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
读《作品》杂志2023年隆重推出的“超新星大爆炸”栏目中的小说,我们欣喜地发现,比起五○后、六○后的乡村叙事,七○后、八○后的打工叙事,九五后与○○后的年轻作家完全是新都市叙事,他们将六○后作家实验过的先锋小说手法娴熟地运用于自己的创作中,复调结构、都市元素与现代意识自然流淌,具有鲜明的辨识度。
2023年第10期《作品》“超新星大爆炸”栏目推送的杜峤的五篇小说,从结构到语言都像一块块精心打磨的璞玉,既有浑然天成的艺术构思,又有典雅醇厚的语言风格。杜峤在小说中毫不掩饰他对《红楼梦》与博尔赫斯作品的痴迷。《照相记》以红学研究专家的学生之眼反观《红楼梦》对人文知识分子的深刻影响,主人公苏廷乾一生痴迷《红楼梦》,花费毕生心血试图破解《红楼梦》的作者是谁这一谜题,最终深陷贾宝玉的精神指归走向虚无。《结婚记》从《红楼梦》中尤三姐向柳湘莲表白被拒刎剑自杀开始,展开想象,假设了尤三姐死而复生,将魔幻现实与AI智能时代的分身术杂糅组合,从《红楼梦》中尤热柳冷的结构中跳脱出来,设计了柳热尤冷的场面,试图诠释爱情与婚姻的关系,将曹雪芹精心设计的悲剧情节拆解为一场归于庸俗的圆满故事,终因对人的灵魂指归参悟不透而流于文字游戏。
《复仇记》与《远游记》可以看作是杜峤向博尔赫斯致敬之作,小说让主人公在时间的迷宫中穿行,以讲故事的方式让逝去的人与事在时间的长河里复活。《复仇记》从一场异地婚恋写起,进入半个世纪以前那场狂热岁月里的激情人生,还原了一位诗心不改却懦弱胆小的中年人的大半生。从表面上来看,杜峤在讲述六○后一代横跨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实际上是在探索诗歌对生命的滋养与影响。《远游记》从小磊带着父亲的骨灰踏上旅途,与萍水相逢的旅友阿迟、黄双一路同行,让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通过远游织成一张大网,在旅途中成为彼此的镜子。儿子在回忆父亲逝水年华的过程中,对父亲的精神世界进行了文化意义上的拼贴与整合,使得现实中混沌模糊的父亲形象在儿子的心灵镜像上完成了精神雕塑,同时,找到了自己与父亲之间的亲情纽带。
《白马记》更像一首意象丰沛的长诗,小说从宋代画家李公麟的《五马图》切入,让历史照进现实,用“照夜白嘶鸣大盛,腾空而去,反视卷上着墨处余一大黑窟窿,似焚焦状”喻示理想被现实粉碎后的惨状,笔端意象跳跃,一位痴迷古画《照夜白图》的青年画家在追求理想的征途上与一群同龄音乐爱好者偶遇,随后又各奔东西消失于茫茫人海。走出象牙塔的青年在现实中不断滑行,理想像一匹白马腾空而去……在不可抗拒的黑洞中滑行时,当年那个具有非凡音乐天赋的女孩在残酷的现实中丢盔弃甲,沦为一个出卖色相的风尘女子,而那个一心向古典艺术靠近的青年画家成了画廊老板压榨的对象。古之白马绝尘而去,今之白马沦落风尘。杜峤用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悲凉感看待当下青年人面临的社会现状,把年轻人在现实中碰壁之后的纠结、痛苦、患得患失表现得淋漓尽致。
杜峤的五篇小说虽然题材不同,但无一例外地用了复调结构。《照相记》中苏廷乾的走失与一对年轻人求学、恋爱既而失之交臂的故事既平行又交错,共同奏出了一曲二重奏,一边是披着现代人外衣灵魂却浸润于古典艺术的苏廷乾在弹拨古琴,一边是从象牙塔走入社会的青年学子在就业压力下感受到的瓦釜雷鸣。所谓照相,就是为逝去的青春、理想、爱情留下一段宛如清歌的印记。《白马记》中的男画家与女歌唱家失之交臂后,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跌打摔爬,支撑男画家保持心灵自由的精神灯塔是女歌唱家的“白马”歌。若干年后,他们隔空相遇,唱歌的与听歌的人没变,他们之间却变成了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双线并行,一显一隐,纵横交错,编织出了一幅当下都市社会的立体图。《复仇记》中父女同向奔赴,用女儿婚礼的喜庆色调冲淡父亲悲怆人生的悲凉色调,紧凑、紧张、疏密有度,如一曲二重奏余音绕梁,让人回味无穷。《远游记》用故事套故事的复调结构,一事指向过去,一事联结过去,将逝去的时光与当下的人物联系起来,构筑起了一个多维的立体空间,使远游成为一趟双向奔赴的聚会。
杜峤的小说语言温润如玉,庄重典雅,老到天成,清词丽句仿佛山涧清泉汩汩涌出。读杜峤的小说,更像在品尝语言的盛宴,拟物喻人的形象感,顿挫铿锵的节律感,化古出新的醇厚感,巧用典故的庄重感,随意从字里行间溢出,带着古典的神韵与现代的多元,在故事之外给读者带来审美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