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光线消失（组诗）

三子

站前广场

风吹到这里就慢了下来，而人流

在继续加速

出发，到达，不同的方向

汇成一个方向，同一张面孔

却变换为不同的面孔：惊惶和平静

困顿和松弛——风吹到这里

就停了下来，而水纹

在继续荡开，一层层，一轮轮

没有起始，也看不到尽头

如果光线消失

“从长远看，我们都已经死去。”

凯恩斯这样说。他不是哲人

也不是骗子，而我只能是

此刻的、一瞬的我：以存活的形态

停顿于无边无际的虚空

如果我闭口，那是谁在说话

如果光线消失

那是谁在奔赴的途中

楼 上

楼上是多出来的空间

同时多出的，是你曾经看见

却无法捕获的虚影

习惯于在暗中摸索的盲人说：

“那里有陌生的天堂

但不是我的。”而喘息的声音

似乎总是由阶梯转角处传出

你曾经做过停留，最终

选择了向下，或继续向上

“天上白玉京”。在更高的楼上

会有别的什么？每一层寓所

都有不同的答案——不同的

还有握在你手里的一小截时间

当从睡梦中醒来，它

已滑落到覆盖着尘埃的地面

静默之诗

两个月了，他还没有醒来

一动不动的身子，只有那颗心脏

在仪器里轻轻跳动

他睡在哪里，是一束光

还是一滴水、一粒尘埃之中？

“那里没有欢喜

也没有疼痛。”而他的眼睛闭合着

不知道那里是在哪里

不知道在那里，能否比我

多看到什么

我看到的，是一副消瘦的身子

在一动不动地走远，直至成为

夜晚的一部分

星光四行

要相信有神迹，有不朽星光

高于清风吹过的瓦檐。可是——

星光之下的四野，此刻不见一个人影

唯有芒草摇动，茫茫一片

影子的故事

把影子埋在土里，月光下

又跳出来

变换了身世

和面孔，它一次次跳出来

我们

乐于做这样的小游戏

——在记不清的梦境

或是，睁眼可见的人间

遗失的病历

我们都是怀揣隐疾的人

在寂静的夜晚，或喧闹白日

伴随每一次脚步声，总会有出走的

灵魂

而身体在痛，手脚、头颅

脏器、神经——

我们的痛，填写在病历的空白处

潦草的、无法辨认的字

笔墨越来越淡，被一阵风吹走

我们的身体越来越轻

像那本起初的病历，遗失于

漆黑的旋涡里

悲伤来临

六月，骤雨在城西落下

在城东静止。地铁穿过城池的时辰

暮色已经降落到最低的屋顶

十五年前，我写下：

“悲伤总是这样突然来临”

十五年过去，我惊讶地发现

它从来没有离开

——它，就在即将过去的一天

在秘密涌出的每一丝欢喜里

梅岭镇

流水里有寂寂的鸟鸣

在梅岭镇，草丛边的蛤蟆身上

也多裹了一层湿气

山里的老人，背着竹笋和松菇下山

他的影子留在石板上

下一个春日，会变为青苔

踩上去有些软——

傍晚，老人回到了他的山上

在山脚下的梅岭镇，我

要将脚步放轻、放缓一些，而绕屋舍

而过的那道流水，收纳了

来自山中的全部声音

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在睡梦中遽然惊醒

逃脱了黑，又陷入更大的黑

按下墙头的开关，壁灯的光线之下

他一瞬恍惚，如置身于未知的那面

想问，怎么会在此处

可是他不能开口

想记起，刚才去了哪里

他的眼里只有一片模糊，看不出痕迹

一年，或一个世纪过去

并无可以谈论的区别。黑暗与光亮

交替之际，和从前一样

他的身体与思想，再次被无声消解

十三年蝉

我在地下蛰伏了十三年

就是

为了一个短暂的夏天

是为了

这一声嘶哑无匹的鸣叫，被

偶然路过的你听见

离别辞

我羞愧于这样的

离别：庭前的青草没过了石阶

最紧要的话

却依旧未曾和盘托出

十里之外

春山的帘幕低垂

田畴和旷野，笼罩着漠漠烟气

那是远行途中

我眺望到的另一种形色

唧唧——

地里鸣叫的，是不是二十年前的

那一只虫子？

唧唧——

它代替我开口。这一刻

春风吹过耳畔

我剩余的身体，有蜕壳般的

轻软，无力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