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

2024-07-09 12:33王彪于晓威
满族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记忆小说生活

王彪 于晓威

于晓威:王彪兄好,首先感谢您对本刊小说栏目惠赐新作的支持,因为大家都知道您平时既非常忙碌,又严格自律,写得很少。在短篇小说《女特务》里,我个人首先是读到了一种说不清的况味,尤其是对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读者来讲,这种况味有些是年代所带来的,有些是小说所带来的——我的意思是说,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文本上,它似乎显得遥远,又显得真实;显得生涩,又显得亲切;显得变形,又令人感喟。无论怎样,这些都是属于这篇小说的一个奇怪的特质,能谈谈您写这篇小说时的感受吗?

王彪:谢谢晓威兄给我亮相的机会。这几年小说我是写得很少,断断续续。有时候灵感来了,坐下来写上一两篇,大多时候则是空白。我现在对小说写作没了负担,写出来的那些文字,不过就是兴之所至。没错,您说对了,我自己也发现,我的所谓的兴致,其实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旧事,童年或者少年的记忆,如果换个角度来说,也未尝不是我的个人创伤。

我的家乡属于东海前线,当年的战备形势下,小说里发生的故事背景都是真的。现在读来,颇有生涩感,甚至扭曲变形,那是因为隔着时间的透镜,时间让真实变形了。这样说可能也不准确,是现今的时光扭曲了过往,似乎把以往的荒诞给呈现了出来。当然,我最初着眼的并非这一点,我感兴趣的是一件灾难的发生,以及它带来的后遗症。我们有太多的遗忘,我常常觉得,我们是个历史记载的民族,史书汗牛充栋,我们却不是记忆的民族,史书是写在纸上的,记忆却深入人心,而且一代又一代,成为生命的传承,那样,遗忘就会在记忆面前溃败。把灾难的后遗症给呈现出来,这是我给记忆战胜遗忘找到的方法,我希望过去的故事都能够指向现在,也指向将来。所以,我最强烈的感受是,我写的过去,都是现在,因为后遗症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仍在继续发生的故事与真实。

于晓威:小说结尾处的一个细节,我觉得是《女特务》一个特别的妙笔,或者说小说的“眼”,即,事隔多少年后,在苏老师宿舍,“我”无意中从墙上那面多年不变位置的镜子里,看到了特殊角度下某种物理关系的内容,以及事物的反转和无言。这让我想到了博尔赫斯的镜子、影子或迷宫的理论,这个细节是为故事服务,但同时也是一个强烈的隐喻,那么,在今天,在短篇小说里,您觉得除了细节,还有什么艺术特征是特别重要的?同时,有不重要的艺术特征——比较累赘或令人讨厌的吗?是什么?请您就这个问题必须分两面来回答(笑)。

王彪:哈,一个好问题大约都有两面性。镜子当然是个现实,我相信真实的场景就是如此;但同时镜子当然也是个隐喻,是时空隧道的一个工具,它打开了掩藏的什么秘密吗?是,也不是。真相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穿越时间,记忆重现,当年的事件呈现了一个后果,这才是镜子的本质。但是,镜子又是真像的反光,它注定不是真像本身,这也就是影子或者迷宫的隐喻吧?我其实不能确定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某种意义说,镜子是个空洞,即空白。它照见的是小说里的空缺。

这样,我想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在短篇小说里,除了细节,还有什么艺术特征是特别重要的?答案是:空白。

这个问题的反面,在于一个作家对艺术形式的把握,如果这个作家对文本有一种超然的敏感与自觉,那么,累赘可能反而变成了最出彩的丰满与丰富,我自己比较喜欢似是而非的叙述,绕圈子的叙事进路。我甚至认为,短篇小说的精华,如果用登山来比喻的话,故意不走大路正路,而走小路岔路,七绕八拐,歪打正着的,忽然到了山顶,那才是它的魅力所在,有点“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吧。

于晓威:您经常怀旧吗?我感觉,可能是年龄原因,也可能是性格或气质原因,我个人近些年经常容易怀旧,从您的许多作品里,我似乎也能感受到您的怀旧气质。您觉得,假如有的话,怀旧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为什么?

王彪:怀旧是与记忆连接,我觉得记忆是生命存有的实质。怀旧不完全是年龄的问题,我愿意把它看作是对生命的不断深入的认识与更新。如果把怀旧当作自恋那无疑是浅薄的,也是矫情的,所以,我认为的怀旧,即进入过往的记忆,有点像拿手术刀切开旧事的隐疾,医治其后遗症的病灶。从这点来说,怀旧是痛苦的,但它也指向救赎。旧事被打捞上来不仅仅为了悼念,它要萌生新的生命,发出重生的光辉,这是价值所在,其境况诚如保罗·策兰诗里说的:“一只被灰烬覆盖的鸟,穿越死亡而学会了飞翔。”

于晓威:通常写作的时候,您经常会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改吗?

王彪:会,经常,好多遍。

于晓威:手头有一本您曾寄赠给我的长篇新作《你里头的光》,我很喜欢那种不急不缓的叙述味道,弥漫着时光缓慢游走在人性侧面的显影和节奏,以及对于生命悖论的探究。写这部长篇用了多少时间?有过难度吗?里面的某一个人物,是否有生活原型?

王彪:这部长篇大约写了半年,不算太难,但某些场景难以完全放开来写,还有小说的结局,我自己也觉得表达得不够到位,留下一些遗憾。至于生活原型,不光有一个两个,实际上大部分人物都是我所真实认识的。忘掉这些很容易,吸引我的则是,许多年后,那些曾经恩恩怨怨的人事现在会怎样?这是我写这部长篇的初衷,或者说动力,我希望探究一下人性的隐秘,其结果我发现仇恨可以遗传,诅咒是一个链条,如果你不用爱来消除,其强大的惯性足以导致下一代毁灭。

于晓威:最早大力推荐米勒《北回归线》的瑞士著名作家布莱斯·桑德拉尔曾说,对于生活,他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在固定的时间里,人们不是自发地被卷入地铁口,就是被地铁口给倒出来,这不是生活的本质。那么,您是怎样理解生活的?除了工作、读书和写作,您的业余生活还有什么?

王彪: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注视生活本身,我想他一定会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而且“万事令人厌烦”,最后不过就是“虚空的虚空”。生活需要超越,我喜欢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而非为生活而生活。

于晓威:名气对于作家的好处——我们先不说,那么,名气对于一个作家的坏处是什么?

王彪:好像有太多麻烦,身不由己吧。太看重名气,人很容易变成名气的奴仆的。

于晓威:您最初读到的外国作家,并且对于您有深刻影响的是哪一位?

王彪:川端康成。

于晓威:对于先锋文学,您怎么看?可能是因为您低调,或者我目力不及,我较少看到您对国内先锋文学做过大段阐述,不过说老实话,我觉得您就是其中一员。

王彪:我愿我永远是先锋。可惜大家很快就变得现实了,我是说变得实际了。我们文化的好处在于实际,坏处也在于实际。我有一种失败感。这样说,我是在承认,我即便有过先锋,也是过去式,我为自己悲哀,不针对任何人。

于晓威:谈谈您的家乡,或您的童年?我无知地代表读者,我觉得大家可能对这个比较感兴趣(笑)。

王彪:我的家乡靠海,有山也有平原,物产丰盛,民风剽悍,历史上曾出过有名的绿林好汉,还有影响深远的高僧。这很有趣。我年轻时写过一篇文章说到这事,把它归结为血性与超脱,矛盾中对立的两极,在我家乡是并存的。我喜欢这种对峙的张力,我觉得这也是我家乡最具活力的秘密。但当时我家乡的一个领导看到我的大作后,非常反感,提出严厉批评,好像我丑化了我的家乡似的(笑)。

于晓威:您最喜欢自己的中篇小说是哪一部?为什么?

王彪:《欲望》,发表于《收获》1994年第2期,是我众多成长小说里最具青春伤痛与人性深度的作品。另一部我自己特别喜欢的是《在屋顶飞翔》,有点梦魇色彩,变形的生活,怪异的意象,屋顶上的猫,像鸟一样会飞的小男孩,于我来说,特别真实亲切。

于晓威:刚刚说过您的低调,因为许多人可能不知,除了著名作家,您还是著名编剧,诸如热播电视连续剧《红日》《旗袍》《胭脂》等,都是由您编剧的,但是您一直愿意隐身在自己正常的生活节奏中,不张不扬。您的内心想法是什么?

王彪:电视剧写作很累,通常难遂人意,遗憾太多,我觉得不说为好。其实我是个兴趣特别广泛的人,喜欢太多的东西,我写过诗,写过文学评论,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古代文学均有涉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在《收获》《钟山》《花城》《人民文学》上接连发表小说时,也正是研究《金瓶梅》大有效果的时期,一口气在《文学遗产》《学术研究》《社会科学战线》等刊上发表《无所指归的文化悲凉——论〈金瓶梅〉的思想矛盾及主题的终极指向》《作为叙述视角和叙述动力的性描写——〈金瓶梅〉性描写的叙事功能及审美评价》等好几篇论文,在学术界颇有影响,后来为了集中精力写小说,不得不放弃学术研究,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可惜。诗歌也如此,我是先以诗人的面貌登上文坛的。后来的身份,基本上就是一个写小说的,然后又变成了编剧。现在,我的这些兴趣又回来了,我什么都写,小说、诗歌、论文,去年我转入犹太作家作品研究,尤其是对诗人策兰花了点工夫,写了本专著《策兰诗论》,运气好的话,也许今年可以出版。

我知道兴趣太多不好,不容易出成果,但我没办法去硬写。我不过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去写。总感觉我的小说写作还没完结,也许时机合适,我会再写几部小说,当然是自己最想写的,最有感觉的生活——可能又要回到您说的怀旧了。

于晓威:您经常出国?您觉得出国给您带来的是什么?

王彪:我喜欢旅游,尤其喜欢去欧洲,还有中东,历史文化比单纯的风景更具持久的吸引力。我觉得出国最直接的感受,就是你可以亲身体会多元文化,人类太丰富了,狭隘的族群观念是非常可笑的,而人为地制造隔阂更是愚蠢。去年十月哈马斯袭击以色列时,我刚好在耶路撒冷,其实我们在那儿的生活一切正常,可是看到许多中文自媒体拼命宣扬以色列有多危险,首都机场都被炸了,人们纷纷逃难。我当时的感觉,好像我们生活在两个地球,真的是恍若隔世。而你要真正认识世界,除了读万卷书,还得走出去,我觉得这是我要的生活。

于晓威:您早年曾做过浙江省《东海》文学杂志的主编,那是一本很好的刊物,您对自己在浙江的工作有难忘的东西吗,或者细节?还有,我2006年开始曾在上海首届全国作家研究生班学习两年,与戴来、徐则臣、乔叶、刘玉栋、畀愚等近二十人一起,当然,那时候您也许还没从浙江调到《收获》杂志任职?——我也偶尔去过《收获》编辑部,与李小林、肖元敏、程永新等诸位老师喝茶聊天,但是遗憾,至今也未与您谋过面。我很喜欢上海,想念上海的所有老师们,说这些又有些伤感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做过刊物编辑,那么对于您,您对当下文学刊物(包括自己任职过的刊物)的期待和经验是什么,请跟大家分享下。

王彪:我主持《东海》时,对内容与版式进行大胆改革,现在想起来,是相当激进的,我的领导给予了大力支持,这很不容易。我喜欢那时的气氛,当时中国美院有几位画家帮我一起设计,一起主持艺术栏目,王公懿的版画给我极深印象,我特别想要她的那种在黑白木刻中体现水墨韵味的感觉,哪怕放到封面上不是太和谐,我也坚持要用。这里面当然有教训,可是能够放开来探索,比什么都好。

2000年我就到《收获》了,属于新世纪的新上海人(笑),您没见到我,可能因为我在另一个办公室。相信您来《收获》的那些日子,我们曾无数次交叉而过。这很匪夷所思,相遇才是应该的,但正因如此,我们的不遇倒成了奇迹。奇迹更容易让人记住,珍惜,不是吗?

至于办文学刊物,我之前的经验,在《东海》的尝试,就是办出特色,有鲜明的个性,哪怕剑走偏锋,也是值得的。但到了《收获》,我明白了什么叫雍容大度,什么叫海纳百川,又卓尔不群。李小林对作品有敏锐的看法,但一旦落实到刊物的编排上,她特别注意彼此间的搭配,于是我们就得到了一个包容的开放的丰富的系统,是有历史感的流动的河流,五光十色,生命充沛,绵延不绝——这可能也是文学刊物之于一本文学专著的区别吧。

2024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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