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银良
贝壳:隐于幽秘的河流
远处现出了高高的土堤。我知道肯定是有一条隐秘的河流藏匿在那里,我心花怒放,双脚催促着车子起伏着滚动。
果不其然,就是一条河流。我把车子放倒在河堤上,奔了过去。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河,后经查证是一条泥河。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条河等着我去发现。这条河不宽,但蜿蜒绵长而不知去向。它隐藏在村庄的最深处,偏僻而少人的地方。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流淌了上百年了。就隔几十里之遥,却无缘得见,足见我的孤陋寡闻。
我在它不宽的滩上踱着步。足下的泥土松松软软,有曲曲弯弯的裂缝。它水位已退,像刚刚历经了一场暴雨,身段窄瘦。我仿佛还能听到它遗留的喘息。
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闪光。走近前,却是好多好多的贝壳。有的全裸地面,有的一半钻进土缝里,一半被阳光照耀。灰色的、银白的、褐色的、浅黄的,各色各样;螺旋形的、心形的、扇形的、丘陵状的,形态各异。闪闪烁烁,像是泥河的眼睛。我不知道在这隐秘的乡间,竟也有如此灵物。它究竟从哪里来?是从大海里泅渡过来的吗?不然,就是泥河的水滋润的结果。不敢相信,它们能在这里安然地度过这么多年。我的内心涌起了激越的观感。一枚枚的贝壳就那么躺着,时间仿佛定住了,纹丝不动。它的周围,也好像是被照相机定格了。树梢上鸟雀不飞,远处的乡村死寂死寂的,似乎退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好像成了一枚贝壳,被空洞的幻觉笼罩。一股风一下子推过来,我趔趄了一下。我醒过来了,才觉得那些贝壳,摆着扇形的手,在宁静地歌唱。
远处乡村里的事物,在一如往常地生长着。谁能顾及这里,谁能注意到这里——不为人知的生存。麦苗在生长着,树叶在自顾自地落着。一个老人的絮絮叨叨,衬托着这里的宁静。细雨飘下来了,一个赶路的妇女,怀里抱着婴儿。她顶着细雨的尖刺,走在茫茫无际的时光里。刹那间,我感到如此困苦,像是为她,像是为我,像是为了逼仄的人间吗?像是为了不得不顾虑生死的人类世界。
有幸,这么多不被任何外物掌控的贝壳,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它们虽然失去了被保护的肉体,但这精神的外壳,在接续着走向遥远的未知。
阳光又一次推开了乌云。这些贝壳显得如此光洁。我蹲下身来,从泥缝里抠出两扇心形贝壳,一颗心拽着另一颗心,还不肯丢。有泥土附着在“心”上,我去水里清洗一下,然后对着阳光探视。我却看到了奇迹,贝壳里竟然也藏着太阳。它的心如此通透,我轻轻摩挲着,温乎乎的,像鸡蛋壳。上面的光线细密匀称,纵横交织,像细细的丝弦,有阳光之手在弹拨着。
这透明的骨骼,这古老的容颜。
它只有在这里,宁静养育着宁静。可是有一些贝壳,走到天堂里去了,再也回不来了。它们被做成了贝壳风铃,贝壳项链,装饰着虚荣的人间。人间到处显摆着虚假的艺术。死掉的贝壳映衬着人类思想的沦落,哪里还有自然的活气。人间之手生生拽走了它们。我的悲叹如此弱小。
还有,在人类世界,在那些黄金白银被人类发掘之前,贝壳成了交换商品的货币,叫贝币。我们造字的祖先总是把贝壳与钱连接起来,如“货”字、“财”字等。美丽的东西总是会受到伤害。你隐藏得再幽深,也会被人类之手夺取。他们不远千里,去大海里淘取,劫掠,把大海掏洗一空。这就犹如从母亲的怀里掳取她的孩子。贝壳是无辜的,它无意成为人类用来交换的东西。当它被打磨切割,被钻成孔串起来的时候,那呻吟声是奴隶般的。
在商代,海贝五枚为一串,两串为一朋。倘若有客人来,主人就会用一朋贝币购买食物招待客人,表示对这个朋友的尊重。而这小小的贝壳谁来顾及它的感受,顾及大海的感受。
当生存法则被扰乱的时候,这些小小生灵,就选择这幽僻的泥河,不被人发现,平静地度过这么多年。
沈城:隐于浩大的夜晚
黄昏缓缓滑落于颍河。
西天,最初看到的是浑茫的光线,被夕阳打磨得通透,看上去像一朵绽开的金菊,庞大,壮丽,又像一块闪着亮光的玉石,边缘透明。而在我的头顶,是纯粹的蓝,把我枯燥的心灵和浑浊的思想擦洗一空。后来,夕阳移至西大桥弧形的桥洞。夕光通过桥洞,打落在一艘大沙船上,也把情人岛染成了橙黄色。小顶寺的几个和尚,穿着袈裟在院里游动,就像几尾金黄的小鱼。不久,夕阳的光线铺满西边半个颍河,它与沈城相互凝视,和小顶寺的黄相互映衬,最后才款款西坠。
沈城,就此打开它夜晚的册页。
我想此刻,北岸九龙寺里面的法器、经卷,可能都沦于光芒之中,绝世般幽独。从我的角度往北望过去,残阳在周兴嗣先生的塑像上腾起一团火焰,仿佛镀亮了一泓信仰。
颍河,正在静静地往东流去。两岸高楼倒映如墨。我和几位朋友,闲游在沈城的街道上。拐过几条街,来到了东边的新大桥上。桥上流光溢彩,呼呼的车流擦着我的耳边飞去。桥北头坐着一个弹拨《二泉映月》的艺人,他慢慢拨弄弦子,迸出的音调苍凉忧伤,就像颍河水穿过茫茫冬夜。后来,他又唱了一曲《沈城传》。这是一首比颍河还长的史诗,读也读不完。
离开大桥,我们找一处长堤坐下来。
这是2023 年的一个初冬,这些日子,我和露白总是相约来这里看颍河。
我和露白相识于颍河边上的一次诗歌笔会。他一袭白衫,潇洒超脱,如翰林儒士。有一回,我和露白靠在颍河大桥上。他给我读他写颍河的一首长诗,读着读着,他的泪水掉进颍河滚滚的波涛。他不止一次地讲颍河和沈城的故事,香台寺,祭坛,九龙寺里的神殿。讲颍河里的淘沙工。我相信他的判断,在颍河的源头,沈城的腹地,每一滴雨,每一茎草,每一次弓腰抬首,都在他的长诗里,绵长悲怆,都隐藏着神灵的隐喻。
我俩坐在沈城的黄昏里,如深陷时光里的两棵古老的树桩,刹那被突起的暮色埋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