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我从单位回家时,院子里传来一阵锥子划破瓷器的声响,尖锐、刺耳,让人眩晕。不用说,那是父亲在为新买的几个盘子刻记号。声音断断续续,中间的停顿像是简短的思考。
父亲多年来有个习惯,家里新添的瓷碗、箩筐、刚制作的桌凳,无一例外都要刻上他的名字。给家碗做记号,是父亲一辈子的嗜好。他通常选择在碗的底部刻字,刻字的过程,极具工匠的细致与专注。他坐在一条矮凳上,并拢着双腿,身子微斜,左手持瓷碗,右手紧握锥子,笔画虽有些随性,字体又歪斜,但认认真真的,一笔一画里透出一种庄严。每次完成,他都大汗淋漓,并长吁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件丰功伟业一样,脸上现出一丝自豪与愉悦。
他一直热衷于这件事,好像吸烟上瘾了一样。甚至包括脸盆、水桶、禾桶等从不放过。通常,他只刻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的名字近乎自恋。除此,村里的功德碑上,人家的请柬或者礼簿上,落的也都是他的名字。虽然我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但是,她的名字从没有机会出现,村里人都叫她婶婶或者嫂子,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叫出她的名字。因为她身子弱,一直用药将养着,父亲习惯喊她“半个俚”,大约连父亲也忘了她真实的姓名吧。一个女人,嫁出去了,在日夜不休的劳作里奉献了所有的青春,最后,连名字也丢失在夫家的村庄里。家是父亲的万里江山,他可以呼风唤雨,是这个家真正的掌门人。在家里,他的名字几乎伸手可触,目之所及全是他的印记,作为掌门人的影响力无所不在。
父亲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一名木匠,这是他一生的主业。早年,他就是靠手头功夫证明他的价值。从我开始关注身边事物时,我就发现他的手十分健壮有力,这应该跟他经常劈木料、拉锯子有关吧。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有着乡村大多数男子应有的健硕。在制作一件木器时,他先拿着木头正着看看,又翻过来看看,心中就已然有谱了。接着开始大刀阔斧地一阵横劈,刚劲利索,一时间,白色的木屑四下乱飞,像夏日里突然而至的风雨。他一会儿用锯子锯,一会儿细细地刨,其间还不断地比画着、思考着,酣畅淋漓地发挥着他的智慧与技巧。一根分量很沉的、毫不规则的木头对于他来说总能轻而易举就搞定,不消半日,呈现在眼前的则是一个新鲜的、规规矩矩的方料。
点墨是木工活中很重要的一道工序。父亲的墨斗简陋粗糙,却很神奇。他依着手指的力道转着墨斗轴,速度越来越快,手灵巧极了。他将墨斗固定在木头的一端,然后熟练地牵着墨线的柄挪到木头的另一端,接着,他猫着腰,眯着眼,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线,轻轻一提,绷紧的墨线拉了上来、又迅速地弹了回去,很快,木头上就留下一条黑色线条,笔直而又清晰……
真的,相对于刻字,在木工方面他就自信多了。
他做凳子、柜子、桌子、水桶、禾桶、风车、犁铧、门、床,大凡能做的,他都做过。别人不会做的,他也会做。凭借着一双手,他轻松地养活了全家,实现了自己简单的人生梦想。他在同村的木匠行列中算是翘楚,在方圆十里也是颇有名气。他被人追捧着。来请他去做木工的人家太多了,他常常忙不过来。为此,他滋生一些自鸣得意。这样的自信膨胀了他暗藏的骄傲,这也使得他在家里的地位牢不可破。
二
一直以来,父亲在家里很强势,动不动就发脾气,一发脾气,整个家里就噤若寒蝉,屋子里笼罩着一层浓烈的紧张与不安的气氛,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爆炸。大家不敢随意坐在桌子边吃饭,生怕一不小心被逮到,遭到一顿训斥。父亲不苟言笑,像是戴着一副面具,平素很难知道他的喜怒。我们这些子女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点燃这个火药桶。那时,厅堂中央摆着一张方形的餐桌。最上方的位置理所当然就是父亲的,这是他的专座,像一把龙椅一样神圣凛然,谁也不敢觊觎。
他总是一本正经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神迷离。他吸着劣质的旱烟,烟雾缭绕,一点一点地弥散开来。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避得远远的,仿佛这些呛人的烟雾,足以将我灼伤。
他还喜欢就着花生米或者黄豆喝点小酒,母亲每年要种一亩的糯稻,除了端午节裹粽子、下元节打米果,剩下的糯米几乎全部用来蒸酒,家里的酒坛堆得随处都是,一不小心就会磕到脚。特别是农忙时节,他每日都要喝上一碗,这些酒水化作了他劳作时满身的力气。酒罢,等着儿女毕恭毕敬地把饭呈上来。他的一日三餐里,满是仪式感,一直如此。
父亲不仅坐上了龙椅,也拥有了无上的兵权。在他的江山里,在这个位子上,他调兵遣将,分配家务,指挥着他的孩子劳动。偶尔龙颜大怒,训斥他那些吵闹、不懂规矩的孩子。因为没有及时拔完田里的草,他对我的姐姐大发雷霆;因为去邻村看电影回来得晚些,他对着我们一顿劈头盖脑地训斥。他发怒的声音让整个屋子瑟瑟发抖。最可怕的一次,因为我逃学,他抓起我将我丢进了池塘里,全然不顾我可怜的哀嚎,幸亏我的水性不错,呛了几口水后,胆怯地游回到岸边。我不敢有自己的主见,我去同学家玩必须经过他的鉴定和同意。我们每个人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
父亲坐在那个龙椅上,仿佛在与整个家人为敌……他从不肯放低自己的姿态,对我母亲发脾气的时候,他总是那样的霸道,而我的母亲是个小女人,一辈子谨小慎微的,很少大声说话,只懂得哭泣,父亲一旦对她发脾气,除了断断续续地抱怨几句,剩下的就是稀里哗啦地流泪,她的泪水几乎可以汇成一条涓涓溪流。她好像一辈子都在迁就自己骄傲而强势的丈夫。
读中学时,我管他要钱。家里的财权由他掌控着,我的每一分生活费都得伸手向他要,连我母亲要钱也得跟他低声下气。我从不敢多要,也不敢随意地花,我得认真地计划好我的每一分生活费,一旦手不紧就有挨饿的危险。有一次,钱不小心掉了,因为不敢告诉他,我差不多饿了两天。早年这些经历,让我今天依然保持着不敢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中学毕业时,我获得了保送师范的资格。周围的同学对我羡慕死了,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也是,这样就可以顺利地跳出农门了,这是多少农村孩子心之所向呀。但我并不情愿做老师,我亲眼看见我的老师每天局囿于狭小的校园,跟着一群小孩子打交道,感觉没有一点意思,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考更好的大学,到城市里去生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越远越好。父亲不管这些,在他看来,跳出农门就是孩子最大的胜利。至于做老师抑或做医生,又有什么关系呢?最后,我屈服于他的意志,选择了师范。因为我花他的钱,吃他的饭,就得听他的指挥与安排。他总是顺着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安排着我的人生。但是,他并不知道,他的子女由此怨恨他。
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父亲之间开始充满着战争。
只有我从师范学校回来的一两天,我们是客气、安静的,新鲜感和陌生感过后,我们就开始争吵。一对父子彼此用压抑了许久的不满的词语短兵相接。其实也没有粗暴的口角,更多的是质问,略带一些伤害。然后,他生气,将桌子拍得砰砰响。我自然也不服气,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事后,他还是来叫我吃饭,语气里有讨好的意味,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也成年了。可是,我拒绝吃,我有我的任性。一旦孩子不吃饭,他就难受,这正是他的软肋,我以这样的方式惩罚他。父亲果然就开始发怒,他将手头的烟蒂狠狠地丢在地上,不吃吗?好,我倒了去喂猪。他怒气冲冲地付诸行动。我试图以我的倔强挑战他的统治秩序,我跟他像极了,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和他一样的骄傲与固执。
那时,母亲已经去世,姐姐们都出嫁了。迫于生活压力,妹妹也去福建打工了,在这个偌大的房子里,就剩下我和他两人。两个男人面对面时基本上是沉默。这道由来已久深不见底的沟壑阻挡了我向前,也阻挡了他走向我。我从来不愿跟他讲学校的事情,倒是他偶尔抱怨农事紧张,或者说他的痔疮犯了、牙齿松了什么的,我却很少接他的话茬。不过,他确实老了,仿佛一阵风就将他的年华带走了,却绝不会轻易将他的脾气带走。我们之间要去做什么事,三言两语就表达完了。言简意赅,惜字如金。我们一起吃饭,简单的表情甚至多过语言。我俩各吃各的,气氛沉闷到令人窒息。
我从不主动给他倒酒,或者给他盛饭,我不断抵制他王的权威。他用过的枕头我拒绝使用。我们使用不同的毛巾,不同的香皂,穿不同的拖鞋。我们的袜子和衣服也是互不掺杂,各自放到一边。他吃过的东西,我从不会吃,哪怕微微咬过的梨也不吃。而他不同,居然连我的剩饭都统统一粒不剩地吃掉,全然不理会我皱着的眉头。
从记事起,我就从来没跟他睡过一张床,我们之间仿佛从没有过肢体接触,哪怕是轻轻地、象征性地碰一下手,没有,都没有。我们没有一起到河里游过泳,或者去澡堂里洗过澡,我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很陌生。走路时,一前一后,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且相互默不作声,从不像现在我和儿子散步时总是搭着肩还一路谈天说地的。
有时他看到我的表现会有些失望,觉得儿子不愿亲近他、不够尊重他,就开始发脾气,并且躺在床上伤感地叹气。再后来,当他向我发怒的时候,我就偷偷跑到同学家去。这个时候,他就开始担心,往往叫人传话喊我回去,有时甚至亲自过来叫我。回去时,他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饭食,并殷勤地替我夹菜,堆着笑,满脸谦卑。我突然发现一向骄傲自负的他居然服输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儿子面前,他开始低下了惯常王一样骄傲的头。
毕业分配时,我被分到了离家十几公里的镇上,曾经迫不及待想要的离开,变成了无可奈何的回来,命运让我和他再次紧紧地拴在一起。应他的要求,我每周回一次。偌大的家里仍旧只有我跟他,我们之间依然没有话题。
晚年的父亲变得有些贪财,儿女给他的钱向来是来之不拒,有时甚至还会抱怨给得太少。这让我对他心生不满。我拒绝将工资交给他,我想要多留一点,有时同事聚会免不了要买单的,况且我还打算去市场买一套有些档次的衣服,因为我还要办一件更大的事,一个我心里喜欢并打算去追的女孩答应和我约会了,我想给她买点礼物,我不能把自己弄得太寒酸、太小气了。这样一来,我就囊中羞涩,没有多余的钱给他了。他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会过日子,忧心忡忡地询问我工资的去向,而我往往选择置之不理,我是不会把这些告诉他的。有时,他显得十分好奇,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就忍不住发火,质问他管这么多干什么。我的态度极大地颠覆了他的统治秩序,他生气,他抱怨,但是我依然故我,我以这样的方式折磨他。最后,面对儿子的固执,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妥协了。
父亲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存钱,他不断地存钱,卖稻谷的钱,卖鸭子的钱,子女年节给的红包,除了必要的开支,全部存起来。他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非常节俭,从不置新衣服,穿的鞋子足以成为古董,家里的方桌比他的年龄还老。他像极了一个守财奴。
终于,在岁月的重压下,他病了,医生说他的身上至少有三种病,倘若不加注意,每一种病都足以致命。他浑身臃肿,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准时来到我家给他打针,一天两趟。他每天吃着各式各样的药片,身上满是福尔马林的味道,连被子上都沾染了一股药的味道,那些药味和着腐败的气息,像汹涌的水军浩浩荡荡。他那沉重的叹气声时不时地滴落在地上,沉闷极了。我感觉他臃肿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连脾气也仿佛消失殆尽了。
他不再喝酒,至于烟是什么时候戒掉的,我居然毫不知情。我每天问他想吃什么,并认真给他做。我主动给他盛饭,他默默地吃着,不说话。偶尔不小心打碎一只碗,便不安地看着我,像个犯错的孩子。有时,我搀扶他,给他换了一个稍微矮一些的椅子,上面垫上个软软的垫子。他像头年迈的雄狮,低垂着脑袋,一坐就是大半天……
从此,那个曾经像龙椅一样的位子就空着,像一个被剥夺了王位的人,他已经用不上这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了。
不过,家里的大小之事,他偶尔还会过问,谁家送多少礼金,今年的庄稼还要种些什么,还有,我找女朋友一定要让他过目等等,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还是这个江山的掌门人。但是,给家私物什刻字标注什么的,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新买的碗盘、篓子,已经赫然刻着我的名字。这个家开始留下我的印迹。他没有任何意见,默认了这一切。因为,他的江山即将由我来继承。
父亲去世前几天,给了我三张存单,一共五千元,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他把这一生认为最巨大的财富全部给了我。他把所有能给的都留给我,房契、地契、林地,还有几个银圆……他将他的江山一股脑儿地交付给了我。我,成了新的掌门人。
【责任编辑】王雪茜
曾亮文,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散见于《青年文学》《福建文学》《南方文学》《四川文学》《鸭绿江》《散文海外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