤窗异草》与《夜谭随录》对比,艺术上是要高出一筹的,而在直面社会现实的描写方面则显得略逊胆识。单就反映满洲社会八旗生计问题来看,《夜谭随录》难能可贵地多有摹写,《萤窗异草》则是有意绕开了这一社会现实,而不能不让人遗憾。

虽没有直笔勾勒身边的八旗生计现象,《萤窗异草》仍有它观察社会情状刻写社会矛盾的另一些好作品。庆兰的祖、父曾在东北、西南、江南及京城任职,于是,庆兰亦如和邦额一般,有幸陪侍前辈遍游国内各地,眼界极为开阔,对社会的认识颇多深刻之处。

描写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作品,在《萤窗异草》里占有较大的比例和醒目的位置,这也是证明作者确曾受到《聊斋志异》影响的重要依据,同时还体现了庆兰这位优秀的满族作家写作此书之时所达到的思想境界与人文高度。昔日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满洲人,在男女青年的情感生活和婚配模式上,并没有较多的条条框框。当他们来到中原之后,也在比较长的时间里保持着对古国封建礼教的敏感与拷问。这恐怕是《萤窗异草》作者庆兰跟《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间的差异所在。《萤窗异草》当中《拾翠》《银针》《镜儿》《郎十八》等篇,都以曲折动人的故事和鲜明确切的写作主旨,表达出作者对男女主人公自由相恋的赞许,以及在婚姻领域反抗封建传统的民主意识。《刘天赐》讲述了一则身份高下不同的青年人,因地位有别不能结合,故而相互盟誓要他生相守,最终真的得以实现的故事,有着与封建礼教相背离的鲜明主题。《杨秋娥》篇,更是一反封建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择偶原则,教一位富贵门第的母亲直率说出尊重年轻人自主选婿的决定:“媼之色似甚喜,既而曰:‘老妇龙钟,耳目之聪明大逊往日,儿女姻事,无敢自作主张,俟小妮子来与郎君旗鼓相当,渠之意中,则老妇之意亦中矣。”如此把儿女间两情相悦看作是确定其婚配对象的言论,在那么一个封建礼教桎梏的社会里,几乎是无可寻觅的。正因为是这样,作者以其作品人物之口的这番表述,才显得异常可贵。

自主的、美满的与两情相悦的男女婚配,既然在那个时代里那样难得,庆兰便只好把这样的理想婚配愿景,寄托到现实生活之外的某种状态下去兑现。追随着《聊斋志异》的路子,《萤窗异草》也大量地书写人鬼恋、人狐恋、人仙恋,以及美好的爱情只有靠小动物的扶助才能实现的故事。《青眉》描写的是狐仙青眉以不渝的情感来追求与皮匠竺十八的纯真情缘,二人为了感情私奔而去,竺十八却经不起迷乱世道的诱惑,一错再错;青眉为搭救竺十八而殉亡,才唤回了后者的良知,并欲随青眉赴死;最后,是青眉还阳,与竺十八携手返乡,过上了他们的好日子。《宜织》《桃叶仙》《住住》等,也尽是些人狐相爱并且经过了顽强力争而终获幸福生活的作品。《落花岛》一则,讲述青年公子申翊出海过程染病去世,魂灵遨游海面,为落花岛上的仙女救护成仙,彼此结为连理,在岛上享有了数年相亲相爱的美满光景,后来申翊因思亲心切,返回人世,不料老父亲等却因其尸骸已埋葬多年而不敢相认。

《秦吉了》篇,转述了剑南地方的一个爱情传说。某大户人家有一婢女,专门为主人喂养一只秦吉了鸟,婢女与秦吉了关系极好。一日,婢女受主人差遣到梁姓人家去办事,与梁家公子梁绪互相一见钟情,为了促成这段纯真姻缘,小小的秦吉了不辞劳苦,两地穿梭传递音信,不料一次在穿梭途中被恶少弹弓打中,跌落毙命。而与此同时,婢女也因私情泄漏遭到主人家之酷罚,没等咽气即被放入棺木埋掉了。在这个人间悲剧几乎铸成的时候,又是秦吉了的魂灵来向梁绪托梦,梁遂根据鸟儿的指点,前去墓地,掘开婢女棺木,将奄奄一息的情人搭救回家,使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只小小的秦吉了鸟,在这段动人的传说当中,被刻画得不仅有情有义更兼舍生忘死,哪怕一己命丧黄泉,依旧要以其魂灵来为人间的痴男怨女穿梭奔波!读罢作品,人们亦不能不为作家庆兰完成了如此感人的爱情叙事而慨叹再三。

注:

[1]这种观点的典型表述,可参见薛洪的《〈萤窗异草〉》(《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1期)、《〈萤窗异草〉论略》(《民族文学研究》1987年第4期)等论文,以及祝注先的论文《长白浩歌子和他的〈萤窗异草〉》(《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3期)。

[2]清代及后来文献上面的署名凡缀以“长白”字样者,均属如此。另外的例子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因先辈之汉人血统以及自身之“包衣”身份所限,在表达自己家族同满洲一样发迹于辽东的历史,则往往署名作“千山曹寅”。人们知道,位于现今辽宁鞍山境内的千山,本是东北地区长白山脉的一个支脉。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