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
2024年5月17日,国际法院在荷兰海牙法庭举行公开听证会,讨论以色列袭击拉法的最新情况和事态演变
当一个国家正掌握在被控犯下了种族灭绝罪行的政治领导人手中,国际法、人权理念、经济制裁、政治呼吁、道德批判、人道主义援助和全球伦理呼吁,集齐这“七龙珠”,所有的力量加在一起,能争取到多少介入空间?
5月16日,联合国的国际法院于海牙法庭再次举行公开听证会,讨论以色列袭击拉法的最新情况和事态演变,这将是南非第四次寻求特别紧急措施。以色列声称,对拉法的占领和摧毁,将会是“加沙的终结”,鉴于事态的紧迫性,南非要求国际法院更新命令,要求完全停止军事活动。
就在5月20日,基于《罗马公约》成立的政府间组织,国际刑事法院(ICC),也有了新动作。其检察官里姆·汗宣称,他的办公室已对以色列和哈马斯领导人申请逮捕令。这位检察官称,他们有合理理由相信,相关以色列领导人(总理内塔尼亚胡和国防部长加兰特),对一系列“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负有刑事责任。这些罪行包括:蓄意杀害平民,把让平民陷于饥馑作为战争策略,以及构成危害人类罪行的迫害等。
毫无意外,逮捕令引起了以色列及盟友美国的强烈不满,内塔尼亚胡称之为“道德暴行”,是“反犹主义”。拜登称这一举措“令人愤慨”,并说以色列和哈马斯不存在对等关系。
内塔尼亚胡并没有畏惧国际社会的指责,坚决扩大在拉法的地面行动,以最终消灭哈马斯,与之相伴的,则是更多平民的流离失所和伤亡。
摆在人类面前的,是一个紧迫的问题,针对内塔尼亚胡的疯狂,国际社会和国际法,当何作为?
拜登政府公开的罕见施压和强硬态度,原本可以成为推动转机的契机。
有一个希望闪现的瞬间,加沙人民和国际社会在绝望中翘首以盼的停火协议,巴以冲突重回谈判桌的愿景,似乎就差那么一点点。
5月9日,哈马斯在拜登政府的担保下,宣布接受一项此前由美国和以色列提出的40天停火协议。
该协议被认为是迄今为止最严肃、最现实的停火协议,计划将确保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42天,大约在四个月内,实现释放以色列人质和巴勒斯坦囚犯的目标,交换战亡人员的遗体,最终实现以色列国防军从加沙完全撤军。
但遗憾的是,几乎就在哈马斯宣布接受这一协议的同时,以色列国防军就对拉法发起了袭击,他们控制了过境点和费城走廊,在过境点升起了以色列国旗,这一天被联合国儿童署的官员形容为“这七个月的噩梦中最黑暗的早晨之一”。
据多名了解谈判过程的美国官员表示,内塔尼亚胡政府的要求是“将拉法行动和停火协议隔离开来”。要让以色列同意一份以军完全撤军的协议,前提是以色列可以推进拉法行动,“直到我们在拉法地区和整个加沙地带彻底消灭哈马斯”。
面对拜登的施压和威胁,内塔尼亚胡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战争是他目前能接受的唯一选择。以色列故意袭击了它引导巴勒斯坦人前往的避难所。
自以色列国防军入侵拉法以来,平民伤亡的消息不断传来,以军的坦克正在挺进拉法市中心,同时以军也没有停止对加沙北部的轰炸。
联合国粮食计划署官员表示,拉法南部的粮食库存已经耗尽,5月11日起,那里的粮食援助已经暂停。由于以色列占领并关闭了拉法—埃及过境点,而其他过境点能进入加沙的物资有限,意味着,目前能让援助物资和人员进入加沙的两条主要途径,都被切断,早已发生在加沙北部的全面饥荒,正在迅速向南部蔓延。
另外,据联合国近东巴勒斯坦难民救济和工程处(近东救济工程处)14日发布的一份报告称,过去一周逃离拉法的近45万人缺乏基本的生存保障:“在废墟中艰难生存的他们,没有水、食物和最起码的卫生保障。”
2024年5月12日,加沙地带,一名男子拉着行李箱抵达汗尤尼斯避难
2024年5月19日,加沙地带拉法,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在救济点领取食物
内塔尼亚胡用实际行动给出了回答:战争是他目前能接受的唯一选择。
“加沙的巴勒斯坦家庭被迫作出一个不可能的选择。他们要么被困在拉法,并可能与亲人一起被杀,要么前往加沙仅存的几块土地,而那里已经布满了帐篷和棚屋。”
而内塔尼亚胡称,以军已经尽可能疏散了拉法的一半平民,他指的是以军在入侵拉法前,发送了一份限时15小时的“撤离令”,“疏散”则指让拉法居民去战火区以外的加沙街头断壁残垣中独自求生。
和呼吁停火的国际社会背道而驰的是,据路透社最新消息,拜登政府已告知国会,计划向以色列继续提供价值超10亿美元的一揽子军事援助,其中包括价值约7亿美元的坦克药弹,以及价值5亿的战术车辆和6000万美元的迫击炮弹,该计划已被美国国务院纳入了国会审查程序。
对此,内塔尼亚胡则表示出势在必得的姿态:“以色列需要并珍视美国的支持,但没有美国的支持,以色列也能赢。”
尽管这位中东地区极右翼政治狂人对外表现出一如既往的强硬,但他并非无所顾忌。
4月底,以媒报道,国际刑事法院(ICC)可能会对内塔尼亚胡、国防部长和国防军总参谋长发出秘密逮捕令,所谓“秘密”,指只有当逮捕令对象抵达ICC成员国时,才会知道自己将被捕。
对此,内塔尼亚胡不断打电话给拜登,向拜登传达了担忧,请求白宫向ICC施压,阻止逮捕令的签发。拜登政府的态度则是和国会一道,强调ICC在以色列对加沙战争上没有司法管辖权,强调“不支持调查”,并威胁会对ICC有进一步的制裁措施。
事实上,美国拒绝承认阿富汗战争期间美国军人所犯下的战争罪行,所以一直没有加入ICC。
而早在2021年,ICC首席检察官、英国人权律师卡里姆·汗就启动了对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调查,涉及2014年以来的巴以冲突事件,包括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强行修建犹太人定居点。去年10月,卡里姆·汗访问埃及时宣布,本轮巴以冲突也将纳入调查范围。
与联合国下设机构国际法院不同,ICC是根据《罗马国际刑事法院规约》成立的,针对个人在战争中所犯罪行,进行起诉和审判的法院机构,ICC只就种族屠杀罪、反人类罪、战争罪和侵略罪这四种罪行,且发生在2002年7月1日当天及之后(成立日期)的相关罪行提起诉讼。
ICC共有124名成员国,执行逮捕依靠成员国的警力,目前,共有21人被捕。在2015年,ICC认可了巴勒斯坦的成员国身份,因此,即便以色列和美国激烈反对,ICC也有权对加沙地区可能的罪行展开独立调查。
以色列高层担忧的是,一旦逮捕令秘密签发,内塔尼亚胡踏上ICC成员国的领土,就会有以现行犯身份被逮捕的可能,而欧盟国家基本都是ICC的成员国。
5月15日,因反对以色列“搞种族屠杀”,于5月初宣布和以色列断交的哥伦比亚总统佩特罗,也再次公开呼吁ICC对内塔尼亚胡发出逮捕令。目前,卡里姆已经申请了逮捕令,ICC将决定是否批准。尽管未来还面临诸多阻碍,但全世界看待加沙战争和巴以问题的方式,已经被重塑。
4月23日,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表示,发现乱葬岗的消息,正在不断传来。
加沙南部汗尼尤斯的纳赛尔医院,受以军围困两周,4月7日以军撤军后,在该医院所在的乱葬岗中,陆续有300多具尸体被发现。半岛电视台记者哈尼·马哈茂德报道,从坟墓中被挖出的尸体包括妇女、儿童、病人和医务人员。
哈尼·马哈茂德表示,以军撤退之前,设法离开医院的医务人员和撤离人员描述了“恐怖、大规模杀戮和逮捕的场景,以至于整个医院从一个治疗场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墓地”。
全世界看待加沙战争和巴以问题的方式,已经被重塑。
2024年4月21日,加沙地带汗尤尼斯,人们在纳赛尔医院附近的乱葬坑中发现数百具遗体
联合国人权办公室发言人拉维娜·沙姆达萨尼表示,在汗尤尼斯医院发现的一些尸体“被发现时双手被捆绑,衣服被剥光”。
加沙地带媒体办公室称其为“令人发指的罪行”,而以色列军队的声明则表示“毫无根据”。
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沃尔克·图尔克表示:“根据国际人道法,医院有权获得非常特殊的保护……我们要明确一点,故意杀害平民、被拘留者和其他失去战斗力的人(残疾或受伤)是一种战争罪。”
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受到国际机构和人权组织的严格审查,一名联合国调查员4月在一份报告中表示,有合理的理由相信以色列在加沙战争中犯下了种族灭绝罪。
这正是2023年12月29日,南非向国际法庭提诉以色列,指以色列涉嫌违反1948年《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侵害加沙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权时所表达的担忧,希望国际法院的积极介入,能防止加沙发生更严重的种族灭绝,降低加沙巴勒斯坦人面临种族灭绝的风险。
1月26日,在国际社会的翘首以盼中,国际法院作出了第一份临时裁决,命令以色列不要采取任何可能属于《种族灭绝公约》范围内的行为,并确保其部队不对加沙的巴勒斯坦人实施种族灭绝行为。当时,专家学者和媒体一道乐观地等待着国际法院的第一份临时裁决。
然而,4个月过去,内塔尼亚胡用他的演说才能和诡辩逻辑,向世界展示什么才是极端右翼的犹太复国主义者眼中的“颠倒的世界”。他可以一边声称以色列“只是在进行自卫军事行动”,一边把所谓14500名加沙儿童的死亡说成是世界战争史上的最低平民伤亡数字。必要的时刻,国际法和所有的反对者一起,都可以被指责是反犹主义,这也是以色列和那些不敢公开谴责内塔尼亚胡的西方政府,所能依靠的唯一意识形态策略。
2024年5月10日,美国纽约,以色列代表当众粉碎《联合国宪章》
5月10日,联合国大会召开第十次紧急特别会议,审议了接纳巴勒斯坦为联合国新会员国的议题,虽然以色列大使拿着迷你碎纸机,在演讲台上粉碎了《联合国宪章》,但这充满刻意设计感的一幕,丝毫没有影响到联大会议最终以压倒性的票数143票,通过了授予巴勒斯坦更多权利的决议。
埃及裔法国中东问题专家阿兰·格莱什在他的新作《巴勒斯坦,一个不想死的民族》中,重新审视了这场战争背景下的巴以问题,他强调巴勒斯坦人民所承受的悲伤和绝望。
内塔尼亚胡领导下的以色列军方一直在强调去年10月7日的大屠杀邪恶到不可原谅,阿兰则问“那10月6日发生了什么?”
短视又好演的政客永远是这样的,觉得自己能演好世界历史舞台上的第二个丘吉尔。
“人们讨论巴以问题,讨论以色列,讨论加沙,谴责哈马斯,说他们是邪恶的等等,但现实是250万人生活在封锁之下,年轻人早在10月7日的战争前,就无法离开这片领土,这才是非同寻常的。10月7日的大屠杀是在一定的背景下发生的,我们不能将这一事件,无论其多么戏剧化,从整个历史中剥离出来。”
很容易发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或者至少是西方世界的领导人,在与中东非盟友国的外交上,一直希望将自己锁定在一种西方文明在任何地方都受到威胁的战争愿景中,尤其是置身于“后9·11时代”。
但是至少在2008年之前,包括右翼在内的各方都达成了共识,认为巴以冲突的首要问题是巴勒斯坦建国。而在过去十几年间,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次要问题,动员西方参与战争的意识形态变成了反恐怖主义,这就意味着他们面对的敌人既是军事上的敌人,也是想要蓄意破坏西方社会基础的敌人。
而一旦祭出恐怖主义这个所指模糊的策略,主要目的就只剩将敌人妖魔化非人化,内塔尼亚胡强调自己打击的是邪恶的化身,政治问题被非政治化为容不得异见的安全问题和生存问题,从而成功使问题非政治化了。换句话说,今天依然没人敢公开宣称支持哈马斯,因为它在被外界了解有限的情况下,是主动挑起10月7日战争的一方,是邪恶的化身。
但无论意识形态和战争宣传策略如何,人们不应该无视哈马斯的存在,国际社会必须与它打交道。
以色列对拉法的入侵,是大规模杀戮的继续,也是内塔尼亚胡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失败,虽然他眼下看起来势在必得,但短视又好演的政客永远是这样的,觉得自己能演好世界历史舞台上的第二个丘吉尔。
但被复仇的偏执蒙了眼,让他们意识不到,践踏文明和人道主义底线的入侵行为,其合法性折损不止于国际法上的,还包括外交和政治上的,而影响最为深远的,可能是全世界犹太人最不想看到的—以色列的道德地位正在受到真正的损害。
在这个意义上,巴勒斯坦的“入联”决议,得到广泛的赞同,正是这种天平倾斜的结果,重回搁置多年的“两国方案”,变成解决巴以冲突的唯一选择。
尽管未来安理会上美国仍极大可能行使一票否决权,但潮水的方向已经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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