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文化视域下的中国音乐

2024-07-03 14:10:36汪闻远
音乐生活 2024年5期
关键词:局外人他者音乐

《左传》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跨文化交际的研究视域下,拥有外籍身份并成长于中西双重文化背景的学者通常拥有相异于单一文化背景学者的探究视角与思维习惯。所谓的“心异”,可以理解为不同思想体系和不同文化意蕴的特定文明系统。有学者将这种文化体系的相异称为互为“异质文化”,即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审视,或者说是“我者”文化对“他者”文化的解读。[1]就乐维思而言,尽管他生长于中国并熟悉中国文化,但以西方教育为主体的家庭熏陶与英文交流环境,加之欧美高等教育背景,依然确立了乐维思中国文化“局外人”的固定身份。作为英籍犹太音乐家,“他者”文化身份造就了乐维思理论成果融汇本土与异质双重意识的研究优势,与此同时,乐维思对中国音乐的研究,饱含“他者”文化群体对非本民族文化的热爱与尊重,这种以尊重、了解为前提的“他者”解读,有效地避免了一定程度上的文化轻视与撰写虚构,使得在当时处于劣势地位的中国音乐得以被这位外籍音乐家所研究、推广。

一、乐维思与“他者”文化视域

乐维思的人生经历大致可以分为这样几个阶段:1904年出生于中国上海;11岁到美国读书,专攻音乐专业;毕业后回到中国,此后研究视角逐渐转向中国古代音乐;20世纪30年代是乐维思的学术活跃期,在1931年至1934年间,他在中美两国间举办了40余场以中国音乐为主题的讲座及演奏会,积累并撰写了专著《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Foundations of Chinese Musical Art)[2],在中西方交往匮乏的年代,这一系列中国音乐文化传播活动对促进中乐西传以及跨文化对话无疑具有积极意义。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乐维思流落上海盟国侨民集中营,1949年前后离开中国。

乐维思的学术研究黄金时期,以中国音乐艺术为研究旨趣,并以全英文的方式撰写了两部著作、四篇论文,此外还有一系列关于中国音乐文化研究的学术成果散见于上世纪初的英文报刊。在乐维思诸多的理论成果中,《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一书涵盖了乐维思对中国音乐文化的全面解读,包含了乐维思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多场中外音乐讲座的研究内容,堪称乐维思中国音乐研究生涯中的代表性成果。在《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一书中,除英文编撰特质外,无论对音阶音律的详细分析或是对中国音乐创作、传承特点的深度研究,乐维思均借鉴了西方五线谱记谱模式,在对汉语语言音韵所包含的声调体系进行分析时,拉丁文、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均是乐维思比较参照的语种范本。多元文化教育背景,为乐维思的音乐探究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他者”文化解读视域,也在横向多重比较的研究过程中得以呈现。

乐维思的人生历程与学术生涯并置于中西文化领域,自幼沉浸于中国文化的浩瀚海洋,深谙中国传统艺术,而后往返于中美之间求学和生活,对西方文化和音乐活动,也有沉浸式的体验和学习。他用英文撰写了众多分析探讨中国音乐艺术的研究成果,可见,英文语言文化对乐维思来说更具亲和力,但他又通过这样的语言工具,以演讲和表演的形式,在海内外音乐学界大力传播和推广中国音乐艺术。乐维思的音乐研究活动,总是在“他者”文化背景中推进,在西方推广东方,在东方以外文为工具来记录和书写。这些研究活动,总是在交融结合的跨文化语境中展开,乐维思也因此被赋予“他者”的文化标签,即一个永恒的“局外人”。但这也正是乐维思的特点和优长之处。

二、音乐人类学的“局外人”概念与个体解读

关于“局外人”文化身份,音乐人类学界已经围绕相关概念展开过长期的讨论。有学者认为,“局内”与“局外”的判断标准在于,如果两者处于同一人文系统,那么研究者就是“局内人”,反之,研究者则是“局外人”。[3]从这个角度判断,乐维思既在“局内”又在“局外”。称其在“局内”,是因为他自幼在中国文化氛围中生活,对中国文化传统有浓厚兴趣,并有着经验性的认知和体察;称其在“局外”,是因为他虽然能说汉语,甚至可以在写作中使用汉字,但他最主要的思维和表达工具仍然是英文,从语言是思维工具的角度研读,乐维思必然是拥有“双重音乐能力”的汉文化“局外人”。

关于“局外人”在研究过程中所展现出的优势与弊端,音乐人类学领域也存在多种不同观点。其中一种认为,与“局内人”相比,“局外人”先天具有研究局限性,对于研究对象缺乏细致入微的文化体验,观察和研究结果容易缺乏权威性。这种局内与局外的差异,被称为“文化隔膜”。有学者对其做了精妙的比喻,“一种文化系统中的人,从获得胎教算起所接受的此种人文系统之熏陶的过程就像是计算机磁盘的‘格式化过程。”经历了彻底格式化之后的磁盘,就像在一种文化系统中沉浸着的人一样,才是完全适应环境中各种复杂要求的。“当人在变换其所处人文系统时所遭遇的,自然就是远比计算机的系统与磁盘之间所存在的诸如‘识别和‘读盘之类的问题要复杂得多的情况”。[4]因此,未能在一种文化系统中实现“全面格式化”的研究者,要面临的必然是各种复杂的文化冲突和文化隔阂问题,极易被视为“局外人”,其研究成果也容易被视为缺乏权威性。作为同时拥有中西两种不同教育背景的研究者,乐维思身处英文母语交流环境,并在日常生活中以英文作为主要的撰写记录工具,势必会显现出一定程度上的汉文化解读障碍与“文化隔膜”,特别是在对汉语音调的解读与四声调的理解范畴,乐维思的研究深度与精确程度均受制于“局外人”文化身份的牵绊。

三、“局外人”乐维思的研究偏差与认知局限

基于笔者对乐维思相关研究著作的研读,笔者认为“局外人”身份所造成的文化隔膜,着实影响了乐维思研究中国音乐的深度与广度,暴露出了一系列研究弊端与文化误解。上世纪中叶,学界泰斗杨荫浏在阅读《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后对乐维思其人及其理论成果做出了全面否定,而正是这一全盘否定,导致了学界在此后半个世纪对乐维思的极度忽视,自20世纪中期至20世纪90年代末,国内学界再鲜有针对乐维思其人及其理论观点所展开的解读、研究。

1.乐维思与杨荫浏的“字调论”

杨荫浏在《语言音乐学初探》一文中对乐维思提出质疑,认为乐维思把字调片面地极端地强调到了不适当的程度,作为一个极端的中国字调迷,乐维思将汉语中的平仄、四声视为可贵的作曲方法,将“平仄”系统视为可以脱离文字和含义而独立用于旋律创造的抽象造物。杨荫浏认为不应片面强调字调系统,更不应该把“平仄”系统误认为是“构成节奏的强音弱音或长音短音”。[5]

在杨荫浏眼中,除了在全国范围内得到普遍承认的普通话字调系统外,方言系统也是促成民族音乐发展的重要因素。以河北梆子为例,它的很多音调并不单纯遵循北京话的字调系统,梆子原本起源于甘肃和陕西等地,因而包含着诸多的当地字调因素。为进一步解读河北梆子的确切发音与乐律特点,杨荫浏以音乐本体探究为出发点,广泛结合不同地区的演唱习惯与咬字模式,逐步探索出了一条研究语言音韵与旋律线条之关系的创新道路。

杨荫浏承认“平仄”和四声系统是客观存在的,但中国各个地区的发音习惯均有差别,北京“由于自元以来,其政治影响特别大,所以有被采用为全国标准语言的特殊机会”。因此,不能因标准语言音调系统的存在,而忽略了其它地区语言系统的独特之处。此外,杨荫浏还由此意识到方言调查研究对于民族音乐发展的重要意义,基于对前期考察研究工作的梳理总结,杨荫浏提出,应对各地域方言进行有计划地录音整理。在对不同地区方言进行梳理的过程中,他规划了包含“平仄”、四声规律的十四个句子,认为如果让每个地域的原住民按次序朗读一遍,并录音整理,就能够“很容易地找出那个地方的字调规律,而把它用到对于当地歌曲音调的研究中去了”。与此同时,杨荫浏还提出,要系统收集各地吟诵诗文的录音,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与地方歌曲紧密相关,例如“越剧《边关调》与妇女吟诗调或民间宣卷调有关,就需要详细研读”。[6]

与“局内人”杨先生相比,乐维思显然缺乏对于研究对象细致入微的文化体验,这也恰好印证了民族音乐学所谓“局外人”的先天局限性。在《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一书中,乐维思强调汉语音调变化的重要性,认为它既能够影响实际的汉字字意,也是中国传统音乐作品创作过程中不可缺少的基础元素。他以发音“dun”为例,认为“不同的音调变化会直接导致字意的改变”,《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一文中乐维思这样陈述:“‘dun的发音可以通过四声调的介入发生多样化的改变,它可以代表一种鱼类;代表诚实敦厚(敦);代表小憩;或者代表一种名为馄饨的食物(饨)。”乐维思此处的举例将“馄饨”的“饨”(tun)误读为(dun),这一误读直接暴露了他在中国语言文字方面缺乏细致入微研究和体验的“局外人”“文化隔膜”特质。基于上述分析,我们可将乐维思定义为汉文化的“局外人”,而杨荫浏先生则是经历了完整“格式化”过程的“局内人”。

2.乐维思与杨荫浏的古谱解读

乐维思与杨先生还都曾对姜夔《白石道人歌曲》进行解读,乐维思采用西方五线谱记述方式对《白石道人》歌曲中的部分作品进行转译并以此为基础分析了中国诗乐的艺术特性(见谱例1-1)[7]。乐维思对《白石道人》歌曲的解读复原完全以语音字调为基础结合古代文献中的残垣断片,通过对歌词平仄变化规律的归纳总结,结合乐曲基本旋律调式的发展走向,推断出《白石道人》歌曲作品的旋律主体,最终在忽略中国传统音乐“中立音”等特定音高存在的情况下完成了对宋代古谱的解读。

乐维思认为“古代语言音调是中国音乐创作的基础,对歌词语言音调的分析要先于音乐旋律创作,而作曲家创作才能的发挥也往往建立在语言音韵的基础上,节奏要遵循诗词的诵读规律、与音调旋律相匹配、受诗词断句因素影响。”乐维思片面的强调汉语音韵对中国古代音乐创作的影响,认为只要把握汉语语言发生规律即可实现对中国古代音乐的全面复原,他认为“中国诗乐作品的创作对后世中国声乐、器乐作品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重塑这种以文字语言音调为基础的音乐创作规则,才能揭开这种古老创作方式的神秘面纱。”

相较于乐维思局限于汉字音调,禁锢于古谱、文献的研究方式,杨先生的古谱解读充分体现出“理论结合实践”的研究优势,在他与阴法鲁合著的《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前言,曾记述过这样一段文字:“在旧时代,带有浓厚的保守思想的情况之下,死啃着书本的材料,百分之百地迷信古人乐律理论,尽在乐律问题上、符号考据问题上打圈子,是没有希望得到接近准确的结果的。”[8]这一段简要的文字概述,清晰地阐释出杨先生提倡理论联系实际,力主打破认知局限的学术思想,也正是这种注重实践、敢于探索的研究心态推动着杨先生在实际存在的民间音乐中,不断回溯着千百年前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遗存。

杨荫浏对姜夔曲谱的研究,建立在对民族民间音乐进行实地考察论证的基础之上。自20世纪40年代初萌生研究姜夔歌曲字谱的想法,到因为某些疑点没有解决,而搁置了译谱工作,直至杨先生到天津音乐学院之后,从吕骥副院长那里看到了“抗日战争初期在山西五台山地区收集到的民间吹打乐《五台山僧寺流传宋时乐谱》(又名《国乐八大套》)”,“才从这份乐谱中找到了辨认姜白石歌曲字谱的新线索”[9]。新中国成立之后,杨荫浏在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工作,从事民族音乐遗产的采集整理。1953年,他前往西安采访城隍庙道士,并与其他研究人员共同完成了《西安鼓乐》等采访报告。他们发现西安鼓乐活动所采用的器乐谱,是用宋代谱式记录下来的,与姜白石旁谱高度相似。那些专业研究者无法识别的宋代俗字谱,居然在民间音乐活动中存活下来,并以乐音的方式得以延续和传承。杨荫浏就是从这些看似被历史遗忘的散碎音乐篇章中,找寻到了那些依然鲜活的古代遗韵,并在此基础上,将西安鼓乐中的俗字谱与姜夔曲谱进行比照分析,探寻两者相似之处,最终通过曲调考证与历史回溯,完成了《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

通过对乐维思与杨荫浏姜夔曲谱不同研究路径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前者更执着于对曲谱进行直接的翻译,后者则更重视田野采风与古代曲谱梳理校对的全面结合。这种研究差异,从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出“局外”与“局内”的不同思维倾向,乐维思虽然也看到了中国民间音乐的世俗因素,但对中国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真实生活风貌与文化习俗,仍缺乏沉浸式体验感触,存在一定的片面化和概念化理解倾向;相较于乐维思执着于文献研究、古谱解读的单一化挖掘体系,杨荫浏则是深入民间,从唐宋遗音里寻找历史答案。两相比较,可以看到“他者”文化视阈带来的认知偏差与研究局限。

四、可贵的“局外人”视角与中国音乐的跨文化传播者

“局外人”虽然不如“局内人”那样对研究对象有细致入微的文化体验,熟知它的细枝末节,但他们兼顾多元化教育背景的文化身份,能够推动其以一种跨文化比较的视角,向中国以外的区域推广中国文化语境,传播迥异于西方的文化研究对象和文化体验。用“他者”文化视域下的特殊研究视角,接通两个不同文化环境之间的精神脉络。从这个角度讲,乐维思的跨文化传播案例,能够丰富民族音乐学对“局外人”概念进行辩证解读的理论架构。虽然他在中国传统音乐领域所表现出的研究深度与杨荫浏等本土学者相比有一定差距,但在当时那个中国音乐艺术不断凋零的历史时期,他能够投入其中,并努力将他的研究成果传播至海外,是难能可贵的。

1.可贵的“局外人”视角

前文提及过民族音乐学关于“局外人”在研究过程中所呈现出的优势与弊端,学界对此充斥着多种不同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局外人”因先天地缺乏对于研究对象细致入微的文化体验,而具有局限性;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局内人因其处于‘局内而往往存在着某种‘先天的局限”,比如,“由于观察者与被观察的特定事象处于同一人文圈子,两者的关系太‘近,因此观察者的视角很可能会有扫视不到的地方,有人称此为‘盲点”。[10]因此,“局外人”视角就会显得更加可贵,虽然他们缺乏细腻的文化体验,但由于他们与研究对象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他们往往会看到“局内人”习焉不察的方面,呈现出“旁观者清”的思维形态。

乐维思就是一个难得的汉文化“旁观者”。20世纪30年代,他在中国举办的音乐会上表演叫卖调,这种被中国人认为来自民间市井的生活景象,突然被“局外人”乐维思搬上舞台,当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以另一种形式呈现于观众眼前时,巨大的思维差异冲击着观赏者的视听感触,人们在英籍音乐家乐维思的提示下,发掘出深藏于集市巷尾的艺术元素。当时上海大同乐会会长郑觐文在听了音乐会后,对乐维思模仿街头巷尾小贩和苦力叫卖劳作的声音表示赞赏,肯定了乐维思善于在民间生活中寻找音乐气息的研究路径。可见,这个“局内人”眼中的“局外人”,虽然不及中国本土音乐人那般熟悉本土实际情况,但他却因为与这些细微的生活体验之间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而扫视到了被“局内人”忽略的“盲点”。

除对传统市民文化中音乐元素的广泛挖掘外,乐维思经过对汉语音韵的深入分析,结合对西方语言的横向比较,探寻出汉语音调“平仄”体系对中国音乐衍生发展的重大影响意义,而这一发现进一步印证了乐维思作为汉文化“局外人”的清醒与冷静。身处近现代中国“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思潮中,英籍音乐家乐维思相较于急于改变中国文化状况的本土学者,表现出更为客观的学术态度,千百年来,以“平仄”为基础的古汉语文法体系,始终是古人填词作赋的依据,但是自新文学运动之后,摒弃了传统章法的中国现代文学体系大行其道,古代文法体系被弃之如敝履。结合汉语音韵规律所创作的诗乐作品,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被贬斥为是戏班里那些女伶、吹打之辈所表演的淫词乱调,代表着颓唐和堕落。这种缺乏冷静与反思的忽视鄙夷,直接造成了此后中国传统音乐、文学等艺术形式的衰颓,而这一传统却被一位“局外人”发掘。乐维思站立于中立视角,在排除外在因素的干扰之后,清醒而客观地意识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优势。

2.中国音乐的跨文化传播者

作为“局内人”眼中的“局外人”,乐维思虽然受到当时部分学者的肯定,但仍然难以扭转他1930年代之后在中国音乐领域寂寥无闻的现实窘况,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流落至上海盟国侨民集中营,1949年离开中国后在中国音乐领域便较少被人提及。特别是在杨荫浏的全盘否定之后,乐维思及其相关研究成果,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历史进程中沉默于角落,几乎被中国音乐学领域所遗忘。但即便如此,乐维思对中国音乐文化所作出的传播、推动、贡献,却始终在历史的变迁中默默地发挥着作用,时至今日,《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一书依然被西方学者视为研究中国古代音乐的重要文献资料。

20世纪30年代左右,乐维思在中国境外的学术活动十分频繁,多年辗转于中西多国之间。1928年,他首次访美,抱着复原失传中国传统音乐的愿望,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中国分馆,阅读到了有关中国传统音乐的珍藏文件和罕见乐谱。令他感慨的是,这些珍贵文件竟然是在大洋彼岸的美国看到的,他也正是在那里打开了通向这座东方音乐宝库的大门。

经过笔者广泛搜集资料发现,在20世纪30年代诸多如《北华捷报》《大陆报》等英文报刊资料,均可见有关乐维思往返中西多国开展学术交流活动的记载。例如英文报纸《北华捷报》North-ChinaDailyNews就曾经报道,1932年7月间,乐维思曾于哥伦比亚大学与波士顿大学授课,此后返回中国,并在上海停留,继续开展研究推广工作的行程纪要。

1932年11月22日,英文报纸《北华捷报》(North-ChinaDailyNews)(019版)在预告乐维思11月28日上海讲演活动的同时,提到乐维思此前一直在美国的大学和相关机构举办讲座,并在讲座结束后返回中国的相关行程;1932年11月29日,英文报纸《北华捷报》(North-ChinaDailyNews)(018版)发表报道,称乐维思将于12月3日将再次赴美国讲学。据此可知,短短数月,乐维思已经数次往返中美,开办讲座与音乐会活动,足见其当时中西音乐交流实践之频繁。

上述报道除简要预告乐维思活动行程外,还对乐维思其人及其研究成果进行评述,称乐维思凭借在中国音乐方面的专业水准,已经在美国赢得了一定的学术声望,西方世界由此增进了对中国音乐的了解,改变了他们对于中国音乐原始和不开化的刻板印象。报道还称,现代中国社会仍然没有意识到复兴自身音乐文化遗产的重要性,而在西方社会,一些具有远见卓识的院校,正致力于发掘蕴藏在中国文化传统之中的总体性规律。这些英文报道,较早地对乐维思海外中国音乐传播活动做出了积极的评价,塑造了“局外人”乐维思作为跨文化音乐传播者的良好形象。

此后,《大陆报》《本地新闻简讯》栏目连续报道了乐维思此次赴美举办个人音乐讲座的消息,并透露了详细的讲座地址。《北华捷报》刊载了乐维思乘坐“秩父丸”(MVChichibuMaru)号邮轮离开上海的消息。通过这些新闻报道可以看出,乐维思通过在1932年11至12月间频繁的赴美交流活动,已经为他的中国传统音乐跨文化传播奠定了一定基础。

时至1934年11月,《上海时报》刊登新闻,称乐维思“已经在美国20多个城市进行了精彩的巡回演讲”。这描绘了此前两三年间,乐维思的海外中国音乐传播活动的总体样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持续奔波数十个城市进行中国音乐的跨文化传播,可见乐维思本人在专业领域的热情之高,也可见外海中国音乐研究在当时正呈现上升势头。关于这一时期乐维思海外中国音乐传播活动的效果,可以从1934年2月9日美国斯克内克塔迪(Schenectady)一份报纸刊载的音乐评论见出端倪。这篇文章的作者是Hubbard Hutchlnson和Alfred Sze博士,他们认为乐维思此类中国音乐传播活动的意义,是改变了西方人对中国音乐的态度,以往西方人并不熟悉,甚至误解中国音乐,而经过乐维思的讲解和表演,他们开始变得好奇、理解,甚至欣赏。

此后,1934年11月24日《上海时报》透露了乐维思将于1935年1月底再次赴美巡演的消息;1936年7月1日周二,《北华捷报》又刊发消息,称乐维思已于前晚乘坐格兰特总统号赴美举办个人巡回演讲,这也是他第四次赴美国举办类似活动。

上述英文资料均可见乐维思在其学术活跃期所举办交流活动之频繁。乐维思不仅热爱中国音乐,乐于深入其中探寻传统国乐之奥秘,同时作为兼具中西双重教育背景的音乐家,乐维思更钟情于推广传播古老国度的音乐文化。

时至今日,依然有西方学者将乐维思的理论作为研究中国音乐的资料,例如香港大学学者杨远征,就曾在一篇研究宋代“白石道人歌曲”的文章中引用了乐维思相关论据[11];美国波尔州立大学的卡特,也在其博士学位论文中引用并借鉴了乐维思关于汉语语言音韵与中国传统音乐的相关论述[12];哈佛大学学者弗朗西斯,曾在一篇内容为13—14世纪蒙古宰相制度由来的文章中,详细探讨了蒙汉文化交流渊源,在介绍蒙汉音乐交流的过程中,弗朗西斯借鉴了乐维思的学术观,并对其加以延展分析[13];乐维思曾在《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一书中阐释了中西语言音调之差异,2004年美国学者威廉姆在撰写一篇以语言与音乐之关系为内容的学术论文时,将乐维思的研究观点纳入考量范畴,并在文中多次引用了乐维思的学术理论[14];在中国传统戏曲研究领域,也可见西方学者对乐维思理论引用的范例,如台湾学者彭庆熙,就曾在其2014年发表的学术论文中,将乐维思关于中国京剧的论述作为撰写参考引入文中[15],再如美国学者曼斯特,也曾在研究中国戏曲音乐的论文中,多次引用了《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中的系列论点[16]。

这些可以统计的研究数据足以说明,乐维思在中国音乐跨文化传播方面的功绩不容小觑。他用英文撰写的著作和他身体力行的音乐传播活动,有力地叩响了西方学术领域的大门,帮助西方人揭开东方音乐的神秘面纱,更清晰地看到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真容。

结语

继重写文学史思潮之后,中国音乐史学也进入到了“重写音乐史”的讨论之中,学界开启“对近代史音乐研究中的不足和弊端进行‘疑史的深入讨论”[17]。其积极意义在于发现和弥补音乐史研究中的缺失与偏狭之处,使其更加丰富和完善。“新史学”观念的价值体现在,不仅弥补了主流音乐史人物及事件的研究遗失,而且将目光聚焦于非主流的人物和事件之上,甚至包括曾经被误读的人和事。外国音乐家就是新史学研究的重要对象。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曾被中国权威学者否定,新史学主张用更加宽阔的人文视角来重新审视他们的历史地位和价值。本文对乐维思音乐思想所做的研究,就是立足于已有及新见史料,通过对其代表作品的翻译解读,运用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方法,一方面探讨其学术身份,一方面分析其历史价值,最终借用多元化学科研究理念,多角度地审视“他者”文化背景下的中国音乐“局外人”研究者——乐维思,力求给予其客观的历史评判并填补先前学界留于此处的研究空白。

本文系天津市教育科学规划课题“多元化‘接通背景下的高校音乐教育发展探究”(EIE22014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1]陈斌:《他者的现身与文化的解读》,《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7期,第111页。

[2][英]乐维思:《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Foundations of Chinese Musical Art),北平法文图书馆发行、上海字林报社印刷,1936年版。

[3]沈洽:《“融入”与“跳出”:民族音乐学之“道”——由“局内人”和“局外人”问题引出的思考》,《音乐研究》1995年第2期,第21页。

[4]同上,第23页。

[5]《中国戏曲音乐集成 河北卷》编辑部:《戏曲音乐资料 第2辑》1986年9月版,第73—74页。

[6]同上,第78-80页。

[7][英]乐维思:《中国音乐艺术之基础》(Foundations of Chinese Musical Art),北平法文图书馆发行、上海字林报社印刷,1936年版,第40—49页。

[8]杨荫浏、阴法鲁:《宋姜白石创作歌曲研究》,人民音乐出版社,1957年8月版,第1页。

[9]华蔚芳、伍雍谊:《民族音乐传统接力赛的健将——音乐史学家杨荫浏》,向延生主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春风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87页。

[10]沈洽:《“融入”与“跳出”:民族音乐学之“道”——由“局内人”和“局外人”问题引出的思考》,《音乐研究》1995年第2期,第22页。

[11]杨远征:A Music Form Found in Southern Song Lyric Songs,《通报》(Tong Pao)2015年第3期,第98—129页。

[12][美]卡特(Jeffery Cater):Chinese Music:A Comp- rehensive Curricular Unit for Seventh Graders,Ball State University,2006年6月版,第4页。

[13][美]弗朗西斯(Francis Woodman Cleaves):A Chancellery Practice of The Mongols in The Thirteenth and Foyrteenth Centuries,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1951年12月版,第503页。

[14][美]威廉姆斯(William Thomson):From Sound to Music:The Contextualizations of Pith,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4年第3期,第450页。

[15]彭庆熙:Peking Opera in Taiwan Today,University of Hawai Press,1989年第2期,第124—144页。

[16][美]马斯特:Mussic Elements of Chinese Opera,Journal Article,1964年第4期,第439—451页。

[17]王安潮:《应和“重写音乐史”拓展“音乐新史学”》,《中国音乐学》2011年第1期,第141页。

汪闻远 博士,北京科技大学天津学院艺术学院副教授,

天津师范大学博士后

(责任编辑 李欣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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