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之饮

2024-07-04 04:05唐力
诗潮 2024年5期
关键词:酒壶敬亭山异乡

诗人唐力

酒壶:洞穴一种

1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对于李白来讲,在花园里,他感到孤独,那些花、鸟,不能与他交流,分担他的孤独。

千百年来,他的孤独一点没有减弱,漫长的时间竟然不能将它稀释。

这也确证孤独是时间中最坚固的存在。

然而,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一个广阔的空间里,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明月、影子、“我”,他制造了热闹的孤独,这是他一个人的盛宴,孤独的盛宴。

他以自己的诗歌,创造了一种虚幻的真实,或者说是一种真实的虚幻,展示了灵魂上的孤独。

2

酒壶是他的洞穴,他栖身的洞穴,他用来逃避。他堕入空洞中,而醉,就形成了那一种巨大的空洞,那一种不见边缘的虚无。

他用来逃避的只是他自己,另一个李白,一个身体中的李白,他喝酒,就是要灌醉身体中的自己。

博尔赫斯说:“我一生是场逃避。”对于李白而言,也是如此。

人,寄身于天地之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不过是万物寄身的旅馆,万物倏忽,而天地这间旅馆长存;百代漫长,在时间长河中,不过也如同过客,稍纵即逝。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浮生:人生,虚浮在天地的空间中,无所止息,无所归依?

在清醒的时候,他认识到生与死的差异,就如同梦与醒的区别,纷纭变幻,不可究诘,而得到的欢乐,能有多少呢?

浮生若寄,然而,天地之间常常无法寄身。(天地这间旅馆,想留就能留下,待到你人生的银票用尽,你就会被扫地出门,消失在茫茫的虚空中,甚至不肯留下你旅居的痕迹。)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道路如青天一样宽广,但偏偏找不到出路。他被涵盖在一个更大的洞穴里,这个洞穴无穷无尽、无边无际,他看不到出路,因为他根本看不到它的边际。他只有呼喊,这是李白的呼喊,有如雷霆之声。他的狂放、他的愤懑,跃然纸上。

这是一种“大我”呼喊。

广阔的天地没有出路,他的孤独无处盛放。

最终他找到了酒壶,他说:壶中别有天地长。一把酒壶,涵盖日月天地,也足以盛放他的孤独。

3

酒壶就是一个微型的宇宙。

酒壶就是另一个可以寄身的旅馆。

酒壶,也是他另外的身体。

而身体,就是一具臭皮囊,就是一个饮酒的器具。这一具臭皮囊之中,有一个狂放的心灵。这一个心灵,他需要用另一种器具来盛放。

酒壶,就是另一种器具,另一种洞穴,他寄身的洞穴。

有了这个洞穴,他的一切行为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酒壶接纳了他;酒,理解了他,默许了他,默许了他的一切行为。

他逃避自己,实际上是逃避孤独。他并不是因为孤独而写作,而是为另一个人而写作:为另一个恃才傲物、纵饮不羁、放任自在、不同凡俗的人而写作。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酒,让他获得了精神的自由,同时也使他获得了身体的自由,他解放了精神,也解放了身体——他放任自流,脱落形骸。

饮酒,是他孤独的表现,也是他逃离孤独的途径。

他与酒壶互为表里。

寒灰:零度的寂寞

1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李白的酒壶里,装的是寂寞。他饮酒,饮的是寂寞。

寂寞窖藏在壶中,时间弥久而味道越加醇厚。他随身携带,不时饮上几口。

有时候,他“饮如长鲸吸百川”“一日须倾三百杯”,他用寂寞浇灌自己。

那盛大的寂寞就如那酒,从头淋漓而下,将他浑身浇透。

他是一个用寂寞洗澡的人。

(当一个人用寂寞洗澡,他的肉体得到的是不是更多的寂寞?)

寂寞是有温度,而他有零度的寂寞。

“寒灰寂寞凭谁暖”,寒灰的寂寞是火焰灭失,温暖丧失的冰冷的寂寞,这就是零度的寂寞,或者是零度之下的寂寞。

幽谷秋至,树叶枯落,冷水湍急,哀鸿悲鸣,愁云惨淡,寒霜沾衣。

他的身体承受着零度的寂寞,他的心灵也是,这双重的寂寞,谁能慰藉?

2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独坐敬亭山》

——“我”来了,所有的鸟儿却高飞而去,它们的翅膀无法承受我的寂寞之重;“我”来了,唯一的云朵也都飘离而散,它的轻盈又无法承受我的寂寞之轻。

这就是李白,世人背弃了他,鸟儿也背弃了他,云朵也背弃了他。

谁会敞开心灵接纳他?

幸好还有敬亭山,幸好还有敬亭山。

米兰·昆德拉说:“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只有当迫害者误将它遗忘在某个角落时,我们才能与它不期而遇。”

李白就是这样,正因为他曾被凡世所遗忘,我们才能看到此时的李白,才能读到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敬亭山是孤独的,它在等待李白的到来;李白是寂寞的,他要让敬亭山来排解。

众鸟高飞,敬亭山方能打开眼界,看到李白的容颜;浮云离去,李白方能直视无碍,看到敬亭山的面容。

鸟、云,它们给李白与敬亭山留下寂静的空间,单独相对,两心相印。

敬亭山将孤独投射到李白的眼中,李白将寂寞印入敬亭山的怀抱。

人与山的情感交流,竟不感厌倦。

山理解了李白,李白理解了山。

二者惺惺相惜,互为知音。

3

寂寞培养在他的骨骼里,而酒是浇灌的养料。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一杯一杯又一杯,他的孤独与寂寞成长起来,最终成了大于他自己的存在。

而他的孤独和寂寞还会繁殖,如同酒与酒相互传染,隐藏在他的诗歌之中,词语之中。

孤独与寂寞,寄生在词语之中,依然在睡眠、在呼吸,虽经历千百年,却依然存活,当我们在阅读或朗诵的时候,它们的身体就会在我们心中复活,而它们的滋味就会浮现于我们的舌尖。

有时候在我的怀想中,李白举杯望月的影像,慢慢透明起来,他和寂寞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明亮的虚空。仿佛可以触摸,刚一伸手,他又消失不见。像风过无痕,像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他行走,就是寂寞在行走。“寂寂还寂寂,出门迷所适。”他没有方向,寂寞也就没有了方向。刚一出门,他们就同时迷失在道路上。

秋风吹起,弹铗高歌,而归途遥远。

一个赶路者,一个命定的赶路者,他的悲哀在于,他是一个不知道方向的赶路者。

李白,一个寂寞者,一个与寂寞合体的人,一个与自然万物相交流的人,因此,他能了解万物的寂寞。

因此他转向自然,他怜爱明月之夜,“谁怜明月夜,肠断听秋砧”;他怜爱那南飞的孤雁,“独怜一雁飞南海,却羡双溪解北流”;甚至把他灌醉得一塌糊涂的酒杯,有时也充满了怜惜,害怕它寂寞空虚,“莫使金樽空对月”。

寂寞的人与寂寞的事物相互怜惜。他在物我之间往来,相互交换寂寞,难道他不知道,他得到的可能是双倍的寂寞?

“爱君山岳心不移,随君云雾迷所为。”

何以抵抗寂寞?

唯有爱,唯有诗歌!

醉与醒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将进酒》

1

酒是李白的生活。

很难想象,没有了酒,李白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生活?没有了酒,李白会成为李白吗?

酒是一种药,是他麻醉自己灵魂的一种药。

“谪仙人”,因为酒,他找到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是精灵,万物的精灵,他通过酒,重新回到万物相融的境地。

对李白来讲,酒是一种液态的白昼,醉酒,他就生活在一种虚幻的白昼中。他一旦清醒,就坠入红尘万丈的深渊,那永无的黑暗。

醒,反而是一种黑夜。

对于所有的人来讲,现实何尝不是一种最为严峻的黑夜。

2

他模糊了醉与醒的界限。

我们无从得知,他什么时候是清醒的。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醉的。也许,他醉酒的时候,实际上是最清醒的时候;他清醒的时候,实际上是醉酒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李白一斗诗百篇”(杜甫《饮中八仙歌》),当他挥笔写作,我们很难说他是沉醉的,也很难说他是清醒的。他的才情自由地在醉与醒之间穿梭,不受任何羁绊。或者说,只有他的才情,才能打通醉与醒两种状态,并将其平整为宽广的场地,任由自己的诗思纵横驰骋。

在醉与醒之间,他的灵魂是自由的;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他的才思是放纵的。

“才写下清平调的第一句

便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

洛夫这样写道。

3

“叹我万里游,飘摇三十春。”

——《门有车马客行》

他一生都在漫游,终生没有回到故乡。一路陪伴他的是酒、是酒壶。

作为漫游者,他必须“承受漫游的重负”。

“万里”,这是一个长度的衡量,一个漫长的距离,这也是空间上与故乡的间隔距离,更是心灵上的距离,这个距离的刻度,刻上的却是疲惫、倦怠和艰辛。

“三十春”,这是一个时间的度量,一个漫长的时间,他历经沧桑,在时间滴落的沙漏中,漏下的却是痛苦、忧愁和感伤。

“飘摇”这是他在时间中的状态,也是他在空间中的状态——强烈的不确定性。人,如果长期处于这种不确定性,是多么的惶悚、无奈和绝望。

就这样,他背负着时间与空间的重负,但是,如同时间的不可逆转性,他并未以一个“漫游者”,一个经历丰富的“求索者”返回。

公元762年,李白逝于当涂,终年六十二岁。

回归故乡只是他永远的渴望,从未到来的一场宿醉。

4

如何归去?酒就是他的还乡之路。

滴答、滴答,一颗颗落下的酒滴,就如同回归的马蹄,一路敲击。

咣当、咣当,频频碰杯的动作,就是他的脚步,他把狭窄短小的酒桌,走成了宽阔悠长的回乡的长旅。

就这样,他永远都在归去,但永远都归不去。

他的写作,不过是这样无望的回归的延伸。

5

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

一餐历万岁,何用还故乡。

——《古风其四十一》

他畅游天堂,饮着玉杯里的琼浆。一顿饭的时间,人间已历万年,他已经不想回到故乡。

瞬间长于万年。以有限达于无限,这正是他一生的追求,他希望在瞬间中浓缩一万年的时间使漫长的时间得以保存,得以在瞬时定格、停留。那么,此时的快乐也将停驻,长久存在。

或者说,他希望一顿饭就经历万年,短暂的时间被延展、延展,就如将一小块金子敲打成最为细薄的金箔,永远没有边际,趋向于无限;薄薄的生命也将被延展、延展,直到时间的尽头,趋向永恒。

时间得以保存和延展,何用归去?回归不过是对过去时间的找寻或延伸,回归不过是衔接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使它们成为一体。

如何才能保存和延展时间?只有酒,只有玉杯中盛满的琼浆。

至少,他可以依靠饮酒,虚幻地将时间停留;依靠沉醉,虚假地将时间延展。

然而,真实的是,只有诗歌,将时间定格在他的瞬间,足以让我们看见;只有他的写作,将时间延展到现在,足以穿过千年。

6

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处是他乡。

——《客中行》

醉是一种遗忘,它使人忘怀故乡,也使人忘记身在他乡。

沉醉是人短暂的消失,是不在此时、不在现场的一种方式。所以,即使我们身在他乡,但我们的身体已然消失,不在此地,也不在此时,我们的悲哀和痛苦都因为这种消失而找不到承载物,因而,我们也无从悲哀、无从痛苦。

也许,这就是酒的妙处、酒的趣味。

在沉醉之中,酒会嫁接时空,将故乡与异乡连接在一起,从而使之一体化。

在沉醉之中,酒会悄悄地置换、挪移,将故乡与异乡调换,使人身在故乡,“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沉醉是一种遗忘,但可能会带来一种可怕的遗忘,就是故乡遗忘了我们,使我们失去自己的出生之地,失去依附于大地的根,使我们永远在尘世中飘浮,使我们想要回归却发现我们失去了回归之地,无从回归。

(在无从归去之时,酒壶就成了自己的故乡。)

沉醉也可能带来另一种可怕的遗忘,就是异乡也将我们遗忘,异乡不再接纳我们,使我们失去栖居之地,我们只能漂泊,不停地从异乡走向异乡。

而最终带来的将是命运的遗忘!

而李白唯一做到的,是用他的诗歌,将人的命运在时间中得以保存。

7

酒成为李白的符号。

一般我们看到李白的画像,不是举杯邀月,就是沉醉委地!

较为反讽的是,小学的数学中,也有李白饮酒的问题。

“李白饮酒数谜诗”:

李白每天不离酒,三餐依次增一斗;三餐斗数两两乘,乘积相加一四六;要知酒仙量如何,求出每餐饮几斗?

那让我们算算,他的清醒有多轻,他的沉醉有多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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