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剑
天上燃起了火烧云。
父亲走了。梅香双手扒着戏院沉重的大门,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大街上的石板路渐渐模糊,道路两旁的白墙也黯淡下来。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梅香双唇颤抖着:“爷爷!娘!”
张老板说,拜了师,就不能再叫老板了,应该叫师傅。
梅香小声叫了一声:“张师傅。”
师傅摸了一下她的脸,又拧了一把,冲舞台喊道:“毛毛,你先把梅香领到我的房间里去,让她把房间打扫一下!”
“好!”只见之前那个对梅香眨眼睛的男孩立马从舞台上跳下来。
“走吧!”毛毛笑着跑过来,一把拉住梅香的手。
戏园子的对面,有一间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十几个独立的房间,协诚戏院的人都住在里面。张师傅的房间不大,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照进屋内,精致的木床上雕刻着牡丹花纹,床上挂着白麻布印蓝花的蚊帐。前窗下是一张黑漆的茶几,上面搁着一尊乌红的香炉,香炉里升起袅袅的檀木烟气,卷裹着纱帘,弥漫在整间屋子里。窗边还摆着梳头镜匣,一只雕着凤头的洗脸架上,放置着一个铜脸盆。
房间里的味道梅香很熟悉,母亲房里也是这个味道。就连张师傅身体上那淡淡的脂粉香味,也和母亲一样。
站在房间中央,梅香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房间本就一尘不染。
毛毛把一块擦布丢给她,然后用脚踢了踢门后的水桶,努努嘴,让她到院子的井里打水打扫房间。
毛毛像监工,抱着双手看着梅香。梅香只好把房间里的家具都擦了一遍。好不容易擦完了,毛毛又对着一块布帘,努努嘴,幸灾乐祸地说:“围桶(马桶)没倒!”
梅香没动,她依稀记得,每天清晨四五点钟时,大街小巷会响起嘹亮的、抑扬顿挫的叫喊声:“下河(倒马桶)啰!"出门下河啰!”听到吆喝声,睡梦中的人条件反射似的睁开惺忪的睡眼,忙不迭地把家里的围桶拎到大门口。粪车一来,极其刺激的臭味便弥漫在大街小巷里。
太阳落山,还有粪车去下河吗?梅香没听说过,但她还是把围桶从金匮(装马桶的柜子)里端了出来,朝大门外走去。
毛毛在她身后抿着嘴偷偷地笑,梅香知道自己被戏弄了,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等她再走进院子时,晚霞已经在天空中一缕一缕地铺展开来,将屋顶染成了粉红色,就连院中那棵大槐树的叶儿,也被镶上了金边儿,亮闪闪的。院子里全是人,有的把腿翘到窗台上拉筋,有的靠着墙根拿大顶(倒立),还有的嘴里一边念叨着“嘚仓嘚仓,才、才、才仓”一边围着院子打转。
王师傅在院子中间的一张小桌上喝茶。他端着茶杯,闭着眼睛惬意地品味,和之前严厉的样子截然不同。张师傅也在院子里,正用腿夹着一把扫帚走小碎步。梅香见她毫不费力地沿着地上的一条直线走,不禁暗暗赞叹。她想起以前和爷爷看戏时,《断桥》里的白娘子就是迈着这样的小碎步,没想到是这么练出来的。
张师傅见梅香拎着围桶进院子,并不吃惊,大概早料到她会被人戏弄,只是叫来程墨香,带她进房休息。
穿过庭院,是一条室内走廊,走廊的墙上雕着各式的花鸟图案,脚下的地板被擦得锃亮,反射出微红的光来,壁上装着一面镜子,映出她和墨香的身影。
她和墨香的房间与张师傅那间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两张上下铺。
“你睡上面。”程墨香指着一张空铺说。
梅香艰难地爬了上去。那床架像丝瓜架一样单薄,人坐在床上,像坐在一条遭遇风浪的船里,摇晃颠簸。梅香小心翼翼,生怕把床压坏了。
程墨香也爬上床,她们面对面地坐着。
程墨香是大师姐,她告诉梅香,他们所在的这个华谊班,是协诚戏院的常驻班子,如果能成为班里的头牌,就可以在大街上租房子住了;不是头牌,也成角儿的,在院子里也能独门独户,有自己的房间,就像张怀蝶师傅、王家辉师傅那样;跑龙套的人也是四个人住一间房,而那些男学徒,十几个人挤在一间房子里,臭烘烘的。
夜渐渐深了,院子里的人慢慢散去。
另外两个女孩也回来了。一回来,皮肤白皙的女孩便瞪着大大的眼睛对梅香说:“嘿,楼上的,晚上睡觉可别翻筋斗,摔下来要成肉饼的哦!”
“来!来!用绳子把被子和身体都绑床上,就摔不下来了。”
“对!捆上!我们刚睡这样的洋派高低床时,都把自己捆得牢牢实实的。”
说着,大家一起爬上梅香的床,七手八脚地把她牢实地捆在床板上。
梅香没有反抗,任凭她们胡来,只是泪水默默地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打湿了枕巾。
此刻的梅香好似一只蚕茧,只有头露在茧壳外,可谁也不会料到,几年以后,这只蚕茧会化成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墙缝里的蛐蛐奏起了小夜曲。月光透过窗子,好似一把寒剑刺进梅香的心底。她想家了。
她想院子里的青砖黛瓦、流檐翘角、雕梁花窗、曲径回廊,还有满院花草树木。一到夏天,植物的叶子毛茸茸的、厚墩墩的,饱满得像在水中浸泡过似的。梅香喜欢坐在树下,也喜欢在草丛里玩耍,最大的乐趣是把肉切成薄片,放在瓦片上烘烤,然后看着油滋滋地冒出来。烤好了,她也不吃,就丢在那儿,让野猫叼去,让小鸟啄去,让蚂蚁扛到洞里去。负责打扫院子的冰叔是个大胡子,整天乐呵呵的。每天早晨,他都会拿着西洋洒水壶,一边浇水一边哼小曲儿。草丛里偶尔蹦出蚱蜢来,冰叔见了便会孩子似的抓住,用绳子把蚱蜢系住,再弄一块小木板,让蚱蜢像大街上的板车夫那样拉车。梅香有点怕蚱蜢,每次见冰叔让蚱蜢拉车,她便扭过头不去看,但又不肯走开,直到冰叔玩倦了,让蚱蜢飞走,她才离开。后来,梅香想去和冰叔玩蚱蜢拉车的游戏时,母亲便会出来管教她。
“女孩子家家的,要学会女红才好。”母亲总对梅香这样说。
女红是什么,梅香不懂,可她喜欢搜集一些碎布、毛线,给洋娃娃做衣服。洋娃娃有一头蓬松的金发,一双大大的眼睛和小刷子似的长睫毛,她觉得应该给娃娃做一件红裙子,可她找不到红色带花的布头。有一天晚上,梅香在母亲的房里看到一块崭新的红色带金色花纹的布,便想也没想,拿起剪子直接铰下一块,开心地给洋娃娃做了一条漂亮的裙子。第二天母亲发现后,狠狠地揍了她一顿。梅香哇哇大哭,爷爷连忙跑了过来,护住她说:“孩子知道什么?”
想到爷爷,梅香的嘴角露出了笑意,慢慢地进入梦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