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拥有怎样的人生?”
我们从书堆里抬起头,那个声音突兀得像荒芜的山谷里突然闯进一列冒着白烟的火车。声音的主人是班主任,一个肚子剐蹭在讲桌上,会发出奇怪响声的中年男性。
迎接他的是长久的默契的沉默。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说:“没关系,你们不用回答,但是你们可以想想,你们想要去度过怎样的一生。”
我愣住了。这超出了高考的准备范畴,书本里也没有关于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在这个时间节点,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抛出一个似乎与高考毫不相干的话题。
“距离高考还剩3天”的标志印在墙面最醒目的黑板上。在刚升入高三的时候,那块黑板就悄无声息地融进我们的生活里,更改上面的数字成为值日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长时间的擦除修改,导致其他文字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跃动的用红色粉笔用力戳下的数字,永远像一把高悬着的剑,在头顶上方不断挥舞盘旋,预警着人生的重要时刻。
第二天的早自习,我和同桌在天台背书。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的操场,以及有时候吃完早饭会在操场散步的班主任。操场上有同学在向我们挥手,几乎没有过多犹豫,我俩拿着书飞奔到楼下,然后躺在人造草皮上,用校服外套蒙住脸,建造起一块黑暗私密的空间。她说起昨天老师提出的问题,问我有没有得到答案?我用力地想了想,想到了心仪的大学和需要达到的分数线,顿时失去了回答的欲望。“你想好了?”我反问她。她摇摇头,眼神透露出茫然。小空间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沉闷,我掀开扣在头上的校服,与此同时旁边的校服里也钻出来两个人头,我俩向那个方向移动,然后把校服重新叠到一块儿,筑起一个更大的空间,我们聊起高考后的安排,聊到向往的城市和高三时“欠下”的小说和电视剧,期望能够以此消解高考带来的紧张和恐惧。风吹开拥有粉红色封皮的历史参考书,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荧光笔记,我已经不想再拿起它了。这时,距离高考还剩不到40小时。
在学校的最后时间里,我们把所有的书都运出教室,开始清点剩余的桌椅。那块专门用来计时的黑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卸下,墙面出现一块和黑板同等大小的印痕,很明显比周围的墙体白一个度。班主任走进来,留意到那块显眼的白色,然后抓起抹布,试图模糊两种颜色之间的边界线,不出意外地失败了。它好像和时间一起,彻底渗透进这间教室的墙面里了。
最后一项工作,是在桌子的两个对角画“十”字形状的符号,为了将排齐的桌子固定在合适的位置,避免考生或监考人员无意识地碰撞造成位移。我握住曾经被当作剑的红色粉笔,在地板上一笔一画描摹出“十”字符号,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在学校写下的最后一个字。
教室外,同学在作最后的告别。他们像刚开学时那样,熙熙攘攘堵在走廊上,用很大的声音聊天,相互拍照,班主任夹在中间,笑得很温暖。同学们像追星那样挤到他面前,找他要签名。他很慷慨地在签名后附上“高考加油”“金榜题名”之类的祝福语,肚子随着稍显急促的呼吸轻微晃动,我站在人群外围,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翻涌。
同桌从人群里挤出来,我张开手臂,接住她的拥抱。“祝你如愿以偿。”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回答:“你也是。”距离高考还剩15小时,我和父母出发看考场。车流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以一种缓慢但流畅的速度挺进考场所在的小巷。他们看得很细,找到了好几个可以长时间停车的位置。我和他们说,明天我可以自己进去,他们叫我赶紧看书,不要为这些事情操心。我拿起书,开始滚动背诵古诗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天下午的背诵格外顺利,诗句毫无保留地从脑海里蹦出来。“要是明天也这么顺利就好了。”我想。
高考前15分钟,我和教室里的所有人像藤蔓植物一样,牢牢附着在凳子上,汗把手里的纸巾碾成不规整的颗粒物,不均匀地排布到手心的各个角落。我再一次想起那个算不上深奥的问题——“你们想拥有怎样的人生?”但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它变成了某种能够有意识地渴求的事物。
距离考试开始还有一分钟,密封袋被撕扯的声音、监考老师朗读注意事项的声音、纸张在桌面上翻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次隐秘战争的号角。战斗的双方是前方未知的、广阔的世界,和我们所背负的知识和期待。
那个瞬间,我比过去的任何时刻都更加接近那个问题的答案。
(本刊原创稿,知止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