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读诗

一

得知被录取后的第三天，季寒泉终于愿意从被窝里钻出来。能够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值得庆祝，但一瞬间如释重负让季寒泉只想睡觉。

窗外艳阳高照，偶尔袭来的微风吹拂起窗帘。季寒泉披头散发地打开手机浏览贴吧，嘴角荡起微微的笑意。有帖子写道：“北岛写的《生活》只有一个字，很多人觉得，一个字怎么能是一首诗呢？如果是这样那大家都可以是诗人，每个人都可以写。生活是‘圈’，生活是‘海’，生活是‘林’。可这些都只是模仿，用一个字来形容生活的第一人是北岛，不论变化多少个字，都是北岛的影子。”季寒泉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看了看帖主的名字——殊调。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季寒泉觉得自己在脑海里浮现这句话时如沐春风。

点开对方的主页，所有的帖子都是关于现代诗，北岛、顾城、海子、徐志摩。季寒泉在贴吧混迹多年，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一个和自己兴趣相同的人。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她给帖主发了一条私信，是那句“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季寒泉这一天都心不在焉，因为那位殊调一直没有给她回复。难道殊调只是人家随便取的名字？终于到了深夜季寒泉昏昏欲睡时，消息那一栏出现了一个红点。她迫不及待地点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句：“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季寒泉捧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爰有寒泉？在浚之下”取自《诗经》。现代学者认为这是一首儿子歌颂母爱并感到自责的诗。季寒泉的爸爸希望女儿可以记住妈妈怀胎十月之苦，所以给她取了“寒泉”这个名字。季寒泉很喜欢这个名字，所有社交软件的昵称也都叫“寒泉”。

没想到殊调居然知道她名字的含义。季寒泉躺在床上不由得开始想象对方是怎样的人……

二

自从在贴吧认识殊调以后，季寒泉看贴吧的频率明显上升，生怕错过对方的一条帖子或私信。但殊调好像故意似的，连续三天都没有发帖子。

季寒泉调整自己回到真实的假期状态。初、高中六年，她早就养成了晨跑的习惯。在公园小跑了一阵后，她拿出手机，发现殊调居然给她私信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条小街，旁边早餐店老板娘坐在门口，远方的朝阳露出点点微光。季寒泉坐在公园的凉亭，脸上难掩笑意，脑海里浮现一首诗。她缓缓打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那边马上便有了回复：“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微风拂过鬓发，季寒泉感觉自己的心颤动了一下。她很喜欢木心先生的《从前慢》，喜欢“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的安适感。

树叶跟着微风沙沙作响。殊调又发来一条消息：“没想到你也起得那么早。”

“高中一直都有早锻炼，刚刚毕业如果不跑，就不习惯。”

“你刚刚高考完啊。我也喜欢晨跑，不过我是你的学长，等开学我就读大二了。”

一个人跑过季寒泉身边，运动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咚咚响，季寒泉的心脏也咚咚跳。不知道为什么，她脑海里浮现一个穿着白衬衫、一尘不染的少年。

没一会儿，殊调又发来一张照片，是一杯豆浆，背景是匆忙的行人。“吃早餐去了，拜拜。”

“拜拜。”季寒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也想去买一杯豆浆。

接下来的几天，季寒泉一边享受着盛夏，一边享受着和殊调的聊天，他们总能从对方的话中感受到彼此间的默契。

立秋那天，殊调发了一条帖子：“像醉了的蝴蝶，或是/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这是林徽因为纪念徐志摩逝世两周年所写的《秋天，这秋天》，每一个句子都隐藏着她对那位远在天国的挚友的思念。

季寒泉的思绪也蒙上了淡淡尘霜，她在帖子下接了这首诗里的另一句：“一阵萧萧的风，起自/昨夜西窗的外沿/摇着梧桐树哭。”

少女特有的忧愁在季寒泉心里徘徊，突然她很想进一步了解这个与她有着默契的少年。

酝酿了很久，她终于发出那句：“学长，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好啊，你加我吧。”季寒泉看着对话框里那一串数字，感觉像是中了一等奖，迫不及待地添加好友。

在殊调同意之后，季寒泉就急忙打开他的朋友圈，灰色的“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让她有点失落。但她的眼睛又突然亮起来，殊调的个性签名是北岛的一首诗，而她的个性签名也是北岛的诗。

“我俩真有默契。”季寒泉暗暗想着，绯红又一次染上她的脸。

三

自从加了殊调的微信，季寒泉时不时就找殊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除诗歌外，他们聊音乐、聊小说、聊自己眼前捕捉到的风景。她在无数个瞬间都觉得殊调是最懂她的人。

假期过得飞快，转眼季寒泉要准备新生报到，正式成为一位大学生了。她突然想起还不知道殊调在哪所大学读书，便发消息问了问。看到殊调回复的学校和学院时，季寒泉险些原地翩翩起舞——殊调和她在同一所大学甚至在同一个学院！

表达惊喜之余，季寒泉急忙问殊调认不认识一个叫许溯的学长。这个名字是她在学院的公众号看到的，他是学校诗歌社的社长，在公众号写过一首诗，季寒泉一读便被深深地吸引了。

“认识啊，他是我室友。”

“他的诗写得真好。”

“他是诗歌社的社长，我也是诗歌社的社员，感兴趣的话，欢迎加入我们社团。”

飞机划过云霄，季寒泉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大学校园。

她想去见和她最有默契的网友，以及她最崇拜的学长。但因为要先度过漫长的军训，期待已久的环节只能被推迟了。

一天晚上，季寒泉因发烧在宿舍休息。她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觉时，室友们叽叽喳喳地推开门。她们给季寒泉带了红糖粥。

季寒泉一边感激地吃粥，一边听大家聊军训时的趣事。

“今天有一个来宣传社团的社长好帅啊。”

“啊对，是哪个社团来着？”

“诗歌社，我看见他手上拿的传单上写着。”

有些发蒙的季寒泉一下子抬起头来：“诗歌社……”她陷入无比的后悔当中，没想到自己竟然错过了第一次看到社长的机会。她抽出一整天都没有看的手机，果然看到了殊调的消息：“今天要去咱们学院宣传。”

满是懊悔，季寒泉试探地问道：“我今晚生病了没去，你们明天还去宣传吗？”

那边很久都没有回消息，季寒泉更加后悔了，是不是她的话让人家为难了呢？她盯着殊调的页面发呆，没想到居然在凌晨收到了回复：“明天会来。”

第二天晚上，不论室友怎样劝说，季寒泉都一定要去军训。席地休息时，她终于在一阵阵欢呼声中等到了诗歌社，一位清秀的学长领着三四个人走到队列中央。

“大家好，我们是诗歌社，我是社长许溯，欢迎大家加入我们社团。”学长那张如玉雕琢的脸在大家纷纷打开的手机电筒下显得更加俊朗。季寒泉看着她的偶像入了迷，突然想起得找找她的网友殊调。许溯旁边还有两个男生，究竟谁是殊调呢？

“这里有我们社团的宣传单，感兴趣的同学可以举手，我发一下。”

周围的女孩纷纷把手高高举起，挥着尖叫。季寒泉比较腼腆，又坐在后排，她只是举起手，期盼学长学姐可以看到她。突然，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双修长的手，在周围女孩羡慕的目光下，她拿到了许溯手里的传单。

回到宿舍，季寒泉激动地给殊调发消息：“社长好帅啊，我今天收到了社长的传单！”

殊调没有回消息，季寒泉觉得有些尴尬，又补充道：“你今天也去了吗？你是哪一个呀？”

“去了，我是许溯身后那个戴眼镜的男生。”

可在季寒泉的印象里面，另外两个男生都没有戴眼镜。

四

军训结束后第二天晚上是社团纳新会，感兴趣的新生可以到报告厅听各个社团宣讲。季寒泉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一走进报告厅坐下，季寒泉就开始朝台上寻觅那个高挑的身影，如果能找到许溯，再找到他身边戴眼镜的男生，应该就是殊调了吧。只可惜她没有找到许溯，更别提戴眼镜的男生。她给殊调发消息：“社团纳新会你来吗？”

“来了。我们社团倒数第二个上台，这会儿还在后台呢。”

“噢噢，好的。”

终于，快要到诗歌社了，季寒泉不由坐直了身子。只见穿着白衬衫的许溯带着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走上讲台，那个男生并没有戴眼镜。

季寒泉给殊调发消息：“你没有上舞台吗？”

“没有。那么想见到我吗？”

季寒泉心漏了半拍：“嗯。”

“面试时就可以见到了，我一定会来。”

没过几天，殊调给了季寒泉面试的时间地点，面试内容是朗读一首自己喜欢的诗。

数着日子终于来到面试那一天，季寒泉拿着稿子在教室外紧张地踱步，殊调答应她今天一定会来，那她一定可以见到他，他听到这首她想读给他听的诗时会感受到吗？

季寒泉听到里面唤自己的名字，走进教室，映入眼帘的只有许溯和那天在舞台上的另外两个同学。季寒泉有些委屈，她觉得殊调骗了她，说不定他和许溯根本不是室友，也不是诗歌社的社员。

“季寒泉？可以开始朗读了。”学姐提醒季寒泉。

季寒泉回过神来，把稿子背在后面，她不需要稿子，这首诗她再熟悉不过。有一个少年给她发过一张豆浆的照片，在那一刻，她感受到了生活最美好的时刻，仅仅需要一个懂自己的人和读一首诗给他听。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季寒泉眼睛有点湿，一刹那撞上了许溯的笑意：“恭喜你通过面试。来加一下我的微信，然后拉你进群。”

季寒泉有些恍惚，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殊调。她拖着步子走到许溯面前，掏出手机扫二维码，屏幕上显示的是这个好友她已经添加过了，微信的名字叫殊调。

剧情的发展让季寒泉有些措手不及。最默契的网友，最崇拜的学长，居然是同一个翩翩美少年。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面试一结束，季寒泉就冲回宿舍把头埋进枕头里，不知不觉在床上睡着了，直到被微信的提示音吵醒。消息来自殊调：“有兴趣出来走走吗，湖边的月色很美。”

季寒泉进学校的第一天就爱上了那片波光粼粼的湖，她回复道：“好，你要给我解释清楚这都是怎么回事。”

季寒泉怀揣着一颗跳动的心来到两人约定的地点。许溯站在湖边，月光洒在他的脸上，映衬出少年的青涩和温柔。

“你来了？”许溯的眼神里掀起波澜，“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很想看看你突然知道许溯和殊调是同一个人会是怎样的表情。总感觉你惊讶的表情会很可爱。”

季寒泉满脸通红地说：“我还以为你是骗我的，我担心你不是许溯的室友也不是我的学长，我特意准备了那首诗读给你听，结果一走进教室你不在。”说完，季寒泉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许溯走上前缓缓拥抱住季寒泉：“我确实不是许溯的室友呀，对不起没想到会惹你哭，我在军训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我看了你朋友圈的照片。”

季寒泉微微挣脱许溯的怀抱，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

“那首《从前慢》是读给我听的？我也有诗要读给你听。”许溯牵起季寒泉的手，站在皎洁的月光下，身旁是泛着涟漪的湖面。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诗在少年清脆的嗓音中缓缓流出。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学妹总是能懂他的内心，直到军训那天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了那个乖巧地坐在地上的少女，那一瞬间，他知道他喜欢上这个和他一样爱读诗的女孩。

“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一诗终了，许溯有些紧张地开口：“寒泉，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当然愿意，我还有好多诗要读给你听。

（摘自《南风》2024年第4期，本刊有删节，姜敏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