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个月前,李峰丢了工作,此后他就常拿着一本棋谱在家里翻看。那天杜兰下班,提着菜回家,发现桌上摆着熟食和啤酒,地上堆着他上班用的光盘,还有一大堆图纸。坐在板凳上的丈夫一手拿着棋谱,一手将手里的小卒推进九宫格,脸色发红又透着惨白。杜兰说,你怎么回来了?李峰的工作是上一天休一天,平时这个点他应该在单位。李峰说,我跟狗屁领导吵了一下,他们把我开了,正好,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杜兰走进厨房炒了两个菜,电视播放着唱歌节目,夫妻俩碰了一杯,聊到阳台窗户有些漏风,要是不重修,冬天他们就会冻成雪人。说了几句闲话,李峰又拿起棋谱开始看,一只手在桌子上划来划去。杜兰有些按捺不住了,试探着问李峰,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李峰说,飞象还是更稳妥些。我是说,关于工作的事情,杜兰又补充了一句。李峰说,就是工作嘛,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咔的声音,上完厕所就躺在房间呼呼睡着了。
李峰连着几天去人才市场,都没找到合适工作。起初,他还穿着西装,用文件袋装着简历,后面几天就干脆换上平时的衣服,空手去了。他告诉杜兰,人实在太多,挤得他都想发火。杜兰一边洗衣服一边说,要不你就想想别的办法吧,问问你那些朋友,他们也许有门路呢。李峰后来就很少出家门了,拿着棋谱一研究就是一整天。电视上若有象棋节目,他就跟着主持人对棋局复盘。有时他会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感叹专业棋手的神来之招。“要是换个走法,整个局面都会发生变化,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呀。”
李峰从小就爱下棋,还在厂子工作那会儿,他住单身宿舍,每年厂里比赛都是冠军。这副象棋是杜兰送他的生日礼物。李峰第一次见到这副象棋时,还以为杜兰拿了一个工具箱,打开一看,箱子分成了好几个大小不同的格子。中间最大的格子里放着棋子,上层是红色棋子,下面压着的是黑色。棋子是实木的,拿在手里像鸡蛋那么重,揣度局势时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棋盘是软皮革做的,像一卷圣旨叠在一旁的长方形格子里。左边还有一瓶核桃油和收纳袋,夹层里放着本《名家对局精讲》。那时候他们还没谈恋爱,正是这副象棋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当李峰说出“将军”的时候,她的心跳很快,楚河汉界不再泾渭分明,那是一次对她心灵充满震撼的入侵。除了棋谱,李峰还会经常看《中华上下五千年》,还有一本是什么英语口语朗诵。这些东西现在都放在茶几上。杜兰一看到它们就觉得烦躁,甚至不想再坐到沙发上,不想在茶几上摆水果。不过有一件事让杜兰稍显欣慰,李峰再没有把脚搭在茶几上了。这件事情她强调过很多次,李峰还是没有改,或许是现在茶几快被摆满了,没处放脚,他更多时候就直接躺在沙发上。
李峰一大早就会在客厅看棋谱,有时候还会读一下马丁·路德·金的经典演讲。杜兰临走时,他还会走上前给她一个拥抱,然后再回到沙发上将棋盘摆好。等杜兰下班回家,他就把杜兰拉到对面的椅子上,问她按照目前的局势黑方该怎么走才能反败为胜。他还会给点提示,比如要舍弃大子才能打开局面等等。
杜兰试了几次都无法找到对策,他就很有耐心地跟她讲,用车去杀对方的象,局面一点点地简化,最后只剩下几个子,走了十几步之后,红方的老帅就被困死了。表演完了之后,李峰就会给她倒一杯茶,杜兰渐渐有点习惯,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状态,一天的疲累在清茶的苦涩里得到了很大缓解。他们还会聊聊杜兰白天的工作,她在商场做卫浴用品促销,有一个死对头经常抢她的客户,他就陪她一起骂那个妇女,然后用《中华上下五千年》里的故事给她出主意,讲了些鸿门宴、卧薪尝胆之类的故事。过了几天那个妇女就真的走了,去了二楼美食城收银。
“茶叶喝光了,回来的时候买一些吧。”李峰说。
“才一个多月就喝光了?”
“是呢,最近我们总聊天,茶喝得很快。对了,还可以再买点菊花、冰糖和枸杞,我好像有点上火。”
“上火倒是没有发现,我就是觉得你有点胖了。平时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等我有工作的吧。出去遇到熟人,他们总会问我这,问我那的。”
李峰不出去工作,家里的开销反而更大了。比如前几天他出门买了一套煮茶套装,东西确实很精致,一个黑陶茶壶,四个杯子还有一个电陶炉。李峰会将牛奶倒进茶里一起煮,味道比单纯只喝茶或者牛奶要好得多。杜兰还发现丈夫买了一管新钢笔和厚皮的记事本,他在本子上记了棋谱,还画了一幅简笔画。她知道自己很爱丈夫,可心里还会对未来担忧,本来他们是打算今年要孩子的,之前怀上了两个都因为条件不成熟打掉了,现在他突然没了工作,生孩子的事情就又得往后放一放。想到这些,她就没忍住跟朋友说自己的丈夫整天躺在客厅摆象棋的事情。朋友听完之后并没有像她一样震惊,还跟她讲了一个故事。
朋友的姑奶有一个儿子,他本来在石油公司上班,三十岁时迷上了《传奇》游戏,最长的一次,他一个星期没有上班,单位领导把电话打到家里,才知道他原来是去上网了。在公安局的帮助下,朋友的叔叔才被找到。他刚出网吧的门就瘫倒在地上,送医院待了半个月,才逐渐告别营养不良。在那之后,姑奶用铁链子拴了他半年,他再没上过班。
听她说这些话,杜兰浑身发抖,饭都吃不下去了。丈夫现在就过上了一盘棋、一杯茶、一本书的生活,如果他每天都窝在家里,这样的日子持续几十年,对他而言是闲适,对杜兰而言无疑是噩梦。
二
杜兰腰疼了一宿,她知道自己受风了。她每回疼的部位都不太一样,有时是膀子,有时是手指头,有时是脚脖子,而在这些身体部位里,腰疼是最让她受不了的。
腰一疼她就知道秋天快过去了,这是摆摊时落下的病根,每年都这样。下岗那几年的冬天格外漫长,煤和木头总是不够用。那段日子对杜兰来说是灰色的,即便是在回忆中,她也总是感到寒冷,希望能踏着风火轮快速穿过。
“上帝不抛骰子,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几年,李峰常把过去的福彩大奖号码抄在稿纸上,试图寻找其中的规律。他有时几天不睡,还发了一场高烧,嘴里总是念叨跟高考有关的事情。他好像又回到了农村老家,看见了自己做数学题时的板凳,还有开裂的土炕。
“我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杜兰还在梦中惴惴不安的时候,李峰就已经从床上跳起来收拾行李了。他又在搬家前从床底下翻出一挂鞭炮,在家门前点燃。巨响惊醒了周围所有邻居,他们有的拉开窗户向外看,有的直接没穿什么衣服就从楼上跑了下来。他们都看见了一辆三轮车吃力地从浓雾中走出来,左一晃,右一晃。
“大学生还会骑三轮车呢。”
“你再仔细瞅瞅,骑车的是他媳妇儿。”
他们一路向南,走了三十几公里才停下。他们靠着车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买下了一间仓房。李峰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农村老家,只是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更小了,屋外不再是看不到尽头的土地。
有一家日用品公司对李峰特别热情。他刚面试完,就获得了销售副总监的职位。不过按照规定,他这个级别得囤货。他买了很多牙膏、清洁剂、洗发水,上门推销一件也没卖出去。
“你被骗啦,这些东西根本不值这么多钱。”家里马上就要吃不上饭了,杜兰只好拉着瓶瓶罐罐去市场卖,不管丈夫怎么失败,她都愿意让他折腾,她相信丈夫是特别的。
筒子楼旁边贴着许多小广告,上面有招聘、卖房的告示,一张压着一张,很多字都模糊了。上了旋转楼梯就能看见门牌上写着“万安”日用品集团,他敲了很长时间门,还是没人出来。
直到大厦门前换了牌子,变成一家足疗店,李峰才觉得自己真被骗了。他一直没找到新工作,有一段时间还沉迷上了气功,家里的开销都是杜兰去早市摆摊赚的。
现在丈夫又失业了,杜兰感到平静的生活逐渐掀起了波澜,那艘本就渺小的生活之船正在慢慢倒退。杜兰想了很多,最后又安慰自己,可能这只是一时的呢,况且她也觉得丈夫不会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如果他什么都不做,那不就成了游手好闲的人吗?棋下得再好有什么用呢?在现实中还是废物一个。她突然想到“废物”这个词,脚下的车轮越转越快,她不想再继续往下想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是废物,自己应该稍微冷静一下。
三
有一天,她下班回家,拎了两兜子菜,上了三楼就觉得有些喘了。她刚打开门就听见了水沸腾的声音。李峰在沙发上躺着看棋谱,她换上拖鞋,洗了手,没有想过去喝茶的意思,而是到厨房拿了一杯酸奶。她看到水池里堆的碗里面还有些洗洁精没倒干净,锅里还剩下一点土豆芸豆。她刚把水龙头打开又关上,闷了一锅饭,然后走到客厅,拍了拍李峰,示意他从沙发上起来给自己让一个位置。杜兰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开机按钮。
“为什么声音不能调小一点呢?”杜兰按了好几下遥控器都没反应。
“可能是坏了吧,我白天试了好几次也没反应。”李峰一边说话,一边用马吃了对方的卒子。
“现在的广告真多呀,一播就没完没了的。”
“是啊,还净卖些没用的东西。”
“老公,我想起来,我们那熟食区正在招长促,要不你去试试,这样我们就能一起上下班了,我知道这也许委屈你了,就先过渡一下,省得你在家待着也有些闷。”
“我不闷,这样就挺好。”
“可是亲爱的,我觉得你需要一份工作。”
“我不喜欢熟食的味道,天天对着大鱼大肉会让我变笨的。我已经在托人找工作了,很快就会有合适的。”
“那要是暂时没有合适的呢?”
“你放心,我已经在做准备了,实在不行就……”
突然电视灭了,屋子暗了下来。杜兰慌张地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她几乎按了家里的所有开关,都没有反应。她又从抽屉里摸出了手电筒将电闸扳上去,屋里有了亮光,又迅速灭了。她又试了一次,手触到了很强的电流,杜兰忍住怒火把电闸推回,屋里的灯又亮了。这时候她才想起厨房里正闷着一锅米饭,跑过去发现饭已经熟了,这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丈夫已经拿着棋谱开始看了,他用手去摸煮茶器上的按钮,发现怎么也不亮。接着他听见杜兰冲他喊:“你干什么呢?”李峰揉了揉眼睛说,“我想煮杯茶,电陶炉好像坏了。”
“刚才闪了两下,估计是闪坏了。”
“真他妈的倒霉!”李峰骂了一句。
“你先别急,重新开一下试试,可能是插线的问题。”
“我就说嘛,新买的东西怎么会这么不抗造呢。”他双眼盯着棋盘,用左手抓了点枸杞撒进茶水,接着按了一下加热键,“滴”的一声之后,透明的器皿底部冒出了许多泡泡,清水逐渐变了颜色。杜兰感觉刚在眼前消失的水蒸气正向她扑来,她转过头发现电视屏幕是黑的,按了几下遥控器也没有反应,就走到电视机跟前重新按了一下开机键。电视缓慢地出现了一片蓝色,有些浪花般的东西在上面摇曳着,伴随节目开场,有一条黑色抛物线从屏幕的左上角开始下坠,直到底部才停止。
“这还怎么看呀?”杜兰说。
“你再重新开一下。”
杜兰将电视关上又打开,那条黑线更粗更亮了,就像一条蛇吃着屏幕上它掠过的任何东西。她快速地换了几个台,黑线还是跟刚才一样在屏幕里上悬着,来回摆动。电视上正播着排球比赛,黑线“砰”的一下炸开了,整个屏幕都花了。
“这可怎么办。”
“听听声音吧。”
“亏你想得出来,不过现在这么晚也没什么地方可以修电视了。”
“要不我们买个新的吧,它已经废了。”
“买新的?你知道这要花多少钱吗?”
“哎呀,二手的也行。”李峰有些无奈地说。
买这个电视的时候,杜兰还不到十五岁,少女情窦初开,迷上了每天黄金时段的爱情连续剧,吃了饭放下筷子就往小卖店跑。那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十九了,杜兰看电视的时候,他就看着杜兰。电视里面有亲嘴的镜头,他就心里想着亲杜兰。电视剧演完了,他从兜里掏出几块糖给杜兰。回家之后杜兰把糖分给了弟弟,弟弟打开一块软糖,发现上面写了几个字,就拿给他爸,问写的是啥。他爸看了一眼就拉着杜兰去了小卖店。刚到门口他停住了,没进去,拉住杜兰说,咱们以后不去看电视了。也就过了一个星期,杜兰又去看了,老大给了她一个书签,上面写着“我就要跟你好,你爸不同意也不行”。杜兰这才明白为啥她爸不让她来看电视。
杜兰当时只顾着电视,直接对男孩说,你把电视给我,我就跟你好。几根尼龙绳暴露了偷电视的密谋,风言风语在邻居间传开了。杜兰他爸就是在这时候动了买电视的念头,他和妻子每天早起三个小时出早市,在第二年立春那天用面包车拉回了一台最新款彩色电视。如果当时不买这个电视,说不定跟她结婚的人就不是李峰了。人的出场顺序真的很重要,这也许就是命呢,她感慨着,忽然很想念自己的父亲。他后来在一次井下塌方中受了重伤,工友将他抬出时,他的脊椎已经断了,两条腿不停打晃。从医院出来之后他就离不开拐杖和轮椅了,经常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废弃的白塔出神。雨季时,收音机放着儿歌,他在蝉鸣中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对杜兰来说,电视是必须的,她每天都要看晚间新闻和电视剧。丈夫上班的时候,他们还会出去散散步、打打羽毛球什么的,现在都只是窝在家里。杜兰大概十点睡觉,丈夫常常下棋到十二点甚至更晚,然后就直接躺在沙发上睡了。该死的沙发就像是丈夫的充电器,他只要离开这,干点什么其他的很快就会不耐烦,一回到沙发就什么都好了。现在电视没有了,杜兰觉得特别无聊,她就拿起了那本《中华上下五千年》胡乱翻着。
“我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吃。”杜兰迈着大步去了厨房。她一边洗菜一边心里盘算着去买电视的事情。
四
旧货市场他们已经三四年没去了。那里什么货都有,新的旧的偷的抢的,许多东西都来路不明。尤其是自行车,大多都是被偷来的,倒了好几手,稍微改装一下就流到了这里。这个市场还经常打架,不知道因为点什么,卖家和买家就打起来了。后来政府干脆在那条街道上成立了派出所,警察没事就溜达一圈,打架的少了很多。大家私下还会开玩笑说,家里丢了东西去那里逛逛没准就找到了。不过家电一般都不会是偷的,别买到组装的就行。
话虽这样说,可她和丈夫在电器方面都是外行,鬼知道能买到什么样的呢,只能凭感觉了。那个市场旁边就是人才中心,她正好可以带着李峰去人才中心看看工作。她准备等明天逛完街就跟丈夫说,这样就一举两得了。
杜兰原来是盘算着做两个菜的,一个土豆丝炒肉,一个番茄鸡蛋。可今天有些晚了,她只想将番茄炒蛋做了,西红柿放久了会坏。杜兰打了两个鸡蛋,又将葱花切成小段放入碗中。她一抬头才发现窗台上的西红柿不见了,柜子和储物盒里都没有。
“李峰,你看见西红柿了吗?你干什么呢?西红柿是不是让你吃了?”
“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我现在非常忙,你过来说。”
“你干什么呢?”
“棋王争霸赛今天最后一场,红方已经十多分钟都没走了,真让人心急呀。幸好可以听声音,棋局已经在我心里了。”
“下赢了会怎么样?”
“有一个特别大的奖杯,还有十万块钱奖金。”
“下棋这么赚钱吗?”
“得是全国第一才行,要不就只能赚点小钱。”
“赚点小钱比在家待着可强多了。”
“刚才停电说了一半岔开了。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出去摆残局吧,跟小卖店合作,到时候搭个棚子茶水免费,肯定有人来找我玩,每局收它个五块十块的。”
“好啊,正好明天我请个假跟你一起把该买的东西买了。”
“不急,我还有一些棋谱没研究明白,学啥都得有个过程,主要得专业。”
“大概要多久啊?”
“我也说不上,明年就差不多了吧。”
“明年?那就是你还要在家待一年对吗?”
“他将军了,这真是一步好棋啊。”李峰眯着眼睛又喝了口茶水,他知道红棋这一局已经赢定了。
“我怎么觉得你在将我的军呢。”这时候李峰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菜刀呢,水滴到了象棋上,他从桌角拽了一块抹布仔细擦了擦炮上面的水珠。
“这可是宝贝呀,别弄坏了。你是不是看我在家待了几个月觉得烦了,你要知道我不是故意这样的。”
杜兰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她的手不停地抖。丈夫说要摆摊下棋,她说了好,丈夫说还要在家待一年,她不确定丈夫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可不管怎样,生活还是得继续,毕竟只是一年,不是二三十年,她要把饭做完,然后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出门。
“我刚才是想问你,番茄放哪了。”这句话从厨房发出,在空气中滑行了一阵就消失了。她把菜做好后端到桌上,天突然黑得很厉害,屋里静悄悄的,只开了一个小灯。她又试了试电视,屏幕铺满雪花,声音也坏掉了。
“这回彻底完了。”她看着棋盘越来越恍惚,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力量。她突然拿着炮,穿过楚河汉界,车马相士,干掉了对方的老将。咣当一声,茶几从中间裂开一道缝,像是按开了什么机关。那本《中华上下五千年》被淹了,棋子哗啦啦落在地上。
李峰被吓醒了,从床上弹起来,他刚想发火,又听到咣当一声。玻璃桌塌了,棋子散在地上。李峰感觉到棋子正在朝卧室方向滚动,离他越来越近,轰的一声停在了门前。
杜兰这时候也学着李峰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手拿着棋谱,另一只手扶着茶杯。她望着混乱的棋盘,很自然地跷起了二郎腿。她想起了以前去早市买菜的路上,土豆撒了一地,她捡起来几个,又掉下去几个,就这样忙了快半个小时。她想着当时的天空是怎样慢慢亮起来的,很快沉沉睡去。
杜兰醒来的时候发现桌上的书和象棋都不见了,她看见李峰正拉开胶带封住了窗户中有些晃动的地方。
“我昨天太累,睡觉的时候梦见地震了。”杜兰说。
“也许真的地震了。”李峰说。
“都平安就好,只是茶几也得换了。”
“我们早点去市场吧。”
“吃点东西再去。”
“我去煎鸡蛋,你帮我把西服熨一下。”
天气比想象要热,他们走到车站的时候已经冒汗。新建的楼房围着绿色纱网,它的一面有些阴影,落在枯黄的树枝上。公交车刚转弯过来的时候挡住了废弃的铁轨,它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开过来的,尾灯挂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杜兰靠着窗户,李峰坐在她旁边。李峰说自己其实可以回到原来的单位继续上班,只要请领导吃顿饭就行了。他只是不愿意参与争斗,更不想听他们的安排做厌恶的事情,不过他现在好像找到了平衡这些问题的办法。
“再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我都不怕了。”
“看来你已经把棋谱研究透了。”
“有些人是不按套路出牌的,比如你。”李峰笑着说。
这时候天突然暗了下来,笔直的马路像一条幽深的峡谷向前延伸。从很高的地方向下看,汽车像静止的方格,偶尔有几个斑点在缓慢移动,红灯亮起,这条峡谷很快就可以穿过了。
【责任编辑】涉 祺
田硕,曾用笔名田容羽等。1993年7月出生于辽宁沈阳,现居丹东,有小说在《鸭绿江》《满族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