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云积
光从高处来,它覆盖了我面前的一切。
这一切包括我能用眼睛看到,或者用眼睛看不到的万物。这里的万物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
光,当然是太阳光。这是初夏时节的某一个上午时分,面前的一切于我而言是陌生的。当我在它们面前站定,发现来自其他地域给我的认知,与面前所看到的一切产生了严重的偏离。我承认在此刻,它们使我产生了茫然无措的感觉。
有一部分光跌落在我面前须仰视才能看到的层层叠叠的屋脊上,还有那些高过屋脊的树木的茂密树冠。屋瓦或暗红或青灰,在此刻泛起惺忪的光晕,像是有了生命气息。这些气息是旧年生活在此处的人们遗留下来的,如同幻影般,开始描摹那些遗失的过往;还有一部分光从老屋山脊上跳下,从早年在此生活的人们预留的空缺里冲出来,匍匐在我的脚下,扯住了我刚要抬起的左脚,它们像是要阻挡我准备进入面前的空缺一般。
太阳光照在树冠上,如敲打了那些纯净的叶片,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响过一阵又一阵。我知道,这不是阳光敲打的结果,是初夏的微风吹动叶片摩擦发出的声音。此刻,落在树冠上的光是鲜亮的,那些树木的叶片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动着明艳的光,衬托出这些叶片更加翠绿饱满。
几只鸟雀从散落四处的树冠里飞出来,它们是乡间最常看到的:灰色的麻雀、黑白羽毛相间的喜鹊。应该还有一种鸟雀,它们的叫声短促清脆,翅膀扇动快捷,往往是刚听到它们的鸣叫,便有一个小小的灰色影子从眼前一耸一耸地向高空飞去,瞬时不见踪影。鸣叫声好像追不上它飞翔的速度,还留在刚才起飞的地方打转,不像麻雀总是三五只成群,带着扑棱棱的声响四下里飞遁。
面前的空缺是一条胡同,弯曲、狭窄、悠长,早年的人们根据自己对风水的认知建造了属于自己和家人,以及后世子孙赖以存身的住宅。这些住宅高矮不等,宽窄不一。前后住宅之间有细微的错差,于是这条胡同便有了几道大小不等的曲弧,像是一条在时光里游走的生物,被定住了身躯,保持着恒定不变的姿态,告诉看到的每一个人,它曾经是灵动的,那条曲线是永无休止的。而时光却带走了胡同里的人们,也带走了属于胡同里的人们的烟火气息。
它就在这条胡同里,一直在等候着我的到来。
此刻,我站在这条胡同的北端,这一端于我的选择是胡同的入口,胡同的另一端作为出口通向野外,那里是一片广袤的天地,出口便显得明亮。
胡同南北向,正是上午九点有余的时刻,太阳光还不能对胡同形成直射,近处的老屋山墙上、院墙上漫漶出墨黑的苔衣。苔衣虚实相间,有的是不规则的线段,有的是不规则的或圆或方的形状,它们互相缠绕勾连,描摹了一些需要充分调动大脑记忆或想象才能看得明白的图案。当下,眼睛是不能眨动的,生怕在眼眸流转之间,上一秒才识得的图案在下一秒便踪迹全无。虽是初夏,太阳光形成的暖意还不能达到暴晒的程度,落在胡同里的光跟随着每天时光的流逝从清凉到煦暖,再到清凉。在温差不断变化的过程中,日子便日日新过一日。
当这条胡同完全在我的眼里呈开放状态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迅疾出现了无数个疑问。那些构成这条胡同的物种,比如胡同两侧紧挨着住宅与院墙生长的荒草,还有荒草上开出的不知名的小花,落在胡同里的刺槐花的花瓣、梧桐花的花瓣,还有看不清树叶的一些树木,它们杂乱地分散在胡同两侧的荒宅里。它们在此刻是静止的,竟使我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有两只猫咪从胡同西侧倒塌院墙的荒宅里蹿了出来,蓝黑色的猫咪在前,橘黄色的猫咪紧随其后。我与它们距离差不多二十米的样子,橘黄色猫咪似是心生警觉,身体还呈追随的姿势,猛然把头转向身后。橘黄色猫咪的警觉给我提了一个醒,在我和它们之间,虽然是空荡荡的胡同,好像应该存在着什么东西,我看不见它们,或许猫咪们会看得到。在这里,我是一位没有受到邀请的闯入者。我一直不加以动作,有足够的耐心与橘黄色猫咪对视。不知从何处传出一阵哑钝的声响,像是一块倾颓的瓦片,或者是一块不能被支撑的某一重物在此刻落在了荒芜的土地上。猛然发出的声响对橘黄色猫咪构成了恐慌,眼见着它浑身一紧,原来紧贴着身体的毛发瞬时奓开,没有看清它是如何发力的,便消失在胡同东侧一段倒塌的院墙里。
胡同再次陷入空荡荡的时光里。如果说我刚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是构成寂静的所有要件,这只能说明我深陷于骨子里的对于寂静的深刻喜欢。一切都再次安静下来,在这种寂静状态下,刚才心生的那些疑问再次浮于脑海里,它们环环相扣,如同无数个旋涡,互相套叠,互相缠绕,把我不甚发达的思维器官绕得懵懵懂懂。
这条狭窄的胡同有多深呢?有多少人从这条狭窄的胡同经过?又有多少人曾经在这条狭窄的胡同里居住?有多少人像我今天这般带着某种目的来到这里?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条胡同的存在?它在此有多少年了?还有,依托了胡同存在的它在此多少年了?等等。
一个人有无数个答案,或者是无数个人只有一个答案。但是现在,没有人能告诉我属于他们的答案。
我的答案和一个人的无数个答案会有几个重叠,我不知道。毕竟,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无数个答案究竟有怎样的指向。与无数个人的一个答案会不会一致,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能肯定,我的认知是否和无数个人的认知在一条线上。
以浅层的思维看,这条胡同的长度、宽度、高度,这几个数据应该不难求得,借助一些或简单或复杂的测量工具便应该得到数值;稍微拉伸思维的深度,这条胡同有多少年了;再继续拉伸,这条胡同有多少人的脚印丈量过它的深度;如果再继续拉伸,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从这里经过的人们在这里交际,或是交集,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我的这些瞬时想到的疑问,仅仅是以人类为基础,那些由人们的认知衍生出的万物,不单单包括今天看到的阳光、感受到的风,还应该包括那些看不见的隐秘气息,那些与人类并存于此世间的植物、动物等。对于这些疑问,是在我的思维器官进入懵懂状态后如同被人一棒子敲在神经的某一点上,产生了共振,在瞬时惊醒过来,与前面的疑问产生了细微且紧密的衔接。
有清凉的风从我面前的胡同里冲了出来,它们带着属于这个胡同经年隐秘的气息包围了我。我在一瞬时感受到它们曾经的犹疑,它们从勾连成胡同的那些空间里被风带着四处游走,好像就是为了等待有某一时刻能与今天到此的我相遇。它们等了多少年,我不知道,这是属于它们的秘密,在我还没有踏入这个胡同的时候,我对它们一无所知。
今天,它们把我当作了客人,我远道而来,它们知道我的疲沓,以自己的方式远远地迎将出来,将我抱个满怀。它们冲出来的时候,那些跌落在地上的阳光依旧不动声色,阳光在我的身后描摹了影子与我不离不弃。我承认,匍匐在地上的阳光是煦暖的,这些阳光是构成它们的某一部分,在它们清凉的气息里寄存了些许的暖意。
我不能确定,属于它的隐秘气息在这世间被那些四处流浪的风带着东奔西走的时候有没有与我相遇过。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一世的当下时刻,我是奔着它来的。自从我知道了它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所在后,我便急急地赶来了。
它是一棵树,一棵古老的槐树。
这是我此行的目的所在。因为它的存在,我认识了这座古老的村庄,然后知道了这座村庄里有一条属于它的胡同。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村庄、胡同,都是属于它的。包括寄身于村庄的人们是属于它的,还有那些寄身于村庄的植物、动物,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万物,都是属于它的。这里是它的王国,在这里曾经出现过的所有生命是属于它的,今后出现的生命会不会属于它,时光不会很快地给出答案,相信这里的荒败景象并不能给出一个理想的答案。
村庄叫作紫罗綦家,寄居了綦、石等近十个姓氏。如别处大地上所有的村庄一样,由极为普通的文字表述村庄存在的缘由。紫罗是别人的衣衫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或许肥大,也或许紧小,经过几百年的时光变迁,衣衫适合了自己的体躯,还是自己的体躯适合了衣衫,这是无解的课题。
邻村叫作紫罗刘家,这是紫罗来历的本源地。两座村庄南北相依,綦家在东南,刘家在西北,中间隔了一个大王埠,有一条曾经旺盛的河流将两座村庄连在了一起。紫罗的称谓来自刘姓老祖。此地居长江以北,金元与南宋隔江而治时期,金国的皇太后患一不明之症,皇宫御医无人能解。皇家城头发榜,刘姓老祖揭榜进宫医好了皇太后的病,皇上赐紫罗袍一件,传说还有金银珠宝。今人没有亲见皇帝御赐之物,只是一个名号流传至今。包括綦家、刘家周边的十三座村庄跟着受了恩赐,统称紫罗××村庄。
曾经借助卫星云图以俯瞰的视角看过这座村庄,单凭影像不能认定村庄的古老与新生。如果从屋瓦的反射光来判断,村庄西侧的屋瓦都是明红色的,在阳光下闪耀着亮眼的红彩。村庄东侧的屋瓦有青灰色有暗红色,有杂乱的树冠分布其间,这些色彩凌乱,甚至是不确定的迷乱般的影像。如同是当下的、过去的时光,或者是将要到来的隐秘不宣的时光,它们都是玄妙未知的。即便是已经发生过的,想看清它们的走向,以及在此世间曾经遗留的故事,也是徒劳的。
胡同就在村庄的东侧位置,向西再穿越一条胡同便是一条南北大街,大街分割了村庄的东西区域。大街以东是旧村区,大街以西便是新村区。如果不是事先得知这本是同一座村庄,我会有恍若穿越的感觉。想必,旧村区是孤独的,委身于旧村区的胡同是孤独的,落在旧村区的光也是同样孤独。这里鲜少行人,此地的光如果用明媚来加以描绘应该是不合时宜的,它应该用迷惘、沉寂、寒凉来加以描述。
在我踏入这条狭窄的胡同时,也就是说,一只脚刚落地,另一只脚还在犹疑是不是要跟进的时候,它就给我传递了极为强烈的信息。我甚至感觉这是浅层睡眠中的一场梦,更多的是若有若无的存在一般。
胡同的地面铺了一层煤灰渣,双脚落在上面,煤灰渣因为受到挤压会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极力控制着行走的步幅与频率,免得发出一些大的声响惊扰了胡同里的寂静。反而是胡同两侧的山墙和院墙因为有了高度,像是要倾倒一般给我造成了压顶的沉闷感觉。
我沿着胡同自北向南踽踽而去,那些在胡同北端只是看到的门楼侧面,在我的面前次第展开。不得不承认,我在胡同里行走的时候,是把这里想象成了一幅古老的画卷被我一寸一寸地打开了。在当下的每一时刻,这寸寸被打开的画卷带着些微的腐朽气息,那些倾颓与倒塌的院墙、山墙,就是画卷出现的空洞。空洞的边沿都是残破且参差不齐的,时光被泄漏,不知流向何处。
门楼样式各异、大小不等,无一例外地沉寂,门板早已脱了油漆的颜色,分不清是黑还是灰。没有油漆保护的门板,暴露出木质原本的纹理,描摹了高山与流水。门前的绿草氤氲萋萋,与木质的纹理形成了立体的山水画。画面里的影像有近有远,有高有低。黑白的是静默,彩色的是繁闹。在一家倾颓的门楼前,有一支攀缘的藤蔓沿着尚存的一扇门板爬到了墙头上,在藤蔓互生的叶片底下有细微的叶柄顶着一朵弱小的白花擎了出来。这是一片冷色调里唯一可以用来描述生命存在意义的颜色,而这一朵白代表了曾经的繁华最终走向虚无。
倾颓的院墙后是荒败的庭院。庭院里旺长着各种树木,树干粗细不一,树冠大小不等,都长满茂密的树叶。旺长的树木蹿过院墙和老宅的屋脊,树冠居高临下,俯瞰着被旺盛的生命衬托出的衰败景象。从零乱的断垣里可以看见墨绿且葳蕤的荒草,它们茂盛的样子让人感到了冥寂,想到看不见的空旷,甚至是悠长的远方。
及至胡同深处,竟有了人烟的气息,如同正在攀爬一座四野空荒的高山,力竭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些人世的气息。东侧有一片空地,栽种了一些绿色的食用植物。我识得的有大葱,每一棵大葱皆抽出了花薹,一个硕大的花蕾被一层白色的膜质包裹着;有几小畦的韭菜,还有几个竹架,已经有豆角弯弯绕绕的藤蔓攀了上去。
空地的北侧便是一户院落。南屋矮,北屋高。街门占用了一间南屋,东南门,一张颓败对开的门扉张贴了朱红的对联,街门虚掩,门框呈现出烟熏火燎的底色,应该是很多年没有经过油漆的滋养,裸露的木质纹理如一截枯朽的木桩。门码头是青砖堆砌的,像似不堪岁月的重压,已经出现了弯折。看得出门码头的坚持,我甚至想到,如果一场大一点儿的风雨就会吹倒它,它在极力维护着的,和我想到的会不会是在一个点上?门码头的下缘,那些堆砌的青砖之间已不见灰浆,倒掉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个问题肯定不会过于遥远。
空地的西侧,也就是胡同的西侧,是一道白粉的院墙和山墙,院墙的南邻是一条半截胡同,街门开在半截胡同里。街门外侧罩了对开的纱门,纱门里面是敞开的街门,街门是暗红色的。此处的两座院落色彩对比强烈,一处新,一处旧,共同之处都是没有任何的声响。
越过空地向南便又跌落进无边的朽败里,再次残垣横陈,直到我走出这条胡同,一阵田野的风迎面拥抱了我。胡同的外面是一条东西向的村路,过了村路是广袤的田野,麦子正是拔节期,几株桑树灌木随意地生在地头上,充斥田野间无穷的生机都被各种绿色植物描摹得清清楚楚。只是在此刻,我才想到,胡同具有独立性,它的敞开是为了更好地连接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转身看着我走过的胡同,现在知道胡同里共有二十余户住宅,它们联合那些树木、荒草构建了这条形式意义上的狭窄悠长的胡同。胡同里只有两座院落尚有住户,其他的皆为空宅,空宅的空是从心里生出的空,带着寒凉的气息。
胡同出口西侧的住宅早已荒弃,街门只是在两扇门的门环上拴着一截麻绳,如果不是门环被厚厚的铁锈包裹着,麻绳呈深沉的灰黑色,我还以为老宅的主人只是随手搭上一截麻绳告诉来访的客人离开片刻即回;如果不是在门扉的下缘被倾颓的残砖遮挡,灰黑色的麻绳早已被风扯断。院子里的荒草没人,去年干枯的荒草还在,今年的生草蹿得比人还高。透过荒草的间隙可以看见荒宅的屋门,屋门紧闭,灰黑,寂灭,类似来自时光极为遥远的深处散发出来的孤寂感。每一位从这里经过的行者,都会被这种孤寂感挫败,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站在胡同口上,我想我已经错过了什么,我是来寻找的,目的明确,它就在这条胡同里。我自北而来,竟没有看到它的影子。我转身折返,再次踏入胡同。这次我只注重那些高过屋脊的树冠,从树冠上生长的枝叶分辨它的所在。
再次回到那两座住宅的空地,发现它竟然隐身在新宅屋后的人家。前后两座住宅间早年应该是一条胡同,现在这条胡同被一个低矮的门楼封闭,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胡同的北面便是它寄身的那家老宅。老宅东厢房的屋脊几乎遮掩了它的树冠,我从北面踽踽而来时遮住了我四处搜寻的目光。
老宅的门楼东向,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垂挂在一根铁质的横档上,横档也是锈迹斑斑,用肉眼能看出它们因为这层厚厚的铁锈有一些膨胀。门上照例是朱红色的对联,对联尚新,看得出它曾经的主人还没有抛弃它。看过的其他门楼,有的没有对联,有对联的也仅仅是纸片的残迹,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只是泛着虚无的白,这样的对联必是早年所张贴,为何近几年没人打理,答案很难求得。
其实,在我第一次进入胡同时,在每一座门楼前都有停留,我试图在此刻能解读到它们曾经的主人的一些过往。他们的离开是背负着何种原因与目的。短暂、永恒,虽然都是指向时间概念,但这个过程背负着何种人生际遇,没有人能告诉我。至少是在此刻,没有人能与我对话交流,抒解我心中不断堆砌的块垒。
我试着推动面前封闭了胡同的门扉,外观上没有铁锁,可是它一定是有机关的,我根本无法推开。在我打量寻找隐藏在门扉上的控制机巧时,南邻的街门有了响动,随之是一位中年男人转了过来,问我想干什么。我说了意图,中年男人也不多话,过来在门扉的右上角拉出一根灰色的细绳,然后一只手稍用力便推开了紧闭的门扉。
在胡同的北侧有一道院墙,好在不高,我可以踩在基座上看到北邻院子里的情形。这一次,古槐也彻底暴露在我的面前。院子里的荒败景象完全被早先看到街门上的朱红色对联所掩饰,杂草几近人高,看不到人行小径。院子里还有一道隔墙,墙码头对着进入院子的街门,古槐就生长在这道隔墙东端的南侧。这道隔墙使我想到在早年应该是一道影壁,属于这个院落的街门原本是开在南侧的胡同里,就是我现在所处的这条胡同里,不知是什么原因,老宅的主人改了东门。
北屋三大间,东西各一厢房,是具有北方特色的院落。屋门是对开的整木板,窗户还是老式的格菱状。院子里除了在我面前的古槐树,在北屋东西两侧的窗下还各生长了一株香椿树。香椿树叶片有的已经伸展开来,没有伸展的保持着蜷缩的形状,叶片泛着淡红的光影。两株香椿树高耸,高过北屋的屋脊,明显看到门西的香椿树高过门东的香椿树。两棵香椿树差不多的围度,目测有近一米的样子,想必,香椿树也有些年头儿了。
古槐的主干已经朽枯,西南方向自下而上完全敞开,空腔里黑魆魆的,外表的躯干支离破碎。树冠被初夏的枝叶遮掩了朽枝,有一条伸向东南方向的树枝,粗大,有成年人的一围,树梢已经干枯,树枝的下面用红砖堆砌了立柱帮助支撑着树枝的重量。
这样的院子,曾经在我的梦中多次出现过。也曾经在不多的阅读体会中,与这样的院子相遇。其实,对于面前的一切,我感觉与它们之间是相互充满期待的。古诗十九首中有《庭中有奇树》一节,原文是这样的:“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后人根据对这首诗文字的理解贴加了一个标签,说是一首表现思妇忆远的闺怨诗。
然而,在今日,从我踏入这条胡同开始,这首诗不再属于思妇。它是属于这条荒僻的胡同,属于这棵被岁月遗忘日渐朽枯的古槐。它们想念那些曾经的遥不可及的却又真实存在的时光,还有那些借助曾经的时光出现、最终又被时光带走的一切。这一切里的人与万物是平等的。现在的胡同就像是岁月的一道伤口,需要万物去填充它,直到它丰盈起来。
那位中年男人一直在,他并无多言。我向他求证院子里这些树的过往,他只是告诉我说,如果想知道,可以问问东面那个院子里住的老人,老人今年九十多岁了,是他老家祖上的东西。
这是应时而生的机缘,我与老人的机缘,因为这棵古树有了交集。街门不用推,一直开敞着,我抬脚迈过门槛的时候,还小心地观察了一番门头的情状,我的走动会不会惊动了它们的沉寂?院子里很静,可以听到槐花不时落在地面上的声响。院子里已经凌乱地铺了薄薄的一层槐花,有几朵浅紫色的桐花点缀其间。如果不是这几朵点缀的紫色花蕾,我还以为就在刚才落过一场轻雪,恰恰盖住了地面。
东侧院墙外是一株盛开的刺槐树,槐花如盛雪,几乎包围了整个树冠,只能看到不多的绿色叶片。还有几株缀满紫色桐花的梧桐树,梧桐叶片尚小,桐花寄身的枝干便显硬朗。院子里还是原初的泥土地,在必经之处用碎石垫了甬道。屋门的东侧是一眼手压井,生铁铸造的井头,红色的锈迹泛着水渍。
踏过碎石铺成的甬道,那些被脚印踩住的碎花发出窸窣的声响。在屋门口站定,门框镶着的风门开向院子,风门的木质纹理包裹着一层灰黑的包浆,残败的油漆痕迹已经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屋内光线暗淡,陈设杂乱,堂屋的中间位置是一张四方的餐桌,桌面上凌乱地摆放着一些日常炊具,还有一个不到半桶水的淡蓝色的纯净水桶。墙壁的白粉已经被岁月的烟尘浸染得看不出底色,那些陈年油脂乌突突地涂抹在堂屋能用肉眼看到的位置。
不敢贸然闯入,轻声询问:“谁在家里?”俄顷,一高壮男性老者从东间出来。老者腰背挺直,腿微弯,好像不能承受其胖壮的体格。国字脸白净,蚕眉密生,有细长的眼眉耷拉下来遮住了眼角,上眼皮些微松弛,也能看得出老者的眼睛颇大。问明来历,请我进去坐。
堂屋里,我坐在矮马扎上,老者坐在高凳上。对话直奔主题,说到西侧的老宅,老宅里的古树。老人石姓,寿高九十有六。老宅不知建于何年,古树不知生于何时。香椿树却印象深刻,屋门西的二百余年,树高十六七米的样子;屋门东的近百年,树高有二十余米的样子。香椿树是石姓老人祖辈在世时亲手所植。
老宅孕育了石姓三支七代人,一直由长房传继。祖上传说在建老宅时,人们在古树现在的位置发现了一棵槐树苗,怕被进进出出的人践踏,用一个没有底的筐篓罩住保护。石姓先祖留言,建祖宅,槐树生,这是祥兆,后世子孙一定要保护好祖宅,保护好这棵槐树。祖宅在,血脉在;古槐在,根脉在。此后数百年的光阴,后人对祖宅只修不拆,对古槐细加管护。
从老人这里知道,这条胡同里人烟鼎盛时曾经住着百十人。岁月更替,到现在只有两人了。除了石姓老人,胡同西侧那家住着一位老妇,长年瘫痪在炕,儿女轮流侍奉。有几家绝户的,其余的或搬走,或高飞。
我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们成家另过,两个儿子在村子的其他位置盖了新房,一个儿子在城里买了楼房,闺女嫁外村去了。
我这辈子没有走出这个胡同,只有死了才能离开这个胡同,这个日子应该也不远了……
老人说这些的时候,避开了我看向他的眼光,转头看向院子里。一阵风刮过,扑簌簌地落下白色的槐花,像是落在无边孤寂的时光里。老人的眼光没有明暗,没有悲喜,只是定定地看着院子里。我也跟随着老人的眼光看着院子里,槐花满地,有暗香时时袭来。
那些离开胡同选择高飞的人去了哪里?他们是否还记得尘世里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曾经寄托了他们的肉身?他们会不会有过胡同与古树共生的梦境?如果这个胡同深刻在他们的记忆里,说明他们从没有真正地离开过这个胡同,包括我面前的老人,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个胡同。
后来,我回到寄身的小城,时时想起那条胡同,那些老宅。只是,在我的回想里,那条胡同那些老宅都是鲜活繁闹的,它们不再荒败,无一例外地被高空明艳的光覆盖,炊烟从每一个烟囱里袅袅升起。那些无言静默的门楼洞开,人们带着满脸的喜色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漆黑的门扉上皆张贴了朱红的对联,祥和的气息氤氲不止。
这或许是我重复了无数次的一个梦,但这个梦是有温度的。在某一梦醒时刻突然想到,在老宅里与古槐同生的两株香椿树,它们会不会与庄子《逍遥游》里提到的上古里的大椿是同一树种。“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如果是,我祈愿所有承载了乡村的时光都能得到永恒并蓬勃不息。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