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是白塔的灵魂——电影《白塔之光》观感

2024-07-03 12:53黄勇
北京纪事 2024年7期
关键词:白塔北戴河北京

黄勇

又一部写北京的力作

张律导演之前的电影创作和讲学活动都是在韩国,故国内朋友对他了解得不多,甚至还有人以为他是一名韩国电影导演。

近年他回到中国,把创作地放在了内地,《白塔之光》是他回国发展后完成的第二部影片。导演将自己在北京曾经生活过的点滴经历和观察进行了提炼,又和北京的朋友进行了攀谈交流,吸收了很多北京土著文化及社会风情的元素。

观看过这部作品的北京中年以上的观众无不为之深深打动。张律导演试图还原“那个年代”的北京,刻画“那个时代”的北京人。我认为,这是我回国二十多年以来,看到的最喜欢的一部国产电影。它值得作为北京文化、历史和民俗的一部分,长久地保留在北京。

平淡掩盖下的激荡

在这部影片里,我们可以领略到张律作为文艺片导演,驾驭电影语言、运用电影独有的手法讲述自己心底故事和创作意念的高超能力。整部电影看似故事情节非常平淡、甚至乏味,但表层下面却是激流翻滚。北京人和生活在北京的“北漂”们的辛酸苦辣,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都在这部片子里凸现出了来。

影片中的每个人物都按照自己的生活轨迹运行,最终谁也没有改变轨迹,依旧独自运行。但他们的内心深处却都有过不同的震荡和起伏,在他们内心里都产生了不小的变化。只不过这些内心的变化,并没有强烈地表现出来让外人能够明确感知到。这大概就是最真实的现实,我们在生活中不总是这样吗?

特别要赞台词!它既保留了张律导演台词原有韵味的同时,又增加了北京地方特色的地气,感觉很爽。而在电影语言的呈现上,更是丰富到难以逐一列举。我在这里只单举印象最深的一例。

首先,就是男女主角去北戴河福利院废墟交叉往复的那组镜头,它简洁、深刻,余味无穷。这组镜头不仅把女主的来世今生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在解答了男主心中的诸多疑问后,又给他的心中种下了更多的草——他从中醒悟到了什么?他应该怎样去面对女主?应该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家庭问题?怎样去面对自己的父亲?

东西方文化准确对标

在影片中与北京对标的“西方文化”之地选择了法国巴黎,而不是常用的美国。这种安排更凸显了北京这个讲究老理儿、讲规矩的地域文化特色,与自由、激情、放荡不羁和充满荷尔蒙的巴黎之间的巨大差异,这种对比显得更加强烈。

实际上,北京八十年代时,很多文艺青年也都确实是被法国人皮尔卡丹开设在北京的马克西姆餐厅所影响。那时,代表皮尔卡丹在中国打理生意的宋怀贵女士,几乎被当作是时尚、浪漫和高贵的教母。马克西姆餐厅也是被公认的时尚文化、先锋意识、自由追求的大本营。很多人都想挤进这个“圈子”,很多时尚、先锋的艺术也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包括北京的第一个时装模特队、以崔健为代表的摇滚和现代音乐表演、优秀的画家、优秀的导演和表演艺术家、摄影师,等等。

我那时有幸在其中旁观,对这一切看得非常真切。也因此很是钦佩张律导演非常敏锐地抓住了北京那个时代的文化特点,准确地将北京人心中的“西方社会”对标给了法国巴黎。

说实话,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或是对那个时代的北京文化有深刻的了解,一般人是很难发现北京这个城市在与西方社会对标时的这个独有特色的。

《白塔之光》里虽然没有出现马克西姆餐厅,没有出现宋怀贵女士的身影,但是它对标了巴黎,就让人似乎可以从中清楚地看到当年的马克西姆和宋怀贵女士的魂灵。这是电影画面之外的一种惊人的穿透力。

了解、理解与和解

是导演给男主角的任务

导演巧妙地在影片中放大了男主与女主之间的关系。

其实,张律导演的心思是在更深处,是在由女主的身世引导出来的“父亲”身上。北戴河这个地方就被冥冥中勘定为张律导演影片中总是会有的那个“异乡”。

在男主试图解开、理顺与女主的关系过程中,他最终觉悟到,应该首先解决的是自己家庭中更复杂的关系,包括与姐姐的关系、与前妻的关系、与女儿的关系,以及最重要的一个,即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关系。

父亲在男主还小的时候,有一次被指称在公交车上出“咸猪手”,尽管证据不足,但仍然遭到处罚,并因此被妻子赶出家门,从此在北戴河落户独居。

父亲从此背负恶名,成为家庭的耻辱,在名誉上和现实中都被开除了“户籍”。

当男主获知女主的老家在北戴河后,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位断绝来往的父亲。影片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被引向了导演真正想要挖掘的核心问题、想要解决的最大的一个冲突。之前的一切笔墨,似乎都是为此做的铺垫。

其实,在影片中父亲(由田壮壮饰演)一直在等待孩子的审问。导演巧妙地把纠结在父亲心中的“受审”场面明示给了观众。这场审问,一定纠缠了父亲一生,他也为此准备了一生。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又似乎依旧心存忐忑地没有把握。

影片中父亲三次接电话时的平静语气——猜到而不点破,既没有狂喜,也没有被打扰的厌烦。这种沉稳、平静和恭谦,把“父亲”这个人物形象刻画得极为到位。

出人意料,在影片中,父亲想象的“审问”场面并未出现!现实中男主并没有责问他的过去。他们的见面是那样平和,就像是两位新结识的朋友,相互恭敬、客套,没有任何来自一方或双方的攻击性。父子平和、客气的会面虽然出乎父亲的意料,但却是他更加欣慰和祈盼的。

儿子对他的这种态度,释放出来的是一种成熟和理解,不再是误解和怨气。父亲知道儿子是相信了他之前的“无罪辩解”,在相信的基础上又对他的遭遇生出了一种理解和同情。这种理解和同情最终带来的是“尽释前嫌”的和解。这种和解并不需要父亲的解释和为自己辩护,反而是成熟了的儿子主动去替他翻案、辩护。

父亲当年的离开,肯定是为了成全子女。父亲不忍心孩子们生活在自己“丑闻”的阴影里,一辈子受牵连、一辈子无法抬头做人。父亲最终选择做出巨大牺牲——离开他们,自己去承受孤独。

但父亲的离开却也意外地成全了他自己。他有机会彻底放飞了自我,从一个循规蹈矩的会计,变成爱放风筝的人。他在海边放飞的不仅是风筝,也是一直被桎梏着的自己的内心世界!

这种用电影语言对人物的刻画功力,不得不让我深深地敬佩张律导演娴熟、自如地运用电影语言表意达情的能力。

男主与父亲和解后,虽然表面上看一切照旧,什么也没有改变:父亲无法翻案、无法回到北京,无法回归到家庭与子女们一同生活。男主也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生活的一丝一毫。但在两人的内心里,却圆满地解决了一个在心中隐藏了多年的矛盾和忧虑。从此,儿子心中有了一个父亲,父亲心中也有了一个成熟的儿子。这大概是整部电影里诸多矛盾和故事线索中,最为圆满的一个结局。

自我身份认知上的困惑

我一直认为,张律导演的电影里总是贯穿着一个重要的元素,那就是剧中人物、特别是主要人物在自我身份认知上的困惑。乡愁别离,找不到自己的根所造成的迷离和失魂,几乎是张律导演影片永远的主题。

正是这种困惑,造就出了张律导演影片中诸多人物的漂泊感。这些人物的身体在某一个特定的地方,但人物的心思和念想总是飘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在《白塔之光》里,父亲居住的地方是北戴河,而他心中怀念的地方是北京。那里有他的子女、曾经的家庭,以及所有的过往和生活。他手上放着的风筝飞得再远、再高,也永远飞不到北京,也永远看不到那里。

与他对标的是女主北漂女孩欧阳。她人是生活在北京,但心里总是被北戴河所牵挂。因为那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被遗弃成为孤儿的地方。对她而言,北戴河是她获得生命的地方,更是她被亲生父母遗弃、开始成为一名孤儿的地方。北戴河是她生命之河开始的地方,也是传统意义上的“幸福生活”彻底破灭的地方。影片中,她常去北京的孤儿院做义工,正是对她“北戴河宿命”的深度诠释。

父亲在北戴河的这个漂流地,最终安静、认命地活了下去。而与他不同的是,女主欧阳在漂流地北京,就像影片中的白塔一样,只有孑然孤身,连自己的影子也没有。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和白塔“同病相怜”,但传说中白塔却是有影子的,它投射在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影片中女主和男主夜晚在白塔下的红墙旁找寻影子的镜头,表面上像是二人在嬉戏打闹,实际上是暗喻女主欧阳一直没有忘记寻觅自己的“影子”。所有的影子都是一个人或事物的灵魂,但你未必能够发现和捕捉得到。白塔之光在哪里?它在遥远的、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但它一定会存在,因为它是白塔的灵魂。

两年前,我曾经当面问过张律导演,他是否有过自我身份认知上的困惑?

估计之前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笑了一下,然后回答说,现在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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