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小传

2024-07-09 07:18丁小龙
满族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祖母世界母亲

丁小龙

第一部分:短歌行

“晚上赶路害怕时,你就放声唱歌。”

这是祖母教给我们的生活秘诀,也是她的祖母留给她的念想。有时候,祖母会给我们讲述她小时候的故事。每当这时,光会从她夜色般的双眸中浮现,显现出记忆晶莹剔透的质感。她的祖母在繁星之下为他们唱起了民谣。她记得那些歌谣,记得那些曲调,但是忘了如何歌唱——时间封住了她的记忆。然而据父亲和姑姑回忆,祖母曾经是一个爱唱歌的女人,曾教了他们一些歌谣。在艰难岁月中,这些歌声是他们活下去的精神食粮,是回应先人们的心灵咏叹。在跋涉了茫茫黑夜后,她突然间不唱歌了。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缘由。或者说,他们集体封锁了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听过祖母歌唱,但始终记得祖母的教导——晚上赶路害怕时,你就放声歌唱。

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那时候听了很多鬼故事。大人们喜欢给我们讲鬼故事。在他们的描述中,鬼就生活在我们周围,会在特定时间出现,会带走不听话的孩子。我信了他们的话。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偶尔会在夜间看见鬼一样的东西。于是,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并大声唱歌。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我也听到鬼的脚步声。是的,我不能回头看,这是大人们告诉我的要诀。我在夜色中奔跑,在奔跑中聆听心声。我不敢回头,仿佛那里有等待我的深渊。

很小的时候,我就理解了作为深渊的存在。深渊这个词来自我的母亲。她曾在某个酒后的夜晚,郑重地告诉姐姐和我:“我的人生就是一道深渊。”

当天夜里,母亲和我们一起唱歌,随后是词语接龙游戏,最后是家常琐事。夜深了,夜游之神也降临于这个村庄。母亲和姐姐都浅浅地睡着了,而我似乎可以听到他人的梦境。我没有睡意,只能凝视着眼前的夜。夜风吹拂着窗帘,但我不敢看窗户,害怕从中看见别样的身影。我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又不敢喊出声,于是闭上眼睛,等待梦的降临。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黑衣男子叫醒了我,他说他要带我去极乐之地。我想喊出声音来,却发现夜封住了我的嘴。他带着我离开了房间,离开了村庄,我们在黑暗中游荡。在他转过头后,我瞥见了他的脸,原来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原来,鬼和我有着同样的面具。那个刹那,我突然对黑衣人感到亲切,愿意把自己的秘密讲给他。

等我再次醒来,黑衣人消失了,而光洒满了这座房间。他们都出去了,而我躺在炕上,回想着刚刚过去的梦。黑衣人也告诉了我很多秘密,关于他自己的,也关于这个世界的,但我一个也想不起来了。然而,这个梦照亮了我的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时不时会在梦中遇见那个与我同名的黑衣人。

仲夏夜晚,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喧闹的。为了避热,也为了省电,我们在户外铺开了凉席,躺在繁星之下,数着各自的心事。我们不认识星星的名字,大人们也不认识。于是,我们给星星起名字,并借此来编造关于星星的传说。很快,我们的故事就枯竭了。夜晚如海,向我们涌来,淹没了我们的疲惫。大人们又开始了闲谈,而虫子们在暗处低声吟唱。我们沉默。这沉默如同歌声。

于是,我先起了头,唱起了电视上流行的《走四方》。姐姐跟着我唱起来了,对门的妹妹佩佩也唱起来了,隔壁的飞飞也跟着我们唱起来了。后来,歌声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半个村庄的孩子都唱起了同一首歌。在我们唱完后,大人们和夜晚都鼓起了掌声。他们鼓励我们继续唱下去,而我们也听到了来自夜晚的呼喊。于是,我们又唱了《九月九的酒》《中华民谣》《潇洒走一回》《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滚滚红尘》《追梦人》。越到后面,跟唱的人越少,而《追梦人》几乎是我和佩佩两个人唱完的。唱完后,我躺在夜色中,继续听大人们谝闲传,而梦也降临于这个村庄,降临于我们。夜晚的世界与白天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多年后,在遇见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时,我感觉到有另外一个人和我有过同样的心绪与感叹,而这也是写作的魅力所在:召唤有时,启明有时;摧毁有时,重建有时;欢笑有时,哀恸有时。

直到如今,我都热爱着音乐,即便兴趣是从流行乐换成了古典乐。音乐教会了我写作。在我开始创作新作品时,我首先听到了音乐的召唤,并为其赋予艺术的形式。在字和字之间、在词和词之间、在句和句之间、在章和章之间,音乐控制了我的手,书写了我的心。我的心,就是一件乐器。

每次上课铃响后,班长就会为大家起一首歌头,我们就会跟着唱起来,以此来迎接老师的到来。在歌声中,我们的灵魂短暂地飞出了肉身,共享着此刻的欢愉。在共同的歌声中,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这多少让我有些心慌。于是,我提高了声音,以此来寻找自己。然而,这条河流终将交汇于集体的海。人海淹没了我,而我学会了深海潜游。

放学后,我们每个班也是排好队。在班长的口号下,我们唱起了歌,按照特有的顺序走出了学校,走向了各自的家。我们小学位于村西头,而我的家位于村东头。因此,我常常是最后一个到家的学生。只有踩到了家门,我才会停止歌唱。当然,我们唱的歌曲都是少年之歌,向上之歌,温暖之歌,偶尔也会吟唱当下电视上流行的歌曲。

后来,有好几个家长联名向学校反映这些歌过于成熟,不适合孩子们。于是,回家的路上,我们只唱音乐课本上的歌。对唱歌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过厌倦。因为在歌唱时,我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共振,一种与万事万物的共鸣。这种共振共鸣让我不再害怕心中的鬼,并且可以与心中的神灵对话。

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写作后,才理解了早年对歌唱的迷恋。写作,是灵魂的歌唱,是对共振共鸣的渴求。写作,就是与心中的神灵对话。因此,我们需要重新返回童年,寻找自己生命的泉源,寻找自己想象的绿洲。《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中所谓的“天命”,其实在童年时代已经播撒了种子,等待被认领,等待被收割。写作时,我认领了童年时代的天命——我听到了命运的召唤,并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人间之路。心,即道。这是在跋涉了世间山海后的顿悟,是突然而至的灵光。写作,就是以梦为马,以光为旅。

直到现在,我不再害怕黑夜,更不害怕所谓的鬼,但我依旧有自己的焦虑与恐惧,依旧有自己的不安与惊慌。于是,我写作,以此来驱走黑夜,以此来体验真正的平静。然而,写作也会囚禁自我。于是,我有时会走出书房,走出城市,走向旷野。

独自一人,或者与挚友为伴时,我会突然唱起歌,唱流行或者爵士,唱英文歌或者法文歌,唱儿时的歌或者当下的歌。在歌声中,我体验到了与万物的共振共鸣。在歌声中,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第二部分:对镜记

不得不说,是电视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不得不说,也是电视打开了我的心。在我还不认识字之前,电视首先认识了我,并且看见了我。我对“看见”本身充满了热情的想象。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的题记尤为动人,其源于《箴言书》:“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读完整本小说后,对此话有了更切身的领悟——在选择看不见的时候,我们也由此选择了心的死亡。

我渴望看见,也渴望被看见。这是在小时候就生长出来的渴望。在人生的最初阶段,是电视启发了我,即便如今的我已经想不起电视中的绝大部分内容。在我们的村庄里,电视如同外面世界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思考着我们。小时候,每次打开电视,就好像打开了黑暗世界的门,迎接我的是光。观看电视,仿佛对照世界的镜子。

在我上高中以前,尤其爱看电视,无论是电视剧,还是新闻;无论是广告,还是天气预报,我会紧紧抓住每一次看电视的机会。因为母亲不允许我看电视,或者说,她为我实施的是配额制——在她规定的时间中,看她规定的节目。我不能违抗她,因为她会说出那句诛心之话:“你要是不听话,就别念书了,回来种地。”这句随口而出的咒语,困扰了我很多年,如今也缠绕着我的心。

是的,孩子们会记住父母的话,特别是那些曾经刺心的话。即便他们不记得了,但孩子们始终会记得那些伤害,那些无法被时间治愈的伤口。在我的童年时代,爱我最深的是母亲,给我带来最多精神困扰的也是母亲。在很多年以后,当遇见托妮·莫里森的作品时,我在其中获得了极大的情感共鸣——在另一个国度,另一种语言里,有一位作家写出了我想要说出却不敢写出的情感真相。太多歌颂母亲的作品,是以“母亲”的名义绑架了更为丰富立体的女性——她有她的脆弱与坚硬,有她的卑微与伟大,也有她的黑暗与光明。只有理解了母亲,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母亲,是我们一生的镜子。

起初,我们家并没有电视。起初,我们家也没有光。祖母带着我去邻居家看电视。起初,我是祖母最忠实的陪伴。在不认识人类以前,我就认识了祖母。在还不认识自己时,我就认出了人类的寂寞。起初,人类和祖母是同义词。

刚开始,祖母是背着我,或是抱着我出门。至今,我似乎还记得那恍恍惚惚的梦境感以及她身上散发出的原野繁茂植物的芬芳。在她的怀里,或者是在她的背上,我的心是如此深邃而平静,仿佛遁入了另外一个极乐世界。后来看是枝裕和的电影《比海更深》,首先想到的便是祖母。她对我的爱,比海更深。即便她几乎没有走出过我们那个镇子,更没有见过海;即便她这一生,从未说过“爱”这个字。我也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也没有回报过她的爱。这是我此生解不开的心结。

在我小时候,她抱过我很多次,而我只抱过她一次:在她去世后,我把她从床上抱进了灵堂,放进了棺材。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细观看她的神情。是啊,她在这人世间过得太累太苦了,她需要一场彻彻底底的长眠。安息,这两个字尤为动人,短暂地抚慰了我的心。多年以后,我写了一部名为《安息》的中篇小说,是献给祖母的礼物。即便是写作,也无法消融我对她的念想。爱,是抵挡内心洪水的堤坝。

那时,电视可是我们村上的稀罕宝贝,只有富足家庭才可以享受这样的配置。去了别人家,就要按别人家的意愿去看电视。他们大多时候会看电视剧,有时候会看秦腔,而我想要看动画片,却从来不敢开口提。很小的时候,我就懂得了看大人们的眼色。有时候是几个人,有时候是十几个人,我们坐在电视机跟前,聆听外面世界的声音。

祖母几乎没有出过我们的镇子,却对外面的世界同样有着渴望。我曾经答应她,等我在城里扎根立足了,就接她来省城生活。然而,还没等我大学毕业,祖母便离开了我们。他们把她和祖父埋在了一起,姐姐出资为他们立碑撰文。子孙们的名字被刻在了石碑上,如同刻在我们的心底。对于祖母,我们这些孩子都有各自不同的回忆,有一点却是相似的——在我们心中,祖母最疼爱的是作为个体的我们,而每个人都觉得祖母最爱的是自己。这便是祖母的人生智慧,是爱的馈赠,是我们以后人生的护身符。

那是在暴风雨过后的晚饭,我们像往日那样围坐在一起闲谈。父亲向我们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今年的收成不错,明天就去县城给我们买电视机。姐姐和我雀跃,为这个好消息而欢呼,自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用看别人家的眼色了。当初的甘甜,至今还滋养着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祖母离开了饭桌,我们以为她不认可这个决定。对于这个匮乏的家,那毕竟意味着一大笔开销。祖母的离场,让原本的热情迅速冷却。于是,我们在沉默中消化各自心中的苦楚。半晌后,祖母从黑暗中回到了饭桌。她打开了手帕,数了数其中的钱,总共三百五十二元,一并交给了父亲。父亲坚决不肯要,说这是她一块一毛攒下来的看病钱。祖母说:“你就拿着吧,钱还会有的,你办的是正事好事。”父亲执拗不过祖母,便收下了钱。那个夜晚,我梦见了自己在彩云中飞翔,而终点是传说中的极乐岛。

第二天,父母从县城拉回了黑白电视机,放在他们的房间。我们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了它。祖母特意准备了纱布,盖在电视上,仿佛它是即将嫁出去的新娘;母亲特意准备了除尘棒,时不时擦拂它,仿佛它是即将学会走路的孩子。后来相处久了,我们将它看作是家庭成员。每次午饭和晚饭后,是属于我们一家人的电视时光。再也不用去别人家看电视了。每次打开电视后,我都看见他们眼中的光。对照这面镜子,我们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那时候,我们都渴望去外面的世界,但我们因为各自的缘由都被囚禁于此地。祖父和祖母终生几乎没有出过我们镇子。父亲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福建一带,带着我们家的酥梨去卖,归来时为我和姐姐买了几身好看的衣服,即便那次远行并没有挣到钱。后来,父亲基本上也没有出过我们县城了。小学时代,姐姐和我也基本上没有出过村庄,但我们知道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我们姐弟之所以在学习上用功,很大的动力是离开这个村庄,而这也是母亲常年给我们灌输的理念。她是不快乐的人。原本她属于更大的世界,却被囚禁于此地。在很小的时候,姐姐和我就明白我们属于外面的世界。

多年以后,当我们一次次重返这座村庄时,才明白我们的根始终属于这里。姐姐和我有同样的体验:只有回到了村庄,只有睡在故乡的大地上,才不会有悬浮的梦,仿佛命中的河流找到了河床。在城市,我们如同无岸的河流。

与我们不同,母亲是见过外面的世界的。她在商洛地区出生和成长,后来跟随她的父母去了铜川,度过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高考落榜后,她又和父母来到了关中地区,最后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父亲。在我们还不知省城在何处时,母亲已经去过西安很多次了。她的外婆就生活在省城,而母亲偶尔也说自己应该生活在省城,而不是这个破落村子。高考失利导致后来的人生转向,是母亲到如今都没有解开的心结。直到现在,她还会梦见高考,梦见自己如愿考上了大学,过上了理想的生活。很多个夜晚,她的眼泪淹没了我们的岛屿。

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就去过省城。我当然没有印象了,但是通过母亲好多次前后矛盾的回忆,我大致上可以拼凑出当年的种种情景。在我出生前后的那段日子,父亲迷上了麻将,几乎每天都出门打牌,常常凌晨一两点归来。白天睡觉,晚上打牌,他把家里的很多事都推给了祖母和母亲。祖母当然也训斥过他几次,却不怎么奏效。于是,母亲抱着三个月大的我,领着三岁的姐姐,去牌场上找父亲,并质问他还要不要这个家了。父亲摇了摇头,把母亲敷衍了回去。之后,母亲把姐姐交给了祖母,抱着我离开了这个幽暗之家。除了西安以外,她没有别的去处。于是,她坐公交去了县城,又在县城买了最近一趟去西安的车票,而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时不时在她的怀里大哭。看着倒退窗外的风景,母亲的心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她心中酝酿着风暴。几经辗转,她终于来到了西安。又经过两次转车,她来到了她的外婆家门口,几经犹豫,还是敲响了门。看到我们后,外曾祖母就明白了七八分,什么也没多问,先给母亲准备了饭。吃完之后,母亲把心中的委屈统统讲给了她的外婆。至于外曾祖母是如何回答的,母亲后来也没有告诉我。第二天,外公和父亲来到了西安,找到了母亲。父亲特意写了保证书,外曾祖母才放了我们。在返回村庄的长路上,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讲。这是母亲唯一一次逃离,以失败落幕。

三个月大的我,是见过外面的世界了,即便没有任何印象了。然而,记忆也是美学装置——你可以在无中创造出有,在虚妄中构建出实在。在记忆缺席的时刻,写作可以重新造访记忆,并以此来重新建造自我。未来照见了我们的过去,而过去也看见了我们的未来。这时间的风景,住进了我们记忆的王国。

我十岁那年夏天,我们家迎来了新成员——长虹牌彩色电视机。这一次,我们走在了村子的前沿。当天下午,我就邀请伙伴们来我家里看动画片。我瞥见了他们神色中的羡慕。我手中的遥控器,仿佛夜航船上的罗盘——我带领他们驶向梦中的欢乐岛。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头三天过去后,母亲收走了遥控器,并且严格控制我看电视的时间。伙伴们离开了我的家。于是,夜航船在海中央沉落,在我的梦中化为另一座岛屿。

那一年,我们家的西瓜卖出了好价钱,父亲一举还清了债务,又去县城给我们买了彩色电视机。父亲没有提前和母亲商量,他原本想给我们一个惊喜。当母亲看到了这台彩色电视机后,她的脸色即刻变灰色了。母亲没有说话,而是转身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家。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母亲。于是,父亲又热了热场,教我们如何使用电视机。当彩色画面出现时,我的世界也变成了彩色,而我的寂寞也淡了三分。不得不承认的是,电视机影响了我观看世界的方式。在书籍匮乏的童年,电视机成了我的忠诚伙伴。甚至可以说是我的向导,引领我去看外面的世界,即便那世界也是另一种幻象。

我对电视上了瘾。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会抓住一切机会来看电视。有时候,母亲突然回家,突然闯进房间,她多余的话没有,而是立即关掉了电视,甚至是拔掉了电源。她会把遥控器藏起来,而我很快就会找到它。我知道母亲是担心我的学习,担心我会重复她的命运,但她不由分说的控制也确实伤害了我。有好多年,我都活在了她坏心情的影子中。我是她手中的牵线木偶。有好多年,我是自己的陌生人。有好多年,我的心离母亲无比遥远。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我读完了安妮·埃尔诺的《一个女人的故事》,突然意识到我的母亲也曾经历了内心的煎熬与痛苦,也曾认真地对待人生的无数个瞬间,包括泪水与笑声,包括死亡与重生。在这本书的后记中,作者如此坦白:“我按照母亲的愿望进入了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世界,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世界里不觉得太孤单和虚假。”是的,这也完全是我的想法。为了理解母亲,也为了理解我,我必须写下她的故事,写下我的故事。是的,我也要写下我所爱之人的故事。写作,首先意味着爱,其次是耐心,最后是慈悲。为了与过去的自己和解,我们选择了写作。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刚刚完成作业的男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中,眼前是滚动着各种画面的电视机,而手中是操纵着航海方向的罗盘。男孩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渴望着远航。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孤寂,也是属于人类的孤寂。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居住着整个人类的寂寞。在这时间的房子里,居住他和他的渺小梦想。多年后的他,开始写作,并在写作中拥抱了那个渴望灵魂漫游的男孩。他理解了他,并且抵达了他。在这抵达的旅途中,他以光为梦,戴着风云雨露做的金色冠冕。

后来的我,离开了乡村。在镇子读了初中,在县城读了高中,在省城读了大学,在首都读了研究生,也算是见识了各个层面的生活,算是看见了外面的世界。这些年,我一直往外面的世界去,一直渴望寻找心的居所。不得不承认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满足。相反,我焦灼的心更饥渴了。在好多个梦里,我迷失在自我奇幻的森林中,找不到出去的路。于是,如今的我,时不时会返回我的故土,返回我的家。那里是我的精神泉源,是通往外面世界的窄门。那个夜晚,我听到了召唤,打开了窄门,看见世界幻化为无相之镜。

第三部分:梦之子

我想飞。在好多个梦里,我飞出了村庄,飞出了镇子,飞出了县城,飞出了陆地——我,飞出了自己的肉身,飞向了极乐之境。特别是在不快乐的时候,我就会做与飞有关的梦。在梦里,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在开始认字以后,我就意识到了这座村庄囚禁了我,并由此囚禁了我的精神与意志。在梦里,我意识到了精神的存在,我领悟到了时间的奥义。在好几个梦里,在读懂了世界这本书后,我的肉身消散,幻化为暗夜。从梦中醒来后,我忘记了梦的内容,却记住了夜。于是,在下一个梦中,我们在夜间飞行。我们——我和我的无数个化身——在梦中确认了各自的存在。梦,确认了人的存在。

在我的创作中,梦或隐或现,或坐或卧,或有或无,游荡于文本之内与之外,并在虚妄降临之时诞生意义。与此同时,梦又消解了意义。也因为如此,我对精神分析学说有特别的兴趣,对荣格的作品有切身的体悟:在《未发现的自我》中,我再次发现了自我的种种可能,并由此来开拓精神的疆域;在《金花的秘密》中,我看到了东西方文化融合的道路,并由此来探索创作的新路;在《炼金术之梦》中,我看到了解梦的精神性指南,并由此来阐释作为个体的集体性征候。在与荣格作品的深度对话中,我瞥见了梦的诸多可能性,并由此体验到了飞翔的喜乐。对我而言,荣格的作品便是我的启示录。我也渴望写出带有自传特质的精神性作品。在梦里,我写出了这样的书。梦醒后,我又忘记了书。因而,我的书写,是对梦的回忆与确认。梦,既是我们的回忆录,更是我们的启示录。

在我的阅读史中,甚至在我的心灵史中,《红楼梦》与《神曲》是我精神世界上的两座神龛,是空茫海洋上的两座灯塔。每次仅仅是想到这两本书,我便体验到了静水流深般的快乐。这份无可言说的快乐是我写作的泉源。直到最近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两本书从本质而言都是梦——以文字来雕刻梦的模样,以梦来召唤世界的真相。

因而,我也是梦的孩子。我渴望写出梦一样的作品,而我所推崇的也是有梦特质的作品。比如,程抱一的《天一言》,托卡尔丘克的《云游》,伯格曼的《魔灯》,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等。这些作品摆脱了沉重的枷锁,在梦一般的叙事中,抵达了存在的种种真相,并带有启示录的特质。在绝大部分作品陷入泥淖时,只有这些染上了梦色彩的作品可以穿越空间的屏障,在未来找到了属于过去的知己。这些极少数,是可以在暗夜飞翔的作品。

我是梦之子,因而我渴望飞。表哥说骑自行车的时候,你会感觉自己在飞。表哥是姑姑的儿子,比我长三岁,也是我童年时代的玩伴。表哥带我去麦场,向我们表演了花样自行车。他把车子推向了坡上,向我们摆了摆手,随后骑着自行车从高处冲了下来,更具体来说,是飞了下来。他张开了双手,迎着风,仿佛是畅游空中的飞鸟。我们鼓掌,我们尖叫,我们呐喊,而他仿佛是乘着风归来的国王,戴着光的王冠。我渴望成为他。我想要学自行车,我也想要体验飞的感觉。我快八岁了,却是个笨拙的小孩。我把自己的愿望说给了表哥。表哥笑了笑,答应现在就教我骑自行车。

然而,当真正摸到自行车时,我却有点害怕这头怪兽,害怕自己无法控制它。我又不能在他们面前显露自己的怯懦。于是,我学着表哥的样子,尝试着驾驭这头怪兽。第一次上车,摇摇晃晃,我差点从上面掉落,惹得他们都笑出了声。表哥告诉我不要害怕,说他扶着后座,让我把自己想象成鸟。我点了点头,又再次上了车。这次比上次好了些,我的信心也多了些。多练了几次后,我感觉自己学会了这门技艺,却没有体验到飞的感觉。当我从车上下来时,听到了他们的鼓掌声。我才意识到最后一次,表哥并没有扶着后座,也意味着我学会了自行车。之前的恐惧幻化为光,盈满了我的心。在他们的眼神中,我看见了自己的光。

回到家后,我把自己的荣耀告诉给了祖母,告诉给了父亲母亲,告诉给了姐姐。同样的话,我说了好几遍,却没有因此而厌倦。然而,我没有告诉父母的是,我需要一辆像表哥那样的自行车。我终究是没有开口。因为我知道他们会拒绝我。我是在被拒绝中长大的孩子。从小,我就看明白了大人们的眼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最羡慕的人是表哥,我多么渴望自己是姑姑家的孩子。那时候,姑姑家是我们村最富有的家庭之一。那时候,表姐表哥比我们穿得好很多,他们更像是城里的孩子。他们常常给我们捎来城里的消息,带来城里的游戏。在他们面前,我看到了自己的卑微。与此同时,我下定决心在学习上下功夫。每次取得好成绩,我都会拿给姑姑看,而姑姑也会给我奖励。也只有如此,我的心才能得到一点点平衡。

那时候,我家的那辆自行车,是供大人们平时用的工具。这头怪兽看起来就不好惹,然而,我又不好意思去借表哥的车。我渴望飞的感觉。于是,在周六上午,我推着这辆自行车,走出了家门,走向了麦场。这头怪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桀骜,相反在我手中却多了几分温柔,仿佛由此可以见证我的新生活。在路上,我喊上了我的好伙伴峰和凯,想让他们见证我即将到来的荣光。

到麦场后,我定了定神,随后按照表哥教的方法骑上了车。这辆自行车比表哥的那辆要大两个型号。当我坐上座椅时,才突然意识到这头野兽比想象中更难驾驭。之前的温柔消失了,我听到了来自野兽的吼叫。车子摇摇晃晃,我的心也摇摇晃晃。没有骑出多远,我就失去了控制,从野兽身上掉落在地。在头落地的瞬间,我听到了死亡的笑声,看到了深渊的镜面。自行车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身上,我听到了骨头的歌唱——它们为我奏响了哀乐。我立即回顾了自己短短的一生,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而永恒的沉默即将降临我。在闭眼的瞬间,我体验到了飞翔的快乐。我想要把这种快乐分享给别人,但黑暗封住了我的嘴。我预感,这将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的领悟。

我以为我会死,但我并没有死。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首先看见了母亲哭红的双眼,而祖母、姑姑和父亲都在她的身后,他们终于缓了口气,也缓过了神。祖母骂道:“咋不听话呢,想要车子就跟婆说,婆给你买。”又骂父亲:“你也是,好好的孩子不管,一天到晚只会在外面胡闹。”说完后,祖母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姑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担心。祖母又嚷道:“我能不担心吗?要是我龙儿出了差错,我和你们都没完。”父亲连忙赔罪,承诺以后要好好照看我。

我是梦之子,然而我又重返人间了。我失去了飞翔的资格。母亲让我动动胳膊,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肉体的疼痛。是的,我抬不起左胳膊了。在这场事故中,我摔断了胳膊。在我意识到自己将破损地过接下来的人生时,眼泪涌了出来,淹没了我的岛屿。母亲告诉我不要害怕,说做个手术,很快就会康复,很快就会重返村庄,重返校园。我点了点头,为此刻不用去学校而感到窃喜,即便是付出了身体破碎的代价。这是我第一次住进县城,连医院的气味都让我感到亲切。我渴望到更大的世界看看。与此同时,我也第一次认识了窗外的玉兰花。

当天夜里,大夫为我做了骨科手术。我想到了祖父的话。我咬着牙,越过了黑暗,涉过了冥河,抵达了河的对岸。痛苦在我的体内蔓延,并且封住了我的嘴。我的身体天崩地裂,而眼泪清洗了我的肉身。我在心里默念着祖父曾交给我的护身符,是来自《金刚经》的句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些话,安慰了我,也护佑了我。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哭出声。直到黑暗再次降临于我,直到眼泪再次淹没了我,我抵达了河的对岸,而摆渡人在向我挥手致别。在黑暗中,我飞出了医院,飞出了县城,也由此飞出了自己的肉身。我体验到了自由的滋味。

再次醒来后,我听到了体内的潮汐声。终究,我还是从生死之海上返航,靠岸,最终归于这眼泪之地。我躺在病床上,胳膊上是绷带,头脑中则是坏了弦的摆钟,而我的眼前是无数个倒挂在空中的幻影。在这场与死神的角力中,我暂且胜出,却没有丝毫的得意。相反,空茫茫的失落控制了我的心。又一次,我失去了飞翔的可能。这一次,我体验到了何为肉身之沉重,何为灵魂之轻盈。在病床上,我开始思考更为终极的问题。在病床上,我开始思索无我的存在。疾病,成为我想象力的沃土。而我呢,是生长在这块沃土上的一棵树。夜晚,大人们都睡着了,我听到了窗外玉兰花的私语。当然,我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大人们。他们不相信我的话。我更不能告诉他们我渴望飞。

在医院养病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快乐无忧的日子。不用上学,不用干活,只躺在病床上,等候身体的康复。我的肉身被禁锢了,但灵魂却因此而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在《押沙龙之歌》那部中篇小说中,我书写了这种禁锢中的自由与自由中的禁锢。也因为如此,我对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与凯尔泰斯·伊姆雷《船夫日记》一见如故,仿佛会在他们的字里行间,辨认出自我的面相。也正是因为幻象世界的存在,我的病床变成了一艘行驶在蓝色空海上的白船。我是白日梦游人。

在养病阶段,我一跃成为整个家族的宠儿。祖母、母亲、姑姑和小姨轮流照看我,其他亲人也时不时来医院照看我。他们为我带来了很多礼物与故事。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热爱各种各样的故事。我细数着他们的故事,也细数着他们的苦涩与欢喜。当闭上眼睛后,我可以在不同的故事中来回穿梭,并由此体验到了飞的快乐。作为回报,我也会编一些小故事反馈给他们。在这编造中,我体验到了身处海上方舟的滋味。于是,为了讲好故事,我需要更多的故事作为滋养。因此,每当有大人来看我,我就让他们为我讲故事。这些故事,是我的泉源。直到如今,我才慢慢地体悟到那些故事背后的荒野与深海。故事,是我与他人之间的命运浮桥,而我们,都是桥上的孩子。

白天,我听大人们的故事;夜晚,我听玉兰花的秘密。在昼与夜之间,在人与花之间,我似乎瞥见了所谓的众生之相。在病床前,是祖父留给我的《金刚经》。在大人们来看我的时候,我会请他们为我诵读其中的某个篇章。从那时候开始,这部经书就是我的精神护身符。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创作时,才意识到这部经书为我提供了一种观看世界的方法,一种漫游世界的道路。我珍视其中的每一个字。

后来,姑姑送了我一本拼音版的《唐诗三百首》。有时候,我自己默读;有时候,他们为我诵读。在精神匮乏的岁月,这些诗歌成了我在人间的食粮。即便很多诗句并不理解,但仅仅听到字句之间的细语,就足以让我领受到语言的微光。其中的很多篇目,化为我体内的真气,滋养着如今的我与未来的我。于是,我写作,也是为了拥抱过去的自己,并告诉他,不要害怕,请按照你的心意去活,请按照你的意志去飞。那些听过的故事,那些读过的诗篇,如今幻化为我体内的海。

我的身体在一点点康复,病痛在一点点消失。我快要离开这间病房了,却有种古怪的不舍。离开这里后,我将要重复过去的生活。不,不是的,我将要开始全新的生活,因为疾病教会了我如何穿越黑夜,如何去飞,如何去活。是的,我是梦的孩子,我以梦为生。

离开医院的那天下午,户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母亲帮我捡了三片,放进了包里。我们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县城,返回了村庄。由此,我的梦也凋谢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会做与飞有关的梦。我珍视这些梦,它们是生命册,更是启示录。这些梦,也是我口袋中的星辰。深陷生活泥淖时,我会细数这无形的星辰,会深问自己的心灵,并在顿悟之时,飞出自己的肉身,飞向不可知的虚空。是的,我是梦之子。

【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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