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勒·凡尔纳 :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

2024-07-02 00:00:00张博
青年文摘 2024年12期

1903年,时年75岁的儒勒·凡尔纳在接受采访时说:“我的主人公尼莫是一个愤世者,希望跟陆地一刀两断,他从海洋中获得他的动力——电力。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海洋包含电力储备,不过获取这种力量的方法从未被发现。所以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

“我没有发明任何东西”,这是凡尔纳对自己一生科幻创作的评价,两年后他就去世了。当然,他是自谦,但也说明:在凡尔纳看来,他小说中使用的素材,大多来自既有的科学成果,并非无中生有的“发明”。

以《海底两万里》的核心载具鹦鹉螺号为例,早在1800年,美国发明家罗伯特·富尔顿就研制过一艘人力潜水艇,并将其命名为“鹦鹉螺一型”。事实上,凡尔纳笔下的鹦鹉螺号,正是对富尔顿原型潜艇的完善。

与后世那些银河帝国、赛博朋克的科幻小说不同,《海底两万里》从第一章开始,为读者带来的就是一种近乎“现实”的代入感。用凡尔纳自己的话说:“我总是试着让自己哪怕最狂野的小说也尽可能写实。”

科学

在《海底两万里》中,科学方面的内容可谓不胜枚举,这一点从小说人物的身份设置上便一目了然:尼莫船长,国籍不明的神秘人物,精通多门外语的天才工程师,孜孜探索海洋奥秘的大学问家,坚持抵抗殖民压迫的反抗斗士;皮埃尔·阿罗纳克斯先生,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教授,学术著作《海底之秘》的撰写者;生物分类学的狂热爱好者、忠仆孔塞伊。在这些主要人物中,尼莫与阿罗纳克斯本就具备博物学家的身份,而孔塞伊的分类学爱好也成了凡尔纳描述各类海洋生物样本的重要载体。

在第一部第十一章《鹦鹉螺号》中,凡尔纳详细列举了尼莫船长书房里的藏书,内容涉及机械学、弹道学、水文学、气象学、地理学、地质学、博物学等。凡尔纳见缝插针地把这些科学信息融入故事之中:鹦鹉螺号的动力舱室、亚伯拉罕·林肯号的火炮射击、黑潮与湾流的运行路线、马尾藻海的形成因由、海中火山岛的岩石成分等。可以说,尼莫船长的藏书,几乎等同于凡尔纳创作《海底两万里》的参考资料。

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在当时颇为新锐的科学理论,其中分量最重的无疑是对于各种海洋生物的描述。凡尔纳使用了很多转译自拉丁文的生物名称,这就类似于我们遇到“鲰、鲐、蟹、鲐”之类的生僻字一样,至多只能猜测“这可能是某种鱼类”,由此引发读者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与此同时,凡尔纳对小说中生物的命名和分类,又充分借鉴了林奈、居维叶、拉塞佩德等生物学家的看法,十分严谨。例如,在第二部第七章《四十八小时穿越地中海》中,凡尔纳对地中海的甲壳动物进行了归类和描述:

甲壳纲又细分为九目。第一目是十腕(足)目,也就是指那些头部和胸部通常连为一体、口器由几对节肢组成、拥有四到六对胸足或步足的动物。孔塞伊依照我们的导师米尔内-爱德华的方法,把十足目一分为三:短尾下目、长尾下目和异尾下目。

之后,凡尔纳顺势提到了一系列螃蟹的名称,比如“在异尾下目中,他看到过一些普通的绵蟹,抢来一只无主的贝壳,藏在它后面;还有额头带刺的人面蟹、寄居蟹、瓷蟹,等等”。

神话

神话是《海底两万里》另一个重要的内容来源。

与科学的严谨精确不同,神话的瑰丽奇幻为小说带来了一种诗意,让真实与幻想相互交融,构成强烈的张力。

以第二部第九章《消失的大陆》为例,凡尔纳以浓墨重彩的笔调描写了沉入海中的亚特兰蒂斯。凡尔纳让尼莫船长与阿罗纳克斯深入水下探险,行走于被海水淹没的废墟之上,亲眼见证了亚特兰蒂斯的面貌。

类似的神话内容,还有恐怖的巨型章鱼克拉肯。这个北海巨妖、挪威海怪,和亚特兰蒂斯一样,也在书本中有过记载,更是水手之间口耳相传的海怪。在第二部第十八章《章鱼》里,凡尔纳重新赋予这个海怪以血肉和生命。

除去这些具体的神话元素,小说中还蕴藏着一种更加隐约的神话氛围。这一点从尼莫船长的称谓上便有所体现。尼莫并不是船长的本名,而仅仅是他的一个代号。“Nemo”一词为拉丁语,意为“无人、没有人”。所以“尼莫船长”,意译过来大约相当于“子虚乌有船长”。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及其同伴停泊在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生活的岛屿,遭到对方袭击,损失惨重,奥德修斯想出一个办法,告诉对方自己名叫“无人”,并在把对方灌醉后刺瞎了对方的独眼,失去眼睛的巨人呼唤同伴来帮忙,但他高喊“无人害我”,被同伴当成了玩笑。

通过“无人”这一称谓,尼莫船长与奥德修斯之间形成了一种关联,也由此透露出一种古希腊英雄史诗般的色彩:尼莫船长,这个没有姓名、告别故土、在大海中流浪的“无人”,也同样在和凶狂的独眼巨人战斗,那就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尼莫船长以一艘小小的鹦鹉螺号向欧洲殖民帝国发起挑战,而这个庞大的帝国,也和独眼被刺穿的巨人一样,认不出尼莫船长与鹦鹉螺号的真身,派出自以为强力的战船,发射自以为威猛的炮弹,最终被鹦鹉螺号一击毙命。

那么,尼莫船长在击败那个战舰形态的“波吕斐摩斯”之后,究竟收获了一种复仇的快慰,还是陷入了更深的悲痛甚至虚无呢?当他以近乎屠杀的方式撞沉那艘战舰之后,在他心中,是否也有一个波吕斐摩斯需要战胜呢?屠龙勇士有可能成为恶龙吗?在小说结尾处,善与恶的搏杀,在尼莫船长身上狰狞地显现出来。毫无疑问,当他把鹦鹉螺号带进大漩涡时,他的内心并没有奥德修斯的暗喜与快慰,而是留下了一个永恒的空洞。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读出尼莫的疼痛,他与陆地以及人世的决裂,绝非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而是一种痛苦的重负。

尼莫船长终究没有恢复自己的本名,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会留下一份手稿,“这份手稿上签了我的名字,还收录了我的生平故事,它将被装进一个不沉的小容器里。鹦鹉螺号上我们所有人中间的最后一位幸存者将把这个容器抛进大海,让它随波而去”。换句话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有人得到这份手稿,他就始终是个“无人”。他恐怕是一个永远在流浪的奥德修斯。

历史

凡尔纳对于真实历史事件的借鉴同样不遗余力。比如在瓦尼科罗岛探寻拉佩鲁斯舰队的下落(第一部第十九章《瓦尼科罗岛》)。1785年,法国著名航海家拉佩鲁斯奉法王路易十六之命进行环球航行,最终在所罗门群岛海域失踪,成为轰动全欧洲的大事件。在小说中,拉佩鲁斯的文书被尼莫船长寻获,为这名航海家的罹难盖棺论定:“这是我在最后出事的地方找到的东西!”

尼莫船长给我出示了一个白铁盒,上面印着法兰西的纹章,已经完全被海水腐蚀了。他打开盒子,我看到一扎泛黄的文书,但字迹依然可以辨读。

这是海军大臣签发给拉佩鲁斯舰长的指令,页边空白处还有路易十六的亲笔御批!

“啊!对于一个海员来说,这是死得其所!”尼莫船长说道,“这座珊瑚陵墓是一座幽静的坟墓,但愿上天别让我和我的同伴们葬在别的墓中!”

寥寥几句话,便把真实的历史与虚构的故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可以说,拉佩鲁斯正是尼莫的先辈,他在茫茫大海上消失无踪,最终只留下一个白铁盒,在许多年后被尼莫船长寻获。这恰恰暗示了尼莫本人的命运,称得上是一次预演。

《海底两万里》场面之宏阔,情节之奇绝,人物之生动,早已毋庸多言,但隐藏在这一切之后的科学、神话与历史,蕴含着凡尔纳的苦心,更可谓全书的文眼所在。儒勒·凡尔纳,也许他确实“没有发明任何东西”,却创造出一个恢宏的文学世界,等待着更多读者去探索和发掘。

(摘自《书城》,本刊有删节,宫可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