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未来·理论:新南方写作的三重门

2024-07-07 14:04:58姜肖余夏云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经验文学

姜肖?余夏云

余夏云:姜肖好,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参与《广州文艺》的“南北对谈”。作为南北方的青年人,我希望今天的讨论可以为“新南方”研究提供一些新的思路和见解。我的提问将从“世界”“未来”和“理论”三个面向展开。首先是“世界”的问题。“新南方”作为一个区域概念,它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呼应地方的有机性和整体观,它更多的是面向过去和本地的总结、思考,可其实我们知道,理论界对“新南方”一直有个期许,那就是要和当下的世界产生连接、对话,并不希望它封闭在一种纯粹的地方性之中。比如王德威就曾动用“全球南方”的概念,试图赋予“南方”以世界的维度,让它的“野蛮生长”“生机勃发”可以对话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把我们对自身的观察、理解放到一个全球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的大场域中,得到一些全新的跨文化认识。这对于我们从概念史或观念史的角度来把握何谓“新”、哪里是“南方”都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姜 肖:余老师的思考再次提示我们应关注“新南方”“新北京”等提法的命名期待。这份期待实则可以纳入百年文学史“地方性”问题的脉络中去理解,“地方性”自然不仅仅关乎文学的地域风貌或文化样态,更意味着我们如何以文学的方式想象一种世界性身份。而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每一次类似的命名,都以变换的能指寻回似曾相识的所指。这种遥远的相似性提醒着我们,如何在现代性经验中确认自身的位置,始终是个难题。这让我想起一部正被经典化的小说里,没那么起眼的一个小片段。故事是这样的,一位苦心孤诣、钻研程朱理学、从未走出过关中的老先生,受邀乘兴南下讲学。到了南方,几位南北学人熟络后不免谈天说地、互相打趣,老先生早读午习、昼夜吟诵的习惯被打乱,加上他秦地口音浑重,一身布衣,棉花自种,自纺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线,总是不能融入南方学子的气氛,原本传播程朱理学的计划也随之搁浅。老先生心里懊恼,败兴而返,路过华山,一口气登上顶峰,写七绝一首,“横空大气排山去,砥柱人间是此峰”。熟悉当代小说的朋友,一定已经猜到,这个片段出自《白鹿原》。小说写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历史时刻,这里的“北方”与“南方”作为一种身体政治(body politic),化身为人们的情感、身体、记忆与日常生活,象征了彼时中国现代化方案的内在异质性。在此之后,“南方”则逐渐向北漂移,形塑着全球化时代中国现代性经验的认知结构与意识形态。于是,作家笔下水土不服的白鹿原也必然随之坍塌。如今对文学南北之“新”的发现与倡导,或许也正内在于我们身处全球化时代变局所形成的新经验之中,无论是“新东北”的政治乡愁与悬疑气质,“新北京”内涵的民间物质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现代转型,还是“新南方”裹挟着海洋气息的全球憧憬,说到底都是我们借以寻找一种安顿于世界的方式,我们不断更新着自我表述,试图在全球变局中重塑一种内在经验。

余夏云:的确如此,当代中国文学的全球化与地方性问题,正在面临新经验的质询。一个世纪以前,梁启超因出访檀香山等地,突然萌生了一种很强烈的危机意识,认识到自身位置和身份的骤变。他说:“曾几何时,为十九世纪世界大风潮之势力所簸荡、所冲激、所驱遣,使我不得不为国人焉,浸假将使我不得不为世界人焉。”从乡人到国人到世界人,梁启超们的转变可能有其被动的一面。但今天我们主动介入世界潮流,主张“新南方”。“新”即包含着对新事物、新环境接纳、融合的期许。而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它最新的一个面向就是由科技、网络所营造的数字化体验。这就是我第二个问题的起点,“新南方”怎么来应对或展示这种新的数字走向,表现出它的未来性?如果说南北经验曾提供了不同的现代性想象,那么在当下的全媒介时代,“地方性”似乎已经成为线上的想象共同体。过去我们谈论南北,主张用差异来做定位,可是今天,大家都做了“宅男宅女”,在一个平面的、同质化的空间中来观察世界的趋同、相似。对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而言,他们或许有自己全新的景观意识,对许多事物的看法都是超地方的、跨文化的,他们不会把自己的认知局限在某个地方,将之视为特产或特权,但在开阔包容的视野之外,他们也有一个很显然的问题,就是线上的生存状态正在或多或少地侵蚀甚至剥夺他们对地方的实感经验。他们和地方之间失去了一种切身的感觉联系,对他们而言,乡土文学、乡愁可能正在失效。我记得你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入馆研讨座谈中谈及了互联网媒介、新技术革命与新时代文学生活的关系,那今天可否请你就互联网时代青年写作的地方性问题再进数言呢?

姜 肖:余老师的观察尤为敏锐,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有两个层面:一方面在于互联网媒介文化的“地方”想象,另一方面仍在于文学“地方性”的产生与实感经验之间的关系。这两个层面又共同指向了后真相时代中,文学在“求真”与“求美”之间的新一轮游荡。互联网文化的情感特征之一是仿真性,或称为模拟真实的情感动能,我们会发现互联网媒介一方面致力于将异质性经验均质化,另一方面又积极鼓励现实感的区隔,比如我们会经常看到网络媒介的地域风格拟人化、幼态化、标签化等,大家似乎热衷于发明可供迅速区别地域文化的方法,我们也经常会看到拥有海量粉丝的视频博主,穿梭于不同地域之间,又以模式化的镜头语言制造地域性趋同的声音,看似进入不同的风景,但其实自身经验与对象经验仍旧泾渭分明。对互联网时代“地方性”的文学表述来说,问题的症结或许不仅在于“超地方”的象征性趋同,更在于“地方性”内在经验的单一化。我们的关注点可能不仅仅在于“新北京”与“新南方”之间的趋同,更在于青年文学如何避免生产出无数个“新北京”或“新南方”的文化模板。这种担心也不是杞人忧天,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自从“新东北”叙事点燃文学、影视与大众文化的破圈热后,青年写作对东北的地方性叙述呈现出某种相似性,那些被认为是符合地方风格的物质符号和空间美学不断重复,成为一种“地方性”模拟。我想,解决的方式之一,仍然在于书写主体自身经验的开放性,我们有没有勇气直面世界的真实,能不能在丰饶的实感经验中敞开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接纳异质性经验,这可能是对我们互联网文化下长大的一代人的考验。

余夏云:我相信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一代人应该有一代人的感觉结构。“新南方”的“新”不应该只是一个形容词,更是一个动词。我们需要有勇气和担当将自己投入滚烫的生活当中,与形形色色的经验对话,使南方常新,变成一个持续不已的过程,而非状态和结果。我想,在这个意义上互联网是有价值的,它提供的平台和界面,避免使我们成为井底之蛙。但需要立即指出的是,当代生活的全球化和网络化,一方面固然许诺了更多的选择可能,创造出一个多元并举、差异共生的局面。但另一方面是在多元之下,我们也正在形成一种近似的审美趣味,比如你提到的标签化、幼态化,恰是这种“多元同质”的表现之一。理论家把它称为“帝国审美”。大家遵照一套审美方案来体物抒情、理解现实,就很容易把世界和地方扁平化。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新南方”可以是一种自我激励机制,它鼓励我们去发掘新意,来抵御这个抹平的进程。因此,“新”不是故作姿态、自我标榜,而是持续的内部激发,是不断向纵深去挖掘能量。“新南方”不仅需要辨识和世界的关系,也如你所言必须放在百年文学史的“地方意识”中去定义。也许对多数人而言,“地方性”问题在几个世纪的演变中,已经出现了一些常态化的指标,比如风土、记忆、历史等,而要在这些领域再做深耕,其实已困难重重。这就是所谓的“影响的焦虑”。过去既是一个巨大的财富,也可以是一种精神负担,如何推陈出新,克服焦虑,是每一个后来者都需要正视的难题。而处理问题的第一步,自然是要对过去的实践有一个系统的总结和提炼。这就来到了我的第三个问题,即我们如何把“新南方”理论化,从观念上给出一定的指导?

姜 肖:确乎如此,“新南方写作”逐渐形成态势,但理论建设尚待完善。据我观察,在现代汉语写作的传统里,使海外华文文学与大陆文学形成对话,是目前“新南方写作”理论建设比较鲜明的面向之一。余老师在相关领域多有思索、多有著述,您如何看待“新汉语写作”“华语语系文学”与“新南方”理论建设之间的关系?

余夏云:“华语语系”本不是为处理“新南方”问题而创,但意外有一种奇妙的契合。“华语语系”本来是讲华人星散海外,但他们的声音、写作不必被完全隔绝在中华大地以外,甚至包括中国以内的各省市、区域也不必用一种声音来归纳。总之,四海一家,大家可以众声喧“华”;一个中国,各自表述。而“新南方”恰恰是这个语系的起点,历史上蔚然成势的“下南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通过不断回望,甚至想象他们的所来之地,华语语系的作家和批评家可以凝视自身,反思、烛照此时此刻的处境,并最终能对自己、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有更深入的认识。换句话说,华语语系鼓励我们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大的关系网络中去理解,在古今内外的不断往返中澄清自我。这个意义上,“新南方”也是一种关系学,它鼓励我们思考和“旧南方”“北方”“全球南方”的关系。在不断的组合对比中,逐渐使自己的形象凸显出来。由此,我觉得“新南方”如果要理论化,那么一定是要思考它作为一种跨文化、跨语际实践,如何示范了一种新的批评势能。我目前所能想到的是,“新南方写作”应该和“性别研究”一样,有它的包容性和文化抱负。每当我们谈论到性别的时候,可能会下意识地把它和男女平等、女性自主等理念联系起来。这种思路固然不错,但性别研究可以有容乃大,可以参与到更多、更宏大的议题之中,比如全球政治、文化生态、科技赋能等等。性别话题不能局限在男女两性关系之上,而是要认识到世界的各个领域都可以借性别来反思、检讨不同主体的生命状态和他们各自的意义。同样地,哪里是“南方”呢?广州?柳州?贵州?长江以南?广东以南?“南方”可以在不断的位移中介入更多的现实事务当中,从而能从一种地区经验变成一种批评意识。粗暴地讲,诸如“新北京”“新东北”的提法,正是在“新南方”的启悟下出现的。这是批评意识的一个重要表现,说明“新南方”是有辐射力的、应用性的。这个意义上,“作为方法的南方”已经浮现出来了!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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