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德吉

2024-07-07 11:55王小忠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德吉洛桑格桑

王小忠

1

父亲来到里屋时,天刚刚亮开。四个丫头一字排开,美美地睡着,被子已踢到了胸口。招弟其实已醒了,但她依然半闭着眼睛,不想起来。

父亲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着甘字水烟。招弟从半睁着的眼缝里瞄了下父亲,故意转了下身,又看见了忙碌的母亲。母亲擦着火柴,把点着的干苏鲁枝放到铁炉里。生火并不是母亲擅长的,她起早贪黑,所有时间都消耗在田地里。生火是四丫的事儿,可四丫还在梦里,母亲舍不得喊她起来。生四丫时母亲已四十二岁了,为了四丫,母亲受了太多的罪,因而母亲很稀罕她。父亲无法体会母亲生四丫的艰难,他冷静地看着母亲生火,一声不吭,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苏鲁枝点着后,立刻冒出带有清香的浓烟来。四个不同睡姿的丫头翻了下身,被子又矮下去了一截。

父亲突然说话了。父亲几乎用责备的口吻低声对母亲说,看你生的这一帮丫头,奶头一个比一个大,可要管严了。说完后抬起屁股,转身出了屋门。回头又补了一句,把娃娃生到家里,就没活路了。

母亲有些惊愕,她放下手中的牛粪块,慌忙拉起被子,将四个丫头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下的招弟情不自禁地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胸部,微微隆起的胸有点儿疼。

父亲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四个丫头在他跟前,像不敢在强光下抬头的鼹鼠,可怜而可爱。被子下的招弟松开双臂,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是很疼的,不仅仅是隆起的部位,甚至整个前胸都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不小了,她还知道,疼是正常的,但她内心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在她看来,父亲严厉的口吻不但是对母亲的警告,更是对她们的嫌弃。

父亲不喜欢丫头,听母亲说,大丫和二丫出生后,父亲整日唠叨,没有个儿子可怎么行呢?

父亲长年在外,倘若回家,还是会给大丫和二丫买衣服,买发卡,有时还买漂亮的雨鞋。

母亲偶尔说一句,这样不公平,三丫不是人吗?

父亲却说,大丫和二丫长得快,衣服都新新的,三丫不穿谁穿?

大丫和二丫的旧衣服需要母亲改裁,改裁好后就扔给三丫。三丫渐渐就不愿意了,自己的衣服哪怕破了洞,也乐意穿。难道她是捡来的?可她不敢和父亲争论,她害怕父亲真将她送给别人。

被子下的招弟想了许多,包括父亲的暴戾、母亲的眼泪,当然也会想起大丫和二丫。大丫和二丫在父亲跟前似乎有绝对优势,敢开口要这要那。父亲沉思一下,虽然不痛快,但总会答应的。父亲眼里,或许大丫和二丫已经长大了,有些东西不好意思拒绝。大丫和二丫从不向母亲开口,她们知道母亲挡不住事儿,哪怕一把便宜的小花伞,都要经过父亲点头。

招弟还不想起来,可大丫和二丫已开始穿衣服了。四丫挨着她,一脸憨笑,肯定又梦见了美好的事物。招弟轻轻推了推四丫,四丫转了下身,将被子卷了过去。招弟见自己半个身子晾在外面,转身又将被子卷了回来。就在转身期间,胸部被轻轻碰了一下,又疼了。她不清楚,那娇小的、刚刚开始隆起的胸怎么就禁不起丝毫磕碰?大丫的胸已经成形了,二丫的也很漂亮,她们也疼过吗?招弟不敢问。她知道大丫和二丫的霸道,她们不会告诉她,反而会告诉母亲。母亲忌讳她们说这些,何况她刚还听见了父亲责备母亲的话。大胸一定会让人嫌弃,一定会给家里带来麻烦的。母亲虽然没有这样说,但她慌忙盖被子的举动其实已经告诉了她,母亲也不喜欢大胸。招弟心里很清楚,可她十分担忧,她的胸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大?

招弟穿好衣服时四丫还睡着,她一把掀起被子,四丫惊叫一声,双手紧紧抱住了胸部。她的胸也微微隆起来了。招弟看着四丫奇怪的表情,哈哈大笑。

四丫已经长大了,父亲和母亲都老了,再也不会生出五丫六丫来。四丫是最后一个,当然也是令父亲最伤心的一个。

2

外婆已不在了,但在招弟心里,外婆才是她阿妈。刚学说话时,她整天缠在外婆身后,阿妈阿妈叫着。招弟有两个舅舅,闲时他们也会教招弟学说话,阿妈改称阿伊(藏语,奶奶)就是两个舅舅教给她的。招弟学会了两种语言,大丫和二丫羡慕和嫉妒了好长时间。大丫和二丫也会到舅舅家来,她们一到草原就变成了哑巴。外婆和舅舅们都会说流利的汉语,可他们偏偏就不说。

五岁那年的某一日,父亲来到了草原,从外婆手里要走了招弟。

父亲对外婆说,三丫快到上学的年龄了,想来想去,还是留在村里好。

外婆没有说话,擦了擦眼泪,默默收拾着东西。招弟不知道父亲要带她去哪儿。她的心里没有村子,只有草原和牛羊。走出帐房,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河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河里还有小鱼,还有光滑的圆石子……

父亲即将带走招弟时,两个舅舅从很远的牧场骑马赶来了,他们开始和父亲争吵。招弟不知道两个舅舅为何要和那个她并不认识的矮个子男人争吵。

舅舅说,说带走就带走,是个东西,也没有这么随便。

父亲苦苦相求,说三丫一定要带走,他能养活。还说,以后无论生个丫头,还是儿子,都不后悔。

两个舅舅不答应,并且说,都长这么大了,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她是草原上的格桑德吉。

后来,外婆还是让父亲带走了招弟。往后的两年时间里,招弟才渐渐明白,那个矮个子男人就是她父亲。母亲生下她后,父亲就将她送给了外婆。嫌她多余了?很显然不是。招弟被父亲从草原带回村里时,母亲快要生四丫了。

招弟是她落地后父亲起的名字,父亲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想让她给家里招来个弟弟。外婆和舅舅们都叫她格桑德吉,外婆说了,格桑德吉会在美好的日子里永远幸福。可父亲从来没有叫过她格桑德吉,父亲偶尔来草原,还是叫她招弟。

大丫和二丫没有因为招弟在舅舅家所表现的骄傲而记恨,她们依然高高兴兴在巷道里出没,一起去山坡上放牛赶羊。招弟在心里害怕父亲,她知道,草原上的日子十分美好,可她孤单。村里和她一样的丫头很多,她开心,却又怕被父亲再次送到草原去。

清明刚过不久,四丫就出生了。父亲得知母亲又生了个丫头,扭头便走。母亲很难过,她总是说,怎么又是个丫头,怎么又是个丫头……

两个多月后,父亲回来了。父亲知道母亲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因而很失望,也很失落,他在家待了几天,又出远门了。父亲走后不久,母亲的病就重了起来。母亲的病症在右侧乳房上,她忍住疼痛还去下地干活儿。晚上回家后,才用热毛巾敷乳房。母亲的疼痛厉害起来时,脾气就大得吓人。那段日子,招弟、大丫、二丫,都格外小心,害怕母亲发火。

外婆闻知母亲的病情,就带来了一堆藏药。招弟清楚地记得,外婆当时要带走四丫,可母亲没有答应,说父亲不在,就算是个丫头,也不敢轻易送给别人。母亲和外婆用牧场上的话说,大丫和二丫是听不懂的。当然,招弟只能听懂大致意思,但她没有告诉大丫和二丫。

药吃完了,母亲的疼痛依然没有好转。母亲右侧乳房比左侧大了好多,颜色也不一样。母亲狠下心来,没有让四丫继续吃奶,一则无法忍受疼痛,二则吃了好多药,喂养四丫的责任无形中落到大丫身上。

大丫已十三岁,二丫也十岁了。傍晚来临,大丫就吆喝二丫,她们抓住家里最大的那只母羊,将它绑在柱子上。绑紧后,大丫揭起羊腿,让二丫抓住,然后从招弟手里夺过一个不大的瓷盆,认真挤起羊奶来。二丫不敢有丝毫大意,她怕羊腿弹翻大丫手里的瓷盆。可挤满瓷盆需要好长时间,招弟好几次看见二丫的眼泪沿脸蛋往下淌。挤完后,大丫将瓷盆里的羊奶倒进锅里煮,一会儿羊奶香甜的味道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大丫高兴时会让二丫和招弟各喝两口,然后将部分灌到奶瓶里,剩余的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招弟和四丫睡在母亲左右,大丫和二丫睡在厢房里。为喝羊奶,招弟刚睡下就无端起身,装作去尿尿。她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又赶紧爬到炕上,见母亲一动不动,就偷偷拿过奶瓶,使劲咂上几口。偷喝四丫的羊奶后,招弟总会一觉睡到太阳完全照到炕上。

招弟后来一直想,在草原上的那些日子,外婆天天让她喝牛奶,她都不爱喝了。然而为偷喝羊奶,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尿尿。

3

母亲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右侧乳房肿胀得很大,四周暴起的血管青亮青亮的,仿佛用青色毛线裹扎的灌满了水的皮球。实在无法忍受,母亲将那只肿胀的乳房托起来,放在炕桌沿上,用热毛巾焐着。

大丫叫来村里的大夫,大夫束手无策,他让母亲尽快去医院。母亲疼得不能走路,只好让大丫去草原叫外婆。外婆让大舅舅来看望母亲,让小舅舅去找父亲。十天后父亲终于回家了。回来后,父亲没有为母亲的病而担忧,却先抱怨了一阵,之后才慢腾腾套上牛车,载着母亲去了乡卫生院。

招弟爬上牛车,坐在母亲身边,也跟着去了卫生院。路上父亲对招弟说,以后把名字改了,别叫招弟。

招弟眨着眼睛,问父亲,那叫啥?

父亲说,随便叫个,反正不能叫招弟。

招弟说,叫三丫吗?不好听。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已经四个了,再别丫了。

招弟说,还是格桑德吉好听。

父亲不再说话。

到了卫生院后,大夫只看了一眼,没有检查就对父亲说,都这么严重了,赶快去县城医院吧,再耽误下去就要割掉。

解开拴在树上的牛鼻绳,父亲闷闷不乐,拉转牛车,对母亲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母亲说,奶胀的。谁知道会这么严重。又说,把三丫带上,顺便放到牧场。都放在家里,大丫顾不住。

父亲瞪了一眼母亲,又朝招弟努了下嘴。招弟很高兴,她又爬上了牛车。

母亲要走大路,父亲要抄小路。母亲不敢犟嘴,只能随了父亲。小路崎岖不平,牛车左摇右摆,母亲眉头紧锁,不住吸着凉风。牛车经过凹坑时,母亲忍不住要呻吟几下。刚开始行走,招弟非常开心,她不知道县城在哪儿,是什么样子。翻过恶藏山口时,招弟看见母亲的眼泪一股一股淌下来。她哭着对父亲说,她再也不叫招弟了,她是草原上的格桑德吉。

到了县城医院,医生看了母亲的乳房,对父亲说,牲口得了病,都要拉到兽医站去看看,奶头肿成这样子了才拉着来。又说,再迟两天就没命了。

母亲脸色寡白,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招弟以为母亲要死了,于是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父亲黑着脸,一句话不说。

外间是医生看病的地方,里间摆放着一张很小的床和两把靠背椅,是治疗间。医生让母亲坐在靠背椅上,对格桑德吉说,你出去。又对父亲说,你也出去。

格桑德吉和父亲站在外间,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黑着脸。

格桑德吉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偷看,医生用刀在母亲右侧乳房的下边缘划了一个很小的口子,接着一股红白夹杂的浓浆便涌了出来,隔着门都闻到了臭味。格桑德吉用手捂住鼻子,抬头看着父亲,可父亲呆若木鸡,像个死人。她又透过门缝朝里瞅。母亲没有呻吟,也没有流泪,低着头坐在靠背椅上的母亲和父亲一样呆若木鸡,也像个死人,只是那只肿胀的乳房已经瘪了下去。

医生用钳子夹着纱布,蘸着药水,给母亲清洗着伤口。她很害怕,擦了擦眼泪,睁大眼睛继续瞅着。洗完后,医生又将几层纱布盖在伤口上,用胶带粘住,最后用一条很长的纱布绕过后背,紧紧绑住。

招弟抬头望着父亲,说,好了吗?

不,此时的招弟已经不叫招弟了,她叫格桑德吉。

父亲叹了一声,说,应该好了。

没等格桑德吉再次开口,医生便在里面喊了声父亲的名字。父亲推开门,进去了。格桑德吉也跟着进去了。

要住院吗?医生问父亲。

父亲说,家里还有一帮丫头,没人照看,不住了。

医生摇了摇头,说,你自己看吧。又说,那就敷药,每天按时到卫生院更换纱布,千万不能感染。

回去的时候父亲没有抄小路,而是走大路。格桑德吉将被子拉到母亲的脖颈处,母亲在牛车的摇晃下,慢慢睡着了。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整整一天啥都没吃,格桑德吉看见瓷盆里放着的羊奶,端起来灌了好几口。

格桑德吉想起母亲的乳房,心里总会很害怕。一个月后,母亲一如往昔,又开始下地干活儿,照顾着一帮丫头。只是可惜,母亲没能生出个儿子。父亲对此已认命,也渐渐接受了她新的名字。听见牛羊的叫声,父亲就喊,格桑德吉,别忘了给牛羊添草……

4

都还在梦里,母亲似乎舍不得叫醒她们,尤其是四丫。大丫和二丫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按照父亲的话说,让她们帮家里多干两年活儿,一旦嫁出去,就不好使了。这样看来,父亲对格桑德吉还是特好的,至少她读完了初中,还要继续去上中专。

格桑德吉又想起刚拿到中专录取通知书时的事儿。

父亲问格桑德吉,学校在哪儿呢?

格桑德吉说,兰州呢。

父亲说,去了主要学啥呢?

格桑德吉随口就说,瓦匠,泥水匠。

父亲听后沉思了一会儿,很不情愿地说,一个丫头家,跑那么远,学个砌砖垒瓦的有啥用?如果当个老师就好了。

考上中专的都是好学生,考上师范的是顶尖的学生,格桑德吉觉得能考上建筑学校就已经很好了。父亲虽然不愿意,可也没有执意阻拦。他翻来覆去说,还不如跟李福全(村里有名的泥瓦匠)去学,一年就能出手。

开学前几日,父亲卖掉了几只羊,大丫和二丫显得不高兴。父亲说,那几只羊是三丫喂养的,就花在她身上,你们喂养的留给你们。又说,四丫喂养的就留给家里,四丫将来要招个女婿,要养活我们。

四丫立刻反驳,说,为啥不给她们招女婿?

父亲说,现在我们还年轻,能养活自己,招个女婿要受气,毕竟女婿是外人。等干不动活儿的时候,大丫和二丫就成了老丫头,就嫁不出去了。

四丫说,我也有长大的一天。

父亲说,等你长大我们就老了,不用操心家务事儿,就没气可受。

四丫不再说话,但格桑德吉看见四丫哭了。

父亲虽然长年出门,但没有去过兰州,怕找不到学校反而把自己给丢了,因而想方设法让他外甥去送格桑德吉。

格桑德吉仿佛和过去结了恨,只要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就想起许多事儿来。

牛粪和干苏鲁枝燃烧的香味飘进鼻子里,格桑德吉知道母亲已经生着了炉火。她沉浸在清晨似醒非醒的美妙之中,不肯像大丫和二丫那样天麻麻亮就起来。其实,大丫和二丫起来的时候她是醒着的。大丫和二丫遵从了父亲的话——帮家里多干两年活儿。起来后,大丫先将牛羊赶到山坡上,然后就去挑水,直到将水缸挑满。二丫清扫完门前屋后,又去清扫房顶,还要用清扫而起的浮土将虫眼堵住。最后才烧炕,她将茬草塞进炕洞点着,再压上羊粪。干完清晨的活儿之后,她们又钻进被窝,要睡个回笼觉。

屋门咯吱一声,格桑德吉知道是父亲进来了。她还知道父亲一定是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开始抽烟。果然,呛人的甘字水烟味钻到鼻子里来了。

过了一会儿,茶壶发出了声响,头顶处的暖流也慢慢向四周扩散。

丫头们都大了,要好好管教。父亲突然说。

母亲没有吭声,故意用火钩捅了几下铁炉。

生了一帮丫头,奶头一个比一个大。父亲将声音压得很低,少了往日的气焰,不过那种责备和严厉的口吻丝毫未减。

父亲说这话已不是第一次了,格桑德吉知道被子滑下去了一截,小背心下鼓着的乳房没有完全被遮住,可她不敢动。

母亲丢下火钩,一把将被子拉上来,生气地说,丫头们的奶头大和我管教有啥关系?你让我拿切刀割掉吗?

父亲接着又说,小心把娃生在家里。

母亲没有说话,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也走出了屋门。父亲出去后,母亲一一叫醒她们,同时说,以后睡觉不要脱线衣了。

那以后,格桑德吉就格外小心。每到晚上睡觉,她心里就会多出莫名的烦躁,甚至羞耻。于是她找来长长的布条,将胸部紧紧裹起来,然后穿上线衣,将自己捂在被子下,像个大粽子。

格桑德吉那年十五岁,疯长的乳房不是布条能够禁锢住的。相反,除了难受和疼痛,她明显地感觉到乳房越来越大了。早晨起来慢慢揭开布条时,胸部已疼得不能碰了,这时候她会不由自主想起母亲生病的乳房来。会不会和母亲一样?会不会变成用青色毛线裹扎了的灌满了水的皮球?格桑德吉突然觉得很难过,一阵又一阵的悲伤袭击而来,接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有一天晚上,格桑德吉在睡梦里哭喊了起来。

母亲跑过来摇醒她,问怎么了?

格桑德吉嗫嚅着说,胸痛。

母亲掀开被子,拉起她的线衣,十分生气,说,缠它做什么?

格桑德吉哭着说,害怕越长越大。

母亲又气又笑,说,它会随着年龄和个子一起长,缠住就不长了吗?不要缠了,会生病的。

然而让格桑德吉没有想到的是,解放后两个乳房长得更欢了。她日日拱肩缩背,以防别人耻笑。大胸就是耻辱,这是她内心的郁结。以至于后来,她始终想不明白,有人竟为乳房太小而去丰胸。

5

那是多么值得令人怀念的秋天呀,村子里的杨树刚刚泛黄,收割过的青稞地再次返绿,草原上秋风四起,天空湛蓝高远,人们打开柜子,取出衣服,准备迎接高原寒冬的降临。然而遥远的兰州依然炎热无比,黄河岸边的垂柳下,全是花花绿绿的短裙和白净的胳膊。

格桑德吉做梦都不曾想到,城市原来那般美好。她表哥那年还不到三十岁,血气方刚而潇洒英俊。表哥受父亲嘱咐,送她去上学的那几天对她关爱有加,天还没有完全亮开就在学校门口等她。父亲卖掉了几只羊,除了学费和生活费,剩余的几乎都在那两天花光了。当然,她也有了一条漂亮的花裙子,还吃了有名的金城酿皮和拉面。

表哥大格桑德吉整整十二岁,格桑德吉对她表哥的喜欢停留在那个短暂的秋日,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没有见过表哥。大丫告诉格桑德吉说,从兰州回来,表哥就去西藏给别人帮忙看守铺子了。

四丫已经长大了,她替代了母亲早上生火的那项工作。四丫比母亲利索多了,闻不见干苏鲁枝和牛粪的烟味,茶壶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可是四丫不会让她们三个安安稳稳地睡,她有意将家具碰得咔咔直响。

就在那年正月初八,大丫出嫁了。晚上大家坐在一起,父亲显得很难过,他抽了两锅甘字水烟,对二丫说,明年就轮到你了。又说,一个个养大后都飞远了。大家都不说话,那个小屋子变得低矮而冷清。

临睡前格桑德吉对父亲说,要是有个弟弟的话,就能陪你们到老。

四丫对格桑德吉说,是你没有招来弟弟。

格桑德吉突然很伤心,那事儿怎么能怪她呢?母亲的确没有生出个儿子来,这对父亲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在父亲心里养儿不仅仅为防老,最重要的是家里的血脉不会就此中断了。

大丫出嫁后,二丫和四丫显得更忙了。母亲的行动越来越迟缓,父亲也年迈了许多,不再出远门。格桑德吉反而悠闲起来,大多数时间她会留在家里看门。父亲明显带了偏见,是有意让她留下来的。父亲说,快要毕业了,花费了那么多,总要有个响声吧。那年月中专毕业都会统一分配工作,但父亲的意思是让她留在家里多学点儿东西,能分到一份好的工作。

就在那个暑假,格桑德吉的表哥从西藏回来了。母亲带着二丫和四丫去地里干活儿,父亲在山坡上看着牛羊,家里就格桑德吉一个人。那天天气非常热,格桑德吉坐在院子里看书,表哥就来了。两年没见表哥,格桑德吉有点儿认不出他了。看着成熟的表哥,她的心快跳到地面上来了。表哥背着一个流行的小包,还提着一个大西瓜,一进门就喊她的名字。格桑德吉高兴极了,她从表哥手里接过西瓜,放在水缸的旁边。

表哥和格桑德吉坐在屋檐下,他给她说着在西藏的各种见闻,格桑德吉听得入了迷,心里也想,去趟西藏多好呀。

表哥似乎看透了格桑德吉的心思,他说,毕业了带你去西藏吧,西藏太美了。

格桑德吉痴痴望着表哥,点了点头。

表哥亲昵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真好看,又黑又多。我给你洗头吧,包里有洗头膏,特别香的那种。

于是格桑德吉打来一盆水,让表哥给她洗头。洗完头,她的衣服也被打湿了。

表哥说,换件衣服吧。

没事,太阳这么好,一会儿就干了。格桑德吉一边梳理着头发,一边说。

表哥站在她背后,说,我帮你擦吧。于是表哥拿过毛巾,轻轻搓着格桑德吉飘柔的长发,湿湿的头发在他手中像有了磁性,他的手到哪儿头发就跟到哪儿。阳光暖暖的,格桑德吉眯着眼享受着。突然,表哥的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表哥。

表哥面带羞涩,微微露出笑容,说,你长大了。说完之后,他又摸了一下她乳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里,舍不得松开手。

格桑德吉跳了起来,满脸通红,跑到里屋,怔怔地坐着。她不知道表哥为什么要摸她乳房。是因为太大了吗?她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遥远清洁的草原来——外婆还是当年的样子,慈祥和蔼,教她说话。她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草原就不见了。可她此时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感到屋子如此低矮,世界如此渺小,她好孤独,她的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了下来。

表哥几乎天天要来,他一见格桑德吉就会嘻嘻地笑着,还会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而格桑德吉则像一个犯了罪的人,战战兢兢,低头就跑。她不再看守家门,而是跟随母亲去了野外,坐在草地上,怅惘地遥望着天边的流云。

格桑德吉没有将表哥摸她乳房的事说出来,她将所有的罪恶归到自己的乳房上。是因为它太大了吗?她越想越害怕,直到生出无端的悲伤,泪流满面。

6

格桑德吉很能吃苦,她想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习中,不去想其他事儿,可她还是恋爱了。她心里有了小秘密,也有了很多的梦,那些梦奇妙而美丽,指引着她一直到了遥远的天边。

男生和她表哥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表哥更沉稳。他们在学校图书馆相识,和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的恋爱近乎一样。但那种美好的感觉太过短暂,对格桑德吉来说,恋爱就是她悲伤的开始。

十九岁的格桑德吉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体检。检查完身高体重后,又来听心率。医生检查得非常仔细,她坐在凳子上,一个男医生对她说,撩起衣服。

她有点儿惊慌,迟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缓缓撩起衣服。

医生看了看她,又说,别紧张。说着便将听诊器放在她胸前,上下左右挪动,但还是触碰到她的乳房了。她红着脸,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医生并没有停下来,当再次触碰到她乳房时,她感到内心的悲伤突然被打开,她好想回到草原,回到家。她好像又看见了外婆在玛尼房转经,又似乎看见了当年坐在背靠椅上治疗乳房的母亲,她的眼泪忍不住一股一股流了下来。

医生被她莫名的举动吓坏了,他从耳朵上取下听诊器,小心地问,哪儿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千万不能隐瞒,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说,没事儿的。她也感觉好奇怪,当医生的手离开胸前时,那种悲伤立马又消失了。

第二年要毕业了,班里关系好的几个同学组织了一次秋游。大家选择了距学校不远的一处草地,还扎了帐篷。晚上几个男生留守,女生回了学校。第二天一早,女生们又如约而至。格桑德吉征得大家的同意,带着男朋友也去了那处草地。到了草地,发现男生们还在帐篷里睡觉,于是他们便在四周游玩。

那处小小的草地让格桑德吉又想起了外婆。她闭上眼,仿佛看见了那条小河,还有花朵和牛羊。外婆躬着身,迈着细碎的步子,将一块一块的牛粪垒成高墙……他捏着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正在痴痴看着她。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很暖,并且将她的手放在他脸上,说,想给你说句话。她羞涩地俯下身,他说,好喜欢你。说完就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她睁开眼睛,也痴痴望着他。

他们沿着草地走了一会儿,最后在一处小灌木林中间坐了下来,他又亲了她。在他急促的呼吸中她仿佛听到了水流的声音,那种感觉像柔风吹拂流云,又似枯草发芽疯长,太奇妙了,她没有任何力气去抵抗,她沉醉其间难以自拔。然而他却将手伸进她衣服里,轻轻摸了下乳房,她像触电一样,莫名的忧伤突然传遍了全身。

她努力站了起来,泪眼蒙眬,说,不要摸它,好吗?

他带着哀求的声音,说,摸一下,就一下,求你了。

她又想起了父亲对母亲严厉的警告,想起了表哥的坏笑和偷袭,想起了母亲的乳房被划开时的情景,她一把推开他,伤心地跑远了。

格桑德吉宣告初恋结束,是在一个雷雨刚过的晚上。那天晚自习刚下,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她靠在一棵松树上,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站在她跟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直恳求她的原谅,说那天他错了,不应该强迫。事实上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生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不喜欢他了。后来他找过她很多次,都被她拒绝了。可她无法拒绝的是,眼前总有他的身影在晃动。

格桑德吉不去图书馆已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学会了逃课,喜欢在无人的角落里想家,想母亲,想草原,想外婆和舅舅。舍友们先讨论男生的各种趣事,然后八卦校园新闻,最后闲话老师的秘密,爆笑之后,便各自安息。格桑德吉听着她们均匀的鼾声,内心开始悸动起来。她试图靠近自己的乳房,当手指刚一碰触,莫名的忧伤势如洪水般奔袭而来。她突然觉得乳房是可耻的存在。她不敢碰触,也不敢去想,只要一想,眼泪就会流下来。明明不再去想,而又纠缠其中,她被焦虑和失神困扰着,强烈的空腹感令格桑德吉疲惫不堪。

这天下午她又逃课了,直到黄昏来临,她已绕着操场走了几十圈,后来坐在操场的草坪上歇息,操场似乎也变得寂寞而空荡,那种莫名的悲伤又开始袭击她,她看到了离世多年的外婆,她跟着外婆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那个可有可无的世界……

格桑德吉醒来时看见父亲在眼前,她的手腕绑着几圈纱布,暗红的血迹隐隐约约渗了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告诉她。她只是觉得隐痛从手腕渐渐向全身扩散,内心交织着的疲惫、委屈、焦虑、悲伤还似乎存在……

几日后她离开了学校,跟随父亲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屋。

7

四丫给格桑德吉讲故事,格桑德吉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声。不知道父亲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找到了那家医院。格桑德吉一想起,就流下自责的眼泪。父亲一生唯一进过的一次城,不是去游玩,而是去接她,她觉得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苦苦喂养的那几只羊。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她不想见任何人,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对一切毫无兴趣,她不想去学校了。原以为父亲会不高兴,但她没想到父亲却露出了许多年未曾见过的笑容。格桑德吉再次流下了眼泪,她知道,父亲因她没有招来弟弟而伤心过,但父亲更不想失去她。

值得高兴的是,那年冬天大丫生了个儿子。父亲嘴上说外孙子就是菜根子,然而他的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第二年冬天,二丫也出嫁了。家里只有她和四丫了。四丫很勤奋,恨不得一夜暴富。格桑德吉想起当年大丫和二丫给四丫挤羊奶的情景时,心里很难过。四丫没吃多少母亲的奶,反倒有了一副瓷实的身板。

晚上,格桑德吉和四丫睡在一个炕上,就会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话,也会想起母亲得过病的右侧乳房。只要一想,内心就会被莫名的忧伤包围,悲苦无限,泪花满眶。

格桑德吉的表现令全家人担忧,父亲最后决定将她送到舅舅的牧场去,这是父亲一生当中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父亲不忍心,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看着格桑德吉被莫名的悲伤折磨得死去活来,父亲也是泪花盈盈。但父亲突然意识到了,只有在牧场上永远和牛羊在一起,她才配叫格桑德吉。母亲不知情,更不知道她为何而哭。格桑德吉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她乳房的事儿,包括母亲。然而让她厌烦、怅然,悲伤的是,无意间总会碰触到乳房,任何提醒与谨慎都做不到完全避免,她对自己的乳房开始绝望。别人的乳房在不同的岁月里都成了幸福的源泉,而她的乳房在不断成长的光阴下,却让她悲伤逆流成河。

格桑德吉再次回到外婆和她一起住过的那顶帐篷里,内心平静了许多。两个舅舅都老了,可他们的牧场比以前大了好多。她帮两个舅舅放牧,做饭,看管牧场,渐渐地找到了童年时的快乐。两年后,格桑德吉不但学会了挤奶、打酥油,还学会了纺线,也敢独自去遥远的牧场放牧。唯独学习语言让她花费了好长时间,因为小时候学的简单对话已不能满足复杂的交流。

有一天舅舅带来了他朋友的儿子——洛桑南杰。舅舅小心地和格桑德吉交流了很久,格桑德吉心里清楚,舅舅无力将她养到老。因而她没有特别反感洛桑南杰,她知道,总有一天舅舅会丢下她。那一天如果真来了,她就不能再寄居于舅舅的牧场。

格桑德吉试着和洛桑南杰相处,他们一同放牧,一同在风雪里出没,渐渐地也说到了有关未来的话题。放牧的两年时间里,格桑德吉似乎遗忘了她还有一对漂亮的乳房,那种悲伤和难过也好像彻底隐退了起来。但面对洛桑南杰炽烈的感情,她必须说出来,那将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洛桑南杰没有为此而冷落她,这让格桑德吉心里多了一份温暖。

洛桑南杰说,还是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吧?

格桑德吉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来到成都的一家大医院。医生告诉格桑德吉一个她前所未闻的新名词——悲伤乳头综合征。医生还说,病因的形成比较复杂,可能和童年期不良经历与家庭环境有关,也有可能是对乳房的刺激而产生的相反的情感反应……目前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靠自我调节。但医生告诉她,一定要让男朋友知情,否则会很麻烦。格桑德吉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疤痕,明白医生的意思,可是洛桑南杰会接受吗?

格桑德吉小心地问医生,以后生孩子了怎么办?

医生说,那不一样,这种病症只对特殊的情境起作用,给孩子喂奶不受影响。

回来的路上格桑德吉试探着问了问洛桑南杰。

洛桑南杰说,没事,我能接受。

格桑德吉说,医生说喂孩子不影响。

洛桑南杰笑着说,牧场上啥时候缺过奶呢?

格桑德吉笑了笑,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四丫。

8

一年后,格桑德吉的女儿出生了,女儿有个和她一样好听的名字——格桑卓玛。

女儿出生后,格桑德吉试着将乳头放进她温暖的小嘴,她悲伤的开关又一次被打开了,绝望、委屈、酸楚、沮丧等情绪立马席卷而来,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落而下。伟大的乳房在她心里却是悲伤的源头,是罪恶的根源,她无法抑制,一头扑到洛桑南杰怀里,失声痛哭。洛桑南杰看着悲伤不已的格桑德吉,便将小小的格桑卓玛交给了他阿妈,并每日帮格桑德吉用毛巾热敷,擦拭奶水外溢的乳头。那个过程并没有令格桑德吉伤心欲绝,可她依然流下了泪花。她知道,那不是悲伤的泪花。

格桑德吉和洛桑南杰苦心经营着牧场,牛羊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然而日子却过得并不开心。正值盛年的洛桑南杰突然苍老了,少了素日的欢声笑语,成天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格桑德吉心里明白,可是她无法做到,甚至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来逃避。不过让格桑德吉心里一直很感激的是,洛桑南杰从未强行要求过她。越是这样,格桑德吉越是和自己过意不去,她努力去克制,说服自己,可当洛桑南杰一靠近,她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面前的洛桑南杰仿佛不是爱人,而是当年的父亲。

洛桑南杰的酒量越来越大了,喝醉了才能沉沉睡去。有一天晚上,喝了酒的洛桑南杰将她压在身下,她忍不住哭出了声。洛桑南杰打开灯,看见格桑德吉泪流满面,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出了帐房。

格桑德吉终于拥有了一座属于她一个人的帐房,可当夜晚来临,她的心里依旧有种莫名的紧张。她渴望让洛桑南杰抱着她,给她温暖,她想给洛桑南杰爱的全部,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悲伤。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渴望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代替她,让洛桑南杰恢复青春的活力与动力。

格桑德吉深深地愧疚着。无数个宁静的夜晚里,她一边为洛桑南杰不来她的帐房而偷偷高兴,一边又想起外婆,想起玛尼房周围的那些转经筒,她想永远留在玛尼房,可是她无法舍弃洛桑南杰和格桑卓玛。这样的日子不断折磨着她,一直到四丫生了儿子。

四丫快要成家了,那段时间,四个丫头又聚在一起,卧在当年的那座炕上,说着往事。母亲不来生火,父亲也不来小屋,但格桑德吉依然有所提防,晚上不脱线衣,更不会解开内衣。尤其在清晨,总觉得父亲责备母亲的那些话萦绕在耳边。

父亲对入赘过来的儿子显得不大喜欢,他成天吊着脸。可他是四丫喜欢的,四丫要和他相伴走完漫长的一生。就算父亲找出无端的理由来拆散他们,却也是不可能了,因为四丫已有身孕。

一切似乎印证了父亲当年坐在炕沿上说过的话,四丫未婚先孕的事实让母亲无法接受,为此母亲整整唠叨了半个月。

都啥年月了,还坚守着古旧的传统。大丫竭力劝说母亲,母亲依旧冥顽不化,说不到月份,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面前再也抬不起头了。全家人最后没有人拗过母亲,就那样四丫的婚事被提前了整整两个月。之后的好几个月,父亲和母亲总是阴沉着脸,似乎没有开心过,直到四丫分娩。四丫生了个儿子,父亲和母亲忘记了当初的不快,他们整天抢来夺去,孩子成了他们心爱的玩具。格桑德吉看着父亲和母亲高兴得忘乎所以,她的内心又萌生出新的念头来——她也想生个儿子。

洛桑南杰重新搬到格桑德吉的帐房来了,但他们却像亲戚一样。格桑德吉鼓起所有勇气,对洛桑南杰说出了她的想法。洛桑南杰张大嘴巴,没有说出一句话,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紧要关头,格桑德吉发现仍旧做不到,和谐与愉悦在她内心深处反而越来越远了。看着爱恨交加的洛桑南杰,她只好咬紧嘴唇,任悲伤宰割,任泪流成河。

几次后,洛桑南杰再也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他不想让格桑德吉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一生的日子匆匆忙忙,遗忘悲伤和难过,于格桑德吉而言,或许是一生最大的幸运。他知道,一切不是格桑德吉的错。他还知道,既然在一起,就应该心怀宽容和疼爱,不能因为欲念而打碎原有的福报。看着格桑德吉慈祥的面容,看着欢蹦乱跳的格桑卓玛,洛桑南杰彻底释然了。

孩子们一年一年大了起来,四丫执意带走了格桑卓玛,在村里读完小学,又将她送到县城中学。不用格桑德吉和洛桑南杰操心,四丫他们一家因孩子们读书的需要,已搬到县城去住了。

有一年暑假,格桑德吉和洛桑南杰去看两个舅舅,回来的路上,他们又去了当年外婆经常转经的玛尼房。玛尼房在岁月的流逝里,也似乎历尽沧桑,变得陈旧而破败。经筒发出咕咕的声响,一轮一轮缓缓地转动着。格桑德吉很想外婆,她曾经叫过阿妈的那个老太太已经离开好多年了。格桑德吉忍不住在洛桑南杰怀里哭了起来。洛桑南杰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别难过了,阿伊会看见我们的,她会为我们祈福……

这天午后,格桑德吉刚洗完羊毛,就听见了摩托车的声音。她知道是洛桑南杰回来了。洛桑南杰总说她是村里长大的,习惯吃蔬菜和水果。事实上,洛桑南杰更是如此。只要有空,他就会骑着摩托车去县城。这次让格桑德吉没想到的是,洛桑南杰将女儿格桑卓玛也带了过来。

格桑卓玛已成亭亭玉立的大丫头了。看着女儿微微隆起的乳房,格桑德吉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嗡嘛呢叭咪吽。格桑德吉禁不住默默祷告——格桑卓玛的乳房一定是一双幸福的乳房。

责任编辑: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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