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阳镇

2024-07-07 13:46:39赵琳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表哥祖父

赵琳

1

2002年3月,那时七岁,我终于要去阳镇了。

我的祖父在院子里脱掉厚重的夹克外套,顺手抖了几下,灰尘就灰蒙蒙地抖落下来。这件黑色夹克已经穿了七八年,早已褶皱不堪,摊开袖子,还能发现几处被祖母巧妙缝补的痕迹。我们去阳镇前,祖父特意再从祖母手中接过黑马甲,他套在白衬衣上,再穿着青色的西裤,那一双刚刚抽出浸泡在热水的脚,脚趾泡得发白,穿上袜子,然后在衣柜下方的隔档取出很久未穿的黑色皮鞋。

祖父装扮完自己,问我,你爷爷精神吧?他的话语气很轻柔,似乎对这身行头打扮不是很自信。

爷爷精神着呢。

我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等候多时,出发去阳镇前,一家人起床就在准备。母亲把煮熟的六颗鸡蛋和三个馒头装进我的书包。她还准备好一篮子鸡蛋、一大罐腌好的咸菜,再挑选半袋阁楼储存的土豆,一并装进袋子让我们带去阳镇。

祖父还在照镜子,直到祖母把一只黑色的提包递过来。他再用梳子蘸上水打理几下头发,鬓角都能看到滴落肩膀的水珠,他接过提包,笑着对我说,像不像干部下乡,我说像村里教书的先生,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

前几天,我完整地看着春天的阳光越来越暖和,溪流冻僵的水仿佛在日益延长的白昼中解放出来,哗啦啦地转动着冬天停止了的水车。水车发出木头咬合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转轴的活动中,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和水生拿着斧头,还可以挨个儿打碎溪流上的还未彻底解冻的冰块残渣,想让水流再大一些,就能带动水车,再大些,就是祖父的水磨,水磨一转动,我家就能有磨粮食的收入。磨一次粮食,只有几斤麦子、玉米或其他作物,手头宽裕的人会给几毛钱,而我还未上学,陪伴祖父守候水磨。这座不大的磨坊,埋藏着我的童年,那里微小的粉尘都能知道我们说起表哥的事情。

我们步行十公里到达镇子,在一家祖父长年打铁的铁匠铺前,祖父摊开提包里的报纸铺在台阶上,屁股小心地坐了下去。他略显弯曲的背和墙面保持约有一掌的距离,生怕墙上的灰尘弄脏了干净的衣服。我手里捏着一把熟黄豆,不停地数着过往的车辆,过去一辆车,往嘴里扔一粒黄豆,如果是拉货的大卡车,我就扔两粒。

太阳爬过山峰,新鲜的阳光照在祖父的脸上,胡子茬在光亮中如此扎眼,脸上的皮肤像铁匠铺的生铁一样黑。他的睫毛和头发都白了,深邃的眼眶深陷,吸烟的牙齿蜡黄,我看见空气中浮动的汗毛轻盈地摇动着。

他不再像照片上一般年轻,春天的阳光再美好,也普照不了无法返归的青春。

祖父看着我的滑稽的行为,打趣道:“再多的黄豆也不够你吃的,别吃坏肚子,黄豆吃多了,一会儿上车净放屁。”

他的声音很大,我确信大家都听到了。

我的脸唰一下红了,怕旁人耻笑,生气地躲进铁匠铺。

铁匠瞄了一眼我,也不理会我,他在通红的炭火里捞出一块铁,放在铁墩上,挥动锤子打铁。我自顾自地蹲在门背在兜里掏出一粒黄豆,放进嘴里。我悄悄地闭着嘴巴,感受两排牙齿嘎嘣嘎嘣粉碎黄豆的过程。

我的脸慢慢不红了,心也平静了。我又把几粒黄豆扔进铁匠的炉子,啪啪两声,火苗里弹出碎碎的炭火星子,有几个跌落在铁匠的光秃秃的胳膊上,我胆怯地以为闯祸了,但他也不喊疼,自顾自地打铁。

不一会儿,外面大巴车的喇叭声响了。

祖父进屋递给铁匠一根烟,铁匠问祖父,穿这么新,要进城啊。

祖父自豪地回复:“去阳镇。”

铁匠停下手里的锤子:“那够远的,下次回来进来歇歇脚。”祖父答应了铁匠的客套话,把我喊出门去乘车。

我们挤上了开往县城的大巴,售票员把我们安排在最后一排。去县城的省道沿着河流的流向在群山中修建,车子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公路上,祖父抱着我,他用手护着我的额头,害怕司机突然刹车,担心怀里的我因为惯性撞向前排的座椅后背。

售票员走过来,她问我们要起车费,祖父坦言只交一个人的车费,理由是我还小,不到八岁,还没有上学前班,也没有出过远门,这是第一次坐车,也不用占用别的座位,就抱在他怀里。她耐心解释说,我们买票按照儿童的身高买的,一米二以上就得半票,他不占座位,按照规定也得半票。我焦虑地望着祖父,他一遍遍解释只买一个人的票。她也不多说话了,直接从前面拿出尺子,要给我测量身高。我在摇晃中,抓住座椅站在车厢里,很多人注视我们爷儿俩的目光中,被她喊着踩住尺子的下沿,簌簌簌,钢制的卷尺在月饼大小的盒子里吐了出来,一点点被拉长,直到高过头顶。

她的手平行地移动在我的头顶,我第一次知道了我六岁多的身高:“1.25米。”祖父又解释,我的鞋子叠了三层鞋垫,头发也两个月没有剪了,所以高出了许多。

我低头注视着我的脚,穿的是母亲缝的布鞋,哪有鞋垫啊,连袜子都没有穿。

乡下的小伙伴们除了冬天,都不喜欢穿袜子,整天满山跑。我们的鞋子里经常灌满各种土渣或路上的沙子,谁穿着袜子准是跑得最慢的一个,而最慢的一个,很难体会到追赶野兔、野鸡,穿越田野雪地的快乐。

那辆车上的人们投来异样的眼光,那种眼光是好奇的,很久没见坐车还讨价还价的场景;那种眼光是冷漠的,到下车也没人站出来或转过身说一句,小娃就别要车费了,反正也不占用座位的话;那种眼光又是复杂的,它像一根鱼刺般扎在我的心里。很多年过去,我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祖父拉开提包的拉链,把两元皱皱巴巴的人民币交给售票员的复杂眼神:苍茫、无助、纠结、吃惊、不情愿……

好在小孩子的脾气像风吹过大地,不会持续很久,很快就风过天晴,云雾散去。

我好奇地问祖父,阳镇那么远,为什么我们还要跑那么远去阳镇?

祖父挤出一丝笑意:“去看你当老师的表哥!”

2

有一年冬天,大雪漫天地飞舞,覆盖了整个赵庄。

早晨,雪推开门框,门外溢进屋子的雪在门后形成一小块稀疏的雪原,雪的脊线在光照中向外延伸,顺着门缝瞄,院子里只有小狗踩下的爪印,一棵石榴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柔软的雪。树下是鸡窝,祖母养的十多只土鸡,它们的眼睛注视着屋内,只要一开门,祖母把热水烫过的麦麸加上煮烂的红薯搅拌均匀,提着铁桶喂养它们。黑狗的窝安在西厢房的屋檐下,院外有个风吹草动,它都抬头望向外面。

表哥住在西厢房,他大三放假没有回河南老家,而是留在我家过年。父亲过段时间也就过来了,他在电话里叮嘱我要跟表哥学习识字写字,他说:“我们家里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我知道,他指的是表哥。四年前,表哥原在河南那边上学,正好家里孩子多,我也小,父亲便把表哥接到我家。

表哥第一次来我家,我们正在秋天的向日葵地里劳作。那时,赵庄的年轻人还没有进城务工,每家都在地里一年四季耕耘着平淡而重复的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把田里的庄稼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排排向日葵向着太阳,表哥穿着一身白衬衫跟着父亲坐在田垄上,我们便认识了。

那几天,父亲并未和我们一起收割向日葵,而是经常在县城和乡镇跑着,出门时天刚刚亮,骑着自行车去十里外的镇子,再乘坐大巴车去县城。过了几天,父亲拖着疲惫的影子推开门,我们正在灯下席地而坐打瓜子,他顾不上喝一口水,把背包扔在椅子上,对大家说:“今天开始,表哥的户口就在我们家了。”我才知道,父亲为表哥办理了户籍转入,他正式成为我家的一员。

当晚,母亲杀了一只鸡,全家人都欢迎表哥的到来。表哥羞涩地端起酒杯,倒上烧酒,双手敬给祖父和父亲,第一次改口叫了祖父一声“爷爷”,但他的姓氏名字没有改。

我们邻近县城,绿色染上了道路两旁的山头,似乎冬天消逝在植物的色彩变化中,公路旁边的楼层越来越高,车窗往外看去,有些楼层已经接上天空,洁白的墙面和白云一样干净,仿佛大地在云彩下清洗了一遍,连空气的草木味都是清新的。我想象阳镇的小桥流水、曲水流觞、竹海听涛、月牙倒影……这是表哥告诉我的,他大学毕业就分配到阳镇中学,做了一名语文老师。他走遍了阳镇的每一座山,跨过每一条河,甚至那些原始丛林的苍天巨树也都认识。

我越靠近阳镇,心情越期待,肚子也饿了,早已忘记车上发生的所有不愉快。

车到站后,祖父带我走进一家饭馆。祖父看了半天菜单,点了一份丝瓜炒鸡蛋,要了两碗臊子面。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阳镇还远吗?

他剥蒜的手停顿了一下,说不远了,最多一碗面的距离就到了——一碗面,到了阳镇肚子刚好饿了。

面端上桌,我挖了两大勺辣椒,搅拌几下就“嗖嗖”地吃起面。隔壁桌坐着三个年轻人,点了五盘菜,有红烧肉、粉蒸排骨、干煸豆角、红烧肥肠,还有一盘贝壳状的我不认识(后来知道叫烤生蚝)。他们吃得很快,我的面还未吃一半,他们就准备走了。

这时,祖父站起身凑过去,给三人递烟,笑呵呵地问他们要走了吗?

他们疑惑地接过烟,打火机叭叭点燃火。

祖父尴尬地说:“这么多菜我看你们也吃不完,要不剩下的我们爷儿俩吃了?”

他们愣了一下,有个青年拿起一只生蚝嗖地吸进嘴里,喉结蠕动,咽了一口口水。他冷冷地说随意,他们就走了。

那几样菜还在盘里冒着热气,我吃着只有过年和村里大席才能吃到的饭菜,别提多美了:红烧肉很润,入口即化,肥而不腻;豆角要比母亲炒的好吃,厨子一定放了许多花椒和辣椒;肥肠也是很嫩,虽然只有几块,但还是满足了我饥饿的胃;排骨也是,一筷子喂到嘴里,牙齿一咬,肉脱离了骨……

祖父等我吃完所有菜,他把我剩下的半碗面倒进碗里,再把菜汤浇在面上,慢悠悠地吃起来。他吃得真慢,像一根面条要在唇齿间打好几个转才能咬断,缓慢地喝一小口汤咽下去。他很满足,嘴角都溢出油水,酒窝微笑着深陷在脸上。这些陌生的相遇,给我们的是温暖,是一种超过行程疲惫的慰藉。

我们起身离开时,老板娘在收拾碗筷,她说:“他爷爷,把茶灌满。”祖父不好意思地拧开我书包挂的塑料杯,提起大茶壶,给杯子装满。我羞涩地红着脸小声地喊了一句“谢谢阿姨”。她笑了,祖父也笑了。

我们转车去阳镇正值下午,太阳比出发时的温度高了很多,我脱掉了外套,跟在祖父身后走向车站。从县城出发去阳镇,要三个小时,一路上的风光明显和赵庄不一样,赵庄有满山的向日葵和玉米林,这里只有绵延的大山和看不到底的深渊,林子也要比赵庄的大很多;树长得真高、真细,树叶都比赵庄的大了许多;溪流要湍急,水一遍遍冲刷着不见底的石头,我隔着玻璃,听到水撞在石头上碎裂的声音;天气也要比赵庄热很多,车上有人脱掉外套,只穿着打底衫,我头上渗出的汗打湿了祖父胸口的衣兜。

县城去阳镇的盘山公路沿着陡峭的山崖行进,急弯一个挨着一个,我有点儿晕车,靠在祖父的怀里睡着了。

当我醒来,阳镇出现在眼前,镇子很大,河水两岸居住着很多四川口音的人,原来阳镇靠近四川,当地人的饮食、语言等都接近四川。表哥梳着中分大背头,穿着雪白的衬衣,皮鞋是崭新的,蓝色的短袜看上去很薄。

他领着我们先在学校教师宿舍放下东西,他嘴里反复唠叨着阳镇什么菜都有,舅妈怎还老远地带来这些,何况这些菜没有冰箱也放不了多久。我还淘气地解释,土豆放一冬都没事,我们也吃了一冬,咸菜放在窗台也能保鲜几个月,都新鲜着呢。祖父坐在表哥床边的凳子,从裤兜里取出旱烟,用手指捏一点儿装进竹子把的青铜烟斗里,沉默地吸着烟叶,烟雾弥漫在屋内,表哥赶紧打开窗户和门。

晚餐时,我们在外面餐馆吃饭,祖父直言什么都不用点,就要一碗面;表哥要请我们吃火锅,阳镇的火锅比四川的都好吃。吃饭途中,祖父借故抽烟出去提前结账了。他知道的,表哥当了教师,工资却少得很,阳镇不比家里,逢人红白喜事,朋友宴请,吃穿用哪个不花钱。

那晚,我们都睡在学校宿舍。表哥从教室取来几个凳子,在床旁搭上木板就重新有了一张新床。

我以前很黏人,总喜欢和放假在家的表哥在一起上山下河,他在哪儿我在哪儿,我们不是亲兄弟,却更胜亲兄弟。

那晚我胆怯地睡在祖父旁边,夜里大家都没怎么说话,简单洗漱就躺下睡下了。

宿舍外面是一条街道,路灯和月亮都亮着,比赛着各自的韧劲和光影。宁静的月光照进窗户,打在祖父的脸上,可见他曾清秀丰盈的面容被岁月不断收缩,皱纹和色斑格外显眼,眉毛都白了——他老了。

第二天早上,是周末,祖父早早起来收拾好行李,也就几个空袋子,都装进一个大袋子。我们要乘坐早班车往回赶了。我还没有去看阳镇那些美丽的景点,仿佛一路行程期待的美好简单地随着汽车的鸣笛声带走了。

我们上车前,祖父从提包中掏出三百元塞在表哥的手里,语气着重地说:“你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不要在这里委屈自己。”

返程途中,祖父还提到,我们家这么多年来,表哥当上了教师,为家族争了脸面。

3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的眼睛不停地向教室外望去,远山青翠的树林,鸟鸣活跃在学校院外的大槐树,阳光倾斜地洒在操场,一位老师腋下夹着课本从办公室出来,灰尘又在风的作用下活跃了。

那几天,我的心很难静下来。

父亲因为表哥的婚事一再争吵,家里每到周末就闹得厉害,我经常抱着小狗躲在屋后的麦田里清静。我躺在大地上看天空舒展的云彩,它的自由和随性要远比生活温暖。

他们第七次还是第九次争吵,我记不清了。

表哥在阳镇教书的这几年除了假期,基本上一个月最多回来一趟,或三个月回两趟。我们每一次见面感觉比之前要生疏很多,也许我是学生,他是老师,这种师生之间的威严仿佛某种血脉压制,难免让我对他心生畏惧。

他最近半年在阳镇找了女朋友。这女人我见过,身高很高,打扮很精致,像城里姑娘那般俊俏。她家是阳镇的,两人已经谈了半年多,到了谈婚论嫁,父亲就坚决不同意了。原来父亲也不同意,他托人给表哥说媒,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朋友,两人将来的生活都过得轻松。而她恰恰没有工作,在阳镇帮家里经营着一家超市。

我睡在麦苗中,任由蟋蟀从我的眼前跳过,小狗追去了,我懒得起身,但听到下面院子的争吵仿佛把一把黄豆撒在瓷盘,噼里啪啦,叮叮咚咚,时而清脆,时而低沉,时而暴躁,时而舒缓,无声的时候最可怕,因为风暴通常在平静以后。

“你放着好好的条件,为啥不听话啊。”

“我二十五的人了,这些事能做主。”

“不能!”父亲严厉地咆哮着,“我这就给你妈打电话,让他们收拾你。”

“舅,你打电话也没用,他们管不了我。”

“放屁!”

“那女的我娶定了,我们把婚礼都定在国庆了。”

“我不会同意,你爸妈也不会同意。”

“我没让你们同意,我只是告知你们一声。”

父亲的暴脾气上来了,一把揪住表哥的衣领,数落着他们婚后的种种困难,并且告诉表哥,那个女的除了长得漂亮,娶一个花瓶摆放在家里,能有啥用,你根本养活不了她。你们不是一类人,结婚了肯定要离婚。

他说得如此坚决,表哥甩开他的手,摔门出去:“如果你们再阻挡,我们断绝关系。”

……

父亲愣住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不通,他做泥瓦匠供给他考上师范大学,再分配到阳镇当教师,值得自豪和骄傲的表哥,居然说出这么伤人心的恶语。

无论再多的反对声,他们还是结婚了。他心中即使很多不同意,也让母亲筹备着表哥的婚事。

国庆那天,父亲一改往常的反对,坐在台上接受表嫂递茶,他拿出红包叮嘱他们好好过日子。母亲为他们买了两床新被子,铺床的时候告诉我,父亲倔强了大半辈子,却没有倔强过他的外甥。表哥走的那晚,父亲并未睡觉,他在院外静坐了一夜,一瓶烧酒也不知道全喝了,还是洒了,地面湿漉漉的露水中带着酒香。

他说人都会变心,何况他父母也管不住,那就顺了他的意吧。表哥婚后基本上就不回家了,只回来几次。我很少见到他,听母亲说小两口儿就在阳镇。

有一次,表哥周末回家了。他带来了阳镇产的茶叶和天麻,向父亲借钱,是表嫂要开一个美发店,现在手头缺少资金,需要父亲帮忙。

父亲铁青着脸,说要多少?

五千。

父亲那时每天在太阳下暴晒一整天,作为技术工的工资才十五元。这一大笔钱,父亲需要和祖父商议,祖父反对,这几年的表哥已经变了,他每次回家都穿着不同的衣服和鞋子,想必工资早就不够花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回村,和邻居见面了招呼也不打,笑脸都没有,整个人趾高气扬的,像公牛的尾巴一样翘上天了。当年,邻居可都是多少帮助过他,东家一顿饭,西家一碗水的。

他的心要坏了,再多的钱也套不住啊。

母亲心疼地对父亲说,要你攒两年了,我还想着你在家能多休息几个月。

父亲慢悠悠地说,外甥也是手心肉啊。

后面几次表哥回家,先后借钱买了彩色电视、小灵通手机,还在城里租了房子,周末一般和表嫂住在城里,但表嫂从未到过我家,都是表哥偶尔来一下。

时间的指针仿佛又回到了正轨,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子收了又种,玉米黄了又收,向日葵也是一茬茬地收割,父亲还在城里务工,祖父患了胃病,食量骤减,日渐消瘦,身体很轻,走路都要扶着墙走,生怕一阵风给吹上天。

父亲趁着雨季工地停工,带着祖父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需要手术治疗。好比晴天霹雳一下击中我们,急需大量资金去大医院做手术,挽救我亲爱的祖父。我在医院里陪伴着祖父,他的心电图波动着,鼻孔插着管子,喝水用输液管剪下一节,吸水喝。父亲四处筹集手术费,母亲留在家照顾年迈的祖母。医院就在表哥租住的小区旁边,他一次没来过医院,父亲的几个工友来病房探望,他们说你外甥在当老师,肯定手里的积蓄比我们的多,即使你反对过他们的婚事,但这人命关天的时候,一家人还是可以分个轻重缓急。

我跟父亲去城里的出租房找表哥了,那天下着雨,我们没有打伞,父亲把雨衣给我披上,他淋雨在前面带路。我们踩着水坑穿梭在新建的楼层间,父亲敲开门,表哥他们居然还在睡觉,地上摆放着许多啤酒瓶,桌子上剩下许多冷却的烤肉和鸡翅,一股酒味混合着烧烤味扑鼻而来,房子别提多邋遢了。

我们说明来意,表哥瞪大眼睛告诉父亲,他每月工资都不够花,表嫂的美发店也关门了,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他从抽屉取出一千元,全部积蓄就这些,让我们凑合着用,这钱年底最好能还一些给他,他年底走动亲戚用。

父亲把钱扔到地上,一巴掌打在表哥脸上,出门前怒气冲冲地说:“我没有你这个外甥。”

从此,我就没有多少表哥的消息了。

那年冬天,祖父还是走了,带着轻轻的身体躺在墓地里。祖父出殡的那天,我本以为表哥会来扶灵,但等到棺椁下地,墓碑竖立,也没来。

那天,我还听到乡亲们议论纷纷,指责和嘲笑父亲养了一只白眼狼。

4

世间有一种隐藏于万物之间无形的手掌,操控着每个人的人生轨迹。

它像巨大浩瀚的夜空,一眼望去,剥落在尘世的都是脱离时空的光线,仿佛每一块下坠的陨石、每一颗划过的流星,再也找不到返程的信息。比如我们有过无数次验证,昨晚掉落的可能落在群山,可是,我们历经险阻,翻越山峰,看到的还是山。那种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猜想越激烈,命运的玩笑越易降临。

我读完小学、初中,都不曾见到我的表哥。

父亲也不曾提到他最自豪和骄傲的外甥,听他的工友说起父亲在县城多次遇到了表哥,但两人都没主动搭话,收起目光,快步走过各自的肩膀,宛如陌生人。

我想,倘若没有解不开的心结和深仇,不至于几十年的亲情荡然无存,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其中必然有我们所不知的秘密。

我问过母亲几次,她也回答不了具体的原因。有一次说起父亲把户口本交给表哥,帮他转出户口后,再无瓜葛。那天,表哥站在院门外,把户口本放在台阶,下面压着一沓钱,上面留着字条:“这是你们供我读书的学费,自此以后,我们不再往来。”

父亲坐在椅子上,闭着眼,任由太阳落山,也没吃饭。

我们没人敢打扰他,但他的眼角湿润了。

我读到高中,在高中操场远远见到了表哥,他站在教师队伍里参加开学典礼。那人就是表哥,我认识他的背影,熟悉他走路的样子,听得懂河南口音的普通话。一个完整的学年中,我以为表哥还会像小时候一样放假回来第一件事情就在村里找到我,给我好吃的糖果和好看的小人书。这些都没发生,我的教室和他的办公室只有二十米,从入学到放寒假,我只在窗台看到过他提着书去隔壁班上地理课,他从未主动找过我,或向别的老师打听过我。

我回家,告诉母亲这些事,她脸上很平静,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她说,人各有命,人与人的缘分有时也会耗尽,世间许多事都有定数,何必有执念,不如顺其自然。

高一下学期,我父亲突发疾病,母亲陪着父亲在西安治病,年迈的祖母由小姨照顾。我不放心祖母,每周末争取回家一趟。她的年纪大了,走路像一辆快要散架的牛车,挪动一步,我甚至能听到她弯曲的脊柱里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

祖母的老年痴呆症严重,偶尔意识很清晰,她问我,有没有见表哥?我说见了,他前两年刚刚从阳镇中学调到县城一中,是全校最好的地理老师。我编造谎言,让祖母高兴。她用拐杖敲打着台阶,乐呵呵地喊着:“好!好!好!”。

有一段时间,水生问我表哥不是地理老师吗?怎么没见他找过你,也好让老师多照顾一下你。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就说,我不认识他,七八年了早就忘记了。我怎么会忘记,只不过是不愿提起他罢了。

我分不清祖母哪段时间糊涂,哪段时间清醒,糊涂时喊着表哥大骂,清醒时夸赞着表哥。这些年,她或许永远停留在半睡半醒间,不为柴米油盐操心,也不管山村以外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十分体面而干净的生活?

过了三个月,父母从西安回来。父亲瘦了很多,那双捏着泥瓦刀的手掌细腻了,裂开的口子愈合了,面容除了蜡黄一些,倒也清爽许多。

那年夏天,我和父亲坐在石榴树下,吃着西瓜聊起表哥的一些琐事。

父亲语气平和地提起那几年间他们之间的战争:表哥和表嫂婚后第三年离婚,理由是表嫂嫌弃表哥挣钱不行,跟另一个老板好上了。那以后表哥经常请假,整日在出租屋放着港乐喝酒度日,父亲一气之下砸了他的电视机和音响;表哥后来又回去一趟河南老家,安心上了几年班,教学水平渐长,被评为“优秀教师”;父亲有和解的想法,托相识的工友给表哥带话,表哥不同意,他说泼出去的水永远不会收回来,他还扬言,一直记得父亲打他耳光的事情。那年,父亲病重,身体不如以前,想让表哥陪着他去西安看病,我们全家人都不曾去过西安,表哥是大学毕业前在西安实习,但他拒绝了,理由是课程忙,抽不开时间。

他们的关系宛如列车的轨道,在固定的地点和区域,却不会产生任何交集。这些事,仿佛在日月转动的时间规律里微不足道,但它们就像一根根深深扎进肉体的刺,谁也不愿意忍痛拔出来。

“爸,你们还会原谅对方吗?”

“不会。”

“他毕竟是你的外甥啊。”

“是啊。”

“爸爸,那?”我不知道问什么。

…………

那晚,夏风轻拂过我们,像置身一望无际的田野,忍耐着夜晚静谧的孤独。这听起来不足挂齿的小事,却接受了一切无尽而漫长的痛苦。

我想起和祖父第一次去阳镇的经历,又想起祖父离我们而去。他弥留之际,已然说不出话,只能吃力地说出几个词语:“上学,成功,阿伟……”阿伟是表哥的名字。

祖母拉着他浮肿的手,为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服。她的泪水落下,我的祖父像一株被抽干水分的麦子,斜躺在床上。

祖父撑着的一辈子的精神气,一下蔫了。

我第一次感应到死亡是如此缓慢而残忍,祖母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那把祖父经常坐的椅子上,谁问也不回答,谁也不理,也不看屋里进进出出忙碌的人。她仿佛魔怔一般,直到落日跌入山谷,她才缓缓起身时,她的眼睛红肿,而祖父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每次想起这些,那时,我多么渴望表哥出现送祖父最后一程,但他并未出现。

那一刻,我把自己的眼泪掩盖在燃烧的火焰中,发烫发红,让灵堂的火堆烤干眼泪,让暴雨冲刷掉所有的痕迹。

我们悲伤完了,日子还要继续。

2019年,我大学毕业,告别父母,也要去阳镇上班。

这条路的两旁除了房子修得更加亮丽,树木更郁葱些,草也深了很多,其他的都没有变。表哥走过,父亲走过,祖父走过……可他们再也不会重复走了,

水生开车送我去阳镇,我这次去阳镇注定和表哥一样,要住一段时间才能回家。有时候放假或周末,我可能也不回家,因为阳镇到我家有150公里,太远了。

我站在阳镇最高的山峰,也看不到家里的地方。

我适应了阳镇的气候,夏天潮湿,炎热,河水自顾自地流向远方。我很喜欢傍晚去河边散步,一旁参天的麻柳树已经有百年历史,某个顽童雕刻的名字已经扭曲,只能简单辨认出姓氏。

两年间,我走完阳镇的每个村庄,见过最美的落日和最平缓的日出,也经常到竹林,听着风吹响竹叶的哨声。我与同事、与当地人喝茶聊天,听他们说起阳镇的故事,但都没有人说起表哥。也许,他们并不相识。

阳镇其实很好,平和安静,冬天都见不到几场大雪。夜间好不容易下雪,醒来后窗外马路湿漉漉的,只有很小的一部分雪停留在房顶,阳光照得白白的,像刚刚扒皮,切出来的透明白萝卜片。每到清明前后,春茶采摘,高山薄薄的雾气持久地不愿散去,我看到人们担着竹篓上山,唱着毛山歌采茶。傍晚以后,很多人家的屋顶冒着青烟,炒茶的香味弥漫在阳镇,我享受清香的时刻,仿佛置身云端。

端午放假,我给父亲带了两斤新茶,他取出一把,攥在手里,然后轻轻揉揉放进茶罐里,水滋滋地冒了出来,二三十秒中,一杯清茶就放在我跟前。

父亲说,以前表哥也带回来过阳镇的茶叶,没有这么新鲜。天空有些阴沉,雨滴慢慢滴落在屋顶的瓦片,我们围着火炉,煮着茶,聊起很多以前的旧事。

他说起河南的姑姑们,他们已经七八年没见了,老家早已搬迁到县城,祖宅也没有了。我问父亲想回去不,他说等身体恢复好了就回去一趟。他又说起河南的几个外甥,无不怀念他们小时候的模样。

我进屋拿出老相册,里面有一张父亲外甥们的合影,照片中的表哥很小,站在人群中间,手捏着衣袖紧张地望向前方。父亲挨个儿给我介绍他们,我可能记住了几个,也可能忘记几个,当父亲指到表哥时,停顿了许久,也不说话了。

我们合上相册,听雨渐渐下大,雨珠连成线,不间断地打在屋檐下的石板,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但有一些雨珠,不听话地被风吹在父亲的脸上,他也不用手去擦拭,仍有雨珠顺着鬓角滑落到衣领。

端午结束,我返回阳镇前,走的时候雨还没有停。

一些雨就此消失了,一些雨还在下着,而一些更大的暴雨,不久之后也要到来。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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