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记得那天的黄昏,夕阳特别大,把西边整个云彩染得通红。我刚从报社回家,屁股还没焐热沙发,顺祥爱人的电话就顶进来。她的语调像是着了火,说了一句,你快些来,就匆匆搁下话筒。当时,我哪也不想去,情绪坏到极点。从山区采访一个多礼拜,回到报社把稿子交给新闻部的老主任,我几天提的那股神就陡然散了。扭头走时,老主任喊了我好几嗓子,也没拽回我。到山区后几天,我多年不犯的失眠症犯了,起因是接了老主任的一个电话,说是提拔我新闻部副主任的事儿泡汤了,有三封匿名举报信,一封说我和群工部的白小燕不清不楚的,一个单身汉勾搭一个有夫之妇,起码说明我的道德失范;另外两封信说我在采访期间受贿,具体数额不详。我在电话里跟老主任辩解,说,你们可以调查啊,有,我认账,没有就还我一个清白!老主任没怎么说话,支支吾吾就挂断了电话,搞得我白天采访迷迷糊糊,晚上干瞪着天花板合不拢眼,活受罪,要死的心都有。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三封要我命的信是哪三位爷写的呢?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报社哪个人都有可能,备不住给我透话的老主任也是其中一个。哪次都是一提拔我就有人写匿名举报信,等提我的劲儿过去了就烟消云散。有一次我在同事聚会的时候故意说,又要提拔我了,谁想写举报信就马上写,别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完以后,大家面面相觑,然后竟然没有任何举报我的信息。
去顺祥家的路上,我还破解着魔方,谁害了我?我甚至想,别不是白小燕吧?电动车被警察拦住,呵斥我,你想什么了,没看见红灯?我怔怔地说,没有啊。警察说,那好办,车留下,有什么事,一个月后等你眼睛治利索再说。我慌忙地把记者证递过去,说,我是报社新闻部部长助理。警察扑哧笑了,说,说谁也不管用。我涨红了脸,忙补充说,我认识你们交管局的刘局长。警察板着脸说,全市谁都说认识刘局长。我嚷着,他是我外甥。警察恼了,戳我的鼻梁子,你竟敢占我们刘局长的便宜!我想了想,这事不能给外甥找麻烦。只好认罚,保证下一次不再犯了。
顺祥爱人独自在屋里徘徊,房间没有开灯,灰暗暗的,没有色彩。青筋在她额头突突着,那脸色憔悴得像是一张廉价的纸,全没了平常的神态。她先是呜呜哭,哭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两只痉挛的手抓住我,如一个在海里溺水的人碰到一块舢板。我从来没见过她被打击成这样子。
出什么事了?
顺祥这个王八蛋去那种娱乐场所找小姐作陪,被抓起来了。
不可能,打死他也不会干这事,一准有人陷害他。我晃着胳膊在屋里乱走着。
你以为我信,可眼睁睁派出所来信,让我送衣服和钱。顺祥爱人捏着一张纸条,那眼神儿像是刚杀了人。
我蒙了,半天没再说话。好久,才感觉到顺祥爱人的哭声已经消失了,她默默地撕着墙上所有顺祥的照片,然后聚在一起,扔在从厕所拿来的尿桶里,点上一根火柴。腾地火燃起来,映红了房间,墙上衬出我和她的影子,在火光中跳着舞,或拉长或缩短。她咬着牙嚷着,王八蛋,我烧死你……
二
说来,顺祥是我的救命恩人。
顺祥姓刘,作为男人他长得太有代表性了,塔一般的身体,眼睛闪闪烁烁的,下巴突出,突出一种男人的魅力。他原先是消防队大队长,后来因为负伤,胳膊肌肉萎缩只好转业地方,担任了一家消防器材公司的经理。他档案袋比别人都沉,曾经五次立功,其中一次为二等功。在他负伤的那次救火中,由于战功卓越,被授予了一枚银质奖章。他参加和指挥灭火战斗320多次,在火场上曾经六次负伤,两次中毒,五次冒着生命危险抢救遇难的群众。他曾经孤身走进煤气罐严重泄漏的屋内,进屋时他赤身裸体,把任何可能引起摩擦的东西全扔在屋外,在乳白色的煤气层里镇定自若地拧上开关。这时,只要有半点儿的摩擦和不小心,就会葬身火海。他从容地走到了屋外,引来一片喝彩声。顺祥是经历过生与死考验的蹈火者,他的事迹在报刊电视上可正经热闹过好几年。
那年的冬季,天冷得要命,让人觉得骨头都冷抽抽了。我到一家公司采访,临近中午,经理正准备邀请我吃饭时,他爱人来电话,说家里的钥匙丢了,进不去家门,让他赶快回去一趟。经理嘱咐我等等他,一会儿就回来,就在公司对过的火锅城吃涮海鲜。此时,整个公司小楼里,除了传达室大爷,没剩几个人,而我一个人还在二楼经理室里。偏偏此时发生火灾,一万多伏的变压器突然起火,烧穿了二楼木质地板。烟火封闭了房间和楼道,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喘不上气来,接着烧煳的味道迎面扑来,瞬间,我就被困在屋里。眼看着烈火在周围蔓延,一旦地板烧塌,我就会落到变压器上化为灰烬。这时候,顺祥带着人已经赶到公司小楼的门口。我在二楼正咒骂这个世界不公平,为什么要把年仅三十岁又没有成家的我遗弃在火里,我又不想凤凰涅槃。楼外面,顺祥望着大火正没主意:如果带电抢救,危险性极大;要是断电抢救,高压供电是由电业部门控制,一时难以拉闸。顺祥问传达室的大爷,里面有多少人?大爷看看跑出去的人,摇摇头,没人了。后来,我听到这个事,曾动念头把这差点要我命的大爷揍一顿。幸亏经理跑回来,舞着胳膊对大爷吼着,谁说没人?报社记者还在我屋里等我吃涮海鲜呢!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顺祥大喊一声,三班长,跟我上!就奋不顾身地登上二楼。这是一座旧式楼房,楼道不足一米宽,楼道内被烟雾弥漫着,呛得顺祥喉咙像刀子割似的,他随时都有烟雾中毒的危险,如果回去再去佩戴防毒面具,没有时间,抢救工作就会延误。顺祥回过身,命令三班长去佩戴防毒面具,自己一个人艰难地朝前摸索。他爬行穿过一道约五米长的楼道,好不容易贴到我待的房间,只见房间里充满了浓烟,烈火从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洞口中喷出,火势烧得顺祥面颊发烫。他克制自己,努力睁大眼睛,没找到我,他不甘心,就扯脖子大声呼唤我,记者呢?记者呢?也没有我的回音。他绕着火洞摸索前进,当绕到桌子底下时,猛地发现晕倒在地的我。我那时在梦幻里,没有痛苦,就感到我和小燕在天上正在游荡,在空中,我的手还不老实,悄悄塞进白小燕的领窝……一年过后,顺祥嘲笑我,说,哪是白小燕亲你,我救你时那火苗子正舔你的嘴唇呢!我也好笑,在火的煎烤中,我居然还能想入非非。当时,顺祥托起我往外转移,一米一米地往前挪,跨过一米就好像是跨过一个世纪。他呼吸越发困难,头晕恶心,身子像棉花一样,实在没有半点力气了。也许是我命大,三班长佩戴防毒面具及时赶到,两人搭着我撤出了险境。
我在医院醒来时,经理把顺祥抢救我的过程像讲故事一样说给我听,一向爱调侃的我顿时流下了眼泪。身体稍微恢复后,我到消防大队找到顺祥,紧紧地拥抱住他,我觉得他这小子的肩膀宽我两个。我激动地说,顺祥,你是我的恩人,从今后咱就是铁哥们儿!顺祥不自然地忙推开我,说,除了我老婆抱过我,你是第二个。
后来,我和顺祥成了好朋友,我的事他的事都是自己的事。顺祥说我跟他对脾气,说得上来,有什么私密的话都能互相说,说完都感觉到彼此的畅快。有时候喝酒,我俩总是互相搀扶着走出饭店。他总提醒我,男人就是鱼,女人就是海。鱼是离不开水的。这是劝我挑选女人别这么刻薄,现在没有十全十美的女人。我发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团火,我觉得可怕,又不好说什么,但真想拎桶清水扑灭他眼里的火,他真是控制不住自己了。
顺祥救过我,现在我也要救顺祥。我给《安全报》的小王打个电话,让他摸摸顺祥的事。小王紧张地告诉我,顺祥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出事后上级部门很重视,直属领导恼火极了,说一定要严肃处理。我脑门子都是汗,顺祥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忙说,顺祥究竟怎么犯的事?他平常可是一本正经的男人,绝对不爱沾女色啊!小王咂着牙花子,人不可貌相。我急了,那你也得让我明白,这里面一定有事,顺祥怎么“折”的啊,会不会有人在诬陷栽赃他呀?
回到家,天色沉下来,月光敲在窗户上。我开开灯,一眼就看见我和顺祥在他公司门口的合影。他咧着嘴乐着,胳膊像缠箍似的箍住我的后背。我矮他一头,傻傻地陪他笑。我眼眶潮湿了,不忍心地躲开他的目光。躺在床上,无意中见床头摆着顺祥从昆明带给我的一个木雕大象,奔跑的姿势。他说,我就是这头象,不吃人,老老实实地给人干活。我想,顺祥现在被关在拘留所里,旁边是一堆小偷、抢劫犯什么的,他不定怎么别扭了。我真闹不懂他怎么竟然会干这事。从消防大队转业后,他专门买了身名牌西服,挑了两条猩红色的豪华领带,又让我陪着到商场,穿回一双正宗的牛皮鞋。他笑着说可算是逃出火海了。我当时就提醒他,做生意难,挣钱不是容易的事。他抚摸着萎缩的胳膊,笑了笑,天底下最容易挣的是钱,最难挣的是信誉。为什么这样讲?我认为钱是靠技巧和力气就可以挣到的东西,无非是挣多挣少,而信誉是不能靠技巧挣到的,要靠你的人格和品质。我凭在市里这么多年的口碑和信誉,就能挣到钱。我当时听他这话,端详他好久,顺祥不只是一介武夫,他肚子里绝对有货,是个有脑子的人。
电话铃声骤响,我以为是小王,忙抄起话筒。对方是卫生局负责宣传的小李,他低沉地说,哥们儿,你们报社群工部白小燕要登两封群众来信,是告儿童医院和妇产科医院的。一封是说,儿童医院住院甲部的空调坏了,一直没人修,孩子们热出满后背的痱子;另一封是说,妇产科医院的护士们经常把孩子的脑袋倒抱着,弄得有位有心脏病的母亲看见休克过去了。领导指示我,无论如何要跟你沟通协调好,这重要意义我就不阐述了。对方放下话筒,我想,事多忙也得和白小燕约一次,好好谈谈。
三
我们坐在硕大的落地玻璃前,外面是星星点点的灯光,摇曳出大都市的情调。咖啡厅里有人演奏钢琴,叮叮咚咚的。白小燕喝咖啡的姿势很漂亮,手指翘翘的,一只腿压在另一只腿上,长长的腿上裹着带扣眼儿的黑色袜子,朦朦胧胧地现出青青的肉色。她静静看着你,眼睛像是一泓清泉,汪出女人的内涵。她说,你别放糖,咖啡喝的就是那苦味儿。
报社有人举报我和你,听说过吗?我试探地说。
白小燕挥挥手说,传我和这个和那个多了,我根本不在乎,只能说明我有影响。说我的人,都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
我沮丧地说,可我的提拔泡汤了。
白小燕悻悻地说,你怎么这么幼稚?不想用你,你干出花儿来也白费。
我和小燕在一起,总是听她教化。这世道,男人看着像狼其实是羊,女人看着是羊其实是狼。我帮小燕做了不少事,给她朋友刊登变相吹捧文章,为她孩子入托,给幼儿园主任写人物专访。那年深冬,她陪我出去采访。她让我摸摸她的手,说手特别冷,让我好好焐焐。我就紧紧攥着她的手,纯情得像是初恋的少年。老主任点拨过我,说,你的真诚和热情总被别人利用,而你又总把利用你的人当成知己。
我开始跟白小燕说正事,儿童医院和妇产科医院的信别登了。你想想,咱报社有多少女人得生孩子,生完孩子,孩子免不了就会病,这两家医院你得罪不起。再说,你那孩子万一要得病呢?
白小燕灿烂地笑了,我登来信跟你有什么关系?报社都不信任你,你还自作多情。这信是主编让登的,据说有批示。你说,我孩子要是得病,到医院,他们敢不治吗?对了,你那哥们儿刘顺祥可惹祸了,其实这人不错,对女人挺有诱惑力,大经理当得也挺火爆,干什么傻乎乎去干那事啊,他真是想不开,随便找个情人不就完了。咳,男人就是这样,都是为了一时在床上过瘾而导致终生的悲剧。
我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顺祥出事儿了?!
小燕不屑地说,你应该明白,当你这小记者知道出什么事儿的时候,全市老百姓都会知道了,何况刘顺祥又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我发现我和白小燕最近总是话不投机,好像不在一个频道上。她是一个特别现实的人,没有利益就甭想从她那拿到好处。白小燕看出我的情绪,对我说,需要我出面帮忙吗?我倒是认识几个人。但估计没有戏,这事就跟沾上沥青一样,揩不干净。
我和白小燕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天色暗淡下来。她钻进一辆有些奢华的车,我问她,怎么又换了一辆?她笑了笑,我喜欢新车,就跟女人喜欢换男人一样。说完就开走了,我看出她的车尾灯一闪一闪的,在想,我怎么能和她传出绯闻,举报我的人是怎么想的?
我按捺不住对顺祥的关心,找到了我外甥那。母亲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女孩,到她四十岁时生了我,而我的诞生造成母亲的死亡。外甥是我大姐的儿子,他当上局长就对我说,你别当着外人喊我外甥。我说,那喊什么?他说喊局长呗。我说,有意思吗?外甥小声地说,没有办法,你喊我外甥,让别人听见以为找我办什么事呢,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
外甥把门锁上,小声说,刘顺祥是个大笨蛋。他领着客户去沉浮歌舞厅,唱美了跳美了,客户提出要玩儿玩儿好玩的,好玩的是什么?就是女人。刘顺祥犹豫了犹豫,客户不高兴,说他小气,提出要走。刘顺祥点头答应了,找来四个作陪的。他惶惶地说,不敢陪这个,就在旁边小屋等着吧。沉浮歌舞厅的老板是个女的,挺妖艳,三十岁出头。她晃进小屋,说,刘经理你别客气,若是看中我有几分姿色的话,我陪你,不收你钱,盼你多带些客人来就行啦。说着脱下裙子,刘顺祥顿时魂飞魄散,起初是拒绝的……你说,完事了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立马走吧。他对女老板傻乎乎地情意绵绵,走时给她留下自己名片,名片上没有他手机号,他还用钢笔在名片上写上。没两天,女老板因别的事犯案。到里面一吓唬,好,交代了三十多个,其中就有刘顺祥。你说,沉浮歌舞厅,这名字听着就不能进啊!外甥说罢,长叹一口气,顺祥肯定是保不住了。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主管领导在全市干部会议上说的,要让我们过好“三关”——金钱关、权力关和女色关。还让我们每个人写两千字的自省。一个刘顺祥让全市干部都得陪绑。
能不能帮帮顺祥,减轻处罚啊!
外甥脸色煞白,市领导说了,谁给刘顺祥说情,给谁处分。现在当工人的不想做工,教书的不恋讲坛,都想当老板,开公司当经理,别人这个“总”那个“总”称呼着,觉得好听。坐着小轿车,挎着个女人,刘顺祥就是其中一个。我在马路上巡勤时见过他,坐着崭新的奥迪,从车上下来时气派不小,手指头上戴着大个儿的金戒指。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吵着要请我到高级西餐馆吃饭,说现在吃中餐不习惯了。以前,他在消防大队当大队长,我在交通大队当大队长,那时我们见面争的是什么?谁的战士光荣,谁的战士辛苦!
我站起来说,我能和他见一面吗?
外甥摇摇头,现在你少惹麻烦。
我气哼哼地说,从今后,我不是你舅舅!
我离开交管局时,嗓子酸酸的。说不清是为顺祥难过,还是为了我。我一定要见顺祥,他这时候需要我救他。在路上,我传呼《安全报》的小王,外甥指望不上了,让小王出面帮忙,我见见顺祥,宽慰宽慰他,让他活下来,总还是可以的吧。
四
在家门口,顺祥爱人领着两个男人在等我。她说,这两个是顺祥过去的铁杆儿下属,一个姓张,一个姓成。姓张就是先前的三班长,也是我救命恩人之一,他还在消防大队,如今已经是副大队长了;那个姓成的以前开消防车,后来也转业地方,开起出租。天色晚了,姓成的说,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我做东。顺祥爱人说,那就在火锅城吃饭。姓成的开车,到火锅城,里面已经快满了,热气腾腾的。我们一人点了一个锅子,水是开的,冒着热气,几盘子鲜羊肉和一堆清亮亮的大虾。我们极力避开议论顺祥,姓张的说眼下工厂着火的少了,是因为厂里不景气的多了。姓成的说,我说出来你们不会相信,敢情这人真有投胎。去年冬天一个傍晚,我拉着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去郊区,这三个人身上脏乎乎的,发着牢骚,对这个也看不惯对那个也不满意。车开到一个小院,这三个人也不给我车钱,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当时我不敢追过去,便死死记住这小院。转天的一早,我不甘心,又跑到郊区那个小院,进院见到一个喂猪的老汉。我说,昨天傍晚有没有三个人进来?老汉摇头说,昨天我这根本就没来过生人。我梗着脖子说,不可能,我眼睁睁见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进来的。老汉说,昨天傍晚我这生了三头猪,其中有一头是母的。听完这话,吓得我扭头就跑。
顺祥爱人突然间掉了眼泪,她说,我们在这有说有笑的,还吃着涮锅子,可顺祥在拘留所里还受罪呢。她把窗户纸这么一撕开,大家都默不作声。顺祥爱人抽泣着,儿子上学,同学们都羞他,说他爸爸是大色鬼臭流氓……儿子回家,一个晚上不吃饭,他说,妈妈,咱和爸爸离婚吧!我扇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哭着跑到姥姥家。你们说,顺祥是什么东西?不瞒你们,哪回和我干那事儿,我都尽量满足他,就怕他拈花惹草。你说,他在外面寻个情人什么的,算他小子有本事,可干那龌龊事儿……她说不下去了。我忙插过话说,嫂子可千万别往小处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顺祥在里面,那精神就得垮喽!顺祥爱人嚷着,他有种的应该去死!张在旁边说,顺祥是初犯,以前在消防大队时,好多女孩子写信或者找他,大队长可没动过邪念的。成挠着头皮说,大队长出来,身败名裂了,经理一准也撤了,我都怀疑他受得了吗?这两样儿对他比命都重要。顺祥爱人拍着桌子,他不当官好,就是当官闹的,烧得他不知怎么好,在家上厕所也举着个手机在嚷。我说他,他还和我嚷,说是工作需要。屁!成诚恳地说,不行,让大队长跟我一样开出租车吧,一个月不比他当经理少挣。
我们四个人从火锅城出来,天猛不丁下起纷纷扬扬的雨,那雨水在霓虹灯的分流下,被渲染得五颜六色。张支起一把雨伞,四个人挤在小小的伞下,再次为顺祥的事分了工。我去找人接着求情,无论如何大家也得和顺祥见一面,鼓励他好好活着,别为了面子寻死路。成拿出五千块钱,好去打点里面,能照顾照顾他。而张则从另外的路子上去斡旋,希望能减轻顺祥的处理。顺祥爱人红着眼睛说,拜托各位了,现在人和人都没多少真情了,顺祥当经理时交的那些朋友,不是躲了,就是溜了,要不就是变脸了,真寒心啊!说着说着,她又呜呜地抹着泪,我们互相看了看,心里都酸溜溜的。我指着对面的小楼说,顺祥在那和三班长救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忘,这事我不能扔。顺祥爱人看看表,说,我得上孩子姥姥那,接儿子回来。说着走入雨中。成连忙把雨伞递过去,说,我们淋着,你得举着它。顺祥爱人含泪接过伞,深深鞠个躬,慌慌张张消逝在黑沉沉而又湿漉漉的夜幕里。我们三个人在雨中默默走着,谁也没再说什么。
在一家商场的门前,张和成不约而同地停住脚。张对我说,记得六年前这里着了一场大火吗?我点点头,我写的报道,因为一个顾客不小心把烟头扔进服装库,引起火灾,那是八级的大火。张说,总队指挥员命令顺祥带领我们迅速进入燃烧区。这座楼房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三楼顶已经出现一道裂缝,浓烟从裂缝里往天空上钻。顺祥带领我们刚刚冲过危险区,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响,局部楼顶塌落下来,惊得大家出了一身冷汗。顺祥果断下令,让水枪手进入燃烧的房间,切断火舌,保护未燃的物品。成皱着眉说,当时我抱着水枪冲进去,关键时刻水突然中断。顺祥大骂了一句,他就怕救火中没有水,这等于人在黑夜里没眼睛,船在行驶中没航标。顺祥大声呼喊,快来水呀!快来水呀!但水就是迟迟上不来,而眼前的火势却仗势欺人,一层层地扑面而来,此时,楼道里发出一阵阵的轰鸣声,楼顶一块块地砸下来,楼道里已经成为一片火海,屋里的浓烟让人辨别不出眼前的一切……
张和成陷入回忆,我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说不上是回忆顺祥还是在寻找自己。张缓缓地说,顺祥不知道我们都在什么位置,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往前走,没有道路,往后撤也没退路。他吼着我的名字,我摸到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在抖。顺祥说,咱们得组织战士们从窗口退出去,要不没路可走了。他让我到窗口呼喊要救护绳子,我使劲儿在窗口喊,但燃烧声和嘈杂声淹没了我的声音。成补充说,我那时拍打着两侧墙壁,也没有找到进出的门,我当时想,唯一的退路就是从楼道撤,可火海像水一样流来流去,不知道哪是安全通道,万一引入歧途,就是飞蛾扑火。我沉不住气了,忙问顺祥,大队长,我们怎么办啊?顺祥喊着,你小子怕死了吧,亏你还是个男人!说着,他朝周围喊,都朝我这边儿靠拢!他把我和另外三个战士安排到比较安全的屋门口,一方面寻机撤出,一方面准备应对意外,因为万一楼顶烧塌被埋,集中在一起便于自救,也便于外边的人营救。
张和成两个人越说越兴奋。他说,那时我想,就是牺牲了也要和顺祥死在一块儿,因为那时我就佩服他。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顺祥猛然发现兄弟中队从楼道的左侧射来一道水柱,当即他判定左边有安全地带,可以突围,于是,他高兴地大笑,说,有救了,朝左边快撤!成马上说,我和那三名战士撤出危险地带,而顺祥又弯腰要拿地上的水枪,想继续去救火,没料到烧塌的闷顶擦着他头皮砸下,拍在他手背上,鲜血顷刻染红了水枪。张崇敬地说道,我一生中没见过顺祥这样的硬汉子,他连哼都没哼一声,递给我一杆水枪,说了声“走”,就带伤钻入漆黑颤抖的闷顶,用水枪向焰火扫射,我们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扑灭了大火。
这时雨停了,露出满天灿烂的星斗。
张对我们说,顺祥糊涂,怎么会干那种事?以前,我在消防大队讲课,每回都讲他,底下的战士们热血沸腾。张低下头,顺祥完蛋了,说句不好听的,他很难再戳起来了。今后,不论他去哪,哪都会指着他后脊梁说,就是这人……张揉着眼睛,我杀那害人的女人的心都有。成说,这事儿不能怪她,我早就料到顺祥会出事。出事儿前,我拉着他晚上去沉浮歌舞厅好几次,每回都是那人送他出来。我亲耳听她说,顺祥,这地方你别来,对你没好处。后来在车上,我劝过他,顺祥痛苦地说,我怎么就跟抽大烟似的,想戒怎么也戒不了。他说着那眼睛就放光。成说完,我和张都愕然地看着他。我瞪大眼睛,问,这说明顺祥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外甥和我说的与事实不一样!张愤怒地揪住成的衣领,你小子害了他,为什么不制止他!成委屈地说,我说过他,说急了他就揍我。有时候他也后悔,就扇自己的嘴巴子,我拦都拦不住。
轰隆隆一声雷响,可没有雨下来。
五
两天过去了,张来电话,说,没有办法见到顺祥,更别提疏通给他减轻处理,上面很重视这件事,要准备登报。说着,张在话筒里呜咽着,听所里人说,顺祥两天在里面没怎么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冲着墙呆坐着,像傻子似的。你们不了解顺祥,他这人爱荣誉胜过爱生命,哪回他获奖了,都把奖牌和证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之后一个礼拜每天都忍不住拿出来看看,像看宝贝一样端详。特别是那枚银质奖章,他哪回出席什么会议,都郑重其事地别在胸前……张突然提高嗓门儿,我没想到大队长会变成这样,在消防大队时他要求自己挺严格的呀。张放下话筒,我想起顺祥曾经对我说的,天底下最容易挣的是钱,最难挣的是信誉。我想,这信誉和荣誉是一个意思。
放下张的电话,我思绪很乱,我能想象出顺祥面对墙呆坐着的情景。我单身住在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大屋里,我曾经追求过一个大学同学,和她在这个大屋里,在我这张大床上缠绵三年。我对她是最投入的,每回拥抱她时都有一种亢奋的感觉。她叫月亮。我磨她结婚,她一直说等等,并说,不要把结婚看那么重,其实就是一种形式。有时,我急了就狠劲儿扯自己的头发,月亮就笑着说,轻率和冲动是低水平的表演,是没有价值的。月亮是一家公司的计算机设计师,她对我表达情感,就在计算机上设计我的形象,一会儿是张笑脸,一会儿是张哭脸。最让我难忘的是,她设计了一张图片,一支箭穿过一个红苹果,红苹果上淌出鲜血。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我可能是那支箭,你就是那红苹果。
突然有一天,月亮对我说,我后天就要飞布加勒斯特了,在那里有人以我的名义买下了一座葡萄园,我不说对不起你,我说过我是那支箭……月亮走后,我就如顺祥一般面对墙坐着,对谁也没有语言。父母过世后,两个姐姐就是我的亲人,她们哭着劝我,帮我骂月亮,让我吃饭,给我买来一筐水果,其中有我爱吃的苹果。我发现,那苹果淌着浓浓的鲜血。外甥来时,对我说,小舅舅,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背离自己坚守的东西,社会商业化了,对人的引诱是无所不在的。你是用传统的情感对待月亮,月亮是用现实的情感对待你。我对外甥吼着,你不是牧师,我不用你布道。
月亮走了两年,尽管她没和我联系,我依然在大屋里看到她的影子,在大床上品味到她的清馨。我没有再找女人,后来顺祥也给我介绍了好几个,都让我拒绝了。顺祥生气地对我吼着,你为了一个女人就拒绝所有女人,值得吗?我说,我就是想不通,她在外边有人了为什么还和我做这种事?还来蹂躏和戏弄我的心灵?顺祥说不动我,就戳着我的鼻梁子大声地说,以后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你汤水不进!其实,后来我想明白了,爱就是爱,不爱就算完了。
新闻部开碰头会,我翻当天报纸时,发现在群工部社会热线那版,登出了批评儿童医院和妇产科医院的文章,白小燕还特意写了编后语,措辞很是激烈。我知道卫生局那边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一准会有反应。这时老主任眉飞色舞地对我说,你上次写的搞活山区经济的报道在社会上反响很大,上级领导在上面批示,文章很精彩,要加大对山区经济开发宣传报道的力度。主编让你带两个人再去一次,更深入更全面地报道一次,形成规模和声势。老主任点了从大学实习来的小陆和小黄。其他人用说不上什么内容的目光铆着我,我想起那三封匿名举报信,无名火瞬间烧上来。我用嘲笑的口吻说,不是有人举报我吗?我这个道德缺失的人完成不了这个艰巨任务。老主任疑惑地看着我,因为他说话我从来都是俯首帖耳。
你不要这样!
我就这样,你可以派举报我的人去采访,我不稀罕副主任这个职务,它让我太累了,为它我付出的太多了。
你就因为这点破事毁了自己前程吗?我当主任这么多年,我手下的人不少都当主编、副主编了,我依然活着挺自在。这人就是个大魔方,你总得去面对,其实面对的过程就是人生的过程。破坏了你一次,你再重新来嘛。老主任眯缝着老眼接着说,你不是关心刘顺祥事件吗?上面还准备让你单独采访。
我嚯地站起来,我去!
那你还得去山区报道。
我觉得自己总是个傻狍子,每每觉得躲过了猎人的陷阱,可每每都落进充满荆棘的坑里。
没多久,我们报社到医院去体检,主编有六项指标不合格,群工部主任有三项指标严重超标,白小燕子宫肌瘤很厉害了,有可能会转成癌症,需要马上手术。我也没有躲过,说我前列腺肥大,必须注意了。那天在报社走廊里碰见白小燕,她脸色特别难看,对我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报复我呢,还是我真的倒霉了呢?我说,你说呢?白小燕扭头就走,我就不信了,我再找别的医院检查,他们要是报复我,我就给他们样儿看看!
六
这次到山区,又延伸到更偏远的村子。这个村子叫刘庄,人口比较多,就是住着太分散,远的足有三十来里地。刘庄小学是文旅局的扶贫点。小学是新建的,不大,五间教室。我进去后,愣住了,左边两排是小学一年级的,右边两排是三年级的。一个三十来岁挺憨厚的男老师在上课。他一会儿讲最简单的汉语拼音,一会儿讲“锄禾日当舞,汗滴禾下土”。下课后,我急切切地问他,怎么两个年级一块儿上课呢?男老师说,教室不够用的,只能这么教了。他笑笑,你看着新鲜,孩子们都习惯了。我没再说什么,这时校长过来对我说,看看我们的荣誉室吧。
荣誉室其实就是校长室,不大,墙上都是锦旗和奖状,再有就是一大溜照片。校长挨个介绍,这个现在在哪个大学上学,这个是县里的什么干部……最后的照片是最大的,我的目光凝固了,是穿着消防制服的顺祥,他胸前挂满了勋章奖牌,咧嘴笑着,脸上流露出自豪。这张照片我太熟悉了,因为在他办公室就摆着一张,比这个放大得还邪乎。校长说,这是我们刘庄小学出去的英雄刘顺祥,在刘庄没有人不知道他,他获得的奖状比我们小学的学生加起来都多。他是我的学生,是我这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校长说得很激动,脸上的肌肉在颤抖。顺祥的家庭很苦,他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我教他时,他爸爸几次想让他退学回家种地,哪回都是顺祥偷偷跑来给我跪下。至今我都记得他说的那些话。他说,老师,您说话我爸爸听。我一定要读书,我还要上城里去上学。前年,顺祥回来一次,见校舍太破旧,就从口袋拿出两千块钱,硬塞给我,说,我身上就带这么多钱,您无论如何得收下。没您,就没我的今天。等我公司挣钱多了,我再多给您……校长说不下去,有些哽咽。我望着顺祥的大照片,瞅着他乐呵呵的笑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黄昏时,我让校长指点着,来到顺祥的家。他家在一座山峰的后面,推开门能看到大片天空。这时的夕阳好大好大,没有余晖,圆圆的一轮,如玉盘。山上静悄悄的,唯有风在轻轻吹动,有一片树林在吟唱。我几次问过顺祥他家的情况,他哪回都回答含糊,只说家在山区,从来没有讲明自己是山区农民的儿子。说来,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对顺祥产生了疑惑。顺祥家很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只有一台14寸电视机,屏幕上都是尘土。校长解释,这山高信号差,电视里一个人都是三个影子。我意外地发现有一部电话机,从窗户望出去,有一根长长的电话线拉上山。顺祥父亲的脸沟沟坎坎,风霜全刻在前额上。尤其是那双给我端水的手,黑黑的,青筋鼓鼓的,暗示着种种艰辛和磨难。他说,电话是半年前安的,顺祥花了不少钱。我不让安,顺祥说,有电话,您就能和我们聊天。校长插话说,刘庄除了村主任家和我家,就这有一部电话,很多乡亲都爱上这打电话,害得老人家一见乡亲打电话,就哆嗦,种半山坡的果子也缴不上一年的电话费啊!
晚上,我决定住在顺祥家,他母亲瞒着我宰了一只鸡,我吃的时候尝出了是母鸡。顺祥的母亲长得很丑,鼻子塌塌的,但人老实得竟说不出一句话,就是给我碗里一个劲儿地夹肉。我猜不透,顺祥为什么长得那么威武。顺祥父亲说,这一阵子顺祥又上北京开会去了,是儿媳妇打电话告诉的。他嘿嘿笑,顺祥出息呀!他小时候一直穿姐姐的衣服,那裤子没有尿尿的口儿,同学们笑话他,他回来就跟我嚷,我要穿尿尿的裤子。我听完这番话,才注意到在墙上,挂着顺祥的一幅大彩色照片,这是他在北京开会时,领导和他握手时照的,顺祥抬着脸,一副充满幸福的表情。这张照片曾在报纸头版上发过,是我一个记者哥们儿拍的,顺祥专门跑到报社找我,磨我要走底版。
夜里,顺祥父亲把我让到唯一的一张床上睡。他说,顺祥回来睡不惯炕了,我特意做了这张床。其实,炕多舒服,冬天焐身子,夏天凉身子,你随便滚都掉不下去。黎明时,我好像听到山顶上有狼在呼啸,凄厉得很,简直像是在哭泣。醒来后,我再也没有困意,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我想顺祥是不是很久没听到狼的呼啸了。
七
两天后,我从山区回来,给了新闻部主任稿子。他看了就说好,写出了新意。他还叮嘱我,你是不是再查查,前列腺可是男人的命根子。我张罗着去采访顺祥。《安全报》的小王也找我,说跟我一起去。可上面迟迟批准不下来,总说再等等。小王透露说,顺祥在里面神经有些不正常,嘴里总叨叨救火,有一次他半夜喊救火,拘留所里的看守们吓得拿灭火器往里冲。我极为想见顺祥,拯救他,从某种意义上是拯救我自己。
我和张联系过,他说,采访时你能不能带上我?我说,绝对不行。张说,有人找我调查,问我,顺祥在消防大队时,是不是就有腐化的蛛丝马迹了。我问,是谁这么狠毒?张说,我不便说。我给成打电话,说,那五千块钱用不上。成说,钱你先别退给我,你去采访,我拉你去,我给顺祥带两个酱猪蹄,他特别爱啃这玩意儿,还必须是老刘头酱货铺的。我问成,上回你说,顺祥去沉浮歌舞厅,除了你知道还有谁呢?成闷了一会儿,说,沉浮歌舞厅不少小姐都知道。成哽咽着,这事儿是怨我,顺祥哪回从歌舞厅出来都对我说,我怎么觉得自己脏呢?你觉得我还是过去叱咤风云的大队长吗?我敷衍他,你是。顺祥扇着自己嘴巴子说,不是了。我宽慰他,说,你是喜欢这儿的老板,不是你这人坏了。顺祥摇摇脑袋,我只是愿意和她在一块儿,给完她钱,一离开,我就从心里厌恶她。有一次,我们喝完酒出来,他蹲在地上埋着脑袋呜呜地哭,我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他说,我知道自己变了,我不沾钱,我不会往自己口袋里装一分不属于自己的钱,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喜欢女人。后来,他站起来揪住我的衣领子,狠狠地说,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就能管住自己?我扯开他的手,指了指脑袋,喊道,我大脑袋能管住小脑袋,你现在管不住了!你管不住迟早要倒霉的,不是我咒你!说完,我就走了,走了很远回头,看见他痴痴地望着我。
我记得有人常说,现在是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坏了就有钱。
我去顺祥家,顺祥爱人埋头洗着一大盆衣服,她身体本来就不好,额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屋里已经挂满了一件件的衣服,看出来全是顺祥的。家里已经不像过的样子,乱七八糟的,地板上的泥简直能种庄稼。可在以前,顺祥爱人有洁癖,谁来了坐在床上,刚一抬屁股,她就过去抻平。要是有人抽烟,她会把烟灰缸始终端在你面前,等着你把烟灰磕在缸里。为这个,顺祥和她总吵架,每回她当面答应顺祥,可客人一来,她就活跃起来。顺祥常常皱着眉头对我说,我爱人,哪都不错,就是这点儿腻歪。
我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没看我,而是使劲儿揉着衣服说,顺祥的衣服都太脏了,我要让他干净干净。
儿子呢?
他不回家,说是怕见到爸爸。
我要去采访顺祥,你有什么事儿吗?
她惊异地看我,他这种人也能采访?
我说,报社让我把他当作反面教材。
她笑了,笑得很恐怖,说,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告诉他,快死去吧!过去,顺祥是英雄,我陪他在街上走,都会有人认出他来,还有些女孩子请他签名。我在单位,知道我名字的不多,见我都说是英雄的爱人。现在倒过来了,顺祥成反面教材了。我在单位上厕所,都有人躲着我,怕我有病传染上她们。她继续笑着,你是他好朋友,你看看我家这几年添置什么新东西没有?
我环顾四周,确实发现屋里和顺祥在消防大队时依然如旧。这点让我费解,我想,顺祥当上经理,钱挣多了,家里应该豪华起来了。他上任后,消防器材公司的生意很兴旺。因为,他过去是消防大队的大队长,有不少关系,再加上客户冲着他曾经是英雄,也信任他。另外,顺祥经济头脑出乎我预料地精明,我晓得他不仅能救火,也能经商。我去他公司时,他坐在真皮转椅上,呷着咖啡,背后是一张窗户般的世界地图。他说,以前我是听到一个“火”字就像听到枪声,现在我听到“钱”字就像听到一个“火”字。什么事不能干?没钱赚的事不能干;有钱赚但投不起的事不能干;有钱赚也投得起钱,但没有可靠的人去做,这样的事也不能干。
顺祥爱人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都摔在地上,然后用脚踩着,嘴里叨叨,我踩死你,我踩死你……说着她蹲在地上,揩着如泉水般不断涌出的泪水。这王八蛋当上经理,倒不贪钱,他说,贪污的事我绝不干。是我挣的钱我一分不能少,是公司的,我一分不往家里拿。可这点保住了,他可贪色啊,我就在这张床上堵到过他和公司的女秘书。顺祥爱人说不下去了。我扇他拧他踢他,他就像泥胎似的,等我累了,你猜他说什么?这王八蛋给我写诗,说以前我是只鸟,总在笼子里关着,这把我放出来,我就想尽情地飞,飞进无边的云彩里,我才知道这天那么大,这么好玩儿……
这说明顺祥除了和女老板,还有别的女人。
走出顺祥家,骑上车,烦人的天又下起雨,我没穿雨衣,就默默在雨里紧蹬,从额头上滴下来的雨珠溜进我的眼里,涩涩的,我抹抹,才明白那不是雨珠,是泪水。
说来,顺祥和他爱人关系不错。我曾在报纸上发过他们夫妻生活的专访,还配了个彩色照片,拍得很有情调,顺祥给他爱人削苹果,两人沐浴在温馨的世界里。顺祥在火场上多次负伤几次中毒,那时谁也不能保证他是不是总能逃脱火神对他的惩罚。他爱人在服装商店当售货员,身体又有病,家里全靠顺祥支撑着,他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为此,他爱人天天为他揪着心牵着情,多少次苦口婆心地动员他是不是换个工作,顺祥当时总是摇头,他说,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
顺祥是在救化工厂大火时,先中毒后负伤的。当时,化工厂大火成了新闻焦点。我一直在医院守着他,也趁机好写独家报道。他爱人是看晚间新闻时才知道的,一夜没睡,通知了顺祥的姐姐。那时,我还不知道顺祥的姐姐住在山区,现在回忆起来,他姐姐来的时候,虽然换的是新衣服,但也掩饰不住寒酸,肩膀上衣服都是湿的,想来那是赶山路时留下的露水。
一早,两人赶到医院,见顺祥躺在病床上,裹着绷带,脸被毒气熏得全是紫色。顺祥爱人顿时呜咽起来,说,自打跟你结婚,我不知受了多少苦,拖着病身子,又拉扯孩子,可从来没拉过你的后腿。今天你就听我一次,别干这行当了,和你干消防的那帮子人不都转业地方了吗?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说着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我在旁边看着,心里也一阵难受,嗓子眼儿像是点了醋。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铁骨铮铮的顺祥眼圈儿红了,他拉着爱人的手说,你跟了我十几年,你吃的苦全装在我心里。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愿意干消防吗?你知道我文化不高,才上五年的学,又没有多大的能耐,如今我提了干,又领导几十人,还不是靠组织上的培养。现在我学了些本事,翅膀一硬就要飞,我怎么好朝组织张这个口?他姐姐在一旁也抹着泪说,顺祥啊,你是咱刘家的一面大旗,父亲老了,现在又患了哮喘,一早一晚,那胸脯像是拉风箱;母亲腿脚也不利落,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咱刘家就没有顶梁柱了。你跟领导说说,能不能换个不救火的工作?顺祥沉默许久,病房里的气氛很压抑。顺祥对姐姐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是说,我立功受奖时,你跟孩子怎么说的?说向舅舅学,长大得有出息。可我现在负伤了,你们又不支持,你们叫孩子跟舅舅学什么,就学临阵脱逃?他姐姐心直口快,那你也不能总是风风火火领头往火里冲,水火无情,这个理儿你该懂吧。你一次命大,二次侥幸,那火还总躲着你啊?顺祥不悦,姐姐,你也替我想一想,我是一个大队长,组织把上百号人交给我,战士家长来的时候,对我又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都指望孩子能成材。在危险的时候,我不带头冲上去,让战士们打头,我怎么向组织交代,向战士家长交代!顺祥激动地吼着。
我是个记者,采访过不少人物,有时听他们慷慨激昂讲一些警句或者语录式的话,我都替他们汗颜,太假,太虚伪。可听顺祥讲这些话,却显得实实在在,没有丝毫的造作。我没崇拜过谁,对头上戴光环的典型甚至有逆反心理。可我崇拜顺祥,他确实有英雄的架势,就如同项羽。项羽真乃英雄本色,他兵败而不肯过江,然后用枪戟支撑自己,不让身子倒地,而战死疆场,确实盖世超群。我了解顺祥的家境,当时,他爱人因为经常歇病假,工资被扣得一塌糊涂,家里日子很紧巴。为了让儿子能上重点中学,顺祥把手表和自行车甚至全部家电都卖了。
雨下大了,还夹着冰雹,砸得我头顶生疼。我把自行车扔在一幢高层的门洞子里,伸手拦了几辆出租车,都不停。这时,一辆出租车嘎吱停在我面前,我钻进去时才发现是成。冰雹在车顶继续狂轰滥炸,我们像是装甲车在前线上冲锋陷阵。成说,这鬼天气,出租司机不想挣钱,就想着回家了。我闻到一股酱猪蹄的味道,成说,正宗老刘头酱货铺买的,我已经买了两回,上回那几个都臭了,咱再不去,我又得去老刘头酱铺再买。
八
回到家时,见大姐在门口的台阶上,托着两个腮帮子坐着,一把雨伞上面布满窟窿,想必是冰雹惹的祸。我慌忙把她请到屋里。父母过世后,两个姐姐就像父母照顾我,尤其是大姐。我和顺祥这点儿极为相似,都是姐姐在抚育我们。顺祥曾经对我说,他小时候看姐姐尿尿都蹲着,自己也蹲着,姐姐踢他一脚,说,男人得站着尿,尿得越远越有本事。说完他哈哈大笑,豪迈地抱住我,你没哥哥,我也没弟弟,干脆咱们拜把子吧。
大姐说,小弟,别怪你外甥。他为刘顺祥说情,挨了上级的批评。我看大姐那副惨兮兮的面容,没再说什么。大姐说,你还没吃饭吧?说着,就跑去厨房,不一会儿给我端来一碗香喷喷的鸡蛋挂面汤。
大姐,外甥在外面有女人吗?
大姐恼怒地看着我,你以为都是刘顺祥。
我不想折磨大姐,就闷头吃饭。冰雹没有停止,我听见窗户玻璃被敲得当当的,如在敲钟。大姐眼巴巴看我吃饭,我没有见过母亲,我想大姐的眼神与母亲也是一样的吧。我小时候二姐就一直恨我,说是我害死了母亲。等到她生孩子时,偏偏又是难产。她对医生说,要是选择我和孩子,让我死,我孩子要活下来。我听到二姐这番撕心裂肺的话,悲伤许久。后来,二姐活了,孩子死了。二姐苏醒过来对医生咬牙切齿地说,你为什么让我活,我的孩子呢?在我大学毕业分到报社那年的秋天,我和两个姐姐给父母扫墓。两位老人的照片摆在骨灰盒上,我见母亲的眼光是那么和蔼,如火般地烫着我。三个人跪下来时,我在中间,二姐突然紧紧抱住我,哭着说,小弟,姐姐不该恨你,我现在才懂得母亲的伟大。二姐是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她却用伟大的语言来描述母亲。
大姐执意要走,我说外面下冰雹,您出去危险。大姐说,我告诉完你这大事,我就轻松了,留这也没用。我惊疑地问,您告诉我什么大事?大姐瞪着我,你外甥替顺祥说话的事啊!
半夜,电话铃声把我叫醒,是白小燕打来的。她的话太急,让我听不明白,好久,我才知道她孩子住在儿童医院了,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烧不止。让我赶快和医院联系,救孩子一命。我没好气地说,你现在知道儿童医院的重要了?白小燕嚷着,你别说这些废话,快来吧!我孩子有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我第一次听到白小燕这么赤裸裸地说话。
我撂下话筒,又给卫生局的小李打电话。这小子迷糊地说,你是谁啊?我说,公安局。小李哆嗦地说,我没犯什么罪。小李终于听出我,气得骂街,你再开这玩笑,我就跟你断交。我笑着,忙请他给儿童医院的院长打个电话,帮帮白小燕。小李气急败坏地说,凭什么让我帮她?因为她我挨了多少骂,我正恨她呢,她倒主动撞枪口上了。小李要撂电话,我忙叫着,就算帮我行吗?小李纳闷儿地问,你和她什么关系?我辩解,什么关系也没有。小李冷笑道,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和她没上床办事儿,就不会这么替她办事儿。对小李,我没有再说什么,我就说一句,半个小时后,在急诊室见面。说完,我就扔下话筒。
夜深得连空气都睡了。我赶到儿童医院,在急诊室,见小燕在徘徊着,她见到我,连忙跑过来,攥住我的手,眼泪就滚下来,把抹的腮红都冲掉了。我说,你把脸蛋儿抹得这么耀眼干什么?她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为给你看吗?我愣住了,说,都什么时候了?孩子怎么样了?她说,正输液,可烧还是下不去。你要救救我孩子啊……她说着又掉下泪。我和小燕共事几年,没见过她这么慌张。你丈夫呢?小燕低头,他是邮票丈夫,一年四季总在外面跑,其实我很孤单。女人是码头,男人是船舶。我这个码头总是空荡荡的。她的手悄然搂住我的后腰,我本来坚挺的腰部顿时酥软。小燕恰当的诱惑,使我觉得自己是一艘航空母舰,正向她的码头驶去,但是我的方向盘在我手里掌握着,原因是我想起了顺祥。他犯的错误不能在我这再犯,这是我的底线。这时,小李领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走来,小李对我介绍,这是苏院长。苏院长根本没理睬小燕,与我客气地握握手,说,放心,我们一定会抢救孩子,这是我们的职责。说完,径直走进急诊室。我看小燕尴尬地搓着手,失去腮红的脸很苍白。
我们三个人坐在急诊室外的长椅上,候着消息。小李连连打着哈欠,悻悻地对我说,你以后少半夜三更打电话,我和老婆孩子挤一个小屋,一个电话搅得三个人不安宁。小燕忙解释,怨我,是我逼他打的。小李斜眼看小燕,说,儿童医院抢救过多少孩子脱离危险,有点儿问题就全给人家否了?我插话,替小燕打着圆场,说,现在有错还不能说了?你们医院怎么就碰不得?我姐姐发烧去医院拿药,大夫给她开了三个高压锅。小李扑哧笑了,小燕也松开表情。沉默一会儿,小李看看小燕,对我怪声怪调地说,月亮走了好几年,你也该有个女人了,如今哪还有你这么样坚守阵地的男人?你没发现,你现在说话声音细了,端杯子的手指都往上翘,再这样下去都快成太监了。我瞥着小李,不由得想起月亮。我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布加勒斯特守着一大块儿葡萄园,在紫红色的水果堆里,与另一个男人算计着如何回中国赚乡亲们的钱。我没想到月亮会这么轻率地就离开我,而且哪回我看她眼睛时,我都坚信她是爱我的。其实女人的眼睛最容易欺骗男人。
一阵孩子的哭声,小燕冲进去。我要跟着,被小李拉住。他说你凑什么热闹,孩子能哭就意味着有救。我重新坐下,小李感慨地说,我服你了,这个社会好像被钱塞住了,运转得那么困难,你还这么动真情。男女好的时候,两个人说了一大堆爱情甜言蜜语,什么山崩地裂的话,过后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人离得越近,心离得越远,最深的隔阂就在夫妻之间。你愤怒找不到对手,你想倾诉,没人给你耳朵,你必须当心每一个微笑,你要留神每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小李说着,小燕激动地探出头,大夫出来对小燕说,孩子烧退了!小燕几乎瘫在那,小李扭头就走了,连我也不打声招呼。
天亮了,一个新太阳冒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有好多辆救火车鸣笛掠过,上面坐满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瞬间,我好像看见顺祥在指挥车上稳稳坐着,似是一座山峰。那时消防队员说,有刘大队长坐在前面,多大的火都敢去救。我看过美国影星霍夫曼主演的一部电影,是描写消防队员的。霍夫曼踩着烈火,冒着生命危险在飞机里背走了几十名乘客,然后悄悄消失,而后有无数个冒名顶替的人去领奖。我曾想,让顺祥去演,会更生动。有行人告诉我,是前面的一家餐馆不慎着火了。我抬头寻去,果然有一股浓烟蔓延。
九
我催了新闻部的老主任好几次,哪次他都说快了。我和他在食堂吃饭,他端着一饭盒排骨挤在我身边,一边啃着排骨,一边无奈地告诉我,采访顺祥的事还没落实。据说市里很重视这事,准备要在全市干部范围内开展一次敲警钟活动。听完老主任的话我心一悸,顺祥这回死定了,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上面三令五申,刀就在那悬着,可他就敢拿脖子往上凑,这是犯法啊!我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能见到他。老主任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吮着骨头里的油,然后用餐巾纸抹着手,说提拔你副主任的事又有眉目了,编委会昨天讨论的,上级部门在你采访的扶贫报道上写了批语,说报纸要有这样的动情文章,要让读者知道我们在为老百姓做实事儿。老主任会意地笑着,又说道,在职场上,光靠干是提拔不上来的,还要动脑子,想办法。即便是干,也得会干,干到能被人看见,而且还不显山露水的。像你这么傻干,就会有人做你的文章,欺负你,排挤你。他看了看我,说,估计这次没有人给你写举报信了。他继续认真啃着,我高兴不起来,自从顺祥出事后,我对仕途不那么有兴致了。
我一筹莫展时,老主任提醒我,你该去消防器材公司看看,那里会有顺祥的报道线索。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老马识途,老谋深算。我拥抱老主任,老主任奓着油腻腻的手往后退,你什么毛病,我两手可都是油。我笑笑,这是我最深的礼节。老主任把啃剩下的骨头收进碗里,突然说,你不想知道谁写的匿名信?我忙问,谁呀?老主任说,我是问你呢。我平静地说,现在我没有愤怒了。老主任沉了沉说,社会的商业化越厉害,这人与人的嫉妒就越厉害。一个人倒下来,一百个人幸灾乐祸。你去消防器材公司看看,顺祥出事后公司是什么样子。
在消防器材公司门口,停着顺祥那辆崭新的奥迪,顺祥过去的助手孟副经理从车上下来,他原先是科技所的总工。他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过来握手说,我去过拘留所,人家不让我见。办公室刘主任凑过来说,现在孟副经理是“一把”了。我们走进公司,里面不像以前那么热闹,清冷了许多。在顺祥的办公室,我看见顺祥那张大照片依然在,他还是咧着嘴乐呵呵的。我坐在他的真皮椅子上,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甚至能听到他哈哈的笑声。孟经理说,我既是顺祥的下属,又是他朋友,我该帮他的都帮他了,就是他听不进我的。在这间办公室,我碰到他两回带女人来……我提醒他,他说你别管,你再管就滚蛋!他坐奥迪车去北京出差,也带着女人。回来他看我不高兴,就说,我刘顺祥为公司挣海了。我劝他,他听完用脑袋撞墙,说,我刘顺祥怎么变成这德行了?我再也不能这样!再这样,你就去告我。老实了没多久,他又带女人出去。
我心痛,顺祥出事不是偶然的。
办公桌上的电话骤响,孟经理接起,不断用最动听最真诚的话来表白,欠的钱一定会尽快筹到。他放下话筒,苦笑着,我得把这辆车卖了。我疑惑地问,公司不是挣到钱了吗?他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小声说,确实火了一段,后来就不行了。因为那段的火爆是靠刘经理过去的关系,看面子赚的。市场不能光靠信誉,更是没有多少情分可讲的,你得有比别人高的技术和低的价钱。刘经理恰恰缺乏的就是这条,我提过不少建议,都被他的自负给否决了。这也难为他,一个救火的让他去销售消防器材,看着合理,其实完全是两个概念。
我问,你今后怎么办?
他指指门外,有三个副经理眼巴巴等着看我笑话,有好几个债主等着我要钱,我老婆等着我离婚……
办公室刘主任对我说,孟经理的老婆去温哥华有四年了。我又下意识地想起月亮。为什么女人出国总是想离开男人?
孟经理给我摊开一张图表,上面画着无数个红圈圈。他说,还有一个大市场等着我开发。现在越来越多的单位需要我们,需要先进的消防器材。你发现没?人们挣钱多了,这火气就旺盛,可悲的是,不知怎的着火的地方也多,着火的地方多了,我们就有钱赚了。他苦笑。
我说,顺祥有没有贪污和受贿过?
他摇摇头,审计来过多少次,没有。他拒绝过不少好处,有人吃回扣,被他开除了。
你不恨顺祥?
他说,顺祥是个好人,他这人不背后搞人。他出来,我想让他回来,给我当顾问。销售和研究他不懂,可他懂怎样救火。说着,孟经理看着顺祥的大照片,感慨地说,他不懂业务,为此苦恼,想跟我学,说,你一个礼拜必须教会我。我说,不行,我上了五年大学,在研究所研究了十年,你才几天。他用拳头拼命擂自己,说,我只能救火,我不能干商业。在公司火爆的那段时间里,他兴奋得像是孩子,得意地跟我说,没什么了不起,我这不学会了?公司没我,能那么热闹吗?可公司销售不行时,他又灰心丧气。你知道吗,当顺祥急了的时候,他就把公司的人集合,他让把柜台里要出售的消防器材摆在院子里,他扯嗓子喊口号,用训练士兵的办法训练大家,简直跟疯子一样。他跟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消防大队时,我是一只风筝,飞多远,都有线拽着;现在,我当经理了就觉得线断了,风筝在天空上随风而舞。
离开公司,孟经理送我很远,天很热,他买了两瓶冰果,递给我一瓶。朝我说,我当经理,顺祥已经知道了,他哭了许久,然后别人说,把经理位置给这王八蛋我放心。你晓得他为什么哭吗?这位置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我问孟经理,你老婆去温哥华,这四年来你有过女人吗?他不满地问,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你照实说。他嚼着冰果,看着穿梭的汽车和行人,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拒绝回答。
在回来的路上,我手机里突然发过来一条微信,说,你的手机变了吗?我一看是月亮发过来的,有些诧异,忙回复,我没有变。月亮发过来一张照片,是一片熟透的葡萄园,她站在里边茫然地看着镜头。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剪了短发。我问她,什么意思?月亮回复我,这几年我不吃葡萄,我吃腻了也在这里待腻了。每一天就是带着几个工人管理着一大片葡萄园,没有语言,没有生活,没有乐趣。我问,你先生呢?月亮发送了一个哭脸,没有再说什么。我犹豫了片刻,问,你还想回来吗?月亮等了半天才跟我说,你是不是一直在恨着我?我坦率地说,是。月亮说,我回去你还会要我吗?我沉默,月亮接着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我悻悻地说,这就是我恨你的原因。
回到报社,老主任激动地拉过我说,你明天一早八点钟去拘留所采访顺祥,报纸要在显著位置发这篇文章。我瞅瞅老主任,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在我走出报社要回家时,见小燕远远等着我。我们并肩走着,她说,孩子出院了。说着,一只手揽在我背后。我说,咱们这是去哪?她说,上你家吧,我给你做饭,东西我都买好了。她指指自行车前筐鼓鼓囊囊的纸包。我说,吃完饭呢?她盯我一眼说,你还想干什么?
我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不管小燕在身后喊着什么。
十
我和《安全报》的小王乘上成的出租车,我又闻到酱猪蹄的味儿,成说,我这是一早新买的。小王说,今天采访顺祥的不仅是你,还有电视台和其他报社的,能想象得出,刘顺祥看着眼前的一切,该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沉闷着,一滴泪水落在脸上。成通过反光镜看见我,说,你哭了?说着,他也掉泪。成突然骂着,你他妈的活该,劝你,你他妈的不听,你这是自找……成踩住车闸,说,大队长,我想你啊,我那次救火往后退,你踹了我一大脚,骂我是王八蛋。可有一根柱子倒下来,是你推了我一把,要不我就完蛋了……车继续启动,小王对我说,采访顺祥时,你千万不要冲动。
在拘留所的接待室,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架好机位,正在试亮度。电视台的主持人小高,正在拿话筒找感觉,他看见我,笑笑,今天精英都在这了。另一个报社的记者于女士提着笔记本电脑,问一个警察,还有别的电源吗?拘留所的郑所长鼻子很尖,他闻闻说,哪位带老刘头的酱猪蹄了?我举手说,我。他说,中午我们管饭,难得你们记者肯到这鬼地方。这犯人关一时,我们可是长久的。我说,这酱猪蹄是给顺祥吃的。郑所长看看我,相信我,我给顺祥。我默默递给他。
顺祥被看守带进来,他成了另一个人,头发白了许多,两颊往里削去一半,嘴唇没有颜色,灰灰的,眼神缺少光泽。他看见我,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跳动了一下,如划过夜空的彗星。我喉咙一拱,不知是什么滋味堵得满满的。主持人小高举着话筒,问了几个问题。照明有些刺眼,顺祥用胳膊挡挡,说,有些晃眼,是不是再调调。照明的嘟囔着,你还挺难伺候。小高再问,这件事对你的教训是什么?顺祥定定神,说,我知道会出事儿的,这场“八级大火”早晚会烧起来。我清楚地记得是四年前的今天,那是个上午,在礼堂里面,一场由气焊引燃的大火腾地烧起来,这次的起火原因是气焊引燃了通风管道内的泡沫塑料消声材料和外部油毡防水层。我率领大队训练归来,在途中发现火情,这礼堂我来过,就觉出要出事。我提醒过他们,要进行消防教育,他们推脱说,没事儿,现在正放美国大片儿,等挣完钱再进行消防教育。我立即领众人奔赴火场。这时礼堂左侧的三楼窗口已经浓烟滚滚。当时我不知道因为什么起火,火源又在哪里……
小高插话,你跑题了。
我说,小高,你让他把话说完。
周围人愕然地看着我。
顺祥站起来,口若悬河。我登上二楼伸出的前檐,娴熟地接过挂钩,隔窗斜挂在三楼窗口上,引身上梯,在左右摇摆的梯子上,我这一套动作绝对连贯利落,我练过多少次这套动作。上楼后,我跑到通往闷顶的小门口,就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一股巨大的气浪把我掀出好几步远。这时,火已经沿着通风管道,进入观众厅的闷顶,吊顶上的木龙骨架正在受到威胁,如果不尽快控制火势,这座礼堂就会毁于一旦。我请示完总指挥后,戴上防毒面具,持水枪毫不犹豫地冲进室内,然后沿着三米高的垂直铁梯爬上了只有一砖宽的墙壁,用水枪横扫火舌。燃烧的通风管道和木架距离我近在咫尺,强烈的辐射热蒸得我全身都麻木了,脸上就像有人一层层地撕我的皮,尤其是泡沫塑料燃烧时所散发出来的混杂毒气,使我呼吸越来越困难,恶心,想呕吐。战士们好多次想替下我,可我喝了几口水,又返回现场。
我递给顺祥一杯水,他喝完又进入情绪中。
我第四次拿起了水枪,觉得眼前发黑,已经喘不过气来,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不听使唤。水枪握不动了,我就把枪放在腋下用力夹紧,但身子还是往下退。我以为是梯子下面的同志没有拖住水带,就想大声呼唤,但嗓子像是被粘住了,干张着嘴发不出声来。此时,我意识到自己有中毒的危险,随时会倒下,稍稍往前一倾,就会落入四层楼深的观众厅。我便紧紧倚在伸出的墙壁上,靠近铁梯,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烈火不扑灭,礼堂就保不住,万一整个顶棚塌落,后果将不堪设想。想着想着,身子忽地一软就晕倒在地上。当我苏醒过来时,总指挥正关切地注视着我。我说,我想上去,闷顶上的情况我熟悉。总指挥摇摇头说,你中毒不轻,需要送你去医院。我赶紧解释,我没事儿,真的,我能……我还想再说什么,却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呕吐,没多会儿就失去了知觉。战友们连忙把我送进医院抢救,两个小时后,我才慢慢睁开眼睛,问,火灭了没有?有人告诉我说,礼堂保住了。我才欣慰地笑了。事后,领导到医院慰问我,握着我的手,赞扬地说,向你学习啊!
接待室里一片沉默。
顺祥说,谢谢大家,我说完了,该回去休息了。说完,就往外走,没有人敢拦他,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小高缓过来,嚷着,这算什么采访?他以为自己是救火的英雄呢!于女士也说,他是不是故意耍我们!郑所长说,不要喧哗,这里要保持绝对安静。
十一
等顺祥出来后,我去看他,他正往痰桶里烧着一摞摞的奖状,他爱人用一根棍子拨拉着。我看他拿起那枚勋章,没有任何留恋的意思,扔进痰桶里,他爱人看不下去,扭过脸。我在一边看着,他也不理睬我。等烧完了,屋里被烟燎得昏昏暗暗,他对我说,是有个凤凰涅槃的故事吗?我点点头,他说,我就要做那只凤凰。
我对他说,孟经理让你当他的顾问。他笑笑,不回去了。我要去给一家大工厂当消防队的队长,还去救火,我只能救火。如果我在救火中死了,那就是涅槃了。他爱人呜呜哭着,要死你就现在死。顺祥说,在里面我想过去死,可我还是想在救火中死,让大火把我烧死。
电话铃响着,没人接。电话铃持续响着,顺祥说,这是我爹打来的,我们有暗号。他接过电话,说,我是顺祥,你儿子。爹,那个刘顺祥不是我,我刚从北京开会回来。对,您弄错了。全市叫刘顺祥的好几百人呢。什么?!您看电视了?爹,那电视不是不清楚吗?什么?清楚了?顺祥迟缓地放下话筒。我过去抱住欲倒下的顺祥。
外面刮起大风,惊天动地。有一扇窗户没关好,风呼啸地吹进来,把痰桶里的烟灰儿掀起来,黑黑的烟灰儿在屋里舞蹈着。
一个礼拜后,一家幼儿园着火,我是在手机的视频里看到的消息。我突然看见顺祥抱着一个孩子从火里冲出来,浑身还冒着烟气。接着,他又要朝火里跑,被刚赶过来的成紧紧拽住胳膊,顺祥奋力甩掉成,又一次冲进火海。我突然想起来,顺祥的家就在幼儿园附近。我几乎要窒息,马上看见顺祥又一次抱着孩子从火海里冲出来,他的头发冒着烟。成这次没有放过他,而是紧紧地抱住他。已经有消防队员冲了进去,顺祥推倒了成,不顾一切地再次冲进了越来越大的火海。手机突然没有了画面,我跟张打电话,说马上到着火的那家幼儿园,我赶紧打车朝那里奔。等我和张赶到幼儿园,幼儿园的火势已经减弱,我看见成傻站在边上。我忙问成,顺祥呢?成没有说话,张吼着,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成流着眼泪指了指在消防车门前的担架,我和张扑了过去,看见有条白单子盖在上面,我俩不约而同地掀开看,见是一具烧焦的尸体,五官已经模糊,只依稀能看见那双睁开的眼睛。那眼神还是威风凛凛的样子,肯定是顺祥。我和张默默蹲在担架旁边,张嗫嚅着,顺祥,你何必这样?你出来了还不能自己好好活吗?我颤抖着说,他这是救赎自己……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馆员,多部作品被各种选刊转载,三部作品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长篇小说《红色浪漫》《预审》《天命》等8部、散文集《留守家园》等9部,发表中篇小说《修复如旧》等140余篇、短篇小说《父亲与鸟》等130余篇。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