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松的诗 [组诗]

2024-07-04 11:05李轻松
诗潮 2024年5期
关键词:山冈白鹤

李轻松,生于20世纪60年代。曾参加第十八届“青春诗会”,荣获第五届华文青年诗人奖、中国诗歌排行榜双年度女诗人奖等多种奖项,2007—2008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著有长篇小说、诗集、散文随笔集、童话集等二十余种,多次荣登图书排行榜。在《南方周末》开设个人专栏,创作话剧、诗剧、音乐剧、京剧等舞台剧二十余部,影视作品若干。现居沈阳。

致堂姐——

那一年她10岁,丧母、白眼、挨饿

我和她扮上,唱小白菜啊,叶儿黄啊

也唱水中月,我接下一句便是镜中花

我迷上那虚幻,虚幻中的倒影

把黑发放进水里洗,把水放进眼里流

一个青衣拖着水袖而行,她拖着影子

入戏太深,声若悲鸿,脚步发飘

眼泪一对一双。17岁那个中秋她出嫁

一辆马车拉着她,车上坐着一弯月亮

亲人们有说有笑,马儿跑得满身是汗

直到月坠无声,有道不易觉察的暗伤

如一团寒气升腾。我终于唱出那句戏词

水中一道暗伤。她的目光在怅然的河上

我捕捉影子时她的灵魂已经隐匿

我捕捉灵魂时她的影子已经破溃

河水结出了冰碴。一朵晶莹的霜花

挂在她的睫毛与发间,那么白,那么亮!

余下的……

我喜欢山的余脉,一连串跳跃的步伐

断断续续地倾斜、起伏,像一些省略的人生

我喜欢河的支流,它从主流里分离出去

更倾向在陌生的领地遇到风景

我喜欢树木的分枝,可以不按主干的顺序

那种旁逸斜出的美,更符合出轨的笔致

我喜欢戏中配角,从边缘中脱颖而出

只刻画属于自己的血肉与风骨

我喜欢唱腔的余韵,一声拖音

回荡在空谷与梁间,却燃尽了未竟的灰

我喜欢爱的余温,雁阵慢慢淡出

身后那道留痕有些微的痛感

我喜欢最后一抹绿,那漫长的衰落

是无数个回去的小我。那自由的演绎

不被编剧的剧情。那未尽的余味

在舌尖上迂回的清淡或浓郁

那被暴雪席卷之后的宁静,那余晖

那些趋于平静的事物、星辰和余生

致冰河

即便是最冷时,冰河上也是一片氤氲之气

一盏一盏的灯亮起来,更增添了飕飕的冷意

山色铁青,山林里传来呜呜的声音

不知是兽是风还是人?空气瑟瑟发抖

河底有蛰伏的鱼、乌龟和林蛙,还有更深处的

都被封存在更深处,都等待着那口气

冰面上的孩子重重地跌倒,没有哭就爬起来

失了智的老人顺着冰河的反光,一直走到失踪

有了心上人的姑娘走得失魂,跌跌撞撞

那面镜子映出风的皱纹,数朵桃花,脸上酒窝

而生活已经备好了各种跌倒,谁也不能绕过

风如刀割过,那麻酥酥的小手轻轻抚过

那一条条硬邦邦的垄沟都像鲜亮亮的血管

哗哗地流血,这驴粪蛋子、癞巴子、柳树趟子

这干石垃子、死耗子、地下的骨头棒子

仿佛都已醒来,都成群结队地跳出来

等来“七九”那第一道裂纹,从最底层开始

一声紧似一声的咔咔声。等来“八九”那声雁鸣

从最高处炸响。从那些断裂处一点点壮大

从骨头缝里血肉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它们推推搡搡、挤挤擦擦、舞舞扎扎

今天还走走停停,明天就一泻千里……

邻家之一

临河的刘家,坐落在波涛之上

男主人与我父亲同龄,一起唱过评戏

父亲目睹他从山崖坠下

无数个碰撞后全身开花、结疤

却侥幸活着。娶妻跛脚,数个孩子

几个小脑瓜挤成小土豆,看一碗白米饭

央求着“给我一口”。她拿筷子边打边骂

那青黄不接的日子,一口饭任孩子们争抢

藤上的瓜小而弱,架上的豆细而长

而窗前的昏鸦一直站到天黑

他比鸦黑。那年虎头寺被拆

他摸黑拆回了最多的庙产

大女儿却莫名疯癫,天天裸奔

最后一块遮丑布是那么轻!

有人说她被河水带走,有人说她被人拐走

他总在夜里被哭声领着往下游走

二女儿高中时被迫辍学换婚

嫁了个弱智,生了个脑瘫

他抱着挑不起脖筋的孩子发呆

而儿子娶回又一个跛脚

婆媳俩一个左跛,一个右跛

世间路越发难平,他先于她们被绊倒

据说他身上的伤疤全部绽放,像一朵朵梅花

邻家之二

我家的左邻原姓冯,盲目的冯老太

如坐在炕上的老兽。她口吐火山和世俗

每天都要羞辱一遍她的儿媳

寒风总是斜切而入,她的口腔敞开如门

悲怆一喊:大孙子啊,有好吃的!

那声音绕过房梁又绕过屋前腐木

风一样地拖着大鼻涕的孙子跑回家

她掏出两只花生递上,大张的口腔空荡

冬天的夜很浓,我围着被在灯下做鞋

总有夜半的脚步让我惊悚

那刺破手指的针尖那么细

被刺伤的童年,无数的失踪案

那串通的左邻右舍,那盘中餐

她的儿子终被抓入狱,被判三年

冯老太再不发一声,两眼的洞窟更深

出来后全家搬走,下落不明

黑漆漆的窗口有隐隐的哭唱:

院子里杂草没膝,墙头上倭瓜暗结

而那野藤悄悄地爬过了窗台

邻家之三

杨姓之家,四朵金花,长女与我同龄

一切始于一年的春节。秧歌队走村串户

男主人赶车相送,惊马狂奔,只他一人遇难

女主人见到血肉模糊的尸体,瞬间疯掉

她整天站在我家院墙边喃喃自语

或高声叫骂。她内心最柔软的弦绷断

孤儿寡母,长女与我一起上山下河

她肩上扛座山。不怀好意的人面兽心

疯母像只 翅的母鸡,目光闪闪如刀

随时都会以刀夺命。那些吓退的人、鬼、兽

每天都在远处窥视,不敢有半点冒犯

而小女被皮筋勒断一个手指,成为残疾

而如今,那些花儿如今都去了哪里

多年之后,荒草已经淹没了牙齿

只见她依然站在墙根儿,佝偻着身体

嘴里念念有词,七老八十了吧,是否与命运

和解?

致小山冈

小山冈,是云的起处,风的起处

一场迷雾,万物都被遮蔽,雾里的花草

都免于蒙尘。我的祖辈肩挑手提,破雾而出

健壮的双脚丈量了关外之地。从小山冈走下

他们的落脚之地,呈现在山水之间

庄稼与炊烟之间。我的祖母,被父亲赌输

与唯一的妹妹坐上毛驴被牵走

一人向西,一人向东。太阳偏西时

五岁的童养媳,凤凰与童年都落难于此

只有那些鸟雀与苍鹰展翅相迎

十年,羊皮鼓数次敲响,神灵附了身

她上头出嫁那年也铜铃披挂

七位金兰来自锦州和奉天

大车小辆成为山冈上的一道风景

一场盛大的仪式,有香案、鼓乐、歌舞

有小山冈上跳跃的花鸟、鬼魂

那头大青驴驮着她走遍辽西

上冈下冈,风吹得冈上青黄相接

终于失散多年的妹妹赶来相认

拎着一箱子的赌资,刚赢了一场豪赌

姐妹痛哭一场,祖母却把她赶出家门

终有输红了眼的结局,终有她最恨的下场

几年之后,被她招回的魂,在小山冈徘徊

致大伯

作为祖母的长子,他高大健壮,力大如牛

黑脸,卷发,爱下死手,一把庄稼好手

被日本人抓了壮丁,一辆火车开向黑龙江

车停半路,他假装拉肚,趴在雪壳子里

直到火车启动,哐当哐当开向远方

他从冰封中爬出,像一头初生牛犊那样新鲜

顺着风雪走了几十里,看到一束光

用粗糙的手指敲响柴门。一户人家收留了他

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待到秋风吹过

他收获了粮食、信赖和姑娘。又步行千里回家

让祖母喜极而泣,说他傻人傻福

多少人埋骨于矿下,一车人只他一人逃脱

还带回媳妇。只是没过百日,新娘暴毙

他把她埋在山坡,总与乌鸦一起坐在坟边

直到再次娶亲,扎着红花的大青驴从山路下来

这边厢鞭炮齐鸣后,发现驴上是空的

新娘被劫,连同那些山呼海啸的绺子上人

啸聚于迎仙堡,又随时隐没于医巫闾山

终有一天,他跟着绿林上山,纵横辽西

当他骑着高头大马,下马叩拜,祖母却不认

待到马蹄声渐渐消失,她才放声大哭

不料某天,他带回来个女人,从此安分守己

他憨厚的笑容在口口相传中鲜活

我与他未曾谋面,我出生那年,他因喉癌离世

他的遗腹女与我同岁,后来我们常一起看星星

她总能找到隐在星光中的他,黯淡、傻笑

致小溪流

献给你的小温柔、小绸缎、小云朵——

献给你经过熨烫的小径流

河里倒映的脸和一面镜子

躲躲闪闪的一个美人面

卸了妆容,掩面、回眸、痴笑

这是我的神来之笔,像稀世少女!

用纤手细洗河蚌和卵石

用风解开花汛、河面与春天

一颗静心含露,一颗露水含珠

小溪流!我更珍爱不返的鱼群

和那些出自涡旋的野兽

爱你的风吹月夜,山不显水不露

爱你那流逝的缺憾,缺憾处的弥补

你流动的气息与安静的语感

你最终的妥协与融汇是美的

我不会蒙蔽的风眼与心眼

在流淌中,低于山巅或高于高原

白鹤楼前怀念白鹤

一座楼以鹤命名,一种鹤以楼铭记

南有黄鹤北有白鹤

而我偏爱的白鹤始于辽代

始于那片山川河流,那白色的图腾

始于长白山与阴山的连接处

那起伏模仿了白鹤的舞姿

那飞檐面向八个方向展翅

有白的羽毛和黑的翅尖

更有颈上鲜红。它从不会迷途

不会忘归,在这片浅草湿地上驻留

再腾空于云端。感念来来往往的孤独

和那别离之痛重逢之喜

一座楼便是一个王朝的背影

一只鹤便是万物之灵

但见白鹤从历史的深处飞来

使楼宇翩然,那些未了的心事翩然

经过了千年白鹤活着,灵魂活着

在回廊间,在唇典里,在鱼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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