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
“雪山正在融化。”
阿一若坐在用石头垒起来的
厨房里,把一个黑色烟斗往地上敲了敲,
火塘上支着一口黑锅,冒着白色热气,他
忧伤地望着眼前沉默的雪山。从出生起,
他就住在这间木头房里,正对着这座
白色的雪山。五十年来,他日复一日地
看守着它,看着他的外婆、父亲、母亲、
驼背邻居一个个变成这座山上的
一只白鹿。而这三个月以来,雪山的
黑石全都长出双脚,成群结队
朝金沙江走去,高耸的云杉像黄昏
一样在燃烧。早饭过后,他匆匆放下
那支烟斗,收拾起房间里的几件衣服,
赶着院子里唯一的一只黑山羊,锁上大门
离开了,像一个突然得知被流放了的囚犯。
他搬到更远处的深山住了起来,再也没有
回过那间木屋。山间的红虎多次问起他
为何离开那个村庄。
“你不能融化在我面前”,他轻轻
说道,听起来更像是在和雪山说话。
在奉科,我从来不是唯一的诗人。
事实上,这里住满了诗人、小说家和
幻术师。我失明的外婆从未看见过
这个世界,但很多年前,那时奉科
还只是金沙江里一块沉默的黑石
她就在两只麻雀的对谈中,知晓了
关于世界的预言。或者,根本就
没有人可以进入雪山门关来到这里,也就
没有一个人从奉科出去过,你在这个庞大的
世界上见到的那些奉科人不过是一棵松树
一头白牦牛、一块黑石的化身。就像我
也只是一个活了很久的幻术师——
一个在幻术中忘记了自己灵魂形状的
幻术师,从石头凳子山上
放出来的一只白鹿。
五月的午后,沿着羊肠小道
阿一若牵着他的一匹白马和
一只白羊朝理发师家走去。
道路两旁落满了熟透的桑葚,
一片形似大象的云朵,从石头凳子山
朝金沙江移动,路过几户围墙已经
坍塌的人家,他没有停留。把马和羊
拴在核桃树下,对着理发师家的大门
催促他出来。一个四十岁的奉科男人,穿着
一件马褂,笑着从堂屋走来。他是这个村子里
唯一的理发师,只有他拥有一把从丽江城
带回来的剃头刀。他简单地把一块褐色毛巾
围在阿一若的脖子上,轻轻为他修剪
两侧新长出的头发。“因此,这个村庄
一百年后就会消亡,对吧,巫师?”
理发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修剪到
阿一若的后脖,这是最后一步。
阿一若转过身去,却看见身后的大门
瓦片碎落一地,门柱朝着左边倾斜,
桃树枝丫沉沉地压在旁边那间
平房顶上,一只红虎机灵地从他身后
跑开了,这是理发师的第七个灵魂。上个月
阿一若在石头凳子山还遇到了他
变成松枝的第五个灵魂。阿一若沉默着
起身,摸了摸自己粗硬的短发,抖落
身上的碎发,牵上白马和白羊朝山下走去。
一路上,他遇见了盘旋在苞谷地
上空的白鹰,执意要追赶金沙江水的
黑牦牛,一棵凭空出现在水池边的松树和
一只被压在巨石下的岩羊。
——这些奉科人的九个灵魂,他已经
记不清自己在这里为他们领过多少次路,
只是默默加快步伐,赶着
白马和白羊,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选自《扬子江诗刊》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