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一一
刚刚完成了一场灵与肉的交融,柳娜身心放松。这是缺席了半年多的肌肤之亲。她瘫软地蜷在沙发上,枕着丈夫赵西宾的腿沉沉睡去。赵西宾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微微眯起,手里把玩着一把铜钥匙。
柳娜丢在茶几上的银行卡里有两百多万,这是赵西宾从来没有奢望过的数字。离开学校后,赵西宾不断重复做一个梦。一间教室一样大的办公室里,有两排列队整齐的桌椅,每张桌子前都坐着一个人。每个人都埋头在书堆里,看不到他们的脸,但他知道他们是谁。他走进去,没有人抬头,他们不理会他。他继续往里走,在东北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空气凝固在他的背上、头上,他呼吸艰难。他想逃离,无奈腿脚麻木不听使唤,他努力动一下它们,千针齐扎般刺痛……
在疼痛的腿上他看见了柳娜安然沉睡的脸。赵西宾伸手理了一下垂在柳娜腮边的几根头发,她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他轻轻托住她的头,塞上抱枕,站起来抖抖麻木刺痛的腿。他庆幸自己已经摆脱了梦中那个令人窒息的场面。当然他也清楚,他还将以上百万的身价活在这些人的口舌中。
死里逃生回到家里的那一刻,赵西宾差点没把柳娜吓昏过去。后来,柳娜娇嗔地甩出了这张银行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有人用这卡里的钱买了他的命,问他要钱还是要命。
他脱口而出,当然要钱。
他是认真的。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全款买下一套学区房,妞妞就可以接受本城最好的教育,柳娜也不用委屈在这三十来平米的屋里。他可以摆脱他想摆脱的一切。可是柳娜不愿意,半年的生离死别让她更懂得了他对她的意义。她一个伪单身女人带个孩子如何面对生活,面对社会?难道妞妞一辈子都不能知道自己有一个名亡实存的爸爸?他们父母那里又该如何交代?柳娜抛出的这一个个难题没能挡住赵西宾心中奔腾的洪水猛兽。柳娜扔下银行卡让他自己去花,他心里清楚,不管他决定怎么花都得经过柳娜的手。
赵西宾听着柳娜均匀的呼吸声,决定推演一下他价值上百万的余生。
他最先想到的是父母。他们远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子里,去一趟水陆并用换乘数次才能抵达。他得给他们准备一笔安度晚年的经费。离家上大学那天,县里、乡里、学校的人挤满了他们家,他们给他和他的父母画出一条康庄大道。他忘不了父母黝黑的脸上的那道希望之光。后来他踩着父母的肩膀从穷窟窿里爬了出来,把窟窿里的父母又往深里踩了一个刻度。谈恋爱时,丈母娘的一句“没有婚房别谈结婚”的话,吓慌了父母。他们那么真诚地喜欢柳娜,每次见到她,或是提到她,母亲的眼里都会沁出泪水。他攒够首付时,父亲却躺倒了。电话里,他从母亲躲闪的话语中觉出家里有事。他请了假赶回家,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母亲在灶前垂泪。见到突然降临的他,母亲双唇不停抖动,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后来,父亲的命保住了,婚房没了。这钱一直梗在父母心里。
他第二个想到的是女儿妞妞。出事前,妞妞像模像样地给他洗了脚,让他过了一个暖心的生日。妞妞让他在柳娜生日那天去接她,她要给妈妈准备一份特殊礼物。他爽约了。丈母娘说过,他赵西宾怎么长大的她不管,她的外孙女必须接受最好的教育。即使没有丈母娘这句话,赵西宾也会努力给妞妞创造最优质的教育机会,这是他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优良品质。他划出一笔教育基金。
一口酸水涌入口腔,他反复吞咽,它反复涌出。他只不过是想到了自己竟然把柳娜排在了第三位,身体就出现了这个奇怪的反应。他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去看过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住房,现在,他要给她买一套不将就的大房子,丈母娘看到女儿住在大房子里对他的埋汰会少一些。
最后他给自己留了一小笔续命的钱——去远方某个小城,租个房子,过隐姓埋名的日子,彻底摆脱被名利纠缠的内卷模式。
分配完最后一笔,赵西宾想起老子的一句话,“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想到余生他将是一个“无”,再没机会给柳娜增添任何与名利有关的东西,他的心情有些黯然。他把目光转移到指间的铜钥匙上,心情又明媚起来。那钥匙是一对,另一把在柳娜手上。第一次见过丈母娘后,柳娜带他去斑铜铸造体验馆,他们亲自打造了这一对钥匙,试图用它去开启他们的未来。
最近几个月柳娜一个猛子扎进工作中,忘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事。赵西宾回来后,她的身心放松下来,就想起住在父母那里的妞妞,要去把妞妞接回来。赵西宾出事后,她父母就把妞妞接走了,她将自己关在他们租来的家里独自疗伤。她不相信一个大活人出去做次家访会把自己做没了。两天后,她继续上班,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工作。赵西宾就爱她这种温柔里的坚韧。丈母娘不一样,是温柔里带着尖锐。若真像某些人说的,找媳妇先看丈母娘,赵西宾会稳稳错过柳娜这个好媳妇。
赵西宾第一次见丈母娘是某年二月底的一天。南方的二月底,气温已不容小觑,好在那天太阳害羞,在云层后面躲躲闪闪。赵西宾穿上他最将就的衣服,一件白色的优衣库短款羽绒服。丈母娘转动着眼珠子,目光探照灯一样射向他,从头到脚扫了他两遍,温柔地吐出一句话,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大事小事一丁点儿都不能将就。赵西宾脑袋“嗡”的一声,他从头到脚就是一个将就,头型将就,五官将就,衣着将就,身高将就,还有一个离将就十万八千里的家庭条件。柳娜捏紧他汗津津的手,对她妈说,妈是不是要找一个不将就的女婿?个子不将就,还是五官不将就?丈母娘忍住笑,温柔地说了一句,你觉得将就就将就。第一关算是过去了。办结婚证时因为没钱买婚房,丈母娘不答应。老丈人说去买一套,他们付首付,赵西宾不答应。后来柳娜揣着偷出来的户口本,把他拖到民政局。再后来他们有了这个租来的家。三十六平方米的甲壳公寓,一楼客厅、饭厅、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二楼摆一张双人床略有余地。
对于婚姻,赵西宾始终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感恩丈母娘为他培养了一个好媳妇,感恩柳娜宽厚地对待他的将就与不将就,感恩他们有了可爱的妞妞。他就是死也要守护好她们的幸福。
柳娜回来了,一个人。丈母娘说一个女人家要上班,要带孩子,还要跑东跑西买这个准备那个太累。让她先回来买房,换个环境对她们娘儿俩有好处。最好是买精装修的,把家安顿好了再去接妞妞。
在四笔经费的使用上,柳娜不同意第四笔的支付方式。她认为,既然他不能不要钱,那她就必须得要人,这辈子他什么都可以摆脱,唯独她和妞妞不可以。总而言之就是赵西宾必须留下。在家同样可以过隐姓埋名的日子,有她的保护只会更安全,而且他也可以为她和妞妞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保护好她们的胃。
那么买什么样的房呢?赵西宾说就听从丈母娘的意见,买精装修的,拎包入住,省心省力省时间,可以早一点把妞妞接回来。他想她了。柳娜的意见是买毛坯房,妞妞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以备不时之需。目前,他们开启的是女主外男主内的新型家庭模式,最终决策权在柳娜手里。赵西宾喜欢她杀伐决断的样子。
房子买在锦逸花园某栋楼三层,本城教育资源最好的学区房,离柳娜单位也近。柳娜骑着共享单车跑单位,跑新房,跑建材市场,回到甲壳公寓瘫倒在沙发上,随便一个电话又将她扯起来抛出门外。赵西宾胃里又开始泛酸水,他意识到“无之以为用”的欺骗性。他说他去跑建材市场,去新房做监工,戴个口罩出门在这个时代太正常不过,没有人认得出来。柳娜不同意,跑建材市场、做监工都得和人打交道,有人就意味着有危险,既然选择了要钱,她就要保证他不能再出一点纰漏。一个大男人面对家里一堆堆的事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心火烧得旺旺的,嘴唇起了一连串燎泡,一团气在胃里不断膨胀。铜钥匙硌着手心,他感觉到了疼痛。
胃里的气团撑了他一个多月,每一点东西进入胃里都会受到它的排挤,弄得赵西宾像个效颦的东施,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俯身捧胃。要搬新家了,柳娜松了一口气,他胃里的气团稍稍萎缩了一点。这天柳娜回来对他说,猜猜我见到谁了。见到谁了?他问。你老同学,孙锋,坐轮椅上了。他想象不出坐在轮椅上的孙锋是个什么样子。他想起了读书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孙锋,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的孙锋,被学生故意交白卷气得暴跳如雷的孙锋。最后一次见他,他面对着一沓题号前打着感叹号的答题卡,脸色煞白。几个月不见,这个好读武侠小说的理科生在现实的江湖里一败涂地。柳娜说,他脸色红润,精神状态不错,还劝我想开点,说你走得利索,不像他死不死、活不活地受折磨。赵西宾想,看来他才是真的挣脱了“有”的束缚,进入了“无”的境界。
六月初六,是他们乔迁新居的好日子。从此,赵西宾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隐于市的大隐者。他们按照老家的习俗,天不亮就拎着小火炉和一煲新蒸的米饭入住新家。过了几天,柳娜去接妞妞。她说这次她一定想办法拦住老爸老妈,过段时间把生活理顺了再专门去请他们过来。
赵西宾检查了一遍他亲自设计的隐秘空间——一个与主卧相连的秘密房间。房间里有一床一桌一椅,关上房门没有人看得出来这是个房间。他非常满意,哼着小曲儿着手归置一些零碎东西。把厨具归置到厨房,玩具归置到妞妞卧室,把各种小摆设一一归位,再拖拖抹抹,做完这一切,已是傍晚。他准备烧点开水,再找点吃的。不经意间,他看到楼下两个似曾相识的老人的身影,他们佝偻着背,一个拄着拐杖,一个提着提篮。看着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来,鼻子有些酸,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茶壶里的气泡从壶底不断冒出来,变成一个个男孩女孩的脸。他想起那个戴着耐克帽的男孩,他父亲当着办公室老师的面数落他:从头到脚一身都是勾勾,作业本上全他妈的是叉叉;他想起那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在月考表彰大会上作励志演讲,激情昂扬的声音里带着拖腔;还有那个期末考试排名在最后,等着他去家访的孩子……
赵西宾起身,兑了一杯温水灌进胃里,水在空旷的胃里晃荡,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闹心感。他以为他可以做隐于市的大隐者,没料到茶壶里的几个气泡就让他现了原形。他想父母,想学校,想他的学生。他去厨房拿鸡蛋想冲一杯蛋花缓和缓和胃部的不适。拿着鸡蛋的手被冰箱门挡了一下,鸡蛋脱手滚到地上,扯纸巾时又带倒了酱油瓶……手机铃声响起来,吓了他一大跳。是柳娜。
东西都归置好了吗?
基本好了。
我没能拦住爸妈,他们带着妞妞上楼了。
啊?!
别慌,他们没有钥匙,我拿个快递就上去。
电话未断,门外已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在问,是这里吗?是这里吗?赵西宾闪回他的隐秘空间,想起厨房里的鸡蛋酱油,给柳娜发了条信息:别让他们进厨房。
柳娜提着一个快递包裹爬上楼。妞妞交替跺着两只小脚,妈妈,快开门,快开门!柳娜把包裹放在地上,准备开门。在外面把包装袋拆了。母亲说着,弯腰去拿。不用!柳娜失声吼道。柳娜爸爸看看柳娜,对柳娜妈妈说,你拆什么拆?让娜娜自己拆。柳娜拿钥匙的手一迟疑,戳了两下没有插进锁孔。柳娜妈妈的眼光心疼地掠过柳娜的面庞,心想在老家时看到女儿感觉她情绪不错,没想到到了自己的新家情绪这么不稳定,看来女儿要挺过这一关还需要一段日子。身边有个人也许会好一些。
柳娜开了锁,先伸进头去巡视一遍,才推开门,让大家进去。妞妞,看到你的房间了吗?妞妞嘻嘻笑着跑向门上挂着一只长耳兔的房间。妞妞回来,带外公外婆去参观参观啊。柳娜说。妞妞拖着外公往里走。母亲用她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热水壶怎么还冒着泡,这屋里有人?柳娜抢上前半步,转过身子挡住母亲的视线,说,妈,热水壶是自动的,嗯,自动的,手机可以遥控的那种,跟之前和你说过的电饭煲,是一个厂家出的。妞妞快拉外婆去你房间参观参观。妞妞拖着外婆进了自己的房间。
柳娜三步两步进了厨房,扶起酱油瓶,抓起抹布,擦掉灶台上的酱油,又在水龙头下搓了两把,然后蹲下身去擦地上的鸡蛋。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了?柳娜说,不小心打翻了酱油瓶,妈你去歇歇,我收拾好给你们泡水喝。柳娜回到茶台泡了一壶茶,拿出两个小茶碗,倒上,递了一碗给母亲。母亲端起小茶碗,抿了一口说,现在科技确实先进,省了你很多事,但是这一个家里还是要有点阳气才好。柳娜避开母亲的目光,看看主卧,将目光定格在赵西宾的照片上。柳娜爸爸扯扯柳娜妈妈的衣角,说,别着急,娜娜有她自己的考虑。
吃过饭,送走父母,柳娜哄妞妞睡下,走进主卧室。赵西宾阳气十足地等在门口,想挑战一个“公主抱”。柳娜嘘了一声,轻些,妞妞还没睡熟。又伸出食指朝下指指说,楼下大妈知道我一个单身女人带个娃,挺关心的,你一个人在家可别弄出什么动静,以免她听出破绽。在自己家里还要有这么多规矩,赵西宾的激情立刻凉了半截。他乖乖站着,等柳娜上了床,才踮着脚跟迈着汤姆猫悄悄靠近杰瑞鼠的步子潜行到床上。两人刚刚进入状态,一个声音利剑般破门传入,柳娜本能地将身上的赵西宾推向一侧,赵西宾咣当一下掉到地板上。柳娜拉开灯,抓起睡衣边跑边往身上套。妞妞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着妈妈。柳娜抱起妞妞,妞妞偎在她胸前,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渐渐睡去。赵西宾屏住气侧躺在地板上,摸着自己身体最先着地的部位,浑身直冒汗。
早上赵西宾给妞妞和柳娜煮了面条,又冲了一杯鲜嫩的蛋花。柳娜叫醒妞妞,他则隐入自己的房间。柳娜提着妞妞的书包催促妞妞喝了蛋花赶紧出发上幼儿园,妞妞却捧着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品。柳娜提高了分贝,妞妞带着哭腔说,妈妈,蛋花里有爸爸的味道。赵西宾的心一阵紧缩,妞妞还记得他!以前她们娘儿俩最喜欢喝他冲的蛋花,还有他炖的骨头汤。
柳娜和妞妞出了门。楼下大妈家的门好像是声控的,她们母女的脚步声刚到,大妈的门就开了。大妈用高了半度的声音问,妞妞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在卧室摔坏了妈妈的东西,被妈妈批评了啊?柳娜愣了一下说,对不起大妈,昨晚妞妞抱着小米兔听故事,睡着了掉到了地上,打扰您了,以后我一定注意。柳娜怕出什么意外,拖着妞妞赶紧逃离了现场。
中午妞妞不用接回家,赵西宾和柳娜可以享受两小时的二人世界。柳娜上班后,赵西宾觉得这新生活应该从一锅汤开始,那是他最拿手的补钙巨能汤,妞妞最喜欢也最需要。想到妞妞喝了他炖的骨头汤可以快快长大,他心里美滋滋的,手上的劲儿也特别足,啪啪两下就把两根筒子骨剁成了四根。
茶台上躺着柳娜给他配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柳娜一个人的手机号码。下午,这个号码给赵西宾打来电话。柳娜对他说,半小时后会有人上门安装电视机,我一时走不开,要不要让他们晚上再来?他说,不用,我戴个口罩,不熟悉的人认不出来。刚挂了电话,门铃就响了起来。赵西宾抓起一个口罩戴上,起身开门。一个老太太笑着立在门口,说,刚才看见妞妞妈妈出门了,我在楼下听见这屋里动静不小,上来看看。老太太压低声音盯着他的眼睛,又说,听说前两天隔壁那栋楼的顶楼钻进一个小毛贼,案子现在还没有破呢。
赵西宾避开老太太的目光,说,我,我是妞妞的舅舅。
妞妞舅舅啊,眼睛挺像的。老太太的目光向赵西宾身后扫去。
我……我想给妞妞炖个骨头汤,没想到剁骨头动静大了些,影响到您了,以后一定注意。
炖骨头汤啊!骨头汤好,补钙,妞妞长身体要多补钙。老太太讪讪地笑着走了。赵西宾将门轻轻关上,庆幸老太太对他这个妞妞舅舅没起太大疑心,以后少不得要小心再小心一些。
门铃又响时,赵西宾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会不会又是老太太……他小心地拉开门,却发现有两个生猛的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其中一个男人指着地上一个又扁又大的纸盒子说,装电视机的。赵西宾眨眨眼睛,将门打开。两人走进来,开始安装调试。他们边干活边聊天。其中一个男人说他娶了一个讨债鬼,成天抱着个药罐子,害得他背了一屁股债,家里三天两头有人讨债。赵西宾远远地坐在沙发上,陷入他自己的心事里,没有理会他们,但还是有几句话闯进了他的耳朵。
咱挣点钱是真不容易,但有人挣钱却容易得像放个屁——拆迁发家致富,车祸一夜暴富。
还真是,我们村有个男人车祸死了,他女人得了一大笔赔偿。
这个女人也是一个讨债鬼,把男人的命都讨没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女人一个人还好,如果拖个娃,没了男人日子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没了男人也许正好,重新嫁一个,这钱能生钱。
那倒是,有一大笔钱,养个小白脸也不是没有可能。
赵西宾猛地站起,走到厨房里,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把头放在水龙头下,任水流哗啦啦响。
两个男人走后,赵西宾疲倦地抬起手臂抱住将要炸裂的脑袋,坐到了地毯上。那起意外让他留下了头疼的后遗症,情绪稍有波动就头痛欲裂。
第二天午休时,柳娜翻出一条花短裙穿上,问赵西宾,你看怎么样?他说,旧了,抽空去买两条新的吧。她说,我得省着点。又说,有人喜欢说三道四,刚才楼下大妈还问我,妞妞舅舅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啊?他说,嘴长在人家身上,管他呢。她说,我不想管,可有人喜欢管。
下午还没到下班的点柳娜就回来了,一进门就把包扔到沙发上,三下五除二脱下花裙子,揉成团塞进了垃圾桶。然后她冲进了卧室,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赵西宾放下汤勺追进去,抱起她,她的哭声更大了。赵西宾轻轻捂住她的嘴,把手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她不哭了,说,我穿短裙招谁惹谁了!为什么女人穿漂亮衣服就得是为了男人,我穿给我自己看不行吗?难道非要用一块黑布把自己裹严实了才是寡妇应该有的样子?这条裙子以前穿也没人说什么,现在为什么就不能穿了?他紧紧抱住她,想说,怎么不能穿,明天你还穿着出去,看他们还说不说——可是没有说出口。他想起读过的一篇小说,写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被上司骚扰的妻子,特意去学了跆拳道。他心里苦笑了一下,现在他即使学到跆拳道黑带又有什么用?他能够站到让柳娜痛哭流涕的人面前吗?他有机会让他的黑带一展雄姿吗?赵西宾推开柳娜,看看她丰腴的身子,伸手捋捋她耳边的发丝,再次将她揽在怀里。她发间的清香让他流出了眼泪。可他又能干些什么呢?他放开柳娜,转身走向里间。他要想一想。
这时,柳娜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问了些妞妞乖不乖之类的话,然后就把话题转移到吴阿姨给她介绍对象的事上去。
柳娜看看身后虚掩的门,转过身,压低声音说,妈,我现在不想谈这个事。
吴阿姨约了几次,老拿话打发人家也不是个事。见个面也没什么关系。赵西宾走了这么久,爸爸妈妈希望你早点走出来,多接触一些人。
妈,过两年再说,我一个人挺好。
你一个人能好到哪里去,我这个当妈的还能不知道?
我不希望妞妞这么快忘了她爸爸。
怎么就不能忘?妈妈不能让你活在赵西宾的阴影里,你更不能让妞妞活在她爸爸的阴影里,她还小,有很长的路要走。吴阿姨和我有几十年的交情,不是十二分合心的人她也不会着急给你介绍的。
我知道吴阿姨的一片好心,可是……
犹豫间,柳娜感觉到后背有一丝凉风,回过头,见赵西宾正站在她的身后,用夸张的口型对她说,去见见吧。柳娜挂了电话,目光刀一样砍向赵西宾,你在,我去相亲?我成什么人了?
赵西宾避开她的目光,走过去把她揽到胸前,说,为了咱妈,你去见一次吧。你不去咱妈得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地搪塞吴阿姨,吴阿姨也得一遍一遍地搪塞别人,这俩老姐妹几十年的感情还要不要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媳妇。
柳娜感到为难极了:去见面,对不起赵西宾;不去,对不起母亲,母亲这半年来瘦得比她还快。
第二天下午,柳娜说她接了妞妞后去应个景见见面,不回家吃饭了。赵西宾送她到门口,故作潇洒地向她扬了扬手。门关上时,赵西宾的身体微微一颤,他紧闭双眼,想象着柳娜走向那个人。赵西宾苦笑着,摇了摇头,慢慢展开五指,掌心里的铜钥匙光亮依旧。柳娜手里的那把呢?他从没有见她拿出来过。她弄丢了?赵西宾起身奔向柳娜的首饰盒,打开盒子后发现铜钥匙默默躺在里面。
年底将近,柳娜一天天忙碌了起来,加班成了家常便饭。这天下班后,领导签发了一份文件,要求在十二点以前报送。柳娜又得加班。吃完晚饭,她帮妞妞洗漱好,嘱咐她说,看两集汪汪队,困了就上床睡觉。妞妞早就习惯了妈妈加班,看完电视,就在卧室里与长耳萝卜兔、围巾狗、爬姿阿狸、粉红阿狸一一对话,给它们当妈妈,教育它们听话,说她挣钱给它们买好吃的。后来妞妞玩累了,抱着长耳萝卜兔睡着了。赵西宾把妞妞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转身欲走,妞妞突然一下抓住他的手,说,爸爸别走。赵西宾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呼吸。空气凝固了数秒之后,他才意识到妞妞不过是说了一句梦话。他身心疲惫至极,躺在沙发上等柳娜。十点,柳娜没有回来。十一点,柳娜没有回信息。十二点,柳娜进入了赵西宾的视线。在小区路上,她一边走,一边往身后瞧,慌慌张张,像是在寻找什么。有人送她回来吧?赵西宾想。
柳娜进了门,赵西宾迎上去,柳娜躲开他,直接去了卫生间。等她从卫生间出来,赵西宾还站在原地。
还不睡?
碰到不顺心的事了?赵西宾盯着柳娜的眼睛。
没有,累的。别瞎操心。
什么都不让我操心,什么都自己担着,你知道这样我会更心疼。
也没什么,说了怕你担心……就是觉得背后有人跟着。
赵西宾眼里现出一团忧色,以后我接你。
那岂不又徒增了一份不安全?
最终,他们决定,买一辆车,晚上如果加班的话,柳娜就开车去。
周五妞妞所在的幼儿园举办亲子运动会,要求家长务必参加。柳娜请了假去参加。在合力推轮胎比赛中,柳娜和妞妞与一对父子对阵。柳娜想先发制人,哨音一响就发力,推出半步后,轮胎向妞妞一侧歪去,她伸左手去挡,轮胎无情地压了下来。她重心失衡,重重地倒了下去。
医院里,柳娜想着妞妞老师的话。老师说最近妞妞的情绪不怎么好,经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搭理人。柳娜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没法跟人说,也没人可以说。医生开好处方,柳娜接过处方单,却因腰疼迈不开腿。看着在一旁拿着手机听故事的妞妞,她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正想着,妞妞举着手机说,妈妈,叔叔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医院,他说他马上过来。
饭菜上了桌,赵西宾给柳娜发信息,问她到哪里了。柳娜没有回复。他走到窗前,把自己藏在纱帘后面朝下看。正是吃饭的点,小区大门口进出的人很少。一个,两个,三个……他数到十,柳娜出现了。她左手吊着绷带,右手按住左腰部位。赵西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接着,他看到妞妞被抱在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怀里,两个人紧挨在柳娜身边。赵西宾看着他们一起消失在楼底,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转身跑到门口,手抓住把手却无力往下按。
柳娜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妞妞下来,跟叔叔说再见。
赵西宾的手臂无力地垂下,然后遁入了他的隐秘空间。
妞妞走进屋来,不住地说,好香,好香,好香哦!是炸鸡腿!外公外婆又给妞妞送好吃的了。妞妞跑到厨房里拿出来两个碗,对妈妈说,妈妈你的手受了伤,妞妞给你盛饭。
妞妞长大了,会照顾妈妈了。来,先吃了鸡腿,再喝一碗巨能汤。
妞妞喝了一口汤,咂巴了两下嘴巴,说,妈妈,汤里有爸爸的味道。
柳娜看着妞妞,说不出话。
门那边,一股电流击中了此刻的赵西宾,微笑偷偷爬上他的脸颊。门这边,妞妞放下汤碗,捧起饭碗往嘴里扒了两口饭,默默地吞咽。柳娜叫了一声妞妞,妞妞抬起头看了一眼妈妈,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赵西宾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门把手上,却没敢动弹。
妞妞边哭边说,小朋友们说,连运动会都是妈妈来陪我,是不是妞妞没有爸爸……我想爸爸了,如果爸爸在妈妈就不会受伤了。
柳娜把妞妞紧紧地搂到胸前,说,妞妞当然有爸爸,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爸爸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妞妞是因为这个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的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们都很开心,妞妞不开心。
柳娜的心一直往下沉,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妞妞要走的路还很长。她用一只手抱紧了妞妞,说,明天妈妈开车带你去动物园。
这天晚上,柳娜睡在了妞妞身旁。
赵西宾躲在他的隐秘空间里,悄悄把房间上了锁。妞妞的那句“爸爸好久都没有回来了”在他耳边轰鸣。他突然想起丈母娘对柳娜说的那句话,一个家里还是阳气足才好。之前,他感觉自己可以妥妥地让这个家里充满阳光,现在他这个见不得光的男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仅阳气全无,还成了压在老婆孩子心里的一块巨石。他看到手里的铜钥匙在暗夜里发出幽冷的光。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精疲力尽才睡去。他梦见自己带着光走向妞妞,他看见柳娜跑过来用手蒙住妞妞的眼睛,然后是两只手,三只手……很多只手将他围住,挡住了他眼前的光,他看不见柳娜和妞妞,急得满头大汗。
醒来时已经八点了,柳娜带着妞妞早出了门。柳娜没有叫醒他。赵西宾想,她们是空着肚子出的门,柳娜还带着伤,自己真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茶台前坐下,目光盯着茶壶里的水泡。它们一会儿是花枝招展的柳娜,一会儿是泪眼婆娑的妞妞,一会儿是步履蹒跚的老父老母。丈母娘的声音在屋子里不停地萦绕:柳娜和妞妞不能活在你的阴影里,她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赵西宾握紧拳头,走向了自己的隐秘空间。路过柳娜的梳妆镜时,他看见镜中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两眼深陷,目光无神。
午饭时间,柳娜发来信息:妞妞今天玩得很开心,因为跑动太多,肚子有点疼,现在在医院,晚饭回来吃。赵西宾在屏幕上打出了“我过去”三个字,手指按在发送键上,犹豫了几秒,还是移开了。他的拳头落在墙上。
晚饭时间到了,饭菜上了桌。这顿饭赵西宾做得很艰难,蛋花荡漾在杯子里,杯子外面有他落下的数滴眼泪。
赵西宾来到窗前,透过纱帘注视着小区大门口。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开了进来,在路边停下,一个高大的男人下了车,打开后面的车门,左手挡在车门上沿,右手接过一个挎包。一只吊着绷带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一只脚,然后是半个身子,然后是妞妞。赵西宾心里爬满了毛毛虫。男人提着挎包跟在柳娜后面,柳娜站住,转身去拿挎包。男人不想将包给她,柳娜的手一直固执地伸在那里。后来,他终于将包递到了她手上。柳娜拉着妞妞,转身离开。
柳娜把钥匙递给妞妞。妞妞打开门,柳娜按亮了灯。妞妞弯腰拾起一样东西,说,妈妈,地上有一把金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