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轻的村庄

2024-07-07 11:55:48文非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蛐蛐儿孤儿木匠

文非

一、地下的声音

每天下半夜,李孤儿总会被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叫醒,他在黑暗中竖了耳朵,努力分辨声音的来源。沙沙沙,沙沙沙,持续不断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来自隔壁王二的老屋,又像是来自村子的东北角,或者西南角,再或者西北角。天气好的时候,李孤儿会悄悄爬起床,披了衣服,拿出钥匙打开王二家的屋门,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院子里站一站,在村子的东西南北角站一站。然而好多天过去了,神秘的声音堵在他心里依然是个谜。

能听见这些声音的还有村西头的李走水。

这天夜里,同样被声音折磨的李走水来敲李孤儿的门。李走水扛着一把铁锨站在月光里,睡眼惺忪的样子。李孤儿虽然不太赞同李走水的做法,但还是随手拎起靠在门外的铁锨跟着李走水走了。

夜里下了露,握在手里的铁锨湿冷。李孤儿学着李走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翻动裸露的石块,好像是,那些声音就躲在某块或者某几块石头下面,翻开石头,它们就跑不掉了。他们从村东头翻到村西头,连没在草丛里的石头也没放过。石头下面,除了各种惊慌失措逃窜的爬虫和沉睡的蚯蚓、花蛇,他们一无所获,沙沙沙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像春蚕啃噬桑叶,似密雨落入草丛。李走水有点儿泄气,趴了下来将耳朵伏贴于地。

没错,它就躲在下面,也许是很深的地方。

李走水拍着身上的土灰说。

得把它们挖出来,根儿都要毁了。

李走水没听懂李孤儿的话,李孤儿猜测一定是有许多巨大的虫子在地下啃噬村子的根。和树一样,村子是有根的,根没了,村子就枯萎了。

声音越来越疏落,直至逐渐消失。李孤儿埋怨李走水动静太大,把声音吓跑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听上去声音比别处大,除了沙沙沙的声响,还隐约可闻唧唧的声音,像夏虫在地下吟唱。他们轻手轻脚,铁锨带着隐忍劲儿。李孤儿没有李走水力气大,也使不惯破损的铁锨,抡起来的时候,锨把上的力气还未传递至铁锨便散了,好在他们脚下的土地比较松软,并不十分耗费力气。

那些被掘出来的打着瞌睡的土坷垃,被慵懒地甩在一旁,成一个松软的土堆儿。一股潜藏在土里的气味在他们鼻子里调皮地钻进钻出。李孤儿夸张地打了一串并不连贯的喷嚏。

锨把长的土坑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时,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物。地下的声音仍在持续,引诱着铁锨向下深入。李走水有点儿泄气,他的热情总是那么容易被磨损、消耗。

回吧。李走水打了一个哈欠,他是个容易犯困的人。

李孤儿有点儿犹豫,看来今天夜里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新翻上来的土必须填回去,一个大坑平白无故出现在村里,天亮后会惹出许多诅咒。

回填之前,李走水居然丢下铁锨坐在土坑里,他身子努力向后倾,想让自己躺下来,可是坑太小了,他只能像一条狗一样蜷缩在坑道里。为了躺得尽量舒服一些,李走水不断地变换姿势。李孤儿笑着骂了一句。

西头的九婶也就这几天。李走水说。

李孤儿点点头,这两年,他和李走水送走了不少亡人,他们算得上一对好搭档。

李走水发出哎哟一声惊叫,似乎被什么东西硌疼了。他爬起来,抄起铁锨朝某个方向挖了几锨土。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和前面那一声完全不一样,叫声里没有了痛感。

李走水发现了一件掩埋于土中的异物,说不清楚是什么,他加快速度一锨一锨地往坑外铲土。李孤儿唯恐错过了好事,很想跳下坑道看个究竟。

是一只破损肮脏的拉杆箱,李走水有些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将它提出坑外。虽已残破不堪,李孤儿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王二女子的拉杆箱。王二女子每次从外头回来都拖着它打李孤儿门前过,拉杆箱轱辘发出“咕咕咕”鸟一般的叫声。它原本是火红色的,妖魅,但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李走水歪着头踩住拉杆箱,弯下腰拉住沾满泥土的拉链,刺啦一声,拉杆箱便打开了。李走水的这个动作让李孤儿想起了杀猪,李走水杀猪很牛,刀子划过,一串均匀滑溜的刺啦声便利索地打开猪肚子。

干瘪如狗肚的拉杆箱里面有不少东西,发霉的衣裙、化妆品、身份证、毛巾、香皂以及一本几乎沤烂的名叫《电话销售艺术》的书本。这些东西暴露在月光下,散发着古怪的味道。李走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提示李孤儿该回去了。

李孤儿推测这个行李箱掩埋在土中至少有四五个月。还是春天的时候,王二和执意要出门的女儿大吵了一架。王二的骂声从村西头传到村东头,又从村东头弹回村西头。终究,王二的女子赌气走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女子刚走,王二便撒手归西。

李孤儿看着李走水扛着铁锨脚踩稀薄的月光走了,他听从了李走水的建议,将肮脏的拉杆箱拉回家,月色中响起“咕咕咕”的轱辘声,这声音盖过了深夜的另外一些声音。

下半夜,李孤儿睡得格外香甜,那些隐藏在地下的声音并没有停歇,但它们已经吵不醒梦中的李孤儿。

天还未放亮,睡饱了的李孤儿拉着变形的拉杆箱脚步匆匆去找李走水,他得将拉杆箱还给李走水。另外,他得分秒必争地将昨夜的梦告诉李走水,梦变得越来越模糊,待他走到李走水的院门前时,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好比提着不断漏水的水桶,到门口没剩下几滴水。

李走水还在酣睡,他也在做梦,他在梦中修正了昨夜的经历——挖上来的不是一只百无一用的拉杆箱,而是一只装有银元的瓦坛子。王二的祖上也曾富甲一方,只是到了王二父亲手上才开始无可挽回地衰败。

密密麻麻连通的手臂粗的地道,李孤儿指着脚下的地皮兴奋地分享他的梦,它们是老鼠、黄鼠狼、蚯蚓、蛐蛐儿、花蛇留下的杰作。李走水觉得李孤儿的梦没什么新意,这话在一个月前他就听李孤儿讲过了。李孤儿的原话是“地下住着不少鼠蛇,它们快要把村子的根吃掉了”。李走水打了一个哈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要抓住残存的一点儿睡意,延续那个破碎的美梦。

李孤儿感到无趣,将那只变形褪色的拉杆箱遗留在李走水床前,悄无声息地走了。

二、大风吹走了河流

李孤儿挑着簸箕来到村西。西头有一大片樟树林,这是村里唯一一片树林,村里许多人家的梁柱、门窗、箱柜、桌椅、木佛以及佛龛的木料都来自这里。

三天没来,树根裸露得更厉害,在雨水的合谋下,大风刮走了一层又一层地皮,被掏空了泥土的树根可以钻进一只鸡、一只鹅,甚至一只羊羔。有些树完全站不住了,佝偻着身子七倒八歪,眼看就要死去。

李孤儿挑起簸箕,他要去河边取土填埋树根。这种补救的方法有点儿徒劳,也没有得到大多数人认同,他们不愿意到河边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挑土,村子里有的是土,他们嘲笑李孤儿“就近取土只会让村子变得越来越轻”的说法。李孤儿并不在意别人的言语,他一意孤行,一趟一趟从河边挑来土,填埋在树下。令他感到高兴的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效仿他,不过,他们气喘吁吁挑来的土,都用来填埋夯实自家的屋基。不仅仅是树,那些房屋,也慢慢露出了根儿。

村子是有重量的。人畜、神佛、房屋、灶台、家具、农具、土地、庄稼、树木、猪圈、土庙、河流、露水、石头、草垛、果蔬、走兽、爬虫、鸟雀、鱼虾,以及忧愁、痛苦、谩骂、高兴、嫉妒、仇恨、愤怒、目光、叹气、欲望、灵魂等,看得见看不见的,有形的无形的,组成了村子的总重量。如今,这些东西都不知不觉在消失。改变这一切的是风,大风刮走了许多人,人们将钥匙托付给李孤儿,背着篓儿骂骂咧咧离开了村子,大多数人再也没回来。人走了,牛羊马鸡鸭鹅及各种飞禽走兽自然跟着消亡。忧愁、痛苦、谩骂、高兴、嫉妒、仇恨、愤怒自然也消失;大风摧毁了腐朽老迈的房屋,年深日久,废墟和瓦砾,被土给一点儿一点儿吃掉了;大风还带走了石头、土坷垃、草垛、垃圾以及它有能力带走的东西,躲在地面下孩儿拳头大的碎石,也被风雨刨出来了撵着跑。人们感到不安,这风,恐怕要把整个村子掏空,也许在某个早晨,人们醒来,发现飘轻的村子已经被吹到某个陌生的地方。

眼下,面临枯竭消失的是河流。

村西的那条大河没有名字,它来自哪里,没人能说得清楚,也没人愿意去弄清楚。很多年前,村人沿河逆流而上逃荒,后顺流而下回到村庄,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大河的祖先是长江,大河是长江不慎走失的子孙,因此无名无姓。村人并不关心这些,在他们心目中,大河就是祖先、父辈、兄长,他们彼此相依为命,每天枕着隐约的水流声入睡,醒来后去河边担水、洗涮、灌溉、打鱼、劳作。

现在,大风试图掳走这一切,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沮丧的事情。

李孤儿挑着簸箕来到河边,发现大河和昨天或者前天有些不一样,水势平缓了许多,水流声也小了一些。往日他挑着簸箕还在村口的时候就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今天就不行了,大河像一个步履蹒跚迟滞失语的老人。

李孤儿挑了一处裸露的河床开始取土。不远处的河边,有几个人正在河中拦鱼,他们看上去无精打采,收获也许少得可怜。这条瘦骨嶙峋老去的河流,能给予人们的越来越少。曾经,它像一条健壮的马驹一样不知疲倦地奔跑,不断捎来陌生人和陌生的货船,给村庄带来了生机和财富。雨水丰沛的季节,河水甚至越过河堤漫进了村庄,将所有的人赶往屋顶或者树梢。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那是一条河流最为风光的时刻。

醒来的李走水也挑着簸箕加入了取土的行列,他有一些日子没来河边了,对河流的变化感受更为明显。嚯。李走水望着枯瘦的河面惊叫了一声。这一声瞬间被大风吹走的惊叫,令李孤儿心里一颤。他们在河边坐了一根烟的工夫,然后做出一个决定。李孤儿捡起一块瓷片高高抛起,瓷片落地,两人错身,一个逆流而上,一个顺流而下。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原地。

李孤儿说,河水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是哪里,没有人可以打听。大河分明是迷路了,所经之处荒无人烟。河道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在接近一个小镇的郊外,它分为两条河流,我顺着其中一条水流大一些的继续走,缓慢流动的河水一头扎进一蓬乱草丛中便不见了,半点儿影子都找不着。我想另外一条大约也是如此。

李走水看上去没有李孤儿那么悲观。他说,越往上走,河水越大,也越来越陌生,中途有好几条细小的河流汇入其中。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实在走不动了,不得不请求一条渔船捎了一路。大河在上游有不同的名字,舞河、陈水、猛江,它们无一不是那般生龙活虎浩浩荡荡,和咱们这条河比起来两个样。

在岸边默默坐了许久,身影被夜色完全浸没的时候,他们各自挑了一担土往樟树林走。

四天后的清晨,李孤儿拎着几条鱼经过李走水的窗前。李走水还在睡觉,天冷下来后他变得格外嗜睡,陪着他一起沉睡的,还有那些蜷曲在房基下的花蛇、鼠子、秋虫。李孤儿敲了敲窗户,屋里并无反应。也许李走水误以为是令人讨厌的风,大风经常卷起细碎的石头叩击他的窗户,像一个喜欢恶作剧但又丝毫拿他没办法的孩子。李孤儿喊了一声李走水,屋里传出迷迷糊糊梦呓般的应答声。

河不见了咧。

咋咧?

被风吹走咧。

球。

鱼搁下咧。

黑下喝酒。

李孤儿将鱼搁窗台上,捡起一块石压上。鱼不甘,身负重石,奋力一搏,连同石块摔下窗台,啪嗒声黏稠的声响被风吹散。鱼眼鼓凸,望着一双巨腿,在呜呜的风声中渐渐远去。

哗啦啦的流水声彻底被呜呜的风声消解,夜里,不管李孤儿怎么竖起耳朵,都捕捉不到来自河流的任何动静。失去河流的村庄,成为一具失去血管滋养的躯壳。

三、小木匠的葬礼

夜里,李孤儿躺在床上,感觉村庄失去平衡,微微向东倾斜了一点点。他轻叹一声,估摸是西头的九婶灵魂飞升了,或是村东有生灵归位,有人归来。

李孤儿爬起来,在屋外站了好一阵。天还未亮,半昏半暗,夜凉如水。村东有扰动声,大风捎来隐约的人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院门外,原来是亡人小木匠赶在天亮前回到了村庄。男人接过李孤儿隔墙递过去的钥匙串走了,微光中响起一串清亮的钥匙响。李孤儿反身进屋,找出抬棺的木杠。却遍寻不见麻绳,上一次李朝四的葬礼用过,后来搁在哪里却不记得了。往时,麻绳总是和抬棺的木杠在一起的,埋完亡人,把绳往木杠上一卷便回来。

李孤儿坐在阶沿下想了许久,拍拍屁股往李走水家走去。李走水正借着灯光给小木匠画符,旁边站着一个灰色的人影儿,李孤儿不认得。李走水说是小木匠的女人,灰色的人影儿便从暗处晃到灯光里,嘴角勉强地笑笑。很漂亮精致的一个女子,比王二的女子还耐看。李孤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小木匠。

李孤儿说麻绳失踪了。李走水略加思索说,捆了孝九的猪。李孤儿心里疼了一下,就是,孝九举家离开的时候,借他的绳捆绑家猪,猪性子刚烈,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即便五花大绑,到了村口依然挣脱绳索跑回家。那只不肯离家的猪弄得孝九一家眼泪吧唧,村人笑说,就留下给我们吃吧。孝九咬咬牙丢下猪走了。猪是留下了,至于绳子去了哪里李走水也说不清楚,十有八九被孝九带走了。李孤儿为流落他乡的绳子懊悔不已。说起来,那还是他祖父传给他的东西,他曾用它捆着包括祖父祖母以及爹娘在内的许多人的棺木送进了坟场。

天微光,好几拨人从小木匠行将倒塌的老房子出发,一拨人去往樟树林,他们要放倒一棵大树打棺木;一拨人去寻找孝九家的那只流浪猪,杀猪做宴席;一拨人去往镇街,请响器班和道士。

李孤儿和李走水坐在一条板凳的两端抽烟。他们不时往几尺开外的桌上瞥上两眼,桌上的匣子红绸缎覆盖,匣前立着相框,越看越不像小木匠,他问李走水,李走水也摇头。

抽完烟,他们抄起铁锨往坟场走。

得挖大一些,匣子里憋屈。李走水说。

李孤儿表示赞同,但他弄不明白,为何还要回来。小木匠替人装修屋子,二老板,日子美着呢,死了却还回来受苦,不值当。

李走水说,听说是小木匠的意思,摔下去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把这事儿交代了。老木匠是不情愿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李孤儿鼻子哼唧一声,没有再说话。他想起好多年前,小木匠红光满面地回到村庄把老木匠接走的情形。小木匠喜欢翻书,常误了干活儿,惹老木匠不高兴,认为书本误了小木匠前程,没有书,小木匠也许会更有出息。

守灵夜,格外安静,李孤儿不安,他和李走水嘀咕了一阵。李孤儿找来一个木盆,倒扣在桌上,用木棒敲了敲盆底,感觉不错。李走水找来小木匠看过的书本,撕下书皮,折了一顶道士帽摁在头顶。在李孤儿发出的咚咚声中,李走水围着棺木像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

一送亡灵出桥门,

恩怨情仇都带走;

二送亡灵过戚门,

祸兮灾兮全消除;

三送亡灵登舟车,

飞驰仙道入皇门;

四送亡灵过仙桥,

童子迎面莫回头;

五送亡灵入殿堂,

妙手疾书过考场;

……

没有人觉得不妥,当响器班和道士缺席,丧事就不像丧事,人们需要一点儿仪式感来寄托哀思。

次日一早,钉棺、起灵、发丧。李孤儿感到肩上的木杠轻飘飘,他瞟了一眼左侧的李走水,也是步履轻松,他们就像抬着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木往坟场进发。

扛着铁锨离开坟场往下走的时候,李孤儿的心猛地一阵刺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下身也跟着激出几滴热尿。李孤儿刹住脚,立住,没回头。也是怪,为小木匠处理后事的这两日,他没有半点儿难过,临了,却陡然难受起来,针扎一般。

他是替老木匠难受呢。老木匠晚年得子,就小木匠这根独苗,本等着风风光光奔好日子,谁承想,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殁了。一早钉棺前,老木匠乘人不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砖头般厚的书放进棺里。老木匠的这个动作没能逃过李孤儿的眼睛,他低头喝着酒,心里叹一声。

下得山来,李孤儿忍不住回身望了望,在满目长满野草蒺藜的坟堆里依稀辨认出小木匠的新坟。没错,小木匠坟的左边是金九的坟,早两个月葬下的,坟脚还裸着黄土。新坟的右边是七寡妇的坟,比金九早一些时候,金九和七寡妇都死于肺癌,李孤儿和李走水把他们从医院背回来的。把小木匠葬在七寡妇的坟边似有不妥当,小木匠是个讲究的人,可也没办法,占据了半片山的坟场已经找不出多余的位置。坟包挨挨挤挤热闹得很,这些年,村子越发空荡,坟场却越发热闹。

脑袋里一片糨糊,昏沉,本想顺脚拐回家睡个回笼觉,想着老木匠家还有一桌酒,舍不得,便眯了眼,赶上李走水,在白花花的日头里深一脚浅一脚往老木匠家走。

送葬的人都散了,院场一片狼藉。几个老人坐在檐下,寂寂地吃着烟,都是小木匠的叔辈。有人从屁股下抽出一截板凳,李孤儿将屁股挪了过去,老木匠连忙过来打烟,李孤儿接了,不吃,别在耳朵上。从出事回来到现在,老木匠一直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敬烟。小木匠好看的女人,看上去也不经事,恍恍惚惚的样子。

小木匠是李孤儿送走的第一百二十七个亡人,是李走水送走的第一百二十五个亡人,李孤儿比李走水多送了两个,这两个人,是李走水的爹娘。

办完丧事,老木匠一家匆匆走了,村庄比他们来之前又轻了许多,这失去的重量,是一棵用来打棺木的樟树,以及一头寄居在村庄的猪。至于回到村庄的小木匠,肉身已经化为一捧灰,轻飘得可以忽略不计。

四、饲虫人鲍五

村西头有了点儿扰动,惊乍乍的,在为数不多没有风的黄昏,这种尖锐的毫不遮掩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鲍五携家带口回到村庄,他是第一个离开后又举家回来的人。

飘轻的村庄在这个黄昏顿然增重不少。李孤儿很高兴,趿拉着布鞋往村西奔跑,布鞋急促地敲打着脚板发出“噗噗”的声响。鲍五家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李走水也在其中。他们或蹲或站,专心地剥着一只形如肾脏的水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轻微的甜味。

鲍五比五年前离开的时候老了许多,浓密的胡子差点儿要把嘴巴淹没。他从一个最小的儿子手中夺过一只水果递到李孤儿面前。李孤儿看着带着牙印和口水的水果有些犹豫。鲍五把手缩了回去,在背回来的几个包袱中掏了半天,掂着一只干瘪的咸鱼罐头塞给李孤儿。

鲍五的老屋屋顶被大风卷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几堵墙。五年前离开的时候,决绝的鲍五就交代过李孤儿和李走水把他的房屋推倒,当他们一家走到村口的时候,能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房屋坍塌的声音。李孤儿和李走水没这么做,房屋推了,那些由细碎的石块泥块木块构成的废墟,慢慢会被风掳走,会被雨吃掉,无疑会加速村庄的消亡,不如就让它颤颤巍巍立着,给村庄增加些许重量。

李孤儿掏出别在腰间的钥匙说:

到六一家落脚?

鲍五面露羞涩,漠漠地看着李孤儿。他的矮脚女人从他的一堆儿子中钻出来:

那敢情好,我们也不久住哇,还是要走——

鲍五别过头,用眼神制止了女人的饶舌。

来来往往,鲍五终究是村庄的过客。李孤儿难掩失望之情,热情在体内一寸一寸冷却。

六一家的房屋比鲍五家的房屋好不了多少,屋顶塌陷好几个箩筐大的窟窿,好在时下雨水并不多,但依然得修补,作为暂借房屋的馈赠。

几天过去了,并没有看见鲍五为六一修缮房屋的行动,甚至连屋内遍布的蛛网、墙缝内长出的杂草,他们都懒得去清除,更别说屋顶明晃晃的窟窿。他们似乎在刻意保持房屋的原貌,不想做任何细微的改变。

好几天傍晚,李孤儿看见鲍五在自家失去屋顶的房屋里转悠。鲍五背着手像个干部,轻手轻脚,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有时候蹲在半人高的野草中,长时间没有声响。有什么好看的呢,里面除了坍塌而下的瓦砾乱石,以及疯长的野草,并没有什么能留住脚步的东西。

也许他在考虑重建自己的房屋,寄居在别人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李孤儿推翻了这种猜测。鲍五在某个夜晚,提溜着一个深绿色的长颈酒瓶,带着三个儿子和矮脚女人走出了六一的老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没在夜色里的身影,他们在废弃的散发着一股年深日久霉味的老屋里面长时间停留,仿佛里面埋藏着别人不知情的宝藏。

李走水解开了谜团:鲍五在捉蛐蛐儿。

李孤儿恍然大悟,也许鲍五和他们一样,因那些来自地表和地下的声音而深受折磨,他觉得他们应该加入鲍五,为彻底消灭那些令人厌烦的声音一起行动。李走水并不这么认为,他脑子里似乎装着更多待解的谜团。他说鲍五并没有将捉来的蛐蛐儿消灭,而是如获至宝带回家,难道鲍五准备饲养蛐蛐儿?为了证实这种猜测,这天夜里,李孤儿和李走水趁鲍五带着他的儿子们出门后,悄悄抵近六一的房屋。果然,屋里的蛐蛐儿叫声远比其他地方稠密,清冷的唧唧的叫声密密麻麻,犹如满天的繁星,点缀在浩瀚的夜空。他们趴在窗台上往里窥视,密封的房屋里,一地的蛐蛐儿。患有密集恐惧症的李孤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好在并没有惊动鲍五的矮脚女人。他们准备撤退时,矮脚女人抱着一把刚刚收割来的嫩草进来了,青翠碧绿的草叶将矮脚女人的脸染成了绿色。她迅速将草叶扔进饲养屋,尽管动作已经够快,但依然有几只胆大的蛐蛐儿从门缝中逃窜。

打一个饱嗝的工夫,鲍五饲养蛐蛐儿的消息吹遍村庄。人们再次聚拢到鲍五家门前欲一睹稀奇。鲍五并没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蛐蛐儿怕声忌光。他给女人和三个儿子分了工,大儿子负责守护蛐蛐儿房不让人靠近,二儿子负责收割草叶,三儿子负责收集夜晚的露珠。矮脚女人负责喂养。鲍五自己,则有了新的任务,编制蛐蛐儿笼。

村东的竹林响起经久不息的砍伐声。每天,篾匠出身的鲍五要从里面拖出四五根手腕粗的青竹,然后将它们破成薄如面片的篾条。淡黄的篾条在鲍五的篾刀与手指间翻飞跳跃,一阵瞌睡的工夫,三四个拳头大的蛐蛐儿笼便跳脱而出。

若干天后,鲍五走出村庄。个子并不高的鲍五身上挂满了蛐蛐儿笼,蛐蛐儿笼上又缀着蛐蛐儿笼,远远看上去,一个由蛐蛐儿笼组成的巨大的圆球向村口滚动,笼中那些原本属于村庄的生灵,将征战四方,殒命他乡。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儿。李孤儿说。

耳根清净了。李走水说。

要毁了村庄。李孤儿一脸忧戚。

夜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提着铁铲和手电筒,不断光顾那些无人居住或者荒废的老屋。惶恐的蛐蛐儿学聪明了,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便停止吟唱,迅速离开草丛和瓦砾,墙洞地缝成了它们的庇护所,铁铲掘洞扒缝终究追不上身手敏捷的蛐蛐儿,他们收获寥寥的蛮横行为,加速了老屋坍塌的速度。

鲍五就显得不一样,他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能凭声音判断出百步范围内蛐蛐儿的位置和大小。他捉来的蛐蛐儿,个儿大、牙长、善斗、皮厚、耐力强,品质上乘。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每天夜里只捉二十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完成任务了便摇摇晃晃回去睡觉。

鲍五送给李孤儿一只黑头褐翅蛐,须长、性猛、音脆,是难得的极品。作为交换,鲍五想拿到李孤儿腰间的钥匙,他想进入那些落了锁的老屋,里面有许多避难的蛐蛐儿。李孤儿自然没答应,他在一个无风的夜里将黑头褐翅蛐放归草丛。

鲍五的饲养屋成了一个优胜劣汰的格斗场,那些捉来的蛐蛐儿,来自不同的老屋、草丛、瓦砾和地缝,它们在一间漆黑的屋里明争暗斗,抢夺有限的食物和露水。每天,有不少羸弱的蛐蛐儿被肢解,地上散落着躯壳、四肢及触须。

李孤儿去找李走水。李走水也一筹莫展,他不想得罪鲍五。曾经,他们仨是形影不离的朋友,鲍五有了矮脚女人后,疏远了他们。他在外面混得并不怎么好。李走水说,蛐蛐儿也许能让他暂时摆脱困境。李孤儿默了半晌,他担忧的是那些失去蛐蛐儿的老屋以及砍伐严重的竹林。老屋没有了蛐蛐儿,好比人没了魂魄。李走水明白李孤儿的心思,他说,寒露快到了,蛐蛐儿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大风帮李孤儿解决了问题。一根被风吹落的枯枝,从饲养屋屋顶的窟窿里坠落。聪明的蛐蛐儿攀缘着枯枝从屋顶窟窿悉数逃逸,只剩下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望天叹息。鲍五醒来,仰望屋顶,捶胸长啸。

中秋将至的前几天,鲍五一家再次离开。他们走得悄无声息,仿佛根本就没回来过一样。明年秋天蛐蛐儿鸣叫的季节,鲍五还会回来吗?

谁也说不准。

五、留守的木佛

九月十九日前两天,李孤儿找李走水商量祭拜木佛。

木佛是什么佛,连百千也说不全,百千是老木匠的师父,木佛均出自百千及其祖父之手。百千说,木佛比村庄、大河、樟树林的历史还要长,村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一出生,木佛就端坐在佛龛里接受人们供养叩拜。木佛就是祖先,能带来福顺祥和,人们曾经对此笃信不疑。然而,现在这一切似乎正在被打破,人们在风中背井离乡,有一些人带着木佛离开,更多的人顾虑重重,认为带着木佛踏上前途未卜的行程,是一种轻慢不恭的行为,从而选择让木佛留下。人们唯恐怠慢了木佛给日后带来不幸和灾难,将铜钥匙小心翼翼交给李孤儿的同时,尽可能留下足够的钱作为照顾木佛的花销,以抵消人们心头的愧疚和不安。

祭拜木佛的当天,李孤儿和李走水忙得不可开交。其实,在祭拜日的前两天,他们就忙开了。村庄手脚麻利的女人也来帮忙,杀鸡宰鸭准备祭品。她们显得很安静,即便需要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简短简洁,现场弥漫着一种肃穆洁净的氛围。这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在制作祭品以及祭拜的过程中,任何轻浮的举止都是对木佛的不敬和亵渎。早先,曾经发生过蹊跷的事情,烧制祭品的女人中途赶回家和即将外出的男人上床折腾了一把。此后不久,女人和男人莫名胸口疼,好在一段时间后莫名便好了。人们理解这是木佛的宽宥。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几起,只是在第一起蹊跷的事情发生后,人们还没有把它和木佛联系起来。

木佛祭拜日有很多,每月初一、十五是固定的烧香时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菩萨的节日,木佛也得沾光。清明、端午、中秋、春节,人间的节日,自然也少不了磕头烧香,祈求平安顺福、风调雨顺。村庄留守的三十六尊木佛,李孤儿和李走水得一家一家走。这令李孤儿总是想起每逢年节,镇街上那些带着米面油下来访贫问苦的干部。

九月十九日一早,女人们净手,拿出三十六只小碗,扣上饭团,添上鸡肉、鸭肉,贴上红纸。准备停当,李孤儿和李走水提着两大篮祭品出门。他们边走边商量,先去胡八一家。胡八一在外面工地打短工,力气活儿,这两年得了病,挺艰难。胡八一的老屋依然结实,没有多少风雨侵袭的痕迹。平日里,胡八一就是一个喜欢拾掇的人,每年会回来修修补补。有一年回来,胡八一说,指不定哪一年就不走了。

胡八一家的木佛端坐在蒙尘的佛龛里,佛首低垂,佛目半闭,金漆剥落,似有愁眉之态。佛龛前落满香灰,碗中饭团已被老鼠偷食,仅剩一点儿干结的饭粒。

他们先给木佛洁面,不让灰尘蒙蔽佛眼。洁完面,李走水将空碗撤下,端上祭品。李孤儿点上三炷香,持香三拜,插入饭团。同时拿出酒壶斟上一杯酒。一切就绪后,李孤儿和李走水跪在蒲团上,三叩九拜,李走水口中还念念有词。

转身往外走,李孤儿扭头看了看木佛,香烟袅袅中,木佛抚膝端坐,已无进门前的愁苦。李孤儿心里咯噔一声响,不敢多看,急匆匆地出了门。

刚刚你叨咕啥?李孤儿小心地问。

求木佛保佑胡八一,他还欠着我钱呢。

他是个可怜的人。李孤儿瘪了瘪嘴说。

接下来去谁家?他们产生了分歧。李孤儿主张去孝九家。离开村庄的村人,风中总会传来他们的消息,唯独孝九,走得决绝、悲壮,音信全无。他屋里的木佛,饱一顿饥一顿,也跟着受苦。李走水主张去七望家,七望是在外面过得最好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么营生,反正发达了,顺带帮扶另外几家也过上了好日子。七望家的木佛,理应优待。两人争执不下,按惯例,李孤儿捡起石块,咕哝了两句抛向空中,石块落地,他们向孝九家的方向走去。

孝九家的佛龛空空如也。李孤儿和李走水都吃了一惊。

木佛端坐处着了一层灰尘,显然木佛失踪有一段时间了。被人偷走了?哪个倒霉蛋会越墙干这种冒犯神灵的傻事?只有一种可能,被悄悄回家的孝九带走了。

李孤儿和李走水坐在门槛上,百思不得其解。

日暮,李孤儿拎着一段结实的樟木去找百千老人,他要央求百千老人为三得和孝九家各雕一尊木佛。三得是离开村庄后少数愿意回来生活的人,他在外面倒腾木材赚了不少钱,去年还翻新了老屋,他认为这一切离不开木佛的庇佑。可惜的是,他们家的木佛在当年离开村庄的途中不慎丢失了,他为此心有不安,决定再供养一尊,新翻修的老屋没有木佛就没有魂魄。孝九家的佛龛也不能空着,谁能断言丢失的木佛是被孝九带走了呢。也许,孝九眼下遭遇的不顺,全然是因了木佛的失踪。

百千老人弓背塌腰,老得像一段腐朽的残木。他已十多年没有雕佛,李孤儿满腹疑虑,一个老得饭都送不到嘴里的人还能不能刀削斧砍。

六天后你来拿吧。百千老人颤颤巍巍说。

要不要请一尊来您瞧瞧?

百千老人摇摇头,用手指了指心窝。

虽然如此,李孤儿还是不放心,每天都绕到百千老人屋外转转,想着老人拉不动锯子挥不动斧的时候,或许可以进去帮一把,他有的是力气。但一连三四天,屋里一点儿响声也没有。第五天的时候他忍不住进去看了看,百千老人躺在躺椅上睡觉,鼾声犹如微风推动虚掩的屋门,那段樟木静静地躺在壁角。他大概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最后一天,百千老人的屋里终于响起结结巴巴的斧锯声,声音随风飘荡,响彻村庄。日暮时分,村庄稳实了许多。李孤儿推开百千老人的院门。两尊已经上漆的木佛安静地端坐在桌上,金光逼人眼目。院里堆满木屑、刨花,风吹来,暗香盈动,刨花翻滚。百千老人枯坐在躺椅上,垂着头,闭了眼,如入定了的得道高僧。

两尊木佛,比起村庄里任何一尊,更显慈悲、雍容、流畅。细看,甚是诧异,其中一尊,居然隐约看出了三得的影子。另一尊,肥耳阔嘴,似有孝九的神貌。

有意还是无意为之?李孤儿猜不透,或许在百千老人看来,佛即自我,每一个离开村庄历经苦难挺过来的人,都成了自己的救世主。

六、外乡人来到村庄

大地悸动。

李孤儿躺在寒冷的屋子里,先是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犹如巨石自远处滚来。紧接着村庄晃了晃,开始彻底向村东倾斜。他裹了衣服跑出屋,村街空荡荡。他逮住一个提裤子准备钻茅厕的男人。对方一脸狐疑,他并不知道李孤儿在说什么。

李孤儿撇下男人,急匆匆往李走水家跑,腰间的铜钥匙发出欢快的声响。

来自远处的震颤越来越强烈,地上的爬虫四散逃窜。李孤儿一边跑一边修正了自己的猜测,一定是某种大型动物正在光顾村庄,他明显感到村庄的失衡。

李孤儿撵上了也往村东奔跑的李走水,途中他们爬上三得家的屋顶,隐约可见村东头黄尘漫天。李孤儿骂了一句。这少见的一幕发生在九年前,飓风袭击了村庄后,很多人赶着牲畜扶老携幼离开,村东扬起经久不息的黄尘。

造访村庄的是四头成年黑牛。它们身形疲惫,肚皮干瘪,在村东一棵老槐树下止步不前。它们一定是迷路了,身后乃至目之所及很远的地方,都没有看见它们的主人。

李走水孤身朝牛走去,他并没有邀请李孤儿,李孤儿觉得也许不是一件坏事,快步跟了上去。李走水试探性地靠近其中一头黑牛,迅速捡起地上的牛绳,李孤儿想效仿,可他发现其余三头牛的鼻子上空荡荡。

李走水拎着沾满泥土、草屑、露水和牛粪的牛绳,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牛绳在风中晃荡,饥饿的牛蝇在他眼前盘旋轰鸣。

李孤儿劈手夺过牛绳,大步往前走,风中响起沉闷的牛蹄声。

跟在牛屁股后的人高声猜测牛的来历,他们相互附和又相互驳斥,难以形成共识。

李孤儿的目标是六一家废弃的牛棚,他边走边对李走水说:

它们看上去很疲惫,需要进食和休息。

然后呢?

然后等它们的主人——当然得听天由命。

我们没有义务这么做,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

杀了它们是一件既无意义又残忍的事情。

你会后悔,连一口牛骨汤都尝不到。

李孤儿并没有吐露实情,这几头牛,让飘轻的村庄稳当了不少。他既不打算还给可能循迹而来的主人,也不想杀了吃肉。得想办法让它们留下来,成为村庄永久的公民。

牛卧在地上反刍,它们像疲惫的旅人,吃饱喝足后躺下来歇息。有两头年龄看上去稍微小一点儿的牛开始打量四处漏风的牛棚以及挤在牛棚外漠然的人群。李孤儿说得拾掇拾掇,冷。有人就笑说,养了四个儿。又有人说,冷死了正好吃牛肉。李孤儿撇撇嘴,鬼,吃了还得吐出来。

李孤儿对李走水说,你得和我一起干。李走水不响。

咱们是兄弟,多年的兄弟。李走水依然不响。

你不是糊涂人。李走水还是不响。

李孤儿和李走水走出牛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向而去。半炷香的工夫,李孤儿扛来了几块门板,李走水扛来了一捆细竹。人们又笑。收拾完牛棚,无话,人们缩脖子跺跺脚,散去。

相比牛群的到来惊天动地,外乡人抵达村庄则显得悄无声息。当然,人们看见他带着一群牛蝇出现在村街面上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牛主人,他看上去个子太矮了,甚至比鲍五的矮脚女人还要矮一截,他神形潦倒蓬头垢面向人乞讨食物和水。有人给了他一块面饼,又有人给了他一点儿菜团和水。他坐在屋檐下一点点吃完,咀嚼声很响,惊动了在牛棚外打瞌睡的李孤儿,他守着牛棚几天没睡好。

很快,有人跑来惊惶地说,牛主人寻来了。李孤儿心里叹一声,看来李走水说得对,牛骨汤都尝不到一口。他跑上街面,一群人正向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个陌生的外乡人,一群牛蝇正忠实地追随着他。走近前,牛蝇立即离开外乡人转移到李孤儿头顶——他身上有着新鲜的牛粪味。臭烘烘的外乡人像一条猎狗一般抽了抽鼻子,随即啊哈一声,满面笑容地抓住李孤儿的手说,好心人,谢谢你收留了它们,我就知道它们的运气没那么糟糕。有人趴在李孤儿耳边说,他是循着牛的气味寻来的,我们没吐半个字。果然,外乡人挣脱了李孤儿的手,抽着鼻子往牛棚走。

在李走水家,外乡人洗了个热水澡,除去了一身的疲惫和臭味,驱散了一路追随他的牛蝇。三个人分享了李孤儿带来的一瓶苞谷酒和一大块羊肉干。李孤儿称外乡人为远道而来的贵客。外乡人很享受这种意外而体面的热情,他说他赶着牛群去屠宰场,已经走了两天两夜,到了目的地,能领到八百元工钱。李孤儿和李走水对视了一眼说,屠宰场离我们这儿好几百里,就别再往前走了,留下来将是我们的荣幸。外乡人不解地看着李孤儿。李孤儿说,村庄走失了许多人和牲畜,他们大都回不来了,你是第一个带着牲畜光临我们村的人,谁能说这不是上天的安排呢?李走水帮腔说,你可以在这里娶妻生子过上无比幸福的生活。外乡人张大了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李孤儿。

李孤儿带着外乡人去敲寡妇六蚙的门。寡妇六蚙天生是个盲人,男人离开后,她一直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的六蚙希望找一个能给她带来光明和希望的男人。

六蚙并没能挽留住外乡人。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三天。外乡人嫌六蚙话太多,他没耐心和能力向她准确描绘风霜雨雪的形状、鸡鸭牛羊的模样。

我还是继续上路吧,他站在李孤儿的窗外说,我总觉得不那么踏实。

这对六蚙来说不公平。李孤儿说,我们待你为上宾。

窗外没了声响。李孤儿转身去找李走水商量对策。

这人不道义。李走水说。

也罢,牛必须留下。

他不会答应。

我们干脆把他留下——

李孤儿面露冷峻,侧脸望了望身边的地窖。李走水浑身一激灵,他并不能准确预见这么做的后果,这是个令人不安的主意,并不在他们此前讨论的范围内。个人有个人的命,村庄有村庄的命。或许,这就是村庄的命,没有人,没有牲畜,没有树,没有房屋,没有河流,它注定要慢慢枯竭,在大风中化为乌有。

木佛不会答应我们这样做,李走水说,这种想法是可怕的。

外乡人杀了一头牛,两只健硕的牛腿留给六蚙,其余的犒劳村人。村庄被篝火照亮,人们围在篝火旁,牛骨敲打着木盆,载歌载舞,喝酒作乐。村庄最有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草丛瓦砾间的爬虫鼠子惊慌失措地躲避,意识到没有危险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篝火渐熄,寒意侵袭,人们摇摇晃晃,相互搀扶回家,村街上人声起伏,不多时,复又平静。

外乡人离开村庄不久,路上的牛蹄印还未被扬尘覆盖,又有人即将远行。其中,有李走水。李走水最后一个来和李孤儿告别,他将一把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铜钥匙递给李孤儿说,远方的舅舅捎来话,有一份体面的活儿等着他。李孤儿感到悲伤,他并未戳穿,这些人被外乡人给蛊惑了。那些日子,外乡人已经把外面的世界描绘成一个大把挣钱大口吃肉喝酒的天堂,就连李走水也深信不疑。

李孤儿将李走水的钥匙别进钥匙串。一大串钥匙虽没有标注主人的名字,且大小形状近似,但李孤儿依然能够准确无误对应上它们的主人及门锁。其中,有几家人的房屋已经化为尘土,钥匙也随之失去了使用价值,李孤儿一直没有把它们卸下来,他想着,也许哪天主人突然回来,这把和锁失散的钥匙将是主人唯一的念想。

天麻麻亮,虫子不鸣,狗子不叫。李孤儿像一只落单的瓦猫坐在自家的屋顶。远远地,七八个篓儿出现在雪白的村道上。月亮在云朵间穿行,远行人裹着清冷的月光,走得静悄悄,似乎担心惊扰了沉睡的生灵。

李走水背着一只刷了红漆的拉杆箱走在最后面,那箱子曾经深埋于地下不见天日,如今看上去就像从地缝深处喷薄出来的一簇火,在凉薄的月光中跳跃……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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