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逃富豪，避罪没有天堂

李雨　杨清　郑敖天

时隔多年，两个曾经广为人知、之后又销声匿迹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近日，英国路透社等多家媒体报道称，2024年5月22日，中国富商“Miles Kwok”因涉嫌诈骗在美国纽约受审。无独有偶，此前不久，纽约东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发布新闻稿，称中国富豪“Hui Qin”承认了以他人名义向美国政府官员提供竞选献金及其他欺诈行为。

这两名备受关注的富豪分别是郭文贵和覃辉。他们的人生轨迹颇为相似——在中国发迹，名噪一时，后因涉嫌多宗犯罪逃亡海外。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能在美国避免获罪、逃避惩处，甚至闯荡出另一番“事业”时，却遭美国“收割”，被掏空了口袋。如今，他们面临的是坐牢、被驱逐的下场。

郭文贵 Miles Kwok

覃辉 Hui Qin

极尽猖狂的“表演”

美国《纽约时报》报道了郭文贵庭审现场的一些细节。“身穿灰色西装的郭文贵低声与他的美国律师交谈，好像用的是英语。他戴着耳机，大概是借此跟踪现场流程。”报道还称，该案预计将审理7周时间。

早在2023年3月15日，郭文贵因涉嫌“领导了一场广泛且错综复杂的诈骗案”在纽约被捕。他否认指控并提出以2500万美元（1美元约合人民币7.2元）保释，但被美国联邦法院拒绝，此后一直被关押在联邦监狱。

这场复杂的诈骗案究竟是怎样的？一切要从郭文贵逃亡海外说起。

2014年8月，因涉嫌多宗犯罪，郭文贵逃出中国。自2015年以来，他一直躲在美国，继续兴风作浪。2017年，郭文贵开始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攻击中国。他频频通过网络曝光所谓“绝密文件”，以此误导公众。

当年7月，新华社发文称，郭文贵于当年6月16日在境外媒体上展示中国东方资产管理公司、北京慧时投资有限公司等公司股份持有情况图，声称“某领导的亲属控制着20万亿元的资产”。他还声称这些信息是国内高层领导提供给他的。而公安机关侦办的两起案件显示，郭文贵展示的所谓公司股权结构图，不过是无业人员陈向军等人为骗取郭文贵钱财，通过“天眼查”（企业查询网站）查到的公开信息，经篡改而成。

这场极尽猖狂的“表演”，吸引了一些美国极右翼分子的关注。2017年底，史蒂夫·班农出现在郭文贵的面前。作为白宫前首席战略师，班农一直对中国问题指手画脚，更是“中国威胁论”的一贯鼓吹者。在无底线抹黑中国方面，他和郭文贵“志趣相投”，两个人走到了一起。英国广播公司援引一份法庭文件称，郭文贵的一家企业向班农支付了100万美元的咨询费，他们后来共同创立了GTV传媒集团。

至少从2018年3月起，郭文贵就已经作为主谋开始策划一场金融骗局。根据起诉文件，郭文贵在网上积累了数十万粉丝，并承诺如果他们向GTV传媒集团投资，将获得巨额的利润。此外，郭文贵名下还有喜马拉雅农场联盟、G俱乐部和喜马拉雅交易所等平台，用于吸引“投资者”。

钱到手后，郭文贵自然没将其用于投资，而是统统装进了自己口袋。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米安·威廉姆斯说：“郭文贵用这些‘偷来的钱为自己及亲人购买了一栋5万平方英尺（约合4645平方米）的豪宅、一辆价值350万美元的跑车，两张价值3.6万美元的床垫，以及一艘价值3700万美元的豪华游艇。”

该案涉案金额巨大，被害者也众多。起诉文件称，郭文贵伙同其金融顾问余建明一起诈骗了数千人，获得超过10亿美元的收益。起诉文件中共列举了12项罪名，包括电信欺诈、银行欺诈、证券欺诈、洗钱等。其中郭文贵被控犯下11项罪名，同案被告余建明另外还被指控妨碍司法罪。

该案开审之前两周多的5月3日，郭文贵秘书王雁平主动认罪，承认自己参与诈骗。纽约南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的公开声明中称，王雁平的共谋诈骗罪和共谋洗钱罪加在一起，最高刑期是10年监禁。根据认罪协议，王雁平同意支付14亿美元的罚款，另外14亿美元的资产也被美国政府没收，即合计“吐”出了28亿美元。

覃辉2019年拿到了美国绿卡，同样在纽约受审，他又在美国犯了什么罪？

其一是以他人名义进行政治捐献。美国允许政治捐献，但美国《联邦选举法》规定，政治捐献不能借别人的名义捐出，也不允许外国人进行政治捐献。美国方面的公告称，覃辉曾向纽约市民选官员和美国国会议员候选人捐献1万多美元，以骗取绿卡和佛罗里达州驾照。捐献发生在2021年12月至2022年12月，覃辉不想直接出面，便找来一些人充当“稻草人捐助者”（即代理捐助者），向纽约市政治职位候选人竞选委员会进行捐献，覃辉再予以报销。这导致被蒙在鼓里的竞选委员会在2022年向联邦选举委员会提交了虚假捐款报告。

其二是移民欺诈。覃辉承认，2019年4月，他向美国移民局提交了虚假的美国永久居民（绿卡）申请资料。在移民申请中，覃辉表示自己从未使用过其他名字，而事实上，他使用过化名“李木林”。比如2017年9月，覃辉就以李木林的名义，从中国向美国的银行账户转账超过500万美元，其中一部分用于购买位于纽约繁华地带曼哈顿的豪华公寓。

美国纽约东区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发布新闻稿，称覃辉已认罪。

与上述罪名相关的第三项罪名，便是使用虚假身份证件。据媒体报道，覃辉是在2023年10月2日被捕的，地点正是他曼哈顿的公寓，当时的罪名便是使用虚假身份证件。

早在去年9月，覃辉就曾被美国警方逮捕过一次，那次的理由是他试图袭击自己的前妻。检察官透露，当时覃辉试图用斧头砸开一扇锁着的门。几个月之前，他在另一次袭击中还试图勒死前妻。

根据美国法律，覃辉面临两个选择：不认罪，可能将面临最高27年的监禁，余生就要在美国的监狱里度过了；认罪，则在美国的服刑期限缩短到6个月，外加驱逐出境，已服刑时间计入刑期。覃辉选择了认罪。在与检察官达成的认罪协议中，他同意放弃美国绿卡，并在服刑期满后离开美国。其律师亨利·马祖里克表示，他的当事人对案件得到解决感到高兴，“覃先生很高兴能了结此案，并期待在美国以外的地方重新开始他的商业生涯”。

今年5月9日，服刑期满的覃辉被美国驱逐出境。他具体前往哪个国家，还是一个谜。

草根“郭七”的流亡之路

在起诉文件中，郭文贵有多个名号，包括“麦尔斯·郭”“七哥”“长官”等。据国内媒体公开报道，郭文贵出生于1967年2月，是山东聊城莘县人。他家境穷困，是家中八个孩子中的老七，外号“郭七”。

与郭文贵相熟的人这样形容他：圆脸大耳，笑颜迎人，动辄以兄弟相称，一脸“佛相”，实则出手狠辣，惯以“特殊身份”恐吓对手或利益相争的合作伙伴。一位美国华人告诉《环球人物》记者：“郭文贵是一个心狠手辣、毫无信义的骗子。”另一位长年生活在美国的华人对记者说：“郭文贵是个口碑极差的角色，没有任何底线，编造的故事耸人听闻。国外真正研究中国的人，无论什么立场，没人重视他说的话。”

这一切，早在郭文贵读书时就有迹可循。他成绩不好，初中勉强毕了业。当年的老师评价，他打架、赌博、追小姑娘，逃学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多，“绝对不是个好学生”。

郭文贵在美国。

郭文贵（前中）受审插画。

不过，论混迹社会，郭文贵可谓“如鱼得水”。起初，郭文贵没能在聊城立足，他真正发迹是在河南郑州。1993年，郭文贵与香港爱莲有限公司合资成立郑州裕达置业有限公司，郭文贵担任总经理。

1994年，公司刚成立一年，就拿下郑州市政府小区拆迁改造工程，修建了当时郑州的第一高楼裕达国贸大厦。但因该项目的实际支出远超预算，公司拖欠了巨额工程款，一度陷入诉讼泥潭。

在此期间，妻子岳庆芝一直陪着郭文贵。岳庆芝与郭文贵同岁，是莘县古城镇人。据称，郭、岳二人很年轻时就结了婚，育有一儿一女，儿女后来都读了大学。

2002年，在郑州官司缠身的郭文贵决定北上，进军北京房地产市场。此前的1998年，郭文贵与他人合资成立北京摩根投资有限公司。2002年1月，郭文贵又成立了北京政泉置业有限公司。

在北京，郭文贵在郑州的生意模式得以复制。后来，盘古大观项目启动。在地产项目中，郭文贵结识了多名政商界人士，也有了利益勾连与冲突。2014年，他公开揭露北大方正首席执行官李友等人涉嫌内幕交易，二人骂战随即开启，互相揭发，郭文贵出走海外。2015年1月，李友被刑拘。此后3个月，郭文贵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传出，舆论哗然。2017年4月19日，外交部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国际刑警组织已向郭文贵发出了红色通缉令。

郭文贵是如何游走于“危险地带”的？曾在中国民航空管部门任职20多年的宋军爆出“猛料”，郭文贵的一些伎俩得以从中窥见。

2009年，因帮助协调公务机紧急飞行计划审批程序，宋军认识了郭文贵。宋军承认，当时，他认为郭文贵是知名商人、成功人士，又有上层关系，想与郭结交。同时，自己的女儿在国外读书，也希望能够得到郭的照顾。“他不仅与我称兄道弟，还许诺我，声称可以帮我办理英国移民，帮我在英国买房子、照顾留学的女儿。”

某年中秋，宋军的女儿到英国旅游，郭文贵当时也在英国。他与秘书一起接待了宋军的女儿，并带她在伦敦玩了一周。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郭文贵表现出十二分的亲热，带着她一起做包子、喝红酒、合影留念。郭文贵还把这些“温馨”的场景都用手机拍下来，一一发给宋军，让他感动不已。此后，宋军对郭文贵几乎有求必应，更加死心塌地为他卖力。

宋军评价郭文贵：“他太能编、太能胡扯了。”“郭文贵的用心真是险恶。”“如果你爱财，他就给你送钱；如果你好色，他就给你安排美女；如果你想出国，他就许诺帮你移民；如果你想升官，他拍胸脯说帮你找关系。他极其善于抓住人的心理，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破你的心理防线。”“从没见过一个人对金钱的贪婪像他这样着了魔，毫无底线，为了钱他能背叛所有，包括国家和至亲。”

郭文贵将受到怎样的惩罚？他的秘书王雁平或许是个“范例”。

从“天上人间”到身败名裂

一些年轻人可能对覃辉的名字不太熟悉，但在十几年前，他在中国曾名噪一时。根据公开资料，覃辉1968年出生，从小在北京长大。他早年在一家国有单位工作，后来辞职下海。上世纪90年代，他自立门户，组建了一家商贸公司，主要从事铁矿石进口，从此发迹。

1995年，覃辉借款180万美元，买下了一家名为“天上人间”的夜总会。为了提高夜总会的知名度，覃辉不断扩大“天上人间”的营业面积，装修也变得越来越奢华。有媒体披露，在2003年的改造过程中，仅装修一项就花了1.6亿元人民币。

有人算过账，从1995年到2005年，仅营业收入一项，覃辉便至少从“天上人间”赚了2亿元人民币。但这家夜总会给覃辉带来的远不只是金钱，更有大量的人脉关系和其他生意机会。

2000年6月，覃辉和弟弟覃宏与他人合伙组建了卓京投资控股公司，注册资金为4800万元。这家公司通过资本运作，并购了多家上市企业，形成了风光一时的“卓京系”。2001年9月，“卓京投资”和同属“卓京系”的另一家公司重庆长丰通信共同组建了星美传媒集团，注册资本金为3.2亿元。

2010年5月，“天上人间”夜总会被有关部门突击整顿，并被勒令停业6个月。

从此，覃辉开始打造自己的“传媒帝国”，不断并购各种文化传播公司、影视公司，拍摄了多部影片。尽管代表星美传媒集团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是覃宏，但覃宏坦言：“从小到大战略上都是他（覃辉）做的，我本人更侧重于业务和经营上。”

2010年5月，“天上人间”被有关部门突击整顿，并被勒令停业6个月（见左下图）。“天上人间”出事后，一些与覃辉打过交道的人，称他是个“准黑道”人物。这一时期，在一些贪腐案件中，覃辉的名字频繁出现。比如在2005年建设银行原董事长张恩照案中，便有他的身影。

张恩照于2001年至2005年担任中国建设银行副行长、行长期间，先后19次收受他人419万元的行贿款物。其中覃辉的行贿金额排在第二位。而他第一次向张恩照行贿的地点，就是“天上人间”的停车场。

2005年4月26日，张恩照被“双规”1个多月后，覃辉因涉嫌行贿被批捕。他在缴纳保证金后获准取保候审，从此淡出了公众视野。后经法院判定，2002年至2005年间，张恩照先后6次收受覃辉给予的贿赂款，总计6万美元、20万港元、10万元人民币。作为回报，张恩照在星美传媒向建设银行北京分行贷款6亿元等事项上，为覃辉提供帮助。2006年，张恩照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到了2009年，在首都机场集团公司原总经理、董事长李培英贪腐案中，覃辉的名字再次出现，而且是数额最大的行贿者。他累计向李培英行贿1867.68万元人民币，占李培英受贿总金额的七成。此案李培英被判处死刑，而覃辉只提供了书面证词，并没有出现在庭审中。虽然在之后的十几年里，覃辉远离了大众视野，但显然他的本性没有改变，直到官司缠身，漂泊于世。

时时刻刻有被端上餐桌的风险

或许，郭文贵和覃辉都曾以为，在美国可以安然无恙地度过余生。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美国政府可不是什么“慈善家”，面对主动送上门的“肥肉”，自然要狠狠地收拾一顿，不掏空其兜里的“赎身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外逃富豪的最悲惨之处就在于，尽管他们似乎暂时避开了中国法律的惩戒，却始终活在巨大的恐惧阴影中……他们幻想成为棋手，却永远都是最早被抛弃的那颗棋子。”

泰和泰华盛顿律师事务所律师程绍铭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美国法律中有这样一条，大意是，哪怕你的账户中只有一块钱被怀疑是‘不干净的，那这个账户中所有的资金都将被罚没。若想要回账户中的其他资金，必须由你自己提供证据，证明这些钱是‘干净的。该法条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生效，已实施半个多世纪。”

财经评论员崔传刚对《环球人物》记者表示：“外逃的富豪们经常有一种错觉，以为美国是富人的天堂，认为只要有钱，即便不能为所欲为，但起码也可以纵横捭阖、长袖善舞一番。但事实上，他们单薄的人脉关系、脆弱的政治地位，以及在种族和背景方面所遭受的潜在歧视，都导致其根本无法融于美国本土的那种复杂政治生态之中。这也注定了他们无法通过手中的那点财富来获得真正可靠的权力，相反，他们更可能面临着人财两空的命运，他们只是被利用的牺牲品。”

崔传刚认为：“这些人的另一个问题是完全没有认清西方政治权力斗争的惨烈本质，因此经常成为这些国家内斗的牺牲品。一些外逃者为了表忠心，会和某些派别深度绑定，并为其提供政治资金，但这样的做法很容易引发对立派别的不满，因此他们会通过包括国家安全、干涉选举、洗钱等各种各样的罪名来对这些‘站错队的人进行打压。”

“外逃富豪的最悲惨之处就在于，尽管他们似乎暂时避开了中国法律的惩戒，却始终活在巨大的恐惧阴影中。因为在异国他乡的他们，时时刻刻有被端上餐桌的风险。他们只是鱼肉，砍断他们的刀随时可能落下。他们幻想成为棋手，却永远都是最早被抛弃的那颗棋子。”

除郭文贵、覃辉外，靠“洗数字货币”发家的赵长鹏被美国罚没超43亿美元，并被判处4个月监禁；挪用国有资产的曲乃杰外逃后名下9座酒庄被没收。这些“榜上有名”的逃犯，丝毫不值得同情。如果他们觉得美国就是避罪天堂，那真是莫大的讽刺。即使逃到天涯海角，犯罪分子也必将受到制裁。

编辑 田亮/美编 苑立荣/编审 张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