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李清源
马 拉:清源好,先祝贺《窑变》出版。在我看来,这是中国文学近年来在长篇小说领域最重要的收获。在这部小说中,你聚焦钧瓷,写出了中华文化的传统精神,特别是语言上,赓续了明清白话小说血脉,同时又呈现了语言在历史中的流变。我想先请你介绍一下这部小说。然后再谈谈,如果文学分南北的话,在你看来,是语言还是故事更能体现南北差异?
李清源:谢谢马拉!你的谬誉令我惶恐,作为一个不甚知名的作家,习惯了批评、质疑乃至无视,还不习惯被人赞美,我将此视为同学的鼓励,再次感谢!《窑变》是一部以钧瓷为主题元素的长篇小说,通过神垕镇翟家几代人复烧钧瓷的命运遭际,表现传统技艺的时代境遇和历史社会的世纪变迁。此其大概,听上去似乎也无甚新意。揆诸中外文学,托物言志是通行的法则,长篇叙事也大多怀有立心立命的抱负,尤其是以现实主义为指归的文学创作。千年如斯,于今犹盛,说明这种模式是有效的,也是有生命力的。我今欲写此书,难免要参考这个经验。这并非偷懒,也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尊重写作的内在要求和基本规律。但在文本的形式和方法上,自然要求新求变,而不宜在前人窠臼里做道场。所以写《窑变》的时候,相较于写什么,我更着意于怎么写,在语言和结构上都有一些自谓新鲜的想法和实践。至于成败,就交由读者评判了。
文学的南北差异我认为是有的,尤其是在古代,且越久远越明显。久远到先秦以上,山河殊途,天地悬隔,不仅语言不相通,生活方式和风土人情更不相类。那么不同地域的文学创作,自然也会各异其趣,不论语言还是故事,都会有比较显著的差别。
但随着历史发展和文明进步,时至今日,人类的交通和通信空前便利,人群的大规模迁徙和远距离往来也日益寻常,车同轨,书同文,地球亦将成一村,社会生活日趋一致,人们的日常也高度同质。再谈南北文学的差异,自然也要复杂许多,似乎也不能仅以语言和故事来做判断了。
马 拉:你目前供职《莽原》杂志,每天接触大量来稿。看稿过程中,能否感觉到南北作家在文学风格、气质甚至故事类型上的差异?
李清源:的确能感受到差别。比如江苏作家张秋寒的短篇小说《残蟹的烹饪方式》,讲述沪上故事,语言蕴藉,细腻婉转,是典型的海派小说。再如甘肃作家杨乾的短篇小说《烧谷垛》,讲述西北偏远地区特定人群的精神困境与生存状态,语言质朴,气韵苍凉,纯然是西北风格。他们的故事和文风,与他们的地域及其地域所赋予人的刻板文学印象皆相符合。
但像此类具有明确地域辨识度的稿子并不多见,更多稿子并不能从文本风格和指涉对象来推断作者的籍贯。比如我刊2024年第1期刊发的短篇小说《三只羊和一匹马》,描写藏地生活,甚是精彩。作者达瓦次里,看上去是藏人名字,但事实上,他却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现居云南。再如杨朝,也并不总是以同一文风描写同一地域,他的中篇小说《星形广场的约会》,便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巴黎,描写一场恐怖袭击之后穆斯林移民的生存境况,语言和腔调颇类帕慕克,巴黎的城市生活和移民的日常细节也真实可信,初读以为作者必有长期在巴黎生活的经历,甚至就是移民巴黎的难民,然而他却是不折不扣的生活在中国的汉子。
大体而言,文学上的南北差异当然是有的,毕竟生而为人,没有哪个作家可以超然于地域风土,完全不受乡邦文化的熏陶和塑造。但这种差异在人员流动高度便利、信息传播高度发达的当下,是越来越淡化的。况且大家还共同面临着社会生活日益同质化的问题,以前那种鲜明的地域色彩很可能会加速弱化,“南北”作家的文学差异也会越来越小。
马 拉:我们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新世纪以来,以地域命名的文学群体概念甚是流行,几乎有成为风潮的意思,比如著名的中原八金刚、河北四侠、湘军五少将、东北三剑客等,光看这命名,颇有一种笑傲江湖的侠气。这当然是从传播策略上考虑,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一个群体或者流派的形成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李清源:我与马拉兄看法一致,这种命名只是传播策略,用以标榜一省一地之文学阵容。它是基于地方宣传需要而打包推出的文学乡团,而不是基于相同的文学理念、审美趣味和艺术风格而聚集到一起的文学群体。不论是中原八金刚、河北四侠,还是湘军五少将、东北三剑客,其内部各人的文学志趣和创作风格甚少类同,唯一可能标示其共性的本土生活经验,也在时代大潮的同质化稀释下变得边界模糊。
中国文人有抱团结社的传统,比如竹林七贤、建安七子、竟陵八友。其中也有以地域命名的,如永嘉四灵、公安三袁、扬州八怪——看看古人怎么命名的,七贤七子四灵八友,再看看我们,四侠五将三剑客八金刚!我们命名事物的能力在退化。但这种地域命名,无不基于相同或相近的文学观念与创作风格,比如永嘉四灵专攻近体,公安三袁独述性灵,而非仅以籍贯相同凑在一起。罔顾个体创作之差异,仅以地域为纽带打包推出文人群体的做法,可能是当代中国文学的特色,毕竟古代的地方官府没有这种宣传上的需要。
相对于以地域命名的文学群体,我更认同以相同的文学观念和创作风格为归依的文学组织。一群作家为了共同的信念走到一起,鼓舞影响,开流立派,才是文学的本道,也更能激发创作的激情。志同道合的力量,一定是强过地域乡党的。
马 拉:文学概念的形成有其偶然性,又要经历时间的淘洗。对任何一种文学现象的概括,可能都是仓促的,它不太可能等其完全成熟之后再进行命名和阐述,比如“朦胧诗”,这个对诗歌影响巨大的概念其产生非常偶然。在我看来,“新南方写作”同样如此,你是怎么理解这个概念的?
李清源:的确有不少文学概念的产生非常偶然,甚至很不严肃。比如“达达主义”的命名就很奇葩,一群艺术家在伏尔泰酒馆里信手从词典中拈了个词,便成了他们的名号。语丝社亦如之,据鲁迅讲,“是有几个人,任意取一本书,将书任意翻开,用指头点下去,那被点到的字,便是名称”。但因他们这些群体具有共同或相近的文学理念、审美取向和创作方法,虽然名称并不严肃,却并不妨碍他们在此大纛之下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可见一个文学概念的形成是否偶然与草率,与此概念能否最终确立并无必然关系,起根本作用的,是此概念所涵括的理论生命力与群体创造力。比如达达以反秩序、反理性为艺术纲领,语丝则以排旧立新、倡导自由为文学共识,两者都切中了社会的痛点,呼应了时代的需求,且两班人马无不具有过人的文艺知见和强大的创作能力,这两个概念纵使草率,也仍然在文学史上确立了意义和价值。
反过来讲,为某一群体、某个流派命名很容易,但这个命名作为文学概念是否能够最终确立,则取决于它所命名的群体或流派是否具有文学上的同构和共识,并在此命名之下创造出具有标签意义的价值。比如“新南方写作”,作为一种基于地域言说的群体命名,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它能否最终确立,并产生文学批评的价值和文学史学的意义,就是一个问题了。
所谓“新南方”,显然是针对传统南方,或者说是传统文学地理上的南方——江南——而言,是对传统文学地理的版图扩展和学理补充。它不仅将岭南、西南全盘吸纳,占据了半个中国,还延伸到域外,将南洋也囊括进来。这充分体现了论者的视野和雄心。但它实在太大了,所涵盖的地理形态和亚文化区域如此之多,除了“新南方”的“南”字,被它囊括的作家的写作有什么文学上的共性与同构呢?林森的海洋叙事和朱山坡的蛋镇日常从内容到形式都无相似之处,陈春成一以贯之的瑰奇想象与王威廉日益深入的科学幻想亦无理念和价值上的通感与共鸣。“新南方”的疆域太大了,内部又太复杂了,以至于任何一个普适性的归纳都不能周延,任何一种总结性的概括都力不从心。倘若“新南方写作”最终只能沦为对这一广袤区域内所有作家及其创作的泛化称谓,那它作为一个文学概念能否最终确立,就有些可疑了。
马 拉: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颁布之后,有人对历届获奖者做了一个统计,发现河南籍作家占相当大的比例,你作为河南作家中的一员,怎么看待这种现象?有论者认为,北方作家具有更开阔的视野和历史感,南方作家相对来说更加精致。既然我们在谈论“新南方写作”,自然会谈及新南方作家,你对这个群体熟悉吗?你认为他们的写作具有共同的文学倾向吗?
李清源: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河南籍作家已有十个。每言及此,耳畔便会传来那句曾经风靡网络的魔性声音:“遥遥领先,遥遥领先,我们遥遥领先……”这是作家本人的荣耀,也是河南文学的荣光。
南北文学的差别,是文学史上的老话题了。古人论文,好从天地自然出发,言必称山川毓秀,天地钟灵,孔尚任所谓“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底也”。上古交通不便,山川阻隔,各地风土人情和社会生活差异巨大。不同的自然环境、生活方式和文化熏陶,塑造了不同的文人习气和文风格调。秦声呜呜,吴声妖浮,发而为文,亦自悬殊。《隋书》所谓“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即从地域立论来评判南北文学。之后论者每将南北并列,品评长短优劣。梁启超总而括之,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
揆之上古,此诚的论。然自中古以下,此论已渐不确。韦庄、温庭筠皆是北人,诗词却温情缱绻,极尽风流,纯然南方格调。李商隐是河南老乡,诗也写得缠绵悱恻、绮丽精工,标准的南派辞藻。反之,陆游、陈亮都是南人,然其诗文慷慨之气,却分毫不逊北人。当人们可以不再被限制于某个地方,有条件打破地域文化的壁垒,去感受不同的山川风土,见识不同的文化形态,地域对作家的影响便不再是决定性和唯一性的了。相对于地域塑造,作家的人生经历对其文风影响更大。庾信文章老更成,不仅是入魏接受了北地文化的熏陶,遂尔“穷南北之胜”,更因后半生的经历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乡关之思,亡国之痛,重塑了他的性格和文风。再如李清照,虽是北人,却是婉约派的代表,但在国破南渡之后,便也兼有了慷慨气象。
再以河南茅奖作家为例。十个茅奖,九个是在离开河南之后获得的,留守本土获奖的仅有李佩甫老师一人,以至有人调侃河南作家是“出生入死”。不是说河南本土不养作家,而是这些优秀的作家在离开河南之后,更容易超脱在场的局限和束缚,以更开阔的视野回望、更理性的思维思考,以异域气质润饰河南气质,用异域经验丰富河南经验,从而使写作进入更高的层境。人们总是在失去爱情之后开始懂得爱情,在离开故乡之后才真正了解故乡。所以真正成就他们的,不仅仅是河南大地的厚重文化和苦难历史,更是走出河南后的去区域化成长。他们其实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河南作家,他们的写作也风格各异,而没有统一的模式和标准,仍以河南作家的刻板印象去观照他们、评判他们,显然是不恰当的。
至于“新南方写作”和“新南方作家群”的问题,上文已答,兹不赘。
马 拉:在我个人的理解之中,当下性的文学群体命名都带有极大的善意,便于研究和推出成长中的作家。一个作家一旦成熟,那么他就已经破茧而出,不再需要群体的庇护了。我举几个例子,比如莫言、余华、格非、苏童等,当年他们都曾经在“先锋文学”的怀抱中成长。如今我们再谈论他们,显然已经不需要借助“先锋文学”这个概念了。相反,谈论作为历史概念的“先锋文学”则需要借助他们的名字。文学概念具有时效性,而作家的写作则需要超越时效,这真是一对有趣的关系。从你个人来讲,你愿意将你纳入某个文学概念之中吗?比如“新中原文学”。
李清源:有些文学概念的确具有时效性,或者说是生命周期,比如达达派、语丝社、新月派,它们的使命完成了,或者被抛弃了,它们的生命周期也就结束了,只堪作为文史材料供人评说。这些具有统一文艺主张的群体,对于群中作家可能会构成某种限制和约束,但具有开阔文学视野和强大创作能力的作家,是不会,也不肯把自己囿于这个群体,甘为这一文学概念之下的一个符号或注脚。鲁迅参加过多少文学群体,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文学主张,他参加了,又超越了,所以他能这么伟大。
敝人不才,忝为中原八金刚之一。在中国诸多文学群体里,中原八金刚可能是存在感最弱的一个,我们自己都不愿提它。对于群体命名,我一直心存警惕。写作是个人的事,笔毫指向大千世界,成文却是存乎一心。写作者要致力于建立自己的风格与个性,借以将自己与其他写作者区别开来,以某种共性做标签的群体分类,可能有公共言说的便利,但却并不符合文学创作的本体精神与自性要求。
马 拉:谈谈历史感的问题,我对这个话题相当感兴趣,你的《窑变》就具有很强的历史感。就这个问题,我写过一篇文章,大致的意思是,一部作品如果要借助某个特殊的历史背景才能产生价值,那么这部作品可能没有那么伟大;但伟大的作品一定是有历史感的。
李清源:的确如此。尤其在中国,传统上文史是不分家的,最优秀的史学家往往具有高深的文学造诣,比如沈约和欧阳修,最优秀的史学著作也往往是文学经典,比如《左传》《史记》。史学在中国享有崇高地位,生前著史,死后入史,是文人的终极理想。他们进行文学创作,天然便有“文章千古事”的自觉,不光文史不分,诗歌亦莫能外。所谓以诗存史,向来被视为诗之大者,具有“政治正确”般的神圣和光辉。
小说作为叙事文体,描写的是众生百态,关注的是世道人心,荣枯成败之中往往潜藏治乱的真谛,是非得失之内也总能窥见社会的变迁,因此更便于承载史学意义,进行历史性表达——尤其是长篇小说。文学作品并不必然要追求宏大叙事或史学价值,但正如马拉兄所言,伟大的作品一定是有历史感的。这种历史感首先在于作者如何理解和评判历史,如何处理当下与历史的关系,以及在文本中表达怎样的文明知见。其次,这种历史感体现在对特定时境中的社会情景、风尚风俗、日常器物、生活细节等具象元素的如实描摹和精确再现,写宋如宋,写唐如唐,不至于让人出戏,从而破坏故事的真实性和叙事的合法性。
马 拉:无论新南方、新东北、新中原、新北京,我们都得承认,它有一个物理的界限,也就是地域问题。实际上,在当下的写作中,地方性知识变得越来越重要,它提供了一种奇特的陌生感。我曾在河南作家赵文辉的朋友圈看到两个词“瞧麦罢”“送羊”,我完全无法从字面上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后来查了一下,这是他们家乡的风俗,简直有趣极了。次仁罗布的《放生羊》、肖江虹的《傩面》可以说是地方性知识的代表作,你如何看待地方性知识在写作中的作用?
李清源:在我看来,地方性知识是文学创作的宝贵资源,也是破解写作同质化难题的现成答案。《莽原》今年开辟了《新乡土》栏目,旨在支持和鼓励地方性写作,重新发现被时代话语和主流叙事淹没的地域生活和个体存在,以期为同质化严重的当下文学创作注入一些异质的东西。就文学激励而言,与其画一个大的圈,从中寻找群体创作的共性,不如尊重每一个小的点,去发现他们各具其美的独立个性。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