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冬妩
第七章
鲁迅周围的文人与郭松龄反奉事件
1925年12月底,郭松龄率领“东北国民军”兵败巨流河,并以身殉。帮助郭松龄反奉的一些文人,作鸟兽散。饶汉祥侥幸脱险,林长民中流弹而亡,对留学美国的女儿林徽因是个极大打击。乱军之中,齐世英等人步行涉险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寻求躲避,得以保全性命。齐世英的女儿齐邦媛在八十多岁高龄创作《巨流河》,将郭松龄反奉事件作为“书眼”处理。“渡不过的巨流河”,成为齐邦媛回顾中国沧桑历史的最重要意象。如果郭松龄成功渡过巨流河,张作霖下台,鲁迅、林语堂等一批文人,会不会在1926年离开北京?与鲁迅关系密切的一批文人,如韦素园等人的命运轨迹会不会改写?但历史不是假设,也无从改写,北京的一些“文人学士们”对郭松龄兵败而感到痛惜,周作人就是其一。
一、周作人笔下的郭松龄
1925年11月28日、29日,因郭松龄反奉而掀起的“首都革命”,最终导致段祺瑞执政府濒临绝境,教育总长章士钊逃之夭夭。11月30日,在鲁迅陪同女师大学生们收复失地的那一天,周作人写了《失题》(1925年12月7日第56期《语丝》)一文,文中对“郭松龄滦州班师”大声叫好,因为段祺瑞、章士钊“下野之兆已见”:
今年真好运气,自段芝泉孤桐作之君之师后,在礼教方面大有动作,文章与实行同时并举,供给我们不少题目,实在是应当感激的事。在我的账簿上还有几笔最高的货色留著,满拟在车上厕上思索一番,写出几篇小文,登在《语丝》上面,以代翻印野叟曝言。岂知天心尚未悔祸,郭松龄滦州班师,辟历一声,君师之大狼狈,下野之兆已见,不禁令我拍炕桌而长吁,我这些好题目从此已矣,岂不冤哉。古人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其是之谓乎。
何也?以我所有最好之题目乃关于段执政之文章及章士钊与其徒党者也。
……到了现在,段君既将复归于禅,不再为我辈法王,就没有再加以批评之必要,况且“打落水狗”(吾乡方言,即“打死老虎”之意)也是不大好的事……一旦树倒胡狲散,更从哪里去找这班散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胡狲,也有点无聊,卑劣,虽我不是绅士,却也有我的礼统与身分。所谓革命政府不知还有几天的运命,但我总已不得不宣告自十二月一日起我这账簿上《赋得章士钊及其他》的题目也当一笔勾销了事。
我账簿上这笔“倒账”实在是可惜之至,不过这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自认晦气,并且学蔡孑民君的话对段章及其他诸君子拱手曰,“以前的事情我们不必再提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郭松龄倒奉,很快殃及段祺瑞与章士钊等人。周作人觉得与他们的纠葛,“也当一笔勾销了事”。在主张宽容的同时,也流露出几分得意。周作人不打“落水狗”的主张得到林语堂的公开支持,他也提倡宽容“失败者”。12月8日,林语堂写作《插论语丝的文体——稳健、骂人、及费厄泼赖》(1925年12月14日第57期《语丝》),其中说:“‘费厄泼赖精神在中国最不易得,我们也只好努力鼓励,中国‘泼赖的精神就很少,更谈不到‘费厄,唯有时所谓不肯‘下井投石即带有此义。骂人的人却不可没有这一样条件,能骂人,也须能挨骂。且对于失败者不应再施攻击,因为我们所攻击的在于思想非在人,以今日之段祺瑞、章士钊为例,我们便不应再攻击其个人。”
对日本人诋骂郭松龄“不忠,不义”的言行,周作人给予反击,表现了他维护民族独立的一种努力。1925年12月20日,周作人在《神户通信》(1925年12月28日第59期《语丝》)的附记中说:
至于冯玉祥郭松龄之流,我们虽不能担保他们一定是怎样的好人,但就近来的行动看来不能不说是有利于中国的,日本人则极口诋骂,以为是不忠,不义,是明智光秀。我不相信日本人还真迷信著三纲五常的话,倘若真是这样想,那么那些勤王倒幕的志士没有一个不是不忠不义的逆徒,因为他们本来都是德川将军的臣民。他们实在只是借了这些混账的昏话来捣乱,鼓吹起来,好招引不长进的中国人崇拜溥仪张作霖,替他们作两重奴隶。
在1926年1月1日的《世界日报》上,周作人发表《在中国的日本汉文报》一文,他严厉地批判《顺天时报》的丑恶行径:“至于袒护张作霖,斥骂郭松龄,与日本报纸取同一行动,尤显出帝国主义的本色。我曾说过,日本与中国是利害相反的,中国腐败扰乱是他们的好机会,所以他们赞成中国复辟,读经尊孔,内乱,分裂,他们对于中国的态度是幸灾乐祸。这些特点在《顺天时报》很是明显,凡我们觉得于中国略有好处的事件,他们一定大加嘲骂非笑,又因处处利用中国旧思想,勾结恶势力的缘故,蛊惑捣乱的力量也越大,还瞒过了许多不注意的人,不知道这是文化侵略中最阴险的一种方法。拓殖家是外国人,即使不说是敌人,我觉得不很能怪他这样做,所可怪者是中国国民,如何会生得这样昏愚,有这些人去购读日本人写给我们看的《顺天时报》。(我很惭愧说,北京的中国报也并不是没有恭维章士钊或痛骂郭松龄的。)”
周作人在1926年1月14日《京报副刊》上发表《中日文化事业委员会为甚还不解散?》一文,更为尖锐地抨击了日本的侵略行径:“日本谋害中国的意思一天一天的显出来,到了南满‘进步,帮助张作霖打郭松龄,李景林守天津之后,这已是十分显明,再也隐瞒不过去了。中国人心如尚未死绝,有组织与韧性的排日运动当然与民国十五年同时兴起。这运动中自然有好些不同的办法,我所觉得最重要的是消除中国国民对于日本之信托与亲近,对于日本对华一切行动加以怀疑与反抗,因为日本是根本上不会要中国好的。”
1926年1月28日《国民新报副刊》乙刊第51号,周作人以“岂明”发表《日本的恩惠》:
张大帅又进山海关来了。除了研究安福以及大虫系徒党以外,我想中国是不大会有人表示欢迎的。然而无论欢迎不欢迎,他总是进来了;这是事实。郭松龄倒戈,所向无敌,中外人士都以为张作霖一定倒了,乃巨流河一役,全军覆没,郭夫妇且以身殉。奉军战胜后,中外人士以为元气已伤,一时当无入关的余力,乃不到一个月,居然卷土重来,直到昌黎以西了。
在1926年3月16日的《京报副刊》上,周作人发表《排日——日本是中国的仇敌》一文,他提到日本出兵助张作霖攻打郭松龄之事:“对于日本与中国的关系我都例外的有明确的见解与自信,我相信日本是时时刻刻在谋害中国。这决不只是一种幻想,去年日本阻止郭军前进,出兵助张作霖打败郭松龄,借给一千万令奉军二次入关,助李景林作战并保护入鲁,现在又引奉舰入大沽,炮击国军,这些事实都是证明。”
周作人围绕郭松龄所写的文字,其政治态度非常鲜明,对郭松龄反奉是支持的,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行径进行了揭露和抨击。周作人的这几篇文章,无一例外地都指出日本的侵略嘴脸,把日本看作中国的敌人甚至是头号敌人,呼吁中国人认清其奸诈的面目。想起周作人后来投靠日伪的经历,真让人唏嘘不已。
二、《京报副刊》支持郭松龄
1926年4月26日凌晨,《京报》总编邵飘萍被奉系军阀杀害。邵飘萍与冯玉祥关系亲密,1925年受聘为冯的西北督办公署高级顾问。邵飘萍同情声援国民军,支持郭松龄倒戈,抨击张作霖,为奉系军阀张作霖所忌恨。郭松龄倒戈后,1925年12月7日《京报》刊出特刊“最近时局人物写真”,言辞基调为“一世之枭亲离众叛之张作霖”。1925年12月9日,邵飘萍在《京报》第2版发表《整理地方前途之有望》,提出反对奉系军阀的理由,“吾人以反对张作霖者,固因其违反民意,妄肆野心,武力逞威权,视战争如儿戏。独夫民贼,不应再听其专横,此就消极方面言也。唯其如此,故虽有东省之富庶,而财政紊乱,胡匪猖獗,暴敛横征,社会破产。数次侵略关内之战,皆耗费千万金,何莫非东省人民之所负担,充其舍近求远,穷兵黩武之虚荣心理。东省民力,将无复得资休养之期,推翻张作霖,即为划除整理地方障碍,此就积极方面言也”。邵飘萍还在该日《京报》第2版发表《日军阀之干涉中国内政》,对于日本援助张作霖予以声讨:“东省日军阀之秘密援助张作霖,东北国民军予以种种不利,郭司令已正式提出质问,要求世界各国之公评。”郭松龄战败后,邵飘萍在1925年12月27日《京报》第2版发表《日本暗助奉张之成功》,痛言“日本侵略东省之成功而已”,“玩张作霖于臣仆之列”。
鲁迅学生孙伏园所编的《京报副刊》,当时是与鲁迅关系最密切的文艺副刊,与主报相呼应,把郭松龄反奉看作顺乎民意的革命行为。
鲁迅学生荆有麟1925年12月3日在《又是开幕》(12月7日《京报副刊》)中写道:“孙传芳起来了,郭松龄倒戈了。张作霖虽未被杀,而且还想法勾结日本军和郭松龄苦斗,但全权总算扫地了。自然依他而寄生的安福派,当然也逃的逃,滚的滚,又复过其他的苍蝇生活去了。”
1925年12月5日《京报副刊》刊载昨非的《军阀与原生动物》:“指望间不过是一年的光景,京报副刊在曹三爷下台时诞生,谁料执政府又轮到这样零落了。那位执政府的后台老板,去年的今日,声势何等雄壮!可是今年今日呢?翻阅京报副刊,其一年的生命,只是初发轫时车轮的一转,站在民众中周旋的一呼吸,真真不算什么的,前途的希望,正没有限量!因此愈令人想到我国近年来军阀的生命的短促了!”“去年这时候,直系军阀分裂,曹三爷固然做了囚徒,可是他今年眼见去年笑看他的张胡子了。”
1925年12月10日《京报副刊》刊载张竞生的《快救东省》,号召“有血性的国民”“随郭松龄军营”到“东省去”:
现在日本增兵东三省以为实力干涉内政的准备了。这件重要的事情,凡属未死的国民,应该看做全国生死的关头,不仅是郭军与张军胜败的问题,也不是东三省局部的问题。我们须记得朝鲜一亡,东三省就入了日本的势力圈。我们尤应当牢记东三省一失,黄河以北也就同归于尽了。
编辑孙伏园则在《快救东省》后“附按”:“现在奉天已否攻下,或张作霖是已经出亡或下野,日张中间的勾结总是中国人应该急切注意的事。”孙伏园分析了“奉天已得日兵援助”的消息,呼吁:“凡是中国人都站起来,从最无能力而人数最多的农工阶级一直到有权有位有钱的绅士淑女以及知识阶级,一切内争和一切的不谅解从速解除,快把祖国恢复了再说罢。恢复祖国就从救回东三省事件做起。”
1925年12月13日《京报副刊》刊载有麟的《改革国民性与救国》,首先引用了张竞生的话“现在日本增兵东三省以为实力干涉内政的准备了”,呼吁“救国”要与“改革国民性”相结合,“国民性不改革,无论什么事也作不出来的,不要说对付一个强邻的日本”。
1925年12月13日《京报副刊》刊载署名“文德”的《“快救东省”呼声中的东省旅京人们该怎样?》:“昨天(十日)张竞生博士在京副上发表一篇很沉痛,很激昂,大声疾呼的快救东省论,使我们在死睡里忽然想到大难之临头,不能不收拾起坐山观虎斗的心肠,自作一番打算。”这篇文章提出了“快救东省”的十条建议。
1925年12月15日《京报副刊》刊载署名“孤愤”的《吾东三省》,是因读了张竞生的《快救东省》和孙伏园的附论而写,控诉“吾东三省,自张作霖盘踞以来,淫威所到,倒行逆施,民间敢怒而不敢言”,“吾料郭松龄将军决不至如张氏之昏谬。吾等亦应抬起头来,勿再雌伏,监督跟随郭松龄将军之后,誓死救省”。
三、《国民新报副刊》痛惜郭松龄兵败
写作《这样的战士》之际,鲁迅担任《国民新报副刊》(乙刊)编辑,与《国民新报副刊》(甲刊)主编陈启修关系较密。陈启修是《资本论》的最早中译者。1922年12月,陈启修到欧洲考察,第二年进入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在苏俄,陈启修成了列宁的崇拜者。1924年当选为中共第四期旅莫支部审查委员会委员。回国之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参与领导了“首都革命”等,并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国立北京中俄大学教务长。
1925年12月25日《国民新报副刊》甲刊第21号刊载主编陈启修的《要救东三省,快做废除铁路行政地带运动!》,主张废除日本控制的“铁路行政地带”,因为日本“拒绝郭松龄的东北国民军,在铁路行政地带附近作战!”
1926年1月1日出版的《国民新报副刊》刊载刘侃元的《张贼复活了!国民与国民军应有的觉悟》和陈启修的《日本帝国主义者对中国侵略的进步与其自己的运命》,两文均与郭松龄兵败有关。
《张贼复活了!国民与国民军应有的觉悟》:“津水埋解,辽冻夕凝,万恶张贼,竟死灰复燃;捧日报一章,真伤心无泪!但我们不是新亭名士,革命事业的艰难尤早在意识中,决不因感情一激,就一哭了事。”该文写于12月27日,也即郭松龄兵败被主流媒体报道的时间。刘侃元认为,军“阀”与“民”军之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主义,“我们对于国民军是非常抱好感的”,“切望内部不要军阀化”。
陈启修的《日本帝国主义者对中国侵略的进步与其自己的运命》:“东北国民军郭松龄将军失败了,张作霖势力又有恢复的希望了,日本帝国者的报纸,欢呼起来了,英法帝国主义者也愁眉大展了,帝国主义者所豢养的军阀官僚政客以及一切反革命的人们,自然,也随着,眉飞色舞地,喜欢起来了。”陈启修对日本帝国主义者“助张灭郭”进行了分析,对东北国民军的失败并不气馁:
在我们国民——被剥削被压迫的国民方面看来,张作霖势力的恢复,究竟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东北民军的失败,究竟不过是反帝国主义者斗争中的短时间的顿挫,我们固然绝不能说这是可喜的事,然而实在也绝对用不着悲伤沮丧的。因为,革命的战士,本来就不但应该知道怎样处胜,而且应该知道处败;因为革命的战士应该知道只有再接再厉,才能恢复已往的损失,达到最后的胜利;因为革命的战士本来确信着革命的最后胜利,在我们方面,因为革命的战士,深知帝国主义和反革命的势力,向前进一步,他们自身破灭的运命,也就向着他们接近一步。
晓然在《穷形尽相》(《国民新报副刊》甲刊第30号,1926年1月29日)中揭露日本“帮助张作霖,惨杀郭松龄将军一事”:
北京的一个自命为“社会的”,一部分大学教授也以“北京第一”许之的报纸,对于日本积极进兵南满,禁止郭军入营口,帮助张作霖,惨杀郭松龄将军一事,在当时一声也莫有响过,现在对于张作霖积极攻击中东路俄员一事,却露出“披发缨冠而往救之”的样子来了。在被别人进攻时不应当救国,只是在进攻别人时才应该救国呢?抑是对于所谓白色帝国主义不应该反抗,只是对于所谓赤色帝国主义才应该反抗呢?
……日本进兵南满,禁止郭张二军在铁路地带交战,这是一种侮辱中国,侵害国权的宣战行为么?……
吴佩孚宣言讨贼,不上三月,就与被讨的贼,联合起来,攻击当时一同讨贼的人,这在识者眼中,算是吴大将军的政治手腕,不容非难的。郭松龄牺牲身家性命,起而讨贼,却被一不识者加了一个叛人者报应不爽,罪有应得的恶名。中国的社会还是有公论的社会呢?还是奖恶抑善的社会呢?抑是完全被恶势力恶思想所包围的社会呢?
《国民新报》是国民党办的报纸,而郭松龄反奉,是国民党和共产党大力支持的一次重大行动,是“国民革命”的一部分。鲁迅身边的青年共产党员任国桢、刘弄潮等人,都参与了这次行动。贾午在《国民革命的真意义》(1926年1月31日第54号《国民新报副刊》甲刊)中说:
中国现在所急切需要的是“国民革命”,“国民革命”是现在中国惟一的出路。“国民革命”的目标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建设“独立”“自由”的“国民政府”。现在有成千成万的革命青年正在努力从事于这桩迫切的,神圣的事业;这个阵线上的战士日渐集中,决战日期日渐接近。
贾午指出“现在有成千成万的革命青年”,正在成为“国民革命”的“战士”。参与策应“东北国民军”的任国桢、刘弄潮等人,以及在开封国民二军充当俄语翻译的韦素园,当时都属于这样的“战士”。
第八章
“帮助军阀”的“文人学士们”
一、“素园来别”与国民军第二军
让我们回到鲁迅的写作现场。《这样的战士》写于1925年12月14日,而在几天之前“素园来别”,韦素园前往开封国民军第二军,连路费都是向鲁迅借的。与韦素园一起在国民军第二军担任俄语翻译的曹靖华在《自叙经历》中回忆:“兵荒马乱中,我取道徐州、上海,由海路到天津,于‘三一八惨案的次日到北京。”曹靖华是1926年3月19日到达北京,韦素园极有可能与他同行。鲁迅日记与曹靖华的《自叙经历》所记载的时间是吻合的。曹靖华、韦素园离开开封,与吴佩孚的进攻有关。吴佩孚于1926年1月兵分三路进攻河南,国民军第二军于2月26日撤离开封,3月2日又放弃了郑州,苏联顾问团也随之撤离并解散。王冶秋的《鲁迅与韦素园》(见《狱中琐记及其他》,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有着比较明确的记载:
记得素园在这以前曾得到鲁迅先生的转托徐旭生先生的介绍,到了国民新报当副刊编辑,但似乎为时不久(约在一九二五年十一、十二月间)就到开封去了。
这期间,未名社逐渐成长起来,出了书,并把“莽原”改为半月刊在未名社编辑发行(第一期为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出版)。素园约在一九二六年的三月也回到北京,这时未名社似乎已搬到马神庙西老胡同一号。
韦素园1925年12月去开封后,在那里担任俄语翻译。实际上,韦素园在1925年春天,也曾经在开封国民军第二军担任苏联军事顾问人员的翻译。曹靖华在《自叙经历》(《新文学史料》1998年第1期)中有过记载:
北伐,实际上是在1925年就开始了。当时大致有三个据点:一是广州的国民革命第一军;二是开封的国民革命第二军;三是包头的冯玉祥,是为第三军。第三国际向每个据点都派出了苏联顾问团。当时,我在北大旁听,与韦素园一道受李大钊同志的指派,于1925年春到开封担任顾问团的俄文翻译。
曹靖华的《自叙经历》是晚年回忆,基本事实清楚,但是关于国民军的名称和序列不够准确,“开封的国民革命军”实为国民军第二军(简称国民二军),“包头的冯玉祥”应为张家口的国民军第一军。1924年10月,冯玉祥、胡景翼、孙岳发动北京政变,将所辖各部改编为中华民国国民军(即国民军第一、二、三军)。1924年12月,国民二军进驻河南,胡景翼出任河南督办。苏联于1925年初开始向国民军派遣军事顾问。1918年加入苏共的克利莫夫,曾在1925年初任国民军第二军顾问,他的回忆文章《在国民军第二军》[载《在中国土地上——苏联顾问回忆录(1925—194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比较准确地介绍了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和社会形势:
1924年底至1925年初,华北建立了所谓国民军。国民军的产生,一方面是各军阀集团内战加剧的结果;另一方面则是中国革命斗争与民族解放斗争高涨的反映。
1924年夏,又爆发了一场直系军阀(吴佩孚、曹锟)和奉系军阀(张作霖)之间的内战(即所谓第二次直奉战争)。当时,北京已驻有以加拉罕为首的苏联大使馆。应孙中山的邀请,以鲍罗廷和巴甫洛夫为首的苏联顾问团也已抵达广州。
1924年10月22日,吴佩孚的亲信将领之一冯玉祥离开了对张作霖作战的前线,突然占领北京,逮捕了总统——直系的“文职”头目曹锟。同时他还把受直系奉给的前清逊帝溥仪逐出禁宫。冯玉祥声言转到国民党方面,宣称自己是孙中山的信徒。他的军队主力据有京畿和内蒙,号称国民军第一军。冯玉祥的另一个军团由胡景翼将军指挥继续南下,赶跑了河南的吴佩孚,驻扎河南,称为国民军第二军。胡景翼成了这个省的督办(军事省长)。孙岳指挥下的部队折转西向,把吴佩孚逐出陕西,成为国民军第三军。
1924年11月初,各派军阀会议,暂时结成同盟。在北京组成了代表张作霖和冯玉祥两派的联合政府。双方公推安福系首领段祺瑞将军任执政。由于冯玉祥的力主,段祺瑞不得不考虑民族解放运动的增长和孙中山的巨大声望,而同意邀请孙中山来北京谈判和平统一中国问题。拟定召开特别的所谓善后会议,由国内所有的政界名流参加。
就在这个时候,即1925年1月初,我来到北京,立刻就见到了早在1922年就已在中国的许多同志,特别是见到我们大使馆的武官格克尔。
加拉罕很快就接见我,并谈了很长时间。他对我从事的工作和我参加过远东国内战争颇感兴趣,似乎还顺便检验了一下我对中国的知识。过后,加拉罕建议我去河南,到胡景翼的国民二军当政治顾问。他说,大使馆对胡景翼和国民军的情况都不太了解,这个军在几个月前去河南追歼吴佩孚的部队。
加拉罕说,胡景翼曾去过他那里,要求派政治和军事顾问。他说,关于军事顾问问题,暂不好解决,因为我们不了解胡景翼的军队。又说,你们去后的任务是详细了解河南状况,要把一切都弄清楚。一般的不要干预中国事务,只是在别人有所要求时,才可提出自己的建议。如果中国人采取我行我素的态度,也不要气馁。
大约在这次谈话两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格克尔让我晚上到他那里去。我同格克尔和翻译瓦西里耶夫三人一起驱车离开大使馆。上哪里去,我不知道。汽车很快就到了北京站,一直开上月台,停在最后一节车厢旁边。我们走进车厢刚刚坐定,汽笛长鸣,列车就开动了。在车厢里,我认识了将和我一同到胡景翼部队去工作的所有同志,他们当中有一位姓方(音)的共产党员,是奉李大钊之命和我们一起出京,到国民二军去工作的。
早晨,我们通过一座大木桥,跨过黄河,到达郑州。事先通知我们说,司令要亲自来迎接我们。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位肥胖的将军。此人就是胡景翼。他和我们寒暄后说他要去洛阳前线,也邀我们顾问团一同去。格克尔、布拉依洛夫斯基和翻译瓦西里耶夫去了前线,我和其余的人继续上路到开封胡景翼的司令部去。这样我们就开始在国民二军工作了。
……
胡景翼常来看我们。他对一切都有兴趣。有一次来了,大发雷霆。翻译瓦西里耶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胡景翼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帝国主义者这些畜牲?他们的女人用香精洗澡!”后来知道,他在报纸上看到一份广告。这份广告上有一个香水瓶,一个女仆向浴盆倒入少许香精。于是,他得出结论,西方的富人用香水洗澡。
这段文字里,出现了两位“帮助军阀”的文人学士,一位是李大钊,一位是翻译瓦西里耶夫,即翻译了《阿Q正传》的王希礼。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无意中预言了他们后来的命运。与瓦西里耶夫、克利莫夫一起去开封国民军第二军的,“当中有一位姓方(音)的共产党员,是奉李大钊之命”去的。曹靖华的回忆证实,他与韦素园也是奉李大钊之命到国民军第二军工作的。国民军第二军失败后,曹靖华与韦素园回到北京,曹靖华之后前往广州,担任国民革命第一军苏联顾问团军事总顾问加伦将军的翻译,也是奉李大钊之命。1925年5月,曾与曹靖华、韦素园一起留学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的蒋光慈,也奉李大钊之命,到张家口的国民军第一军担任苏联顾问的翻译,后来擅离职守,不辞而别,返回上海。1979年11月27日,曹靖华给《蒋光慈传》的作者吴腾凰写了一封回信,对旧友蒋光慈颇有微词:“中国大革命时期,他在冯部做口译工作,那是当时最切实的革命具体工作,而他却在革命最需要他那点一技之长(会俄语)时,他却临阵而逃。”(《曹靖华纪念集》,中国福利会出版社2007年版,第392页)郑超麟的回忆,与曹靖华形成了互证:
不过在孙文追悼会运动之后不久,蒋光赤就遇到难题了。冯玉祥接受了苏联的援助:金钱、军火、顾问。苏联军官派到张家口来,需要翻译人员。中央从上海大学调蒋光赤去北京,受北方区调派,北方区派他去张家口作苏联顾问的翻译。那里是没有什么文学活动可搞的。蒋光赤不能不服从调派,但内心是不愿意的。他在张家口工作了不久,党性和文学的矛盾就发展到了极点。他写信给北方区组织,要求调回上海。组织当然不准,于是他不顾一切,自动离职跑回上海。这在当时是党纪所不能容许的。赵世炎报告中央,要求严厉处分蒋光赤。我不知道此事的下文。但显然没有开除党籍。他照样在上海大学教书,照样来中央宣传部串门,照样三日两头到瞿秋白家中高谈文学,照样发表他的文学著作。不过从此之后党组织再未分配他的工作了。他也不依靠党的生活费过生活,他的稿费足够他过活。他是否编入支部,我不清楚。莫斯科老同学,罗亦农、彭述之、赵世炎、王若飞等人,都不愿意谈到他。(《郑超麟谈蒋光赤》,《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3期)
蒋光慈在张家口国民军第一军当翻译,“党性和文学的矛盾就发展到了极点”。5月21日,蒋光慈在致宋若瑜的信中说:“我现在又住在张家口了。住张家口本非原意,不过因种种关系,不能拒绝。在物质生活方面,比较在北京或上海要贵族些,但我还是不愿意在此地长住。”韦素园前往开封国民军第二军当翻译,也同样碰到了这种矛盾。但他还是服从了组织上的安排,承担了“当时最切实的革命具体工作”。在苏联军事顾问团住地,韦素园翻译了都介涅夫(屠格涅夫)等人的散文诗,他翻译的果戈理小说《外套》,也是在开封完成。国民军第二军溃败后,他携带着《外套》译稿回到了北京。
韦素园离开北京,前往开封从事革命工作,对鲁迅和韦素园而言,革命“和文学的矛盾”其实也都发展到了极点。从1925年5月17日到12月8日,韦素园成了与鲁迅往来最频繁的人之一。7月,鲁迅推荐韦素园担任《民报副刊》编辑。稍后,鲁迅与韦素园、李霁野、韦丛芜、台静农发起成立未名社,韦素园成为未名社的“守寨人”。鲁迅后来在《忆韦素园君》中写道:
未名社的同人,实在并没有什么雄心和大志,但是,愿意切切实实的,点点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却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干就是素园。
于是他坐在一间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里办事了,不过小半好像也因为他生着病,不能上学校去读书,因此便天然的轮着他守寨。
我最初的记忆是在这破寨里看见了素园,一个瘦小,精明,正经的青年,窗前的几排破旧外国书,在证明他穷着也还是钉住着文学。然而,我同时又有了一种坏印象,觉得和他是很难交往的,因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种特色,不过素园显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够令人感得。但到后来,我知道我的判断是错误了,和他也并不难于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约是因为年龄的不同,对我的一种特别态度罢,可惜我不能化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确证了。这真相,我想,霁野他们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误解之后,却同时又发见了一个他的致命伤: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至少,在那时以至现在,可以是的。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
1925年11月的鲁迅日记,提及韦素园十次,其中五次是鲁迅访韦素园的记录。如此密集地去访一个人,这在鲁迅的生活行程中是极其罕见的。当时,李霁野、韦丛芜、台静农尚在读书,加入未名社的曹靖华在国民军前线,韦素园责无旁贷地成为运作未名社的核心骨干,成了鲁迅最得力的助手。1925年12月14日,也就是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那一天,鲁迅“上午得丛芜稿。往北大讲。访季野不值,留信而出”。丛芜即韦丛芜,韦素园胞弟。季野,即李霁野,韦素园同乡同学。鲁迅这一天关于韦丛芜、李霁野的记录,都与未名社的运作有关,以前找的多是韦素园。韦素园去了开封后,韦丛芜、李霁野暂时接替了韦素园的工作。
韦素园前往开封担任国民军苏联顾问翻译,正是未名社业务全面铺开之际,王冶秋是见证人之一。当年与韦素园一起住在未名社“小南房”的王冶秋,1947年清明时分,与两个朋友一起骑车去万安公墓扫墓。他看到韦素园窄小的墓地被几个“阔墓”挤到边沿,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韦素园生前住的那间阴湿的“小南房”。王冶秋在《访墓记》(载北平《雪风》半月刊1947年第5期)里追思道:
这座房子的外院,有一排三间小南房。“未名社”可以说就在这里诞生的。素园住在靠东头的一间,中间的一间屋子除了一副铺板以外空无所有,鲁迅先生的《出了象牙之塔》(也是“未名社”所出版的第一本书。)安静地在这铺板上躺着;那时我同素园住在一块,我们看着卖书,常听到隔壁的一位广东学生在白昼宣淫,书是翻译的,所以不会有想像中的《呐喊》销得快,三三两两的人来看看又走了的事是很多的;然当一个人买去一本的时候,都高兴得什么似的收钱,包札;鲁迅先生在红楼下了课,也每每到这里走一趟,也有些熟朋友像贺得儿子的样子来这里赞美,欣赏一番,所以虽然是个寒伧的“新生”,空气却不单调。
似乎卖完这一本,又印出来第二三本的时候,素园为了生活却去国民军当翻译去了;这在他是一件不愉快的工作,因为他渴想读书,又亟需把好的东西翻到这贫弱的国度里来。
他去到开封一带,完全度着军人的生活,那时记得他有九十元一月的薪金,他差不多一个钱都不花的寄到北平,供给他的弟弟及友人,待到他们的新西装都上了身,未名社也由新开路搬到西老胡同一号的时候,他又带着一身黄土同疲惫回到了北平。
我走出了这个难忘的小胡同,特地又到西老胡同去转转,好像胡同也小了,也脏了,一号的“长相”也似乎变了。“未名社”在这里打了玻璃书架,打了正式陈列书的柜子,而且有了代替煤铺或者米粮店的电话,而且是冬天太阳满屋的三间大北房,可是素园也就在这里吐了血,倒下了。
他的身体是结实的,他又没有任何嗜好,(只是在河南回来的时候,突然会吸烟卷了)然而他工作起来不知道休息,包饭和臭豆腐补不上消耗,常年累月这样透支下去,怎能不病倒?
韦素园于1925年12月8日与鲁迅话别,前往国民军第二军,正是国民军发展到最鼎盛时期。作为中国最早的共青团员之一,但对革命似乎不太热情的韦素园,也被鼓动起来了。郭松龄倒戈张作霖,于1925年11月28日攻下山海关,将所部更名为“东北国民军”。对从军阀里分化出来的具有革命倾向的国民军,韦素园与鲁迅显然都是抱以期盼的,不然韦素园不可能前往开封。12月7日,郭军攻占锦州,形势的发展对郭松龄非常有利,“镇威上将军”张作霖一度岌岌可危。1925年12月13日,郭军前锋抵达沟帮子,右路军抵达营口对岸。12月14日,郭松龄发表《痛告东三省父老书》,宣布张作霖的十大罪状,发布自己治奉的十大方针。也就是这一天,鲁迅写下了《这样的战士》。
苏联红军中将勃拉戈达托夫(罗兰)于1925年至1927年作为苏联顾问到中国国民军和北伐军中工作,先后担任河南顾问小组参谋长、广州顾问小组参谋长以及总顾问勃柳赫尔(加伦)的副手。1925年11月,勃拉戈达托夫曾临时代替国民二军顾问组长斯卡洛夫的工作,他在《中国革命纪事(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中写道:
郭松龄的起义引起了奉系集团的分裂,导致了华北革命运动的高涨。在北京,学生、无产者和知识分子举行了示威游行。他们在集会上要求段祺瑞的亲日政府引退,呼呼冯玉祥在中国组织人民政府。以李大钊为首的中共北方组织,在人民掀起的革命运动中,起着领导作用。段祺瑞政府的部长们最后都不得不辞职。政府实际上已不复存在了。群众还捣毁了反动报纸《晨报》的编辑部。
……
鉴于要在华北开展军事行动,督军岳维峻和他周围的人采取了一些步骤,让我们参加训练他的部队。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初,顾问组长斯卡洛夫去到西安国民军第三军那里,于是,我便临时代替他的工作。十一月二十八日,我约见了岳维峻,向他提出了一些提高国民军第二军战斗力的建议。当时决定用手头的工具建造二辆铁甲列车。督军命令抽调二辆机车头改装铁甲列车,并抽出六门大炮和一部分铁路机车的操作人员。根据岳维峻的命令,第二军给我们的工程师拉德凯维奇和尼基金发了开封弹药厂和巩县弹药厂工作通行证,并邀请我们的顾问去河南军校。
校长徐将军是个很胖的能干的中年人。他很乐意接受我们提出的加强学员军事训练的建议,并向顾问们提供在学校里讲课和指挥演习的机会。鲁别曾给全校学员上了一次概论性的大课。鲁特涅夫和布林讲炮兵知识课,瓦辛讲工程技术课,顿基赫和凯依讲战略和机枪射击技术课,我讲隐蔽阵地炮兵射击技术课,鲁别讲骑兵要领课。为了使我们讲的东西能明白易懂,我们便用胶合板和纸板做了直观教具,又在教室里做了一个用于确定射击任务和战术任务的沙盘。
我们跟着参加野外训练,然后进行学习讲评,学校校长徐将军曾参加过鲁别主持的讲评。
由于翻译人员缺乏,加之他们对军事专业知识懂得很少,在河南军校讲学很困难。此外,翻译人员和学员们有时各讲各的方言,因而相互之间不能正确理解对方的意思……
郭松龄反奉,促使国民二军展开了积极的军事行动。韦素园去开封前夕,河南督办、国民二军军长岳维峻和他周围的人采取了一些步骤,让苏联军事顾问参加训练他的部队。“由于翻译人员缺乏”,韦素园在革命形势的感召下,从刚刚步入正轨的未名社事务中抽身而出,有了1925年冬天的开封之行。
二、革命与文学交织的慈关里
1925年12月14日,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郭松龄发表《痛告东三省父老书》,而韦素园已经在河南开封南门外的慈关里,他所翻译的埃治散文诗,落款为“一九二五,十二,十四,译于慈关里”。1925年12月21日,鲁迅“得素园信”,此信肯定写于慈关里。慈关里是苏联军事顾问的住地,堪称国民革命时期的中枢神经之一。韦素园翻译埃治的散文诗,无题,全诗如下:
我的灵魂浸沉在眼泪中了。
我生活着。我笑着。在紧张的工作里我一点钟一点钟度着,而且思想远远逸去——往那光明的远方,在那里它是这样豪放的,在那里它是自由地翱翔,在那里它遇见大地上将看不见的许多幻景和异象——
我的灵魂浸沉在眼泪中了。
我气喘,为狂烈的震怒,我战栗,而且在可诅咒的愤癫里我跌入了。一切在我身上沸腾。我好象在火里燃烧,已经是没有力量生活了。死倒许痛快,从大地上一下永远消灭了去——我倒以为是幸福了……
高潮下落了。失望的时光过去,而且憎恨的奋动熄灭了,——
我的灵魂浸沉在眼泪中了。
胜利的日子将要到来,——我知道!而且阳光将遍照着我的故乡。而且它将被繁花点缀着唱起灿烂辉煌的颂歌。故乡的地闪出欢快的微笑,人们的心是充满了喜悦了。
但是我仍然忧伤而且灵魂仍然浸在眼泪中了。
至于那为我们而死亡的人呢?
我不相信不朽,而且我不相信天堂——那为我们而死亡的人们是作什么呢?!……
我的灵魂浸沉在眼泪中了,我的灵魂浸沉在眼泪中了……
——一九二五,十二,十四,译于慈关里
清朝至民国初年,开封大南门外(今三里堡街北部),即今禹王台区政府所在的那一段路叫慈关里。韦素园在慈关里虽然只生活了三个月左右,但却留下比较重要的译作,特别是他最重要的译作《外套》也是在此期间译完。俄国都介涅夫(屠格涅夫)《玛莎》落款为“一九二五,十二,十八,译于慈关里”,被鲁迅刊于1926年第32期《国民新报副刊》(1926年1月9日)。俄国作家色尔格夫-专司基的散文诗《半神》落款为“一九二六,一,四,译者记于慈关里”,刊发于鲁迅主编的《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26年1月25日),全诗与韦素园所撰写的作者简介如下:
在富足的科林斯国城里,靠有名的米加珂的住宅旁,行吟诗人立着唱起了。行吟诗人是两位——少年和老者。
一上来老者用了喑哑破碎的嗓音唱了,少年以七弦筝为他沉郁地助奏。
老者能够唱什么呢?他唱往古太初太阳照耀地热些,果实结得繁多些,酒更要醉人些。他唱往古太初有英雄生活过,但替代他们来者无人。他唱在珈德司的阴黑的深渊里愁伤的人的阴影是怎样浮动着。
米加珂家里大张筵宴。在长的回廊上来宾围桌横躺着,从贵重的杯中饮起克普尔浓酒。
而且没有人听到老者。
但是当他唱完了,年青的行吟诗人唱起来,他用了响亮的,强力的嗓音唱起新的,不惯于听闻的歌曲。歌曲是被威武的艺匠炼成而且颂美着高傲的人的智慧。
“人是半神,——歌中说,——但是时光到来,他也将成为神。
“人是在想像中,——歌中说,——但是时光到来,想像也将成为事实。
“眼神好像钉住似的,往那里,新的世纪底光灿灼耀的深处看去吧。
“时光到来,当说起过去,连孩子们也呀呀道不出来。
“一切充满了现在,一切是未来的创造者,百折不屈,主宰一切,人将要立在为他所战败的大地之上。
“临他占据着一切的时候,那他便成为神。”
而且筝和嗓音的最后的响声更响亮些,当米加珂来宾从桌后抬起头探看歌者的时候。
他却年青而且整齐的站着,生有乌黑的卷发和高傲的眼光。
——谁编的这些歌?来宾发出问话。
——我听见它们——行吟诗人答道——还是小孩子时候,在故乡爱芬亚,从雅典的放逐人德玛特那里。
在另一日三位有钱的少年经过科林斯海湾,走上小小的爱芬亚,为的想朝拜德玛特,好象半神一样。
——他定然很高,好像这根桅杆似的!——他们之中有一位两眼泛光地说了。
——他定然威武,好像这狂风暴雨中的大海似的!—另一位说了。
——他定然美妙,好像这天空中晚间的孤星似的!——第三位沉思着说了。
在小小的爱芬亚他们看见雅典的放逐人德玛特。
院子中,脏席上,坐着一位残缺不堪的废人。他的头上余下的一撮一撮的蓬乱头发惨灰了。
他用了漆黑的骨瘦的两手在破烂的里衣里贪馋而且一心一意地捉寻虱子,跳蚤。
色尔格夫·专司基系双姓,为近代有名作家,早年曾作过军官。他起初爱好自然,所作多散文诗,有长逾百页者。后来文风一变,倾注于人生,极力鼓动人在污浊的狂涛里当为将来的新美的生活而奋斗。迨欧战起,辍笔。名著有《田野的忧伤》《海边》《胸怀》等。
一九二六,一,四,译者记于慈关里。
色尔格夫·专司基(1876—1958),今通译谢尔盖耶夫-青斯基,属安德列耶夫和阿尔志跋绥夫流派,其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也为死亡、命运的专制、人的难以克服的孤独病态心理。韦素园在慈关里选译的青斯基这首散文诗《半神》,却“极力鼓动人在污浊的狂涛里当为将来的新美的生活而奋斗”。诗中的德玛特(今通译奥德修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史诗《奥德赛》的主角,曾参加特洛伊战争,献计攻克顽抗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德玛特在海上漂流十年,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返回故乡。那些追求他妻子的人却占据着他的王宫,德玛特装作乞丐,进入王宫,设法同儿子一起杀死那一伙人,和妻子重新团聚。《半神》充满了神话世界的神秘色彩,结尾明显是对神话故事的一种戏拟。
《半神》与青斯基大多数作品不同,是对英雄主义情怀的讴歌,“歌曲是被威武的艺匠炼成而且颂美着高傲的人的智慧”。德玛特的以个人才智战胜困难的过程,就是不断在苦难中寻求智慧的过程。德玛特的英雄主义精神,在两位行吟诗人的传唱与三位少年的对话中得以传承下来。《半神》与韦素园之前翻译的散文诗《雕的歌》《奴隶》一样,都包含着中熔岩般奔泻的战斗激情,在冷峻中闪耀着热烈的色彩。
韦素园后来在散文诗《痕六篇》之二《“窄狭”》(原载1930年4月30日《未名》第2卷第9、10、11、12期合刊)中,描绘了他在慈关里的工作情景:
我那时是在K地,住在城的南门外慈关里。
我每日作着辛苦的工作,这事是我个人心中并不曾愿意做的。我感觉寂寞。
每天早晨,——我那时几乎失眠,——天一明时,我便从床上爬起。穿好了衣,携着手杖,冒着寒雪,我信步地走将出去。我那时是到一个离我住房处有四五里路的乡间火车站。我默默在想,今天我要会着了人呢。结果,我是孤单地又沿着原路,转到家去。
啊,啊,我原是要这样消磨我的生活。
散文诗中的“K地”,就是开封。《“窄狭”》中的“我”“作着那样的工作”,让在海外留学的女友“心中不胜惊奇和骇异”。
慈关里所在的开封南门外,当时是屯兵重地。清末,开封城南,火车站以北一带,人烟稀少,清军在此建有第一、二、三营房,为驻军之地,民初仍为营房。1924年另在慈关里东侧建造国民军营房,称第四营房。慈关里周边不仅有大量驻兵,还分布着国民二军的北方联合军校、弹药厂、演武厅。1925年6月21日,苏联军事顾问组一行四十三人由北京到达开封,组长格奥尔基·鲍利索维奇·斯卡洛夫(西纳尼),参谋长拉平。顾问组成员大多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或俄国国内战争,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苏联顾问决定集中力量,为高级指挥官开办短期训练班,办一所低级指挥官学校,灌输现代军事知识,提升官兵军事素质。7月16日,岳维峻在开封南关演武厅大教场,集合步兵、炮兵等各部举行了阅兵式,以便于顾问组了解国民二军的装备、训练等情况。7月31日,国民二军联合军校(一说国民二军陆军训练处)在开封正式开学,全部学员两千四百多人被编入炮兵、骑兵、工程兵、通信、步兵等十八个班。以鲁别为首的苏联顾问小组的成员出席了开学典礼,并参与教学。
苏联军事顾问勃拉戈达托夫回忆,国民军第二军顾问小组组长斯卡洛夫和指挥组就住在开封唯一的一座称为“新拱桥”的欧式楼房里:
被派到国民军第二军来的顾问组长是格奥尔基·鲍利索维奇·斯卡洛夫(西纳尼)。他在苏联时曾任东方学院院长,没有受过专门的军事教育。他是国内战争的参加者,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土耳其斯坦方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为表彰他参加镇压喀琅施塔得叛乱,曾授予他一枚红旗勋章。我的同年级同学A·拉平——他的简历我已向读者介绍过了——被任命为顾问组的参谋长。顾问组由四十三人组成,其中有十个人受过高等军事教育,六个人是速成班毕业的。顾问组里有一个医生,二个工程师(弹药专业),七个政工人员。翻译人员只有五人。顾问组的大多数成员都是共产党员。顾问组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到达开封,督军组织了仪仗队和乐队,隆重地欢迎了他们。
有一个笑话证明督军和他的助手们对苏维埃俄国发生的一无所知。在顾问们走出车厢时,乐队竟奏起了沙皇的旧国歌。这种隆重的欢迎仪式结束后,督军举行了一个如人们说的那样,充满了友好气氛的宴会。
顾问们在开封的住处相当不错:斯卡洛夫和行政管理组(一个政治工作的助手和几名翻译)住在开封唯一的一座称为“新拱桥”的欧式楼房里,其他的顾问都住在军事区兵工厂附近的一些木结构的房子——即所谓宾馆里。
顾问们在对情况做了一番初步了解以后,便根据督军的请求,开始动手制定工作计划。当时决定要集中顾问们的全部力量来解决这样一些重要问题:为高、中级指挥官开办短期训练班;建立督军管理机关(国民军第二军司令部);开办一所低级指挥官学校。再就是制定检查国民军第二军部队的军事训练和战斗力情况的计划。
(《中国革命纪事》,A.B.勃拉戈达托夫著,李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68—69页)
勃拉戈达托夫感叹“顾问们在开封的住处相当不错”:斯卡洛夫和行政管理组(一个政治工作的助手和几名翻译)住在开封唯一的一座称为“新拱桥”的欧式楼房里。韦素园住在慈关里,与这座楼房自然脱不了干系。这座欧式楼房,应该是指慈关里东北端的南关邮政大楼,其为开封最早具有欧式建筑风格的邮政建筑物,也是民国时期开封的标志性建筑。1914年1月,开封成立了河南省邮务管理局。1921年6月,由英国在华建筑公司承建的邮政大楼投入使用。韦素园当年住在慈关里,正与这座大楼有关。从外形上看,这座邮政大楼确实非常像一座拱桥,拱形门窗依次排开。查1929年开封地图,慈关里已经改名邮务局西街。但老百姓不理会这些,仍以旧街名呼之。1937年又恢复原名称,此段称慈关胡同(里),南段称三里堡街,南段东侧一单口巷称邢家园街。1965年慈关胡同、邢家园街、三里堡街再度合并,共称三里堡街。
聚焦慈关里,不能不提开封火车站。韦素园在《“窄狭”》里描写的场景完全符合当时开封的特征:“冒着寒雪,我信步地走将出去。我那时是到一个离我住处有四五里路的乡间火车站。”慈关里距离开封火车站的直线距离,不过三里左右。清光绪年间,法国和比利时修建了汴洛铁路,1907年开封至郑州段竣工通车。1912年,北洋政府与比利时签订修建陇海铁路借款合同,以汴洛铁路为基础向东西方向展筑,1915年陇海铁路开封至徐州段建成。到了1925年,陇海铁路已经成为我国东西方向的运输大动脉。当时的开封火车站还是开封的郊区,是“乡间火车站”,但却极具军事战略意义。
1925年11月底,国民军第二军的李纪才部队在山东战场遭到了惨败。为了掌握战斗的具体情况,12月14日,勃拉戈达托夫与国民二军顾问小组组长斯卡洛夫正是沿着陇海铁路,到了山东前线,找到了李纪才的司令部。勃拉戈达托夫在《中国革命纪事(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中写道:
十二月十四日,我们小组由斯卡洛夫率领,乘车沿铁路穿过了枢纽站徐州,到了山东前线。我们共四个人:斯卡洛夫、我、翻译马祖林和李。为我们上前线调拨给我们的一节货车简直破烂不堪。车壁上缺少壁板,透过缝隙几乎可以看到车外白皑皑的原野,这是因为天气开始剧冷并下了雪。十二月十四日夜里到十五日凌晨,气温急剧下降到零下十八——二十度。坐车是很冷的,加之我们都没有带厚衣服。
我们十五日晚到达兖州之后,便四下寻访李纪才的司令部。司令部设在一间潮湿、阴暗而又不太暖和的房间里,成群结队的官兵在这里进进出出……
……我们同这位总司令一道,扔下了“自己的”军队,走了二百三十五公里。我们于十二月十七日深夜结束了我们的前线之行,返回了开封。
苏联军事顾问前往山东前线的12月14日,韦素园在慈关里翻译了埃治的散文诗。这个时间段,“天气开始剧冷并下了雪”,“十二月十四日夜里到十五日凌晨,气温急剧下降到零下十八——二十度”。韦素园“冒着寒雪”,到开封火车站是做什么呢?“我默默在想,今天我要会着了人呢。结果,我是孤单地又沿着原路,转到家去。”韦素园要会什么人?极有可能是接斯卡洛夫、勃拉戈达托夫这样的苏联军事顾问。“作着那样的工作”,让在海外留学的女友“心中不胜惊奇和骇异”。
1926年2月26日,国民军第二军的部队从开封自行溃散,勃拉戈达托夫在《中国革命纪事(一九二五——一九二七年)》中描述了溃散的场景:“第三步兵师和国民军第二军其它部队的士兵们都穿着单衣,身无重负,因而一夜走了近一百公里,平安地从那里逃了出来。我们顾问的情况则糟得很。阿基莫夫是一个体质很弱的人,走得精疲力尽,最后不得不用独轮车将他拉到开封。我们的顾问们在开封也无法久留。敌人在迅速追歼国民军,因此顾问们带着家眷赶紧前往郑州。开封的东郊已经接上火了……集结在郑州地区的国民军第二军的剩余部队在那里把所有的铁路车辆都挤满了;没挤进车厢的人就爬到了车顶棚上。”
1926年3月,韦素园与曹靖华从开封逃到了北京。1925年12月8日话别后,一直到1926年3月21日,韦素园与鲁迅才重新会面。
三、曹靖华与翻译《阿Q正传》的王希礼
《这样的战士》“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从曹靖华与鲁迅的交往看,他与韦素园一样,也是“帮助军阀”的“文人”之一。研究鲁迅与韦素园,曹靖华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晚年鲁迅曾把何瓦琴的集句书赠瞿秋白,倾注了对瞿秋白亲如手足的情谊。鲁迅、瞿秋白、韦素园、曹靖华,这四个人可以互为这样的知己。
1920年冬,曹靖华与来自安徽霍邱县的好友蒋侠生(蒋光慈)、韦素园等一同进入上海“外国语学社”学习俄语。该社是刚刚建立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1920年8月成立)为培养革命骨干而设的,社址亦即团组织机关所在地。1921年春夏之交,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选派一批“外国语学社”成员赴苏学习,其中有刘少奇、任弼时、萧劲光、蒋光慈、曹靖华、韦素园等人。他们由上海经海参崴,历尽艰险,到达莫斯科,进入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中国班”学习,系统地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
在莫斯科,曹靖华、韦素园和先到这里的瞿秋白相识,过从甚密。1922年秋,曹靖华和韦素园等人经批准护送同去的生病学友回国。回国后,曹靖华在北大俄语系旁听,并旁听鲁迅先生讲授《中国小说史》,认识了鲁迅。1923年,曹靖华的第一篇译作——柴霍甫(现译契诃夫)的独幕剧《蠢货》(最初译名《狗熊》),经瞿秋白修改后,在《新青年》季刊发表,同时他创作了三幕剧《恐怖之夜》,也在同年的《晨报副刊》上发表。1925年8月,曹靖华翻译的契诃夫名剧《三姊妹》,经瞿秋白修改推荐,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1961年6月5日,曹靖华写作了散文《好似春燕第一只》,指出他在“一九二五年春”与王希礼相识:
一九二五年春,古老的开封,在狂风呼啸、黄沙蔽天之后,冰雪解冻了,出现了一片日丽风和的气象。在这紫燕剪柳,春色宜人时节,一批参加中国革命的苏联同志,万里迢迢地来到了这座古城。其中有一位青年,他的汉文名字叫王希礼。他不但会汉语,而且喜爱中国文学。这样,萍水相逢,我们彼此不但有了共同的语言,而且有了共同的喜爱。从此,共同劳作之余,不愁没有聊天的话题了。
曹靖华在《自叙经历》(《新文学史料》1998年第1期)中有过记载:“顾问团的办公地点,在行宫角临街的一所二层小楼里。1981年夏我重到开封,这所街角的小楼荡然无存了。”曹靖华1981年写的散文《故乡行》也提到了“行宫角”:“行宫角附近苏联顾问团的那座办公楼,已荡然无存了。当年翻译《阿Q正传》的王希礼,就在那座小楼里工作。我站在当年的小楼对面,迎着毛毛细雨,心里浮起当年共同打倒军阀,帮助王希礼翻译《阿Q正传》的情景。”苏联顾问团的办公地点,在行宫角临街的一所二层小楼里。
1925年春,曹靖华推荐王希礼翻译《阿Q正传》。这次翻译是鲁迅作品传入苏联的开始,也是曹靖华和鲁迅通信的开始。此后,两人书信不绝,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鲍里斯·亚历山大洛维奇·瓦西里耶夫(1899—1937),中文名王希礼,1924年至1927年任苏联驻中国大使馆秘书和武官秘书。他不但会汉语,而且喜爱中国文学。1925年1月,王希礼与苏联大使馆武官格克尔等人到开封帮助国民军第二军开展工作。他的身份,显然不能简单理解为苏联顾问团的翻译和文学翻译。
鲁迅在1925年的日记中多次提到曹靖华和王希礼。5月8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得曹靖华信。”5月9日的日记写道:“寄曹靖华信,附致王希礼笺。”7月10日,鲁迅在日记中写道:“下午静农、目寒来并交王希礼信及所赠照相,又曹靖华信及译稿。”鲁迅的日记显示,后来王希礼还与鲁迅见了面。鲁迅8月11日的日记写道:“午后往北京饭店看王希礼,已行。”同年10月25日的日记:“下午王希礼来,赠以《苏俄文艺论战》及《中国小说史略》各一本。”同年10月28日,鲁迅回访王希礼:“下午往六国饭店访王希礼,赠以《语丝》合订本一及二各一本。”鲁迅日记对王希礼的最后记载是在1927年5月27日:“上午得王希礼信,五日发上海。”王希礼翻译的《阿Q正传》,1929年由列宁格勒激浪出版社出版。
从1925年鲁迅与王希礼等俄苏文人的交往来看,“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中的“文人学士”,也有可能涵盖这些人。
四、与韦素园同一天同一个墓地下葬的李大钊
据曹靖华回忆,他在1925年初在北大旁听,“与韦素园一道受李大钊同志的指派,于1925年春到开封担任顾问团的俄文翻译”。“指派”二字说明,他们与李大钊在当时存在着组织关系。韦素园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鲁迅日记里,是1925年5月17日,他与鲁彦、台静农、李霁野一起去见鲁迅。这表明,韦素园第一次担任苏联军事顾问团翻译的时间,并不是太长。1925年12月,韦素园第二次前往开封,应该也是受李大钊指派。鲁迅的日记“素园来别”,读来意味深长。韦素园与李大钊的生前交往,只有曹靖华的回忆,尚待进一步考证,但让人惊讶的是,两人竟然同一天在同一个墓地下葬。
1975年3月17日,李霁野在《韦素园墓碑记》中写道:
在素园逝世约一年前吧,北京的报纸上登出一条广告性的新闻,报道有人在西郊碧云寺下经营一个公墓出售墓穴。素园把这条新闻剪寄给我们了,希望我们了解一下,并考虑是否能为他买一个墓穴。医生早告诉过我们,素园的病已经无望,所以就把墓穴买了,以后就将他安葬在那里。
在素园安葬那一天,适逢李大钊烈士也在公墓安葬,去的军警很多。垫素园棺木的是未名社出版的《莽原》半月刊和《未名》半月刊,军警认为是准备散发的共产党宣传品,围攻上来,如临大敌,送殡的人费了很多口舌,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1927年4月28日,李大钊被张作霖下令杀害,在灵柩整整停了六年之后,于1933年4月23日安葬在北平西郊香山附近的万安公墓内。韦素园于1932年8月1日因病去世,停棺到李大钊下葬的同一天下葬。李霁野1984年3月22日致信李效钦:“素园灵柩在寺内停放一时,所以日期偶合。”李霁野的说法,在台静农这里也得到了证实。台静农1933年5月1日致信孔另境:“前接来信,适忙着葬素园之棺,直因循到现在,致歉。”李大钊与韦素园同一天葬于万安公墓,可能是“偶合”,但也有可能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有意安排,而台静农就曾经加入过中共地下党组织。1936年,鲁迅同斯诺谈话,说“李霁野是翻译家,倾向右翼”。如果中共地下党组织秘密策划安排李大钊、韦素园的安葬事宜,李霁野并不一定知晓,只能说“偶合”。
李大钊和鲁迅是《新青年》时期的重要伙伴,1919—1921年,两人书信往来较为频繁。《新青年》第6卷第5号,轮到李大钊担任编辑,他把这期编成马克思主义专号,发表了他亲自撰写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同时发表了鲁迅的著名小说《药》和战斗性很强的《来了》《圣武》《现在的屠杀者》《人心很古》等四篇重要杂文。1924年底,中国共产党北方区执行委员会成立,李大钊为书记。1925年底在女师大发展了十几名党员,成立了党小组。在女师大学潮中,李大钊向女师大进步学生建议,一定要争取进步教师,特别是鲁迅的支持。1925年3月,鲁迅发表了小说《长明灯》。李大钊读完这篇小说后,在他的安排下,后来参加了郭松龄倒奉行动的革命青年刘弄潮于3月28日、29日两次访问鲁迅。1927年4月,李大钊被捕不久,当时在广州的鲁迅即从香港的《循环日报》上知道了这一消息。时值广州正在庆祝北伐军克复沪宁,鲁迅写下杂文《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在为北伐高兴的同时,提到了对李大钊的担忧:“忽而又想到香港《循环日报》上所载李守常在北京被捕的消息,他的圆圆的脸和中国式的下垂的黑胡子便浮在眼前,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1933年,鲁迅还为《守常全集》撰写了题记:“我最初看见守常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上,这样就算认识了。不知道他其时是否已是共产主义者。总之,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诚实,谦和,不多说话。《新青年》的同人中,虽然也很有喜欢明争暗斗,扶植自己势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来,绝对的不是。他的模样是颇难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朴质,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他终于被张作霖们害死了。……在厦门知道了这消息之后,椭圆的脸,细细的眼睛和胡子,蓝布袍,黑马褂,就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其间还隐约看见绞首台。”“但革命的先驱者的血,现在已经并不希奇了。……他的遗文却将永驻,因为这是先驱者的遗产,革命史上的丰碑。”
李大钊是改造国民军的主要负责人之一。1925年1月和7月,李大钊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北京执行部组织部长的身份,前往河南开封,帮助国民二军制订治豫方案,解决苏联援助武器在国民二军中的分配、往国民二军派遣苏联顾问和大学生(多数系共产党员)抵豫工作、整顿军队等问题。北京市档案馆藏有李大钊1927年4月被捕后的口供笔录材料两件,是在京师高等检察厅档案中发现的。供词为抄件,是京师警察厅抄送给高等检察厅的,被警察厅称为“李大钊供词全份”,即《李大钊狱中“供词”》(《北京档案史料》1989年3月)。“国民革命”“国民军”“国民二军”在李大钊的“供词”中,出现得比较频繁,国民二军将领高桂滋加入国民党,李大钊是介绍人之一。李大钊被逮捕时,“住俄兵营内三十号房内”,也就是韦素园1925年元月去看望俄国未来派诗人特列季亚科夫的俄兵营。李大钊供述:“迁入俄使馆进行一切工作,完成中国国民革命。所谓国民革命,即是打倒帝国主义,恢复平等地位。”1926年4月,冯玉祥国民军撤离北京后,李大钊避入俄使馆办公。他在“供词”中说:
当国民军在北京时代,因政治关系允许公开宣传党义,那时我与李石曾、吴稚晖、徐谦、于右任、顾孟余诸人均是委员,丁维汾是执行主任。我们宣传主义,使民众了解本党宗旨,改造军阀,与民众结合,以便一致对外抵抗。因俄国不是帝国主义者,故主张联俄。因军阀中国民军与本党接近,故主张联冯。前年群众示威运动,如天安门前、执政府门前、警察厅门前及晨报馆等役,皆由北京市党员诸人及民众团体代表会议决定,临时委员召集并亲临指挥,一面与冯军随时接洽请其勿加干涉。当时党中只议决参加游街示威运动,至于中途发生意外事故非始料所及。至冯军离京后,吴稚晖已先期赴沪,李石曾等与我避入俄使馆后,李石曾等亦相继离京,北方左派首领只我一人。因国民党之主脑为中央执行委员会,拥护工农利益之主脑亦为中央执行委员会。
李大钊在“供词”中,认为国民军是军阀,只不过“因军阀中国民军与本党接近,故主张联冯”。“国民革命”的重要目标是“改造军阀,与民众结合,以便一致对外抵抗”。1925年,李大钊领导下的中共北方区委高度重视国民军的工作,先后派刘天章、王若飞、萧楚女、徐向前等共产党员到河南工作。广州黄埔军校输送杜聿明、张耀明、马志超、王太玄等一大批优秀军事人才,到国民二军担任职务。许多国民党的高级干部和知名人士也相继到达开封,如于右任、李根源、刘允丞、张季鸾等直接参加国民二军的军务、政务、外务工作。鲁迅参与编辑的《国民新报副刊》,曾在1925年12月至1926年1月,连载《于佑任先生讲演录》,是于右任在开封国民军第二军的几场演讲稿,其中一场演讲是与国民二军士兵讲“国民军”:“你们都是国民军的军人,先要明白国民军的意义。我今天讲的题目,就是国民军三个字。先讲国民军之意义与应由之路,再讲国民军军人应由之路与责任。”国民二军一度实施“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一时间,河南开封似乎成了革命者云集之地。
五、孙中山与《战士和苍蝇》
1925年3月,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后,个别报刊刊登了《孙大炮放不响了》一文来进行嘲讽,鲁迅对于这种情况非常愤恨,在孙中山去世的第九天,即于3月21日写了《战士和苍蝇》(1925年3月24日《京报》附刊《民众文艺周刊》第14号)这篇杂文来讽刺他们: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安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背负重任的战士,为国家和人民流血牺牲的战士,他的身边,总会有苍蝇的存在。鲁迅在1925年4月3日发表的《这是这么一个意思》中说明:“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讥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是指奴才们。”鲁迅写作于1926年3月10日的《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称孙中山是整个中华民国的“第一人”:“凡是自称为民国的国民,谁有不记得创造民国的战士,而且是第一人的?”鲁迅任广州中山大学教务长兼文科教授时,在1927年3月12日所作的《中山大学开学致语》中,再次公开提到孙中山的名字:“中山先生一生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结果,留下来的极大的纪念,是:中华民国。但是,‘革命尚未成功。为革命策源地的广州,现今却已在革命的后方了。设立在这里,如校史所说,将‘以贯彻孙总理革命的精神的中山大学,从此要开始他的第一步。那使命是很重大的,然而在后方,中山先生却常在革命的前线。我先只希望中山大学中人虽然坐着工作而永远记得前线。”
鲁迅在1925年4月8日致许广平的私信中感叹孙中山没有“党军”,反映了鲁迅的黩武精神:
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因此不能不迁就有武力的别人。
4月10日,许广平在致鲁迅的信中,提及孙中山组织党军:
攻打现时“病根的工作”,欲“最快”,“有效”而不“很迟”的唯一捷径,自然还是吾师所说的“火与剑”。自二次革命,孙中山逃亡于外时,即已觉悟此层,所以竭力设法组织党军,然而至今也还没有多大建设。况且现时所急待解决的问题,正是刻不容缓,倘必俟若干时筹备,若干时进行,若干时收效,恐将索国魂于枯鱼之肆矣。
苏联顾问鲍罗廷和孙中山于1924年创办黄埔军校,开始锻造一支党军,对入学受训的学生充分灌输忠于国民党的思想,使其民族主义意识日益强烈。鲁迅赞赏孙中山“竭力设法组织党军”,但觉得还没有“多大建设”。而李大钊1925年的革命活动,就是“组织党军”。在《李大钊狱中“供词”》中,当被问及“你党与苏俄如何接洽妥协?”李大钊答:“苏联为反帝国主义同盟帮,替我们训练党军,军中用俄教员。”鲁迅的学生李秉中等人,当时就在党军中。1925年3月31日,鲁迅致许广平的信中,提及“几个学生在军中”:
军队里也不好,排挤之风甚盛,勇敢无私的一定孤立,为敌所乘,同人不救,终至阵亡,而巧滑骑墙,专图地盘者反很得意。我有几个学生在军中,倘不同化,怕终不能占得势力,但若同化,则占得势力又于将来何益。一个就在攻惠州,虽闻已胜,而终于没有信来,使我常常苦痛。我又无拳无勇,真没有法,在手头的只有笔墨,能写这封信一类的不得要领的东西而已。
这里所说“一个就在攻惠州”,指李秉中,他原为北京大学学生,1924年冬入黄埔军校,曾参加攻惠州的战役。当时广东军阀陈炯明盘踞惠州和潮汕一带,与广东革命政府相对抗。1925年2月初,广东政府革命军第一次东征,3月中旬击溃陈炯明部队主力。鲁迅说“一个就在攻惠州,虽闻已胜,而终于没有信来,使我常常苦痛”,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李秉中是四川彭山人,父母早亡,1923年在北京大学旁听,由此认识鲁迅,结为忘年交。在北大旁听期间,李秉中很受鲁迅的照顾和影响。鲁迅亲自出面,请胡适帮助李秉中出售他的小说文稿,还写信介绍他与胡适见面。李秉中也算是一个文人。鲁迅“有几个学生在军中”,除了李秉中外,其他几人也可能是文人。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国民军第二军,国共两党和苏联政府都在竭力争取,想将其改造成一支“党军”。对这支军队和这支军队总部所在的开封,鲁迅抱以极大关注和企盼。从《新青年》时期的盟友李大钊,到未名社的青年盟友韦素园、曹靖华,再到王希礼等人,这些投身于革命活动的人,这些帮助“改造军阀”的文人学士,可能引发鲁迅写出了《这样的战士》。从《战士和苍蝇》,到《这样的战士》,其间的精神脉络清晰可见。《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是文本中的核心意象。战士的原型可能是李大钊、韦素园、曹靖华、王希礼这些真正“帮助军阀”的文人学士们,可能是有感于韦素园前往国民军第二军,鲁迅才写下了《这样的战士》。诗的开头有一种号召性: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开头所写的非洲土人、中国绿营兵都是非常具体的意象,讲的都是兵,实际上这篇散文诗写的是战士,战士首先会让我们联想到士兵,但是士兵有各种各样的。鲁迅首先刻画了两种士兵:一种是非洲土人,很蒙昧,可是却配了最先进的洋枪。另一种是绿营兵,就是清朝的正规军,这是被官方收编了的士兵,他们也装备齐全,却缺乏斗志。鲁迅理想中的战士不是这两种士兵,而是看上去毫无优势可言的勇士:“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这个战士一无所有,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装置,他拿的是最原始的武器,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
鲁迅描绘了一种理想的战士,与非洲土人、中国绿营兵完全不同的有觉悟的战士,“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要有”是一种期待,是双向的诉说与交流,同时又是一种提醒和指明——“这样的一种战士”。鲁迅号召“文人学士们”来做“这样的战士”,必须具有清醒的不为敌人任何阴谋诡计欺蒙的韧性精神。在这个文本的构思和写作过程中,鲁迅是怀揣着一个对话的对象而写的,这个对象在一定程度上还会影响鲁迅的写作策略。这个潜在的对话者,可能就是鲁迅“有感于”的“文人学士们”。理想的战士,是“只有自己”的觉醒的人。他的武器不过是一把“投枪”。“投枪”是挺身而出进行战斗的象征性的表现。
1925年12月,韦素园第二次前往开封时,国民二军的军长为岳维峻。1925年4月10日,前任军长胡景翼患疔疮不治身亡。当时,鲁迅老师、著名学人章太炎在《胡景翼先生传》中称:“景翼以民党少年特起,慨然有澄清之志,海内乡风,景翼亦自发抒,期以河南为根本,次第匡复,病丁疽甚,十四年四月十日,卒于开封。”1925年5月,鲁迅编辑的《莽原》周刊,分三期连载常燕生撰写的《胡景翼先生的遗念》。1925年5月,鲁迅在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教过的学生向培良、高歌、吕蕴儒、张目寒等人,在开封编辑《豫报副刊》,鲁迅也被列为“长期撰稿人”。1925年5月8日,在写给吕蕴儒和向培良的信中,鲁迅说:“昨天收到两份《豫报》,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见了那《副刊》。因为它那蓬勃的朝气,实在是在我先前的预想以上。你想:从有着很古的历史的中州,传来了青年的声音,仿佛在预告这古国将要复活,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北京通信》,1925年5月14日《豫报副刊》)。从这鲜活的文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鲁迅喜悦的心情,他从“青年的声音”里,期盼古国的复活和民族的觉醒。
韦素园第二次前往开封的时候,是国民军第二军的鼎盛时期,军长岳维峻在苏联的帮助下,将军队扩充到二十万人左右。1925年底,奉系张作霖、直系吴佩孚、晋系阎锡山联合围剿国民军,1926年初国民军第二军溃败,瓦解。1931年3月,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四师师长的岳维峻率部进犯鄂豫皖苏区,被红军打得全军覆没,本人亦被俘,后来被处决。
《〈野草〉英文译本序》,是应英文本《野草》的译者冯余声之请而写的,据《鲁迅日记》1931年11月2日载:“得冯余声信,即覆。”11月6日:“与冯余声信,并英文译本《野草》小序一篇,往日照像两枚。”1931年11月5日,在鲁迅写作《〈野草〉英文译本序》的时候,他应该知道岳维峻已经做了红军的阶下囚。他说“《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也是符合历史逻辑的。他借钱给韦素园去开封国民军第二军当翻译,也算间接帮助过开封的军阀岳维峻吧。鲁迅的真实意思是,“《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国民军而作”。韦素园担任国民军第二军的俄语翻译,应该是促成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的一个诱因。
第九章
北京大学俄文系
1925年12月14日,鲁迅日记:“上午得丛芜稿。往北大讲。访季野不值,留信而出。寄北大学生会稿。”此时协助鲁迅运作未名社的韦素园已经到了开封国民二军,鲁迅与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的交往应与该社业务有关。“寄北大学生会稿”是指《我观北大》,写于1925年12月13日,发表于该月17日《北大学生会周刊》创刊号。12月17日,鲁迅参加了北京大学二十七周年纪念会,《我观北大》是应北大学生会的紧急征发,为校庆二十七周年撰写。
《这样的战士》与前一天写的《我观北大》出现相似度极高的句子:
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我观北大》)
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这样的战士》)
此时,一批北京大学俄文系学生正在国民军充当俄语翻译,以笔作枪,成了真正的战士。1925年,鲁迅与北大俄文系师生的交往,值得特别注意。《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12月17日第五版,登载有“俄文学系”,其所设课程有:“文法,散文及会话,地理,俄国文学史,俄国历史”。到了1925年,俄文学系的毕业生与在读生,被派到国民军充当俄语翻译的,大都是与鲁迅有过交往和正在交往的“文人学士”。
1925年12月在国民二军当翻译的韦素园、曹靖华是北大俄文系的旁听生。1924年7月已经毕业的任国桢,其翻译的《苏俄的文艺论战》被鲁迅列入“未名丛刊”之二出版,在出版之际前往东北,参与策反奉系将领郭松龄,参与支援郭部改编的东北国民军。翻译勃洛克长诗《十二个》的胡敩,与任国桢是俄文系第一班同学,在国民一军担任翻译。《普希金小说集》的最早汉译者赵诚之、发表了《沉自己的船》的小说作者高世华(兴亚)、吴史铭等人,也在张家口国民一军当翻译。赵诚之、吴史铭后来都牺牲了。“《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鲁迅用的是一个群体称呼——“文人学士们”,此诗虽然与韦素园关联度最大,但又不仅仅“有感于”韦素园一人。
一、北大讲师鲁迅与旁听生韦素园
北京大学是鲁迅任教时间最长的一所学校。从1920年8月至1926年7月,时任教育部佥事的鲁迅,在北大、师大、女师大等校讲授《中国小说史略》。鲁迅讲课虽大受学生欢迎,可根据规则,兼课者只能算是讲师。
鲁迅在《忆韦素园君》中说: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罢,我在北京大学做讲师,有一天,在教师豫备室里遇见了一个头发和胡子统统长得要命的青年,这就是李霁野。我的认识素园,大约就是霁野绍介的罢,然而我忘记了那时的情景。现在留在记忆里的,是他已经坐在客店的一间小房子里计画出版了。
这一间小房子,就是未名社。
韦素园在北大旁听时,已经认识鲁迅,但双方当时没有深交,没有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忘记了那时的情景”。李霁野回忆道:
素园认为一生最大的幸福是结识鲁迅先生,因为先生是他最崇敬的人,最敬爱的良师。记得是在我1924年初冬见过鲁迅先生之后,介绍素园去和鲁迅先生见面。先生那时每周去北京大学第一院讲一次中国小说史,素园就住在北京大学对面的一个公寓里,我们实际上已经“偷听”过先生的课,所以在教师预备室和先生见面很方便。
《高山仰止——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纪念集》(上海鲁迅纪念馆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曾收入曹靖华的《回顾往事忆鲁迅》,系秦海琦、王锡荣的整理稿,收入《曹靖华译著文集》第9卷时有一些改动。该文第一部分《跟韦素园一起在北大听鲁迅的课,是相识之始》:
我第一次见鲁迅先生在什么时候?这很难说了。反正是他在沙滩的北京大学红楼教“小说史”,我在红楼当个旁听生。那是一九二二年我从莫斯科回国以后,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那时,北大的正式学生住在东斋、西斋等学生宿舍里。在北大出版部靠近围墙有个宿舍,叫东斋;再往景山跟前去的地方,有一个宿舍,叫西斋。这是北大正式学生注册之后,交了费用,分配到那里住的。旁听生都住在校外。围绕沙滩,住民房或学生公寓。当年蔡元培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大学的课堂向社会开门,欢迎你们来听,什么手续都不要,你愿意听,你有功夫听,愿意听谁的课,请吧,你自己来吧,各取所需去听,就是旁听生。
旁听生也有两种。一种是通过考试,交种种费用,注册,给文凭;另一种旁听生什么都不要。所以当时一些穷学生,交不起费用,就住民房,平均每天只吃一顿饭,其余就掏几分钱,吃高桩馒头度日。我当时因家里困难,交不起学费,也过着这样的生活。当时这样的青年学生很多,像冯雪峰,在龙华被国民党杀害的柔石、冯铿、胡也频、李伟森这些人,大部分都在沙滩周围住过,听过北大的课。但是他们今天听了,明天听不听,是说不定的,朝不保夕的。
那时,韦素园也来沙滩住了。他是东总布胡同的“俄文法政专门学校”的正式学生。这个学校前身是“俄文专修馆”。瞿秋白、郑振铎都在那里学习过俄文。韦素园读了一个学期,到下一个学期,交了费,注了册,就走了,不听课了,跑到沙滩的红楼旁边住下来,做了北大的旁听生。什么学籍都不要了。看到有名的教授什么时候上课,就去听。他听北大俄语系的课,希望取得一点知识,因为俄文法政专门学校是沙皇的大兵在那里讲课,问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北京大学有三个俄国教授讲课,一个是伊法尔,一个是特列佳可夫(特列季亚科夫),还有一个是柏烈伟。都是有知识、有学问的。
在听课时,我和韦素园相识并熟悉起来。我们住在一块,但是居无定处,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我们主要是听俄语,同时也听别的课,就在这时听了鲁迅先生的课,那时他教“小说史”。
我大概听了二年光景,后来就到开封国民革命第二军,这是一九二五年。
曹靖华的散文《哀目寒》(1980年10月20日《人民日报》),虽是悼念刚刚去世不久的张目寒,但却顺带叙述了韦素园在“沙滩”红楼旁听的情景:
和目寒的交识,却是稍后的事了。确切点说,是在沙滩“红楼”一带自学、苦学的时期了。当时,韦素园的学籍,本是属于东总布胡同东口俄文法政专门学校,即瞿秋白同志的母校俄文专修馆。是素园不满于本校的沙皇时代大兵出身的教书匠,所以,宁愿放弃“学籍”“文凭”,迁到“红楼”一带,以偿自己的宿慕——到北大“俄国文学系”,听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知交——艺术左翼阵线的成员、作家特列季亚科夫(剧本《怒吼吧,中国!》《邓世华》两书作者)课了。从来书生是有自己的设想呢!
当年“红楼”的吸引力,也确实“威震寰宇”。它把天南地北,不远万里(当年有从云南经越南,由海路到北京求学的,当年那是条近路)而来的青年,都陶醉得神魂颠倒,不自主地被吸引到这熔炉里,精心冶炼。据说,当年的柔石、冯铿、胡也频等同志,即一九三一年二月七日在上海龙华被反革命屠夫虐杀的五烈士,都曾被“红楼”吸引过。沙滩啊,那时节,全国多少有志求知的青年,都在引颈向往着你啊!一代青年的血,真被你激荡得要沸腾了!共产主义的火炬,不正是在“红楼”首先燃起的吗?
1963年香港《大公报》发表张友鸾《“偷听”鲁迅一堂课》:
我只听过鲁迅先生一堂课,虽然隔了好几十年,记忆犹新。
那是1922年,我住在北京马神庙东高房一家公寓里,和台静农同一个院子。他和王忘我(鲁彦)住一个房间,韦漱园、丛芜弟兄也来住过;李霁野好像也住过,却小住即去。
北京大学的学生,有“正式生”和“旁听生”两种。鲁迅先生教《中国小说史》,号召力非常之大,教室常常有人满之患。因为除了两种学生之外,还有别的学校的学生前来。这些学生暗中被人称作“偷听生”。
我是个“偷听生”,台静农把我带进教室里去的,当时他是旁听生。
记得鲁迅先生谈到清代侠义小说时,他说,他在家乡时,看见小说里写的那些人,能够“飞檐走壁”,佩服得不得了。在他的家乡,房屋都很高,屋脊坡度又大,“飞檐走壁”,真是不可想像的事。及至到了北方,才知道北方的房屋这么矮,上面又是抹灰的平顶,人家在屋顶晒煤球、晒东西,走来走去。他说:“像这样的房子,我也能‘飞檐走壁呀!”
后来他又讲到古典小说里的缺点,就从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了一张旧手绢,打开给大家看,上面有两三个小洞,他笑着说:“缺点总是有的,只不像我这张手绢,缺点太不好看罢咧!”学生们也全都笑了起来。(《张友鸾随笔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页)
我们只能在李霁野、曹靖华、张友鸾的回忆文字中,寻找韦素园当年在北京大学求学时的足迹。他先在俄文法政专门学校就读,然后到北京大学俄文学系当了一名旁听生。他与俄文学系任教的Polevoy、特列季亚科夫等人私交甚密。
二、帮助韦素园翻译《外套》
《文学与革命》的Polevoy
1926年7月10日,韦素园在为《外套》所撰写的译者序言中说:“本书承霁野和Polevoy先生许多帮助,这是应该感谢的。”1925年12月18日,韦素园译完了《外套》。Polevoy对韦素园提供了哪些帮助,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此人对于研究韦素园和中共党史,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重新修订出版了韦素园翻译的《外套》,韦素园序言中感谢Polevoy和李霁野的话被删除了。删除这句话的,恰恰是李霁野。
Polevoy不仅帮助韦素园翻译了《外套》,还指点韦素园、李霁野翻译了特罗茨基(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1928年1月,李霁野在该书的《后记》中说:
这本书原是素园要译的,动手不久又有了出京的计划,所以就英译校对了几章给我译,以便出京前把这书译齐。以后素园并未成行,然而病了,不能再动笔,我底一部分工作也就拖延了,而译完后还不能再用原文全体细对一次,这是我们很觉不安的。
遇有疑问,多赖Polevoy先生就原文给我们解释,需要注释的地方,就尽自己底力量加点注释,茂森唯士君底日译本中有些注释可供参考,就请雪峰译出附在里面了。对于他们底帮助,我们是很感谢的。
在Polevoy的帮助下,韦素园、李霁野合译的《文学与革命》,1928年2月由未名社出版,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李霁野文集补遗》重新收入。2004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九卷本的《李霁野文集》,没有收入《文学与革命》,这尊重了李霁野的生前意愿。《李霁野文集》对作品的取舍,是李霁野生前自己编订的。托洛茨基是十月革命的直接领导人,但也是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很长一段时期,托洛茨基问题一直被视为学术禁区,直至改革开放后才逐步放松。对Polevoy也是如此。1961年11月26日,李霁野在回复陈梦熊的信中,强调“不再提他似较好”:
素园关于阿Q的意见年久难记起,不便再写什么文字了。
柏烈伟那时在北京大学教俄文,我们有时去问问他俄文方面的问题,他托我问问鲁迅是否同意他译阿Q,所以有那封信。他与鲁迅未见过面。以后他离京,译书也无下文,可能并未译。柏最初政治情况还好,有时为苏联报刊写点文学文化消息,以后听说变坯(坏)了,不知何往。不再提他似较好。
柏烈伟通过李霁野向鲁迅提出翻译《阿Q正传》的请求,鲁迅在1927年2月21日致李霁野的回信中写道:“柏烈威先生要译《阿Q正传》及其他,我是当然可以的。但王希礼君已经译过,不知于他何如?倘在外国习惯上不妨有两种译本,那只管译印就是了。(我也没有与王希礼君声明,不允第二人译。)”在1929年3月22日致李霁野的信中,鲁迅又说:“柏烈伟先生要译我的小说,请他随便译就是,我并没有一点不愿意之处,至于那几篇好,请他选定就是了,他是研究文学的,恐怕会看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陈梦熊想弄清柏烈伟“要译《阿Q正传》”的史实,但在李霁野看来,柏烈伟的政治情况变坏了,“不再提他似较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1981年再版《外套》时删除了韦素园序言中的Polevoy。这是现实环境和作家自身思想艺术观念变化共同作用的结果,李霁野如何在时代语境的变化、作家的艺术追求和个人的精神境遇之间闪转腾挪,由此可见一斑。对韦素园、李霁野翻译俄国文学作品,甚至对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柏烈伟都是提供了“许多帮助”的人。
柏烈伟,又译柏烈威、鲍立维,出生于1886年,1913年毕业于海参崴东方学院,出版了自己的毕业论文《中国报刊》。1915年在圣彼得堡大学东方语言系获得硕士学位。1917年,柏烈伟得到俄国教育部资助的三千卢布,前往中国进修。同年,柏烈伟来到天津,在南开大学担任俄文教员,后到北京大学任教。在天津期间,柏烈伟化名为“柏子”,在《新生命》上发表了《劳动问题与俄国革命》《双十节日的感想》等文章,积极宣传苏联建设情况。柏烈伟是“社会主义者同盟”的成员,这是一个倡导社会主义、主张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组织,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地都有分布。1920年初,李大钊通过柏烈伟的介绍会见了俄共(布)党员荷荷诺夫金,商谈了建党问题。4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来华考察中国革命运动的开展情况。在柏烈伟的引介下,维经斯基与李大钊会面并进行了广泛交流。8月,俄共(布)北京革命局建立,柏烈伟为领导人之一。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柏烈伟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张申府在《中国共产党建立前后情况的回忆》中说:
1920年4月,共产国际东方局的代表魏金斯基来华,考察中国革命运动的实际情况,帮助中国建立共产党。他来到北京后,经北京大学俄籍教员柏烈伟的介绍,见到李大钊和我,他与我们就中国的问题进行了广泛的交谈,特别希望我们建党。在北大,魏金斯基还召开过几次座谈会。后李大钊又介绍他到上海去见了陈独秀。(张申府《所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3年版,第17页)
张国焘在《我的回忆》中说:
1920年,约在5月间,共产国际伊尔库斯克远东局派了一位代表威金斯基来华,他以记者身份偕同旅俄华侨(具有俄共党籍)杨明斋作助手,路经北京,由柏烈伟介绍与李大钊先生接触。据杨明斋后告诉我,他和威金斯基初来中国的时候,对于中国情形十分陌生。他们的使命是要联络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但不知找谁是好。他们从少数俄侨口中探得了一些五四运动的情形,知道现居上海的陈独秀是这一运动的领袖,而上海又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个中心,因此他向威金斯基建议立即去上海找陈先生。他虽对陈先生毫无所知,但认为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必须找有学问的人才能号召。威金斯基接受了他的建议,因而找到北大俄国籍教员柏烈伟作介绍,首先认识了李先生,再拿着李先生的介绍信到上海去找陈独秀。关于这件事,杨明斋曾向我夸耀,表示日后的事实发展证明了他这个大胆建议的正确。(《我的回忆》,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页)
维经斯基经过柏烈伟的介绍认识了李大钊,又经过李大钊的介绍到上海去会见了陈独秀,协商中国共产党的创建问题。一年之后中国共产党成立。柏烈伟不仅在中共建党上起了重要作用,北京大学俄文系也是在他的建议下成立的,他于1921年初被北京大学聘为俄文系讲师,讲授俄语。高兴亚在《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中说:“十月革命胜利后,联共(布)党派柏烈伟到华北与进步知识分子联系以促进中国革命青年的团结。柏烈伟通过陈独秀、李大钊的关系,由陈、李向蔡元培提出在北大设立俄文系的建议……蔡元培很同意这种说法,于是就在五四运动前一年,招收了预科的第一个年级的俄文班(毕业后升入本科俄文系)。五四运动后又招收第二个年级的两个班。”
20世纪20年代后期,柏烈伟似乎对政治失去了兴趣,更愿意做一位纯粹的文学翻译者。韦素园翻译的《外套》,韦素园、李霁野合译的《文学与革命》,这两部译著都曾经对鲁迅产生过深刻影响,但由于韦素园英年早逝和李霁野讳莫如深,我们对柏烈伟的“很多帮助”,不得其详,非常可惜。
见证了北京大学俄文系成立并在其中教授俄语的张西曼先生,在《北大俄文系的厄运》一文中,对柏烈伟以“败类”“贼”相称:
北大俄文系经苏使馆的协助,除聘有俄方伊凤阁(使馆汉文秘书),诗人特列季亚科夫(著有《怒吼吧,中国!》等)、作家伊文等勉强任教外,也不能有所振作和发展希望。另有一败类华名柏烈伟,他自命为研究中国诗经的专家,来到中国锻炼普通语文的。十月大革命后他运动当上第三国际驻天津的文化联络员,对于民国十年前后秘密从华北入苏的中国青年(瞿秋白、俞颂华、李仲武、凌钺和其他多人),都给以绸制长方小块的秘密入境证件,但对中国境内的路费等绝未发过丝毫补助。他却对第三国际报上了许多花帐,侵蚀了若干公款。等到他的上司发现了他的舞弊,就要调他回国查办。他震于党纪国法的森严,就声明脱离苏联国籍。混到日寇进陷北平的时候,他似乎短期被捕,以后就申请入了美国籍,束装渡海了。在他未叛党前,我还与他合编过中俄对照的简明俄文法,出版的销路很不错,但所有版税都被此贼吞没。
按张西曼回忆,柏烈伟因为贪污公款,伪造开销,被上级查办,声明退出苏联国籍,后申请加入美国国籍。到美国之后,在汉学家、法国籍俄国人叶理绥(1889—1975)的帮助下,柏烈伟进入哈佛燕京学社工作。对于柏烈伟贪污公款一事,不排除是对脱党者的一种政治迫害和丑化。张西曼在文中提及的“作家伊文”,即北京大学俄文系的另一位教授伊发尔,是他直接决定了柏烈伟后半生的命运。
三、对着鲁迅批评梭罗古勃的伊发尔
梭罗古勃,今通译索洛古勃,是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最具艺术成就的现代派作家和象征派诗人之一。据不十分精确的统计,鲁迅在他的全部著述中大约有十余次评论或提及梭罗古勃。鲁迅最早提及梭罗古勃是1921年8月17日致周作人信:“老三于显克微支不甚有趣味,……不如再弄他所崇拜之Sologub也。”由此看来,周氏三兄弟都对梭罗古勃感兴趣:周作人曾译有梭罗古勃的短篇小说和寓言;而周建人竟至于到了“崇拜”的程度,他也确实翻译了梭罗古勃的短篇小说《白母亲》,同时翻译了介绍梭罗古勃的论文,发表于《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俄国文学研究》专号。韦素园也是梭罗古勃的崇拜者,从1923年便开始选译他的《蛇睛集选》。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晨报副刊》,发表了题为《今年的明天社》的启事,启事称“一九二四年我们有五种丛书一定可以出版”,排第二种的是韦素园译《梭罗古勃诗选》,遗憾的是这部诗集后来并未出版。在1926年11月10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21期上,韦素园在《校了稿后》中坦承:“我很爱那已经装在架柜里的梭罗古勃和那摒弃在现代文坛桌下的卜宁。梭氏现年已老,然而他的昔年的‘幻美的悲哀底故事创造,却至今令我读后,还回味着……至于讲到新俄的文坛,他们作家的努力,也令我异常企慕,然而我所见到的一点作品,怎样也引不起我心中的深的共鸣,我们的精神生活是这样的有距离。”
韦素园与鲁迅都喜爱梭罗古勃,可以看出他们共同的文学趣味。1925年1月31日《京报副刊》第47号刊载了韦素园翻译的《蛇睛集选》。至此,直到1926年从开封返回北京后,韦素园才重新回到梭罗古勃的精神世界里。1925年韦素园翻译了高尔基、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都是“战士之歌”,与梭罗古勃的颓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是什么影响了1925年韦素园对译作的选择?伊发尔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1925年,胡敩(胡成才)据俄文原著翻译了勃洛克长诗《十二个》,1926年8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初版。鲁迅为之撰写了《后记》和出版广告,还翻译了托洛茨基的《勃洛克论》(《文学与革命》第三章)作为代序。鲁迅在《后记》中说:“至于意义,却是先由伊发尔先生校勘过的;后来,我和韦素园君又酌改了几个字。”鲁迅日记对伊发尔和胡成才的全部记载,集中在1925年,对伊发尔的记载仅有两处,其中一处与胡敩同来:7月16日“伊法尔来访,胡成才同来,赠以《呐喊》一本”。8月11日“寄伊法尔信并小说十四本”。伊发尔帮助校勘《十二个》的时间,应该在1925年7、8月间。1929年1月18日,鲁迅在为《奔流》杂志所作的《编校后记》中提到伊发尔对翻译《十二个》的“指点之赐”:
先前的北京大学里,教授俄,法文学的伊发尔(Ivanov)和特列季亚科夫(Tretiakov)两位先生,我觉得却是善于诱掖的人,我们之有《苏俄的文艺论战》和《十二个》的直接译本而且是译得可靠的,就出于他们的指点之赐。现在是,不但俄文学系早被“正人君子”们所击散,连译书的青年也不知所往了。大约是四五年前罢,伊发尔先生向我说过,“你们还在谈Sologub之类,以为新鲜,可是这些名字,从我们的耳朵听起来,好像已经是一百来年以前的名字了。”我深信这是真的,在变动,进展的地方,十年的确可以抵得我们的一世纪或者还要多。然而虽然对于这些旧作家,我们也还是不过“谈谈”,他的作品的译本,终于只有几篇短篇,那比较长些的有名的《小鬼》,至今并没有出版。这有名的《小鬼》的作者梭罗古勃,就于去年在列宁格勒去世了,活了六十五岁。十月革命时,许多文人都往外国跑,他却并不走,但也没有著作,那自然,他是出名的“死的赞美者”,在那样的时代和环境里,当然做不出东西来的,做了也无从发表。这回译载了他的一篇短篇——也许先前有人译过的——并非说这是他的代表作,不过借此作一点记念。那所描写,我想,凡是不知道集团主义的饥饿者,恐怕多数是这样的心情。
从鲁迅的行文看,他对北京大学里教授俄法文学的伊发尔(Ivanov)和特列季亚科夫(Tretiakov)相当熟悉。据北京大学档案室藏1920年4月《北京大学教职员简明一览表》和1920年11月《国立北京大学职员录》记载,伊发尔为本科法国文学系外国讲师兼任本科俄国文学系外国讲师,4月《简明一览表》称其三十四岁,11月《职员录》言其三十五岁,恰与伊发尔的出生年月相符。1920年11月24日《北京大学日报》刊发《注册部通告》:“陈瀚先生现因事辞职,所有俄文系之文法、俄国史、俄国文学史,均由伊法尔先生讲授,其乙部预科一年级俄文班之俄文三小时,由陈亚牧先生担任,均自本星期起实行。”对于陈瀚与陈亚牧,高兴亚在《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回忆道:“当时授课人员实在难找,除柏烈伟外,只有两位陈先生(一位陈瀚,另一位的名字记不清了),学生是在预科从字句学起。因我们系初学俄语,故对两位陈先生的俄文程度颇感莫测高深,然而他们的中文却是不大通畅的。”伊发尔替代陈瀚后,便成了北京大学俄文系的顶梁柱。
伊发尔本名伊文,全称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伊万诺夫,1885年9月生于俄国奥廖尔省利夫内一商人家庭。1904—1905年在俄国大学社会科学高等学院学习,因参加1905年12月起义被囚禁于感化院。1907—1917年在法国学习,是索尔邦大学的学生,法国著名汉学家沙畹的弟子。1917年后任法国《北京报》编辑、《真理报》记者。伊发尔研究中国近现代史,曾以关于中国农民武装红枪会的著作名噪一时,其代表作是《红缨枪(中国农民运动)》(莫所科——列宁格勒1927年版)。
1924年11月至1926年下半年回国,伊发尔担任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唯一的俄方委员,他帮助译介《十二个》,正是发生在这个时间内。中俄庚款委员会委员的职务,在当时有至尊的地位。1924年,苏联政府决定将尚未赔清的全部庚款放弃,移作中国的教育经费。根据中苏两国协议,成立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进行管理。苏联大使加拉罕于1924年9月下旬迁入北京的沙俄旧使馆,10月5日举行升旗仪式,苏联大使馆正式开馆。11月15日,张作霖和冯玉祥在天津召开紧急会议,领衔通电全国,公推段祺瑞任中华民国临时执政。段祺瑞于11月24日就职,组织临时政府,但是这一天也是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成立之日。
1924年11月20日,苏联大使喀拉罕(通译加拉罕)照会中华民国外交部,苏联政府任命伊发尔为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委员。该委员会系由三人组织:“其中二人由中国政府任命;其一则由苏联政府任命;至该委员会之议决事项,须以全体一致行之。”从照会不难看出伊发尔这一身份的重要性。1924年11月24日,伊发尔参加了在苏联大使馆召开的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第一次正式会,这一天该会正式宣告成立。作为俄方委员,伊发尔具有否决权,能起到一两拨千斤的作用。
伊发尔是一个激进的革命者。在1925年中国革命浪潮高涨之时,他对梭罗古勃的批评毫不留情。伊发尔对梭罗古勃(Sologub)的批评,鲁迅回忆“大约是四五年前罢”,这与伊发尔1925年7、8月间帮助校对《十二个》的时间是吻合的。伊发尔向鲁迅说:“你们还在谈Sologub之类,以为新鲜,可是这些名字,从我们的耳朵听起来,好像已经是一百来年以前的名字了。”伊发尔向鲁迅说的这句话,与他的身份特征完全符合。鲁迅对伊发尔的印象,在高兴亚那里得到了证实。
高兴亚原名高世华,北京大学俄语系毕业,1925年任冯玉祥国民军苏联顾问团翻译。同年,选送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与王明、博古、邓小平、蒋经国等同学,先后翻译《中国问题讲义》《红军中的政治工作》等书,并与特列季亚科夫合撰以他本人和中国留学生为背景的自传体小说《中国留学生生活》。1999年6月,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文史资料选辑第35辑》,刊载了高兴亚撰写的《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是一篇相当珍贵的历史文献,为我们留下了第一手资料,特别是叙述了伊发尔与柏烈伟之间的敌对关系:
到本科的俄文系以后,柏烈伟渐渐被降为讲师待遇,成为教第二外国语的俄文讲师,俄文系主任的名义始终由教务长顾孟余兼。事实上,顾孟余连一个俄文字母也不认识。据说,国立大学的体制规定不能让外国人作系主任,所以由顾兼,实际是由苏联推荐来的伊万·伊曼诺夫主持。北大当时有两个伊曼诺夫,另一个是国学研究所教西夏文、西夏史的。据说他是“白专”,所以学校不许我们与他往来。教俄文的这位老师的名字伊曼诺夫是化名,他的真名叫伊文,是《布尔什维克》杂志和法国《人道报》的特约撰述员,是苏联有名的东方通。这些情况是我到莫斯科以后才知道的。(为避免与另一个伊曼诺夫相混淆,以下简称他为伊文)。
伊文不仅是俄文系的实际主任,而且是俄国庚子赔款委员会中代表俄方的委员(该会共三个委员,中国的两名委员是蔡元培和顾孟余)。因此,蔡、顾都很尊重他。他精通英、法、德、日、中文。当然中、日文只能阅读,不能讲话和写作(中国话讲得不多)。他处事极严肃,柏烈伟的被降低待遇和被排出俄文系,都是他主张的,柏因此对他很不满,间或发牢骚,大讲他(柏)对成立俄文系的功绩。我有一次就这桩事问到伊文,伊很生气地说:“我不否定他的过去,但他不接受命令,不服从纪律,调他到加拿大工作,他不愿意离开中国。虽经呈请,但并未获批准,他竟自由行动,抗不奉命,在北大呆下了。之所以我还让他做讲师,就是为照顾他的过去。他现在党籍、国籍都已经被开除了,所以你们不要误以为他还代表苏联和党方!”
一方面柏烈伟几乎离开了俄文系,另一方面由苏联来了三位教授……
……
此外,鲁迅先生曾一度推荐爱罗先珂到俄文系任教授。伊文原打算让他试教俄国音乐史和歌(能唱的)。这位盲诗人和蔼可亲,像大姑娘似的,笑容可掬;尤其当你说错话的时候,他笑得更加可爱了。因此,学生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在北大25周年纪念会以前,爱罗先珂来教了两首歌,由他自己伴奏,准备演出。两首歌的大意可用曹孟德的《短歌行》头四句作解释,即“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伊文知道后大发雷霆,责备他以颓废派的作品毒化青年,因而爱罗先珂始终只能做一个世界语的讲师。后来我得知其中一首歌是格林卡的,普希金曾誉格林卡为俄国第一个民族音乐家;后来在苏联电影《格林卡传》中所演奏的,有一首就是爱罗先珂教我们的歌。然而爱罗先珂却受到伊文的严厉处罚,没有当上俄文系的教授。
伊文对同学们虽不大有课外接触,但处理同学的问题却是很严厉的。我们在北大25周年纪念会上曾演出柴霍夫的独幕喜剧《纪念日》,柏烈伟请来一位名叫伊娜的俄国青年女子为担任该剧主角的邓文溥化装,并教他女角的台步(邓文溥系俄文系同学。因本系无女生,故女主角由邓化装扮演)。谁知邓文溥后来竟与这位女郎发生了性关系,伊文知道后立刻把邓文溥开除。我因曾与邓同台演出,且邓是我乌克兰舞、匈牙利舞的化装女舞伴,因此便到伊文处为邓求情。说我系将届毕业,俄文系无级可降(以后没有俄文系了),无处可转学。一旦被开除,就没有可继续念俄文的学校了。况且邓文溥的俄文程度并不坏,开除了相当可惜。然而伊文却严厉地答复我说:“俄文系培养出了与白俄将军的女儿谈恋爱的学生,这是俄文系的耻辱。您还冒冒失失地来求情?”就这样,邓文溥终于被开除了。
当时有的同学曾向伊文提出加入共产党的问题,伊文说:“入党不是参加学术团体,可以仅凭一时的兴趣,必须能严格遵守铁的纪律,要有做职业革命家的决心,百折不回,死生以之!不然,害了党也害了自己。”他劝学生们可先加入翠花胡同的国民党左翼,先受点儿党实际活动方面的训练,不要贸然加入共产党。
比起张西曼的回忆,高兴亚的叙述可能更为真实一些。不服从纪律,不愿意离开中国,是柏烈伟被开除党籍、国籍的真正原因,因为加入政党必须“严格遵守铁的纪律”。伊发尔(伊文)是一个立场坚定、铁面无私的革命者,而柏烈伟更像一个在革命与文学之间的徘徊者。伊发尔作为北京大学俄文系的实际主持者,“他处事极严肃,柏烈伟的被降低待遇和被排出俄文系,都是他主张的”。鲁迅曾一度推荐爱罗先珂到俄文系任教授,但伊发尔责备他以颓废派的作品毒化青年,因而爱罗先珂始终只能做一个世界语的讲师。
高兴亚在《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中说: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与在河南的胡景翼部接受了苏联顾问团。但苏联准备的翻译一时还不能马上工作,而北大前一年级的俄文系同学又已毕业他去。于是,加拉罕(苏联大使)便通过伊文,得到北大的同意,把我班的同学几乎全部派往冯、胡两处为苏联顾问团做了几个月的义务翻译(不受薪,不受职),然后回校毕业。我同赵诚之、吴史铭被派到张家口冯玉祥方面。吴史铭同学后来随苏联工兵顾问谢尔盖在南口指导做工事时,因辛劳过度,且受“猩红热”传染,又未能及时治疗而牺牲了。
后来北大决定不再办俄文系了。表面原因是:教预科俄文基础课的教员不容易找。原打算先办两个年级,用本系毕业生做预科教员。后来学校改制,预科停办,本科因招收不到读过俄文的高中毕业生,因而停办。是否另有内幕不得而知。
伊文对俄文系的停办也相当懊丧。他对我说:“原准备设法把你们送到苏联去继续升学。”他先回到了苏联。当我后来到莫斯科见到他时,他非常高兴,问我“你是得到加拉罕的通知而来的吗?”我说并未得到加拉罕的什么通知。他又问,“其他同学呢?”我说已经风流云散,大概多数到广东去了。他非常难过。他说莫斯科成立了“孙逸仙大学”,亟需翻译人员。他已提出让全部俄文系学生到“孙大”来,一面做学生,一面做翻译。“可惜只来了你一个。幸而你来了,不然真成了不能兑现的支票了。”伊文不无遗憾地说。在这以后,我班继续到苏联的有曹靖华、丁文安等,其余的大都不知下落了。
北大俄文系总共只办了两个年级,毕业人数也仅12个人(也许是13个人),俄文系便从此告结束。听说张作霖当年到北京后,强行把北大改为京师大学时,将俄文系阅览室的书籍和剩下的俄文系讲义都毁了。果如此,则旧北大的俄文系就完全不留痕迹了。当然,一般人就更不知道俄文系过去的情况了。
苏联大使加拉罕通过伊发尔(伊文),把高兴亚俄文系同班同学“几乎全部派往冯、胡两处为苏联顾问团做了几个月的义务翻译”,有的同学还为此献出了生命。后来在莫斯科留学的高兴亚见到了伊发尔,他“对俄文系的停办也相当懊丧”,并打听俄文系同学的下落。1927年,奉系军阀张作霖统治北京时,取消北京大学,将北京的九所国立学校合并,成立京师大学校。这就是高兴亚所说的:“张作霖当年到北京后,强行把北大改为京师大学时,将俄文系阅览室的书籍和剩下的俄文系讲义都毁了。”
1926年4月张作霖的奉军占领北京,伊发尔于当年便离开了北京大学。“三一八”惨案发生后,俄文系主任顾孟余遭通缉,乃绕道库伦,循海道南下广州。鲁迅当年8月离京,到了厦门大学任教,1927年再前往广州中山大学任教,与顾孟余相聚。鲁迅离京的主要原因,是北京的政治形势发生逆转,奉系张作霖主导了北京政府。伊发尔离开北京,比鲁迅稍晚,原因也当如此。
四、未来派诗人特列捷阔夫(特列季亚科夫)
20世纪20年代末到30年代,左翼戏剧《怒吼吧,中国!》是苏联剧作家特列季亚科夫的名作,受到中国报刊的广泛关注,是中国左翼戏剧运动的原点与原典。剧本取材于“万县事件”,1926年1月首演于苏联梅耶荷德剧场,后来又在日本东京、英国曼彻斯特、美国纽约以及德国和北欧的一些国家演出,国际上影响甚大。《怒吼吧,中国!》作为一个富于象征意义的艺术创作和活动,不仅在广州、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此起彼落地进行了好几年,而且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国际左翼文化力量反帝反霸运动中一次绝无仅有的历史事件。
在中国文人中,最早听到特列季亚科夫“怒吼”的,应该是韦素园。1925年2月23日《语丝》第15期,韦素园的《晚道上——访俄诗人特列捷阔夫以后》,是中国最早介绍特列季亚科夫的文章之一,最早提及“怒号吧,支那!”:
今天下午四点半钟,是我和特列捷阔夫先生约定会谈的时候。我知道,他所以希望——甚至热望我到他那里去,并不是为着别的,只是因为中国人知道俄文的太少了;就是知道,然而想研究俄国文学或者某种科学的,更是不多。
呵,呵,我的心是凄凉极了,因为我的俄文并不好。当我初到他家——俄国兵营——的时候,他不在屋。他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出来招待我。据她说,她的父亲不久从外面便要回来……接着又说中国戏园她没到过,虽说她也曾在哈尔滨住过三个多月。我说“中国戏园不好,你可以不用去。”她便笑将起来:“你是中国人,你觉得不好的,或我会很喜欢呢。”……之后,她连忙跑到隔壁一间小屋子里拿出一本杂志给我,说这是从俄国新寄来的,并将她父亲在杂志上发表的诗指给我看。“怒号吧,支那!”这是诗的总名,我叫她讲给我听。她忙跪到小书桌旁地板上面,开始解释,不过其间她也有许多认不得的字罢了。
然而,这样时光却在无意之中悄悄的过去。
不久她父亲转回来,于是我俩便谈讲了一会他自己所作的诗。随后我提到《小说月报》十四卷第七号上曾载有耿济之君译的布留索夫(按此人名应译为布利乌沙夫,经特列捷阔夫指正,我才晓得)。“俄国诗坛的昨日、今日和明日”及关于他的话。他便说该文他已读过,很有意思,不过作文章的人,两月前已经死去了。他问我中国现在怎样,我谨以那特菘《诗人的心》中的半句话“悲惨的时代”作了回答(全诗见于爱罗先珂讲演现代问题,周作人先生译)。他的意思,以为我们要得努力,要得创作,要得迅速的建设一切;然而我却微笑默默无语。之后,过了好久晚色更加浓重了,我便要起身告辞。他送我到门口,几番叮咛,叫我无论如何,要多上他那儿去。我知道,我亲切的知道他,新俄的诗人,并没有我们之所谓凄凉的心情,这是从他言语行动种种上面可以看得出来的;然而他却对我——一个不太懂俄文的人——这样亲切诚恳的招待,或者也许是在沙漠似的国度感到了应有的通常的寂寞了吧?
特列捷阔夫(1892—1937),即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特列季亚科夫(中文名铁捷克),是未来派诗人,也是20世纪20年代俄罗斯左翼戏剧的代表性作家之一。1925年1月16日,韦素园到东交民巷俄国兵营,拜访了特列季亚科夫,并写出了散文《晚道上——访俄诗人特列捷阔夫以后》。韦素园的这篇散文,对特列季亚科夫的记述,一直没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中文著述涉及特列季亚科夫的译名五花八门,不胜枚举,如特列季亚科夫、托黎卡、屠列查可夫、特里查可夫、特来却可夫、捷克、特烈迪雅可夫、脱烈泰耶夫、屈莱泰角夫……韦素园所译的“特列捷阔夫”,更接近于今天的通译“特列季亚科夫”。
1892年6月,特列季亚科夫出生于隶属德国的拉脱维亚首府里加,比1902年出生的韦素园年长十岁,所以韦素园说:“特列捷阔夫先生实际虽比我岁数要大,然而却正复年轻呢……”1916年,特列季亚科夫从莫斯科大学毕业,不久就前往俄国远东地区。十月革命爆发后,西伯利亚与远东地区举行工农兵苏维埃代表大会,特列季亚科夫暂时中止文艺工作,加入了革命的行列。内战期间他曾去高加索旅行,横亘蒙古与西伯利亚。接着前往远东地区,直至海参崴,在这里他认识了奥丽嘉,并娶其为妻,奥丽嘉六岁的女儿塔吉亚娜,也成为他钟爱的女儿,一家三口借住一位助产士家中。韦素园说“他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出来招待我”,这与塔吉亚娜的实际年龄是吻合。
1924年,特列季亚科夫受邀到北京大学讲授俄国文学,一家人住在苏联使馆区内的公寓里。他努力研究中国人的生活,那个年代中国时局动荡,经常发生学生示威抗议英美活动,他亲身参与,并将自己的见闻和感想写成随笔杂文。这段时间,他对中国戏曲产生兴趣,一位喜爱戏剧的中国学生常带他到戏院看戏,他也开始撰写相关的评论文章。特列季亚科夫经常进出北京的苏联大使馆,颇受欢迎,大使馆内的人员对他的印象是活泼、喜欢说笑。他曾以大使馆人员为对象,编成歌曲开玩笑,几乎所有大使馆内的人都被他取了绰号。离开北京后,大使馆人员还常提到他,重复他的笑话,唱他编的歌曲。他的妻子奥丽嘉在使馆担任打字员,女儿塔吉亚娜则在美国学校念书,除了基础课,也上中文课。待在中国的那年,塔吉亚娜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在莫斯科与北京通航后,以格罗莫夫为首的飞航队来到北京,造访名胜时,塔吉亚娜成为他们的翻译。1925年8月特氏返回莫斯科,五十多篇关于中国的随笔、剧本《怒吼吧,中国!》便是他这次中国行的成果。因为工作的缘故,奥丽嘉母女比他晚一段时间才回国。
特列季亚科夫依据在北京时的见闻,于1924年3月20日完成诗作《怒吼吧,中国!》。这首长诗由14首短诗构成,刊登在《列夫》杂志第五号,获得相当瞩目。他在这首诗的“前言”中说明“北京街角叫卖人的声音”构成这首诗的主要骨干。他选择了徘徊在北京街头的磨刀贩、车夫、水夫、粪夫、果摊小贩、剃头匠等人为诗的主人翁,借由描写这些人发出的各式声音,反映民众生活之一斑。诗中与中国人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红发恶魔”“白皮肤”“大使馆”等西方意象。特列季亚科夫的描绘,让北京市井小民承受的痛苦和对西方帝国主义者的恨意表露无遗。韦素园在特列季亚科夫家里看到的“从俄国新寄来的”的杂志正是《列夫》,上面刊载着总名“怒号吧,支那!”的诗歌。
韦素园拜访特列季亚科夫,他开始不在家,在等他回家的时候,韦素园与他的女儿闲聊,他的女儿把发表她父亲诗歌《怒号吧,支那!》的杂志拿给韦素园看。《怒号吧,支那!》,现在通译为《怒吼吧,中国!》。韦素园应该是第一个听到特列季亚科夫“怒吼”的中国人。唐小兵在《〈怒吼吧!中国〉的回响》中说:“早在一九二四年,苏联诗人特列季亚科夫(SergeiTretiakov)来到北京大学教授俄文;不久,受到古都北平的感染,特列季亚科夫创作了一首题为《怒吼吧,中国!》的带有未来派色彩的诗歌。……在中国,最初是特列季亚科夫的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九二九年四月,创造社成员陶晶孙在《乐群》月刊上翻译了《怒吼吧,中国!》这首诗,使用的是英文标题Roar Chinese。”经查,陶晶孙翻译的并不是特列季亚科夫的诗,而是特氏同名剧本的“备忘”。在中国,最初是特列季亚科夫的诗《怒吼吧,中国!》引起了韦素园的注意。
维什尼亚科娃-阿基莫娃在《中国大革命见闻(1925—1927)——苏联驻华顾问团译员的回忆》(王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9-30页)中这样描述特列季亚科夫:
可惜,我们在北京没有遇见谢尔盖·米哈依洛维奇·特列季亚科夫,他刚刚回苏联,但大使馆的人仍惦记着他,常谈起他。这是苏联文学的一位杰出代表,记者,作家,剧作家兼诗人,是马雅可夫斯基、梅耶霍利德的朋友。
特列季亚科夫在北京大学讲授苏联文学,同时兼任《真理报》记者。他写的《北京书简》有力地揭露了外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的罪行。
二十年代末,莫斯科的梅耶霍利德剧院上演特列季亚科夫的话剧《怒吼吧,中国!》,大获成功。此剧以四川万县发生的一件实事为基础。剧情大意是,一个英国人在万县偶然暴亡,结果三名中国渔人竟含冤被无辜处死。特列季亚科夫亲自参与该剧的演出,为这个剧补充了许多生活细节,甚至做一些特殊动作和用特殊的语调念台词,给演员作示范。
特列季亚科夫快活,机警,是大使馆里的灵魂。他走了以后,大家还常常忆起他编的笑料和他说的一些恰到好处的词句,唱着他改编的中国味的时兴歌曲《冬尼娅》,歌词开头是:
冬尼娅,哎哎哎,
俄国府,走进来。
他几乎为大使馆的每一个工作人员都编了一段特别的歌词。每当唱这个歌的时候,我们大家就笑得前仰后合。
更有趣的是特列季亚科夫几乎给大使馆内的所有建筑都起了别名。年事已高的大使馆参赞米哈依尔·雅科夫列维奇·佩尔加缅特教授的住宅称作“培尔加姆废城”,商务代表克雷什科的住房恰好面对旧使馆教堂,取名为“克雷什科家的尼古拉教堂”,而学汉学的学生和一些青年人住的小院叫做“黄房”,这显然不仅仅指房子的颜色。
维什尼亚科娃-阿基莫娃是1925年6月25日“登程赴中国”,特列季亚科夫恰恰是这个月返回苏联。1925年6月5日、6日《北京大学日报》连载吕树霖撰写的《俄文系师友聚餐会纪事》,文末落款“一四,五,三一,夜雷声隆隆时”。吕树霖写道:
五月三十一日(星期日)俄文系同学因本系教授铁列基亚考夫先生因事将于本学年结束后返国,爰于是日假座后门外什刹海会贤堂东小阁内欢送,并邀请本校俄法文系教授伊万诺夫先生及其夫人,铁列基亚考夫夫人及其女公子莅临。是日除伊夫人因事已返莫斯科外,师友等约于十二时先后到会。……餐时有铁先生庄谐并作之谈话,同学等,伊铁二先生及铁夫人之热烈的演说及祝辞,至五时余,始尽欢而散。兹将是日较重要之演说辞略记如下:
同学方面发言者甚多,大意皆谓……今日北大俄文系师友相聚一堂,同学等无比欢欣。惟于此极乐之时,复抱有怅然及歉然之感,所谓怅然者,即铁先生之返国已定,同学等莫能挽留,此后同学等暂时失一良师;所谓歉然者,即同学等因现在中国社会上之种种影响,平时用功太少,对于教授等所教授所指导之功课作业……
伊先生致答辞,大意略谓:俄文系诸君前途之工作甚多,但以个人意见,在今日中国之社会,中国觉悟的青年首要的工作,便是“到民间去”的运动。不过这种运动,在于要真正的去“干”,不是空口说白话所能做得到的。现在我介绍俄国现在所最盛行及已获得极大之功效的——“到民间去”的三种运动方法于诸君以资参考。
韦素园有没有参与送别特列季亚科夫,已经不得而知。李霁野回忆韦素园曾从他手里得到托洛茨基《文学与革命》:“那时候,北京大学有一个苏联诗人特列季亚科夫教俄文,他曾作过长诗《怒吼吧,中国!》。素园从他那里得到俄文原文本,并从他听说,这本书在苏联是作为大学文艺理论教本讲授的。当时素园和我并不明了苏联内部政治实际情况,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有问题,我们的文艺理论水平也很低,倒认为这本书值得介绍。”韦素园从特列季亚科夫手中获得《文学与革命》俄语版本,应该不会晚于1925年6月。但从《晚道上》看,韦素园与激进的特列季亚科夫之间有着很大的精神距离,他更亲近的反而是Polevoy。
五、翻译勃洛克长诗《十二个》的胡敩
维什尼亚科娃-阿基莫娃在就读于海参崴东方学院东方学系期间,于1925年6月到中国实习,参加苏联顾问团的工作。她先在国民一军张家口顾问团任见习翻译,1926年2月南下广州,3月起在鲍罗廷办公室编译资料,并任口头翻译。1926年底随第二批国民政府委员北上武汉,在汉口继任鲍罗廷办公室翻译,兼文书工作。大革命失败前夕,她随部分军事顾问离华回国。1965年,阿基莫娃出版了《革命中国两年,1925—1927》,是在中国任职期间的回忆。阿基莫娃在张家口的国民军第一军和南方国民革命军中,都见过胡敩,印象深刻。她在回忆录中的一段记述,是关于胡敩大革命时期非常重要的生平资料:
在张家口顾问团里有几位中国译员,主要是共产党员,我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大学生胡晓(译音)(俄文名叫巴威尔·胡佳可夫)。后来,我在南方国民革命军中遇到他。北伐时,他任孔节茨、奥利舍夫斯基和库马宁等顾问的译员。中国革命暂时失败后,胡晓去莫斯科,先后在东方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国际列宁学校和外国工人出版社工作,在该社负责编辑马克思列宁主义经典著作的中译本。
[《中国大革命见闻(1925—1927)——苏联驻华顾问团译员的回忆》,维什尼亚科娃-阿基莫娃著,王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胡晓(译音)明显是指胡敩(胡成才)。在南方国民革命军中,胡敩担任过三位苏联军事顾问的译员,是北伐战争的重要见证者。北伐时,孔节茨任第六军军长程潜的顾问,参加过粉碎孙传芳的南昌战役;奥利舍夫斯基(沃依尼奇)担任唐生智的顾问;库马宁担任李宗仁的顾问,在河南战役中任贺龙的顾问。库马宁是参加南昌起义的唯一一位苏联军事顾问,被俘一年后才获释回国。库马宁写有南昌起义回忆录,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胡敩在张家口顾问团里的情况,阿基莫娃仅仅是一笔带过,但却极其重要,为我们考证他在冯玉祥国民一军的行迹提供了一条线索。高兴亚在《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中提及俄文系同学在张家口国民一军的情况:
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与在河南的胡景翼部接受了苏联顾问团。但苏联准备的翻译一时还不能马上工作,而北大前一年级的俄文系同学又已毕业他去。于是,加拉罕(苏联大使)便通过伊文,得到北大的同意,把我班的同学几乎全部派往冯、胡两处为苏联顾问团做了几个月的义务翻译(不受薪,不受职),然后回校毕业。我同赵诚之、吴史铭被派到张家口冯玉祥方面。吴史铭同学后来随苏联工兵顾问谢尔盖在南口指导做工事时,因辛劳过度,且受“猩红热”传染,又未能及时治疗而牺牲了。
高兴亚与赵诚之、吴史铭被派到张家口冯玉祥国民一军,但“北大前一年级的俄文系同学又已毕业他去”,因此情况难以掌握。俄文系毕业学生极少,高兴亚回忆“北大俄文系总共只办了两个年级,毕业人数也仅十二个人(也许是十三个人),俄文系便从此告结束”。“惜乎俄文系毕业的学生太少,第一个年级只毕业了胡牧等3人;第二个年级只毕业了九人(包括我),其原因主要是当时学俄文的条件实在困难,以致有些同学不能坚持学习。”“胡牧”应为胡敩,他与任国桢便是“第一个年级”毕业生。作为北大俄文系学生中的佼佼者,胡敩与任国桢受到伊发尔(伊文)、特列季亚科夫的器重,较早进入了鲁迅的视野。
姜德明在《韦素园》一文里,记下了“一九七二年八月五日下午同曹老的一次谈话”,曹老即曹靖华。
曹老说:“当时和我们同学的还有一位是翻译勃洛克《十二个》的胡敩。这本书收在鲁迅编的‘未名丛刊里。此人长得很魁梧。我们回国时,他没有回来。多年来很多人都打听他,我估计很可能也是被整肃了。
“素园在俄文班好像是第二班,前一班有一位是任国桢,他翻译过一本《苏俄文艺论战》,也是由未名社出版的。鲁迅先生为它写了序言。(《寻书偶存》,姜德明著,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页)
《韦素园》一文是姜德明“翻检十几年前的旧笔记本”整理出来的,胡敩与任国桢系“前一班”(北大前一年级的俄文系)的毕业生。大革命失败后,胡敩与曹靖华都去了莫斯科,命运不同的是“我们回国时,他没有回来”。曹靖华对胡敩的一点印象特别重要:“此人长得很魁梧。”胡敩应该是张家口苏联顾问组副组长维·马·普里马科夫眼里“高大而机敏的何翻译”:
枪杀游行示威群众的时候,埃凡斯和阿连都在北京。3月18日一整天,不知道何翻译到哪里去了,夜晚他才回来。他参加了游行示威,由于与段祺瑞的卫队搏斗,又亲眼看到游行示威群众遭到迫害而非常激动。
顾问们坐在安乐椅上吸烟。高大而机敏的何翻译在房内走来走去,在愤怒中他忘记了英语,所以用英语加杂着汉语说个不停……
……
顾问们忧郁地坐在汽车里。何翻译沉默不语。最后,阿连自言自语地说:
“找李大钊去。”
李大钊是国民党在北方的左翼领袖。他是一个有名的教授,也是中国北方最有威望的人。
何翻译听到这句话,正合自己的想法,高兴地转过头来说:
“李大钊在城里。我知道他住在哪儿。”
李大钊在这里!既然他在北京,大概他正领导着这个运动。
把要去的地址告诉了司机。汽车载着顾问们顺着哈德门大街向前飞驰,最后停在一个小胡同里,他们慷慨地给了小费,打发汽车走了。他们穿越几条胡同,那里的人们贫困到了极点,甚至穿不上一件遮体的衣衫。顾问们来到一所差不多都一样丑陋的小房子跟前,走进一个空荡而又安静的大院。一个仆人迎过来,看到进来的是一些外国人大为吃惊,他以为他们走错了路。何翻译说出暗语,打着规定的手势,仆人才用纯正的英语说:
“同志们,跟我来。”
顾问们穿过一个小门,进入一间大屋子——这是李大钊生活和工作的密室。
李大钊从堆满书籍的写字台旁站起身来……
(《冯玉祥与国民军——一个志愿兵的札记》,普里马科夫著,曾宪权译,邹宁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73-175页)
在身材相当魁梧的维·马·普里马科夫眼里,“何翻译”都很“高大”,与曹靖华对胡敩的印象完全吻合。“三一八”惨案这天,普里马科夫与“何翻译”都在北京。“三一八”失败后,他们与其他苏联军事顾问会见了国民军京畿首脑李鸣钟,指出:“您有一个警备旅,您可以解除总统卫队的武装,剥夺总统的权力。”当李吞吞吐吐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并不愿介入此事时,苏联的军事顾问们觉得是撤换警卫司令的时候了。于是,他们前往国民党执行部,会见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李大钊、徐谦、李石曾等人,并由苏联顾问做出决定,在国民军撤出北京之前,“赶走段祺瑞,粉碎‘安福俱乐部。为此,必须劝导冯玉祥,要他召回李鸣钟,任命天津前线总指挥鹿钟麟为警备司令”。苏联顾问的计划很快被兑现了。在苏联顾问分别会见李鸣钟与李大钊、徐谦、李石曾等人时,“何翻译”作为现场的翻译,是整个事件的见证者。从普里马科夫的回忆看,“何翻译”与李大钊等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出入国民党执行部能“说出暗语,打着规定的手势”。
在普里马科夫的回忆录里,“高大而机敏的何翻译”是出现在他札记中较多的人物之一,是位置最为重要的翻译。1925年4月至1926年5月,普里马科夫担任冯玉祥的军事顾问,是国民军苏联军事顾问组的副组长。他在书中叙述了1925一1926年苏联军事专家在冯玉祥军队中工作的情况,用日记和记事的形式,对于冯玉祥的生活、工作、思想和治军方法,对国民军在整训、备战和直隶战争中的情况,以及李大钊等人在国民军中的革命宣传活动,做了生动、细致的叙述。
普里马科夫在1925年5月28日的札记中说:“通过我们的翻译(李大钊给我们派来的国民党员大学生),开始交谈起来。”此处加注:“为了工作,十二名参加了国民党的中国共产党人被派到张家口组。此外,现在任莫斯科大学汉语教研室主任的罗加乔夫,以及前不久去世的《中国书籍目录》的作者斯卡奇科夫和生动叙述当时中国的书籍《在起义的中国两年》的作者维什尼亚科娃,都曾作过翻译。”按照这个注释,被派到张家口充当翻译的大学生大约十二人,但维什尼亚科娃却回忆“在张家口顾问团里有几位中国译员”,已经知道准确姓名的有北京大学俄语系的胡敩、高兴亚、赵诚之、吴史铭和来自上海的蒋光慈。“高大而机敏的何翻译”也来自北京大学,却有姓无名,说明普里马科夫没有能够准确记住他的姓名,“何”与“胡”的发音有相似之处,“何翻译”极可能就是“胡翻译”,即胡敩。“在张家口顾问团里有几位中国译员,主要是共产党员”,而维什尼亚科娃-阿基莫娃“只记得其中的一个大学生胡晓(译音)(俄文名叫巴威尔·胡佳可夫)”。当时,从北京大学俄文系派到张家口国民军当翻译的大学生中,“参加了国民党的中国共产党人”极少,高兴亚在《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中说:
当时有的同学曾向伊文提出加入共产党的问题,伊文说:“入党不是参加学术团体,可以仅凭一时的兴趣,必须能严格遵守铁的纪律,要有做职业革命家的决心,百折不回,死生以之!不然,害了党也害了自己。”他劝学生们可先加入翠花胡同的国民党左翼,先受点儿党实际活动方面的训练,不要贸然加入共产党。因此,在北大时,我们这一班的同学没有一个加入共产党。后来听说,赵诚之加入了共产党,并在广西牺牲了。那已是毕业以后的事了。
普里马科夫1925年6月3日的札记,第一次出现“何翻译”:“何先生(我的翻译、大学生、国民党员)激动地翻译着哈宁同志的话。”根据《鲁迅全集》的注释,胡敩与同班同学任国桢1924年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与“何翻译”的党员身份相符。6月12日,“何翻译”与普里马科夫从张家口到了北京,普里马科夫在这一天的札记里描写了“中国大学生(我们的何翻译)的住所”:“桌子上的书籍当中,没有数学和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籍。然而,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书籍,以及当代诗人的诗集却很多。”这不正是胡敩翻译勃洛克长诗《十二个》的场景吗?
这天的札记里,普里马科夫指出:“我们的何翻译是上海一个商人的儿子,他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上海与胡敩的家乡浙江龙游县相隔三百多公里,胡敩的父亲就是一个商人,有可能到上海经过商,也有可能是普里马科夫的误记,但是父亲的商人身份是吻合的。在龙游县城,胡敩家的商铺与余绍宋、余绍勤(小秋)兄弟合股经营的滋福堂药店毗邻。1925年1月3日,余绍宋日记:“得小秋自上海来书,谓兰溪有电,告滋福堂药店被焚,斯真意外之事。……夜招……胡成才……便饭。”余绍宋1月8日日记:“胡成才问滋福被焚,以其居与滋福毗连深恐波及,特来探听,下午接劼老书,果被殃。”1925年1月,胡敩与在司法部供职的余绍宋交往比较密集。余绍宋收到来自上海的书信,得知滋福堂被焚。几天后胡敩也获悉滋福堂被焚,深恐殃及自家的商铺,就特来余绍宋处探听实情。五个月之后,这个“商人的儿子”,在余绍宋的日记里从此消失了,却出现在普里马科夫的札记和鲁迅的日记里。
从1925年6月前后,一直到1926年“三一八”事件发生,胡敩(何翻译)与冯玉祥国民一军的苏联顾问主要活动在北京和张家口。胡敩与鲁迅的交往记录,与他在北京的行迹也基本重叠。鲁迅1925年的日记对胡敩的记载:
6月20日:“得胡敩信。”
7月11日:“胡成才来并交任国桢信。”
7月15日:“午后胡成才来。”
7月19日:“胡成才来。”
7月21日:“晚胡成才来。”
8月9日:“寄胡成才信。”
10月3日:“下午胡成才来。”
10月7日:“晚胡成才来,赠以《说史》一本,《俄文艺论战》一本。”
1925年,鲁迅对北京大学俄文系实际负责人伊发尔的记载有两处,其中一处与胡敩同来:
7月16日:“伊法尔来访,胡成才同来,赠以《呐喊》一本。”
8月11日:“寄伊法尔信并小说十四本。”
伊发尔帮助校勘胡敩翻译的《十二个》的时间,应该在1925年7、8月间,最迟应在10月7日之前。
1926年5月初,在自身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鲁迅与韦素园校改胡敩译诗《十二个》。对于此时的鲁迅而言,胡敩可能已经“不知所往”了。胡敩大约在此前后,已经置身于南方国民革命军中,担任苏联顾问的翻译。值得一提的是,1926年9月18日,周作人写作《钢枪趣味》,发表于该月25日出版的《语丝》第98期,署名岂明,后收入《泽泻集》。周作人在胡敩所译的《十二个》里“嗅到了一点儿大革命的气味”。投身于大革命中的胡敩,与周作人似乎有着一种精神上的感应。而鲁迅的《这样的战士》,与《十二个》也有着同样的“钢枪趣味”。
与胡敩同时毕业于北京大学俄文系的任国桢,在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时,他正在参与支持奉系将领郭松龄倒戈反对张作霖的活动。1925年的鲁迅日记,曾多次提及任国桢。他翻译的《苏俄的文艺论战》,被鲁迅列为《未名丛刊》之二,由北新书局发行。此书很受鲁迅重视,不仅认真校订书稿,还帮助联系出版、发行等具体事宜,且为该书写了《前记》。
六、《普希金小说集》的最早汉译者赵诚之
1925年4月9日,鲁迅日记:“九日晴。上午寄赵自成信。寄赵其文信。寄刘策奇信。寄许广平信。寄任国桢信。下午寄郑振铎信并《西湖二集》六本。”鲁迅这一天共给六人寄信,其中赵自成、刘策奇、任国桢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都成了革命烈士。鲁迅寄给赵自成的信,曾经误寄给赵其文。赵自成就是《普希金小说集》的最早汉译者赵诚之。《鲁迅全集》收有寄给赵其文的信:
××兄:
那一种普通的“先生”的称呼,既然你觉得不合适,我就改作这样的写。多谢你将信寄还我,那是一个住在东斋的和你同姓的人问的,我匆忙中误为一人了。
你那一篇小说,大约本星期底或下星期初可以登出来。你说“青年的热情大部分还在”,这使我高兴。但我们已经通信了好几回了,我敢赠送你一句真实的话,你的善于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使自己不能高飞远走。我的百无所成,就是受了这癖气的害,《语丝》上《过客》中说:“这于你没有什么好处”,那“这”字就是指“感激”。我希望你向前进取,不要记着这些小事情。
鲁迅四月八日夜
此信称呼被收信人略去,编入《感激是于自己有害的》一文,发表于1939年10月19日成都《华西日报·华西副刊》。赵其文(1903—1980),四川江北人,时任创造社北平分社出版部经理。《鲁迅全集》对“那是一个住在东斋的和你同姓的人问的”进行了注释:“指赵自成,广西灵川人,曾在北京大学俄文系肄业。”鲁迅寄给赵自成的信已佚,《鲁迅全集》对赵自成的注释也比较模糊。1924年11月20日《北京大学日刊》刊载《俄文系四年级启事》:“本班已选定赵自成君为出席学生会代表,特此公布。”1923年,广西桂林道旅京学会发行的《新漓潮》创刊号要目,列有署名“赵自成”的两篇文章,一是《科学方法的介绍》,二是短篇小说《停课的前一天》,但在正文里,《科学方法的介绍》的作者署名却是“赵诚之”。由此判定,“赵诚之”是赵自成的笔名。
1924年12月,上海亚东书局出版了赵诚之翻译的《普希金小说集》,内收《一个驿站的站长》《假农女》(即《村姑小姐》)《射击》《风雪》《郭留兴罗村的历史》(即《戈琉辛诺村源流考》)《奚勒得·沙里》(即《基尔·沙里》)《棺材匠》《情盗》(即《杜布罗夫斯基》)《铲形的王后纸牌》(即《黑桃皇后》)等九篇中短篇小说,书后还附有原作者写的《别尔金小说集跋》。赵诚之为《普希金小说集》撰写一则附记:
这九篇小说是普希金托名别尔金发表的。他把它们收集起来,刊一专集,名为《别尔金小说集》。——自己在集后作了一篇《别尔金小说集跋》,描写别尔金的人品。他所以要托假名发表的缘故,是因为当时文网深严,想避开当时人的批评。
一九二四,九,五。译者附志
赵诚之翻译的《普希金小说集》,有全部《别尔金小说》(五篇)与跋,是普希金《别尔金小说集》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赵诚之的译文以明快生动准确受到学界和读者的欢迎,从这时起普希金的作品就陆续不断地被介绍进来。《普希金小说集》书前附有赵诚之撰写的《普希金传略》,落款为“一九二四,六,三〇,于北京”。
根据汪孟邹的回忆,胡适介绍到亚东书局来的作家和学者有陆志韦、朱自清、陶孟和、孟寿椿、刘半农、钱玄同、赵诚之、张慰慈、刘文典、李秉之、吴虞、陆侃如、俞平伯、康白情、徐志摩、孙楷第、顾颉刚等。(汪孟邹口述、汪原放笔录:《亚东图书馆简史》《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页)据此分析,赵诚之翻译的《普希金小说集》,应为胡适推荐出版的。
由于赵诚之与鲁迅的往来书信已佚,我们无法知道他们的具体交往情况。但普希金是他们都喜爱的俄国作家。1907年,鲁迅先生即用令飞的笔名写了《摩罗诗力说》(发表在1908年的《河南》月刊上),其中介绍了普式庚(即普希金)的生平和作品,并指出:“俄自有普式庚,文界始独立,故文史家芘宾谓真正之俄国文章,实与斯人偕起也”。
1925年,赵诚之还在《晨报副刊》上一连翻译了高尔基的五个短篇小说:《最后的胜利》《谁没有孩子呢?》《二渔夫》《人生》《一个矿工》。
普希金、高尔基,早已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字了,但作为最早的汉译者之一赵诚之,学界对其一直语焉不详,其简介甚至简化到“早期俄语文学译者”。对赵诚之的情况,俄语系同学高兴亚在《五四前后的北京大学俄语系》中略有提及,他与赵诚之、吴史铭被派到张家口冯玉祥国民一军,担任苏联顾问的翻译。吴史铭因病牺牲,高兴亚“后来听说,赵诚之加入了共产党,并在广西牺牲了。那已是毕业以后的事了”。赵诚之牺牲于何时,高兴亚可能也并不清楚。
第十章
《民报副刊》及埃顿白格散文诗《一幕》
1925年7月,鲁迅推荐韦素园担任《民报副刊》编辑,副刊于8月5日正式创刊,8月19日与主报《民报》一起停刊,共出版15期。除了李霁野有一篇回忆文章外,《民报副刊》至今无人专门研究过,成了现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个死角,鲁迅研究中的一个死角。这份报纸虽然只存活了半个月,但放置在1925年的历史语境里看,却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以这份短命的报纸副刊为平台,鲁迅与韦素园都扮演了“精神界之战士”的角色。特别是韦素园发表在《民报副刊》上的译作——埃顿白格散文诗《一幕》,与《这样的战士》存在着互文关系。
一、《民报》及《民报副刊》创办的背景
1925年6月12日,冯玉祥国民军在北京东单创办《民报》,8月底,主编陈友仁因《民报》载文攻击张作霖而被逮捕,并被解送到天津监狱,该报被迫停刊,仅存续两个多月时间。陈友仁是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主要制订者之一,曾任孙中山的外事顾问和秘书,参与孙中山同苏俄特使越飞的会谈,与李大钊交往甚密。1924年11月,陈友仁随孙中山北上,1925年代其起草《致苏俄遗书》。从陈友仁身上,不难看出《民报》的政治色彩。对于《民报》的创办背景,冯玉祥在《我的生活》中交代得比较清楚:
自首都革命而后,强顽的直系军阀势力被摧毁,同时南方的革命浪潮一天天汹涌澎湃起来了。全国——尤其觉醒了的中下层社会,无形在久压之下慢慢抬起头来。一时民众运动空前的活跃,全国民气空前的高涨。到这年——民国十四年,划时代的五卅惨案终于在上海爆发了。这回帝国主义者赤裸裸地显露了他们凶恶狰狞的面目,把我国的工人学生群众残酷地加以屠杀。这暴行,引起了全国民众不可遏制的愤怒,促使全国民众一致的觉醒,工人学生罢工罢课,各业商人也一律实行罢市,举行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全国各地到处普遍地激起了反帝的高潮。我对这次事件的反应,曾有一通电致全世界基督教徒,吁请他们主持正义,予中国民众以援助。因为我知道大多数教会里纯正的英美朋友都是同情我们的。一面在张家口召开反帝示威的民众大会,以与全国的反帝运动相应和。……帝国主义者因此对于张家口的活动十分注意,对我尤极仇视,竭力造作种种谣言,挑拨离间,企图予我们以打击。为要使社会不至受愚,并宣传革命的理论,我特敦请陈友仁先生在北京办了一个《民报》,中英文都有,主张与态度,完全以中山先生的遗教为依据,以达成反帝的任务。此举即是当时与国民党相结合的一个步骤。(冯玉祥著《我的生活》,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354-355页)
《民报》创办的目的是“使社会不至受愚,并宣传革命的理论”,堪称国民军的重要喉舌,特别对五卅惨案给予了有力声援,其中对冯玉祥的言行记叙很多。冯玉祥通令全军统一佩戴黑纱臂章,下半旗悼念死难者。他在声援五卅惨案的学生大会上说:“上海流血惨案是全国之事,是四万万同胞之事,非学生一人一家之事。”(《民报》1925年6月12日)冯玉祥谴责惨案是“千古未闻,人类没有的事”。(《民报》1925年6月12日)冯玉祥主张对帝国主义宣战,他誓与国民军“抱必死之心,无苟生之意,等是一死,不如一战而死,誓流二十万人之血以救被压迫人民之生”。(《民报》1925年6月30日)。由此可见,反帝是《民报》的主要宗旨。1925年8月4日《晨报》刊载《民报十二大特色》,“主张正大”是其第一大特色:“本报本国民救国之精神,主张打倒帝国主义,铲除黑暗势力……”“名宿撰著”,也是《民报》的一大特色:
本报现已特约国内名宿如吴稚晖、徐季龙、李石曾、易寅村、汪精卫、顾孟余、戴季陶、褚民谊、周鲠生、王世杰、李书华、李麟玉、陈孟钊、戴毅夫,诸先生等,担任撰著,而每日必有言论与诸君相见于本报也。
从《民报》特约撰稿的“名宿”来看,不难看出该报的政治背景,“主张打倒帝国主义”是该报最核心的宣传内容。而鲁迅笔下的“战士”,正是对帝国主义宣战的战士,是民族意识觉醒的战士。鲁迅提出非洲土人的“蒙昧”,决不是在种族歧视意义上指责“蒙昧”,而是对手持帝国主义侵略者发放的近代化武器,为统治者效劳的帮凶予以否定。作为一个亚洲的后发现代性国家,我们对帝国主义的殖民与掠夺一点也不陌生,因为在过去一百多年里,我们也差一点沦为殖民地。事实上,在19世纪末列强将世界瓜分完毕之时,有一块地方比亚洲悲惨得多,那就是非洲。1900年,欧洲人占领的非洲面积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从欧洲人在非洲登陆伊始,土著人反抗欧洲人的斗争就绵延不断。在19世纪末期的殖民地迅速扩张期,反抗程度尤为激烈。不过到了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时,非洲大陆上的反抗基本上平息。非洲各国的独立,几乎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只有了解了这个背景,我们才能理解鲁迅笔下的非洲土人形象,他赞美理想中的战士“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在绿营兵那里,情况也完全相同。清朝除了有满族编制的八旗兵外,还有从汉族召集编制的军队,后者被称作绿营兵(军旗为绿色)。当然,他们的士气并不高。倦怠的绿营兵,即使装备有盒子炮,也还是异民族统治下的“奴隶”群体。这群人当然不是社会变革的“战士”。鲁迅对只是在杀人武器上近代化却又没有“自觉”的群体予以否定。对于没有反抗侵略者气概的人来说,不论武器多么近代,都是没有意义的。
正是在“主张打倒帝国主义”的热潮中,在国共两党大力推进“国民革命”之际,鲁迅写下了《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只有在反帝的大背景下,我们才能理解鲁迅这几句诗的意义。1925年6月16日,鲁迅在《民众文艺周刊》第24号发表杂文《忽然想到(十)》,这是鲁迅第一次对五卅运动表态的文章。五卅惨案发生后,《京报》总编辑邵飘萍在报上发表文章,一方面抗议英帝国主义者的反动暴行,一方面却针对帝国主义的舆论为爱国学生“辩诬”,说爱国学生并非“赤化”的“暴徒”,要求其他帝国主义国家主持“公道”。鲁迅对邵飘萍这种错误态度进行了批评。鲁迅问道:“我不了解为什么中国人如果真使中国赤化,真在中国暴动,就得听英捕来处死刑?”并说:“俄国确已赤化多年了,也没有得到别国开枪的惩罚。而独有中国人,则市民被杀之后,还要皇皇然辩诬,张着含冤的眼睛,向世界搜求公道。”“其实,这原由是很容易了然的,就因为我们并非暴徒,并未赤化的缘故。”鲁迅并指出:“倘有敌人,我们早该抽刃而起,要求‘以血偿血了。”鲁迅的主张,是中国人民要与帝国主义反动派血战到底。这是对考察鲁迅思想发展很有意义的一篇文章,清晰地表明了鲁迅对苏俄革命的明确赞扬的态度,而且反映鲁迅对中国革命道路和前途的思考有了更新的认识。这篇文章还批评了“民气论”,强调“增长国民的实力”,反映鲁迅思想从“思想革命”到“国民革命”的发展。1925年6月23日,鲁迅在《民众文艺周刊》第25号发表杂文《忽然想到(十一)》,提醒五卅运动中的广大爱国者,不要忽视本国“同胞”中有人配合帝国主义者实行破坏的反动行为:“我敢于说,中国人中,仇视那真诚的青年的眼光,有的比英国或日本人还凶险。”鲁迅意在告诫爱国者在反帝斗争的时候,要认清国内斗争的复杂性。《这样的战士》开头表明,鲁迅既是思想革命的呐喊者,也是国民革命的“同路人”。
《民报》创刊的背景,也正是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的时代背景。1925年,国民党在北京先后创办了三份报纸,分别是《民国日报》《民报》《国民新报》,报名极易混淆。邵元冲是鲁迅的绍兴同乡,当时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孙中山北上入京发起国民会议,邵元冲是孙中山行营机要主任秘书。1925年2月,国民党政治委员会决定组织出版《民国日报》,邵为编辑主任(即社长),孙中山的随从秘书黄昌谷为经理,编辑人员为罗敦伟(北大学生,中央通讯社记者)、邹明初(时任中国大学教授)、毛壮侯(国民党中宣部驻京宣传干事、特别党部秘书、北方行动委员会军事联络员)以及邵飘萍从《京报》社派来的一名印刷主任吴某。1925年2月17日,邵元冲在日记中写道:“午前至帅府园商报纸之进行,因日报与晚报难以速决,宜再讨论而散”;“晚在忠信堂宴《现代评论》及报界诸君”。鲁迅该天日记记载:“邵元冲、黄昌谷邀饮,晚一赴即归”。“忠信堂”即顺治门外一家饭庄,邵元冲、黄昌谷邀集北京报界、舆论界于此讨论办报事,鲁迅为所邀来客之一。3月1日鲁迅日记:“上午毛壮侯来,不见,留邵元冲信而去。有麟来。下午往民国日报馆交寄邵元冲信并文稿”。3月5日,《民国日报》创刊,3月17日被勒令停版,邹明初等三名编辑因刊文攻击执政当局被逮捕,邹被释放后,与鲁迅有所来往。短命的《民国日报》仅存续13日,却刊发了鲁迅的《长明灯》,即鲁迅送给邵元冲的文稿。鲁迅日记记载,《长明灯》完成于1925年2月28日,在3月5日至8日的《民国日报》副刊连载发表。
据高长虹回忆,鲁迅不但为北京《民国日报》撰稿,还是文艺副刊的编辑:“民报出版《文艺副刊》,请了鲁迅编辑。每星期只有三天,篇幅也很小。”当《长明灯》在该报发表时,高看到后表示“是一篇印象颇深刻的文字”。无论高长虹的回忆是否可靠,孙中山北上作为《长明灯》诞生较为直接的触媒则是可以确认的。换言之,始终为鲁迅所关注和敬仰的革命家孙中山北上后的活动与遭遇,很可能触动了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处于苦闷彷徨中的鲁迅,为他重新整理思想提供了契机和参照。鲁迅在《民国日报》上发表富有象征意味的小说《长明灯》,即使未必是直接出于对孙中山的革命理念与行动的配合,该小说中也多少潜藏或折射了孙中山及革命的影子,同时内含了鲁迅的复杂情绪与思考。
对于孙中山之于《长明灯》的触媒作用及其身影在小说中的折射,时为北京大学学生的刘弄潮即已有所认识。据他回忆,1925年3月27日在沙滩红楼,李大钊问他是否看过鲁迅新近发表的小说《长明灯》,有何感想。刘回答:“看是看过了,但是没有什么深刻的了解。不过小说里有一句话‘看了赛会又发狂,我看了后感到,这次孙中山北上,各大学的学生都活跃起来了,鲁迅先生本来就是个满腔热情文豪,大概感觉特别兴奋吧。”对此回答,李大钊“点了点头”表示认同。读到这篇象征意味浓厚的小说因而将孙中山与小说联系起来的阅读现象,可能代表了当时部分进步青年读者的共同感受或印象。小说中的疯子,其实是英勇反抗、勇于革新的战士,与《这样的战士》,有着内在的精神联系。
二、高长虹叙述中的“《民副》事件”
在反帝爱国运动席卷全国的时候,在国民革命浪潮一天天汹涌澎湃起来的大背景下,鲁迅推荐韦素园做了《民报副刊》的编辑。鲁迅在1925年7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夜霁野、静农来,属作一信致徐旭生,托其介绍韦素园于《民报》。”李霁野在《民报副刊及其他》(《新港》1956年第4期)中回忆道:
一九二五年七月,我们听说要出版一种《民报》,并且也有副刊,正在物色一个编辑人。我们想素园若去作这个工作,可能会得到鲁迅先生的支持,因此就去问先生的意见。我们说,我们并不清楚这个报纸的政治背景,也只听说有出副刊的拟议,不知他是否赞成进行。他说得很简单明确:报纸没有一家没有背景,我们可以不问,因为我们自己绝办不了报纸,只能利用它的版面,发表我们的意见和思想。不受到限制、干涉,就可以办下去;没有自由,再放弃这块园地。总之,应当利用一切机会,打破包围着我们的黑暗和沉默。我们托他写介绍信,他毫不迟疑的答应了。
韦素园出任《民报副刊》编辑,在李霁野的回忆中似乎比较简单,但在高长虹的叙述里却成了“事件”。1926年10月28日,高长虹在撰写《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时,叙述“《民副》事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现在我再一说《民副》事件,此关系较大,也是我视为最痛心的事。内情鲁迅知道,素园知道,不足为外人道。是我当时看见静农态度不好,然我不愿意说出。静农去后,鲁迅也说出同样怀疑,我于是也说出。鲁迅托我次日到徐旭生处打听一下。我次日没有打听去,却又到了鲁迅家里。鲁迅又提起此事,又托我去打听。我再次日去打听时,则诚如我等所怀疑者。鲁迅当下同我商量,说要给徐旭生去信说明真相。我说:“为思想计,则多一刊物总比少一刊物好,为刊物计则素园编辑总比孙伏园好,其他都可牺牲。”鲁迅说:“只是态度太不好——但那样又近于破坏了!”于是鲁迅没有写信,而《民副》产生。这些本来与我无关,无须多管闲事。但不料此后我再见徐旭生时,则看我为贼人矣!此真令我叹中国民族之心死也!不料不久以后则鲁迅亦以我为太好管闲事矣!此真令我叹中国民族之心死矣!
当《民副》定议出版前,素园来找我要稿,此素园之无伏园编辑臭架子也!素园又谓听鲁彦说,衣萍对鲁迅说他们用手段,事出误会,不知果否传闻之误,然我当时则以为素园之不坦白也,故未致一辞。又素园要我做稿,态度大似,“鲁迅做稿,周作人做稿,某某人做稿,所以你也可以做稿,”这又是使我很不满意的。我以为既是来要我做稿,则只说要我做稿好了。然而萍水相逢,我留他吃饭,我对于朋友,也并不怠慢!而且我也做稿,虽然他们把自己的稿子放在前面,拿我的稿子掉尾巴,然而我终还做稿,为所谓“联合战线”也!
鲁迅1925年7月13日日记:“晚长虹来,赠以《呐喊》一本”;7月14日日记:“长虹来”。由此可见,李霁野、台静农请鲁迅写介绍信的那天晚上,高长虹确实在场,第二天也确实到了鲁迅那里。按高长虹的说法,他“再次日”即7月15日到了徐旭生那里,打听的结果是“诚如我等所怀疑者”。高长虹和鲁迅“怀疑”什么呢?荆有麟的一段话留下了一点线索:
民国十三年,中山先生北上后,给青年界以很大的刺激,但缺乏的,是理论的指导,同真确的消息报导,于是国民党当局,决定在北京办一《国民新报》,已故中委邵元冲曾面请先生代写文章,此事被未名社几位朋友晓得:决定活动《国民新报》副刊,于是由某君出面,要求先生写介绍信,同时又找正在办《猛进》的北大教授徐旭生先生亦写介绍信。可是,某君的话,是两样讲法,他对徐旭生先生说:是鲁迅先生要求徐旭生介绍韦素园去编副刊,而对鲁迅先生则说:是国民党方面要求先生介绍一位副刊编辑去。总之:两方面都写了介绍信去,事情算是成功了,便由素园出面去编辑,鲁迅先生还代他各方面拉稿,后来不知道怎样一弄,鲁迅先生知道了某君两样话语,竟非常之生气。说:
“你看,他竟到我这里玩手段来了。”
俟后,便再不与某君讲话了。直到他死时为止。
荆有麟回忆中的中委邵元冲,创办的是《民国日报》,既不是《民报》,也不是《国民新报》。鲁迅托徐旭生介绍韦素园当副刊编辑的是《民报》。荆有麟的回忆,虽然错误较多,但他提到某君的“两样讲法”,却有一定的参考价值。这个“某君”指的是张目寒。李霁野、台静农是听张目寒说要出版《民报副刊》,然后去找鲁迅写推荐信。1990年,李霁野夫人刘文贞代李霁野执笔,在回复“潘先生”的信中,对此进行了补充说明:
鲁迅推荐韦素园去任副刊编辑,因目寒听徐旭生说的,目寒告诉静农和霁野,他们才去找鲁迅先生写信。高等造谣说报馆并无办副刊之意,因为鲁迅写信才决定请素园去编副刊;鲁迅听后很生气,责问目寒,目寒又将此事告诉了静农和霁野,他们去请徐先生写了一封信,说明真相,所以鲁迅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也就大力支持副刊了。(《李霁野文集》第9卷,第626页)
与徐旭生接触的是张目寒,鲁迅怀疑他有“两样讲法”,“他对徐旭生先生说:是鲁迅先生要求徐旭生介绍韦素园去编副刊,而对鲁迅先生则说:是国民党方面要求先生介绍一位副刊编辑去。”结合荆有麟的回忆看,鲁迅托高长虹到“徐旭生处打听一下”,是想搞清楚张目寒的哪一种“讲法”是真实的。
张目寒虽然不是未名社成员,但研究未名社,研究鲁迅与韦素园,他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台湾国史馆现藏《民国人物传记史料汇编》第7辑录有《张目寒先生事略》:“先生讳目寒,字雪庵,安徽霍邱县人。”“民国十年负笈故都朝阳大学,专攻法律,十四年卒业;时革命思潮澎湃,先生服膺三民主义,加入中国国民党,于役革命行列。”“十五年九月受任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三军秘书,十七年奉调北路宣抚使驻汉办事处处长,越年迁第三集团军前敌指挥部参议,未几,转任河北省政府参议,二十一年调任中国国民党中央民运会特种委员。二十五年入监察院。”张目寒在监察院工作时间最长,1955年12月出任秘书长,1961年转任台湾省合会公司常务监察人。1925年张目寒毕业于朝阳大学,之前在世界语学校兼修世界语,因此成了鲁迅的学生。从“事略”看,张目寒当在1925年前后加入了国民党。
1926年12月8日,鲁迅在写给韦素园的信中说:“我对于你们几位,毫无什么意见;只有对于目寒是不满的,因为他有时确是‘无中生有的造谣,但他不在京了,不成问题。至于长虹,则我看了他近出的《狂飙》,才深知道他很卑劣,不但挑拨,而且于我的话也都改头换面,不像一个男子所为。”由此可见,鲁迅对张目寒与高长虹的观感都不好,在“《民副》事件”中可见一斑。
“《民副》事件”中的徐旭生,即徐炳昶,北京大学哲学教授,当时与北京大学另一位教授李玄伯创办《猛进》杂志,曾刊载攻击段祺瑞政府的杂感,讽刺章士钊、陈西滢、杨荫榆的短章,几乎与鲁迅相同。当年鲁迅对《猛进》的评论,集中收入《华盖集》中的《通讯》一文(1925年3月20日、4月3日的《猛进》第3、5期),是鲁迅与徐旭生的通信。《通讯》之一写于1925年3月12日,鲁迅写道:“旭生先生:前天收到《猛进》第一期,我想是先生寄来的,或者是玄伯先生寄来的。无论是谁寄的,总之:我谢谢。”鲁迅信中还说:“我想,现在的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除此没有别的法。而且还是准备‘思想革命的战士,和目下的社会无关。待到战士养成了,于是再决胜负。我这种迂远而且渺茫的意见,自己也觉得是可叹的,但我希望于《猛进》的,也终于还是‘思想革命。”鲁迅对《猛进》的寄望和看法是“也终于还是‘思想革命”,以及致力于“发露各样的劣点,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来”等等,由此可以看出鲁迅当时的思想倾向,他致力于培养“思想革命”的战士。
三、《民报副刊》广告与陈西滢、
高长虹对鲁迅的挖苦
与《猛进》一样,《民报副刊》的办刊宗旨,也是要培养“思想革命”的战士。1925年8月4日的《晨报》上刊登了《〈民报〉十二大特色》,为《民报副刊》的出版进行宣传,“增加副刊”为《民报》第六大特色:
现本报自八月五日起增加副刊一张,专登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玄伯诸先生随时为副刊撰著,实学术界大好消息也。
韦素园列举的“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李玄伯是最年轻的一位。他是国民党元老之一李石曾的侄子。1924年在国民党一大上,李石曾被选为中央监察委员。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末代皇帝溥仪出宫后,李石曾出任故宫财产清理保管委员会主席,在1925年的北京是一位实权人物。
1925年8月7日、14日出版的第16期、17期《莽原》周刊刊出广告:
韦素园先生编辑的《民报副刊》出版。逐日随民报发行,专登载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玄伯诸先生长期撰稿。
1925年8月21日出版的第18期《莽原》周刊刊出广告:
《民报副刊》现已出版,专登载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玄伯诸先生长期撰稿。
这是《莽原》最后一次刊出《民报副刊》广告,此时《民报副刊》已经停刊了。不过,这“思想界之权威者”便成了鲁迅的论敌以后攻击鲁迅的口实。
时任北大教授陈源(西滢),在与鲁迅的笔战中忍无可忍,1926年1月28日给徐志摩写了一封言辞十分尖锐的信,这封信被徐志摩发表在1926年1月30日的《晨报副刊》。陈源在这封信中对“思想界之权威者”进行了多次挖苦:
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捏造些事实。他是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轻易得罪不得的……
好了,不举例了。不过你要知道,就是这位鲁迅先生,他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领”……
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为“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箭”是卑劣的行为……
志摩,你看,这才是中国“青年叛徒的领袖”,中国的青年叛徒也可想而知了。这才是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中国的思想界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才是中国的“土匪”……我不得不也来庆祝中国的土匪!
陈源讥讽鲁迅被封为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首领”,1925年9月4日《莽原》周刊第20期载有霉江(韦丛芜)致鲁迅的信,其中有“青年叛徒领导者”的话,陈源在《致志摩》里,说鲁迅不配做“青年叛徒的首领”。
1926年2月1日,鲁迅立即写了《不是信》(1926年2月8日《语丝》周刊第65期),对陈源进行了全面的反驳,其中包括对“思想界的权威者”剖白:
“不是有一次一个报馆访员称我们为‘文士吗?鲁迅先生为了那名字几乎笑掉了牙。可是后来某报天天鼓吹他是‘思想界的权威者他倒又不笑了。
“他没有一篇文章里不放几枝冷箭,但是他自己常常的说人‘放冷箭,并且说‘放冷箭是卑劣的行为。
“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如上面举出来的几个例,但是他自己又常常的骂人‘散布流言‘捏造事实,并且承认那样是‘下流。
“他常常的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
这是根据了三条例和一个赵子昂故事的结论。其实是称别个为“文士”我也笑,称我为“思想界的权威者”我也笑,但牙却并非“笑掉”,据说是“打掉”的,这较可以使他们快意些。至于“思想界的权威者”等等,我连夜梦里也没有想做过,无奈我和“鼓吹”的人不相识,无从劝止他,不像唱双簧的朋友,可以彼此心照;况且自然会有“文士”来骂倒,更无须自己费力。我也不想借这些头衔去发财发福,有了它于实利上是并无什么好处的。我也曾反对过将自己的小说采入教科书,怕的是教错了青年,记得曾在报上发表……
1926年2月17日,鲁迅写作《无花的蔷薇》(1926年3月8日《语丝》周刊第69期),再次对陈源进行反驳:“该教授——恕我打一句‘官话——说过,我笑别人称他们为‘文士,而不笑‘某报天天鼓吹我是‘思想界的权威者。”
《民报副刊》广告语“思想界之权威者”,也是造成鲁迅与高长虹情感裂痕和心灵阻隔的开始。1926年10月28日,高长虹在撰写《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时,称看了“思想界权威者”广告后“直觉瘟臭”,比之陈西滢更让鲁迅难以接受:
于是“思想界权威者”的大广告便在民报上登出来了。我看了真觉瘟臭,痛惋而且呕吐。试问,中国所需要的正是自由思想的发展,岂明也这样说,鲁迅也不是不这样说,然则要权威者何用?为鲁迅计,则拥此空名,无裨实际,反增自己的怠慢,引他人的反感,利害又如何者?反对者说:青年是奴仆!自“训练”见于文字,于是思想界说:青年是奴仆!自此“权威”见于文字,于是青年自己来宣告说:我们是奴仆!我真不能不叹中国民族的心死了!
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父乃祖们的因袭思想,在新的时代是最大的阻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岂明也大抵在四十上下,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思想,则个人只是个人的思想,用之于反抗,则都有余,用之于压迫,则都不足!如大家都不拿人当人,则一批倒下,一批起来;一批起来,一批也仍然要倒下,猴子耍把戏,没有了局。所以有当年的康梁,也有今日的康梁;有当年的章太炎,也有今日的章太炎;有当年的胡适,也有今日的胡适;有当年的章士钊,也有今日的章士钊。所谓周氏兄弟者,今日如何,当有以善自处了!
说话太多,再来叙事。我又见了鲁迅,他问及《民副》投稿事。我说了我的不满意。他很奇怪地问:“为什么?”我便说了那个“某人……所以你……”的公式。鲁迅默然,停了一歇,他又说道,“有人——,就说权威者一语,在外国其实是很平常的!”要是当年的鲁迅,我不等他说,就提出问题来了。即不然,要是当年的鲁迅,我这时便要说,“外国也不尽然,再则外国也不足为例”了。但是,我那时也默然了!直到实际的反抗者从哭声中被迫出校后,我当晚到鲁迅家略谈片刻后,鲁迅遂戴其纸糊的权威者的假冠入于心身交病之状况矣!此后,我们便没有能谈坦白的话。
1927年12月4日,鲁迅写作《吊与贺》(1927年12月31日《语丝》第4卷第3期),对高长虹、常燕生的《狂飙》进行了挖苦:
挽狂飙燕生不料我刚作了《读狂飙》一文之后,《狂飙》疾终于上海正寝的讣闻随着就送到了。本来《狂飙》的不会长命百岁,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但它夭折的这样快,却确乎“出人意表之外”。尤其是当这与“思想界的权威者”正在宣战的时候,而突然得到如此的结果,多心的人也许会猜疑到权威者的反攻战略上面,“这话当然不确”,“不过”自由批评家所走不到的光华书局,“思想界的权威”也许竟能走得到了,于是乎《狂飙》乃停,于是乎《狂飙》乃不得不停。
但当今之世,权威亦多矣,《狂飙》所得罪者不知是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抑……欤?
四、陈友仁被捕与《民报副刊》停办
李霁野在《民报副刊及其他》中回忆道:“可惜《民报副刊》只出了半个月,《民报》的编辑就逃亡,报纸也就被封停刊了。据说因为刊载了一则张作霖病故的不实消息,张大帅一怒给查封的。鲁迅先生知道素园未被波及,就笑了笑说,军阀们的斗争是花样很多的,说不清他们的内幕,这一次没有殃及池鱼也就算侥幸了。”
1925年8月28日《晨报》第七版刊载《陈友仁被捕以后》:
民报经理陈友仁于前日(二十六日)下午二时四十五分由警察四人,便衣侦探二人捕去。被捕时,陈着便衣,警察不容其更换他服,即行带走。至被捕之原因,系因陈所主办之《民报》目前登载不确实之消息,故非有重大事件。国民党党员闻讯后,乃于昨晨在某处开会,讨论援助方法。所谓登载错误,本属报纸常事,且陈于发觉错误之后,即已自行更正。今民报因此业已停办,而警厅又逮捕陈友仁……
1925年8月,刚刚在上海创办不久的《新闻画报》,在其第4期刊载新闻《陈友仁被捕之经过》,称“陈氏系于礼拜三下午在西城帅府胡同本寓被捕”,陈友仁被捕的具体时间与《晨报》新闻相一致,都为1925年8月26日下午。
北京新闻界为了营救陈友仁,决定9月5日召开“援陈”大会,并特地在1925年9月5日《晨报》发了一个通告:“敬启者:《民报》陈君友仁前被拿捕,至今尚无确实下落。道路风传,谓不免生命危险,同人等以同业关系,义难坐视,特定于本月五日(星期六)午后一时,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举行新闻界会议,讨论营救办法。敬希届时惠临为荷云云。”1925年9月5日出版的《工人之路》特号刊发新闻《奉军逮捕陈友仁》:“陈友仁拘于西城镇威办事处,民党对此事已开会数次。”该报后来又刊发新闻《陈友仁有枪毙说》:“北京六日电陈友仁似在津枪决,但待证实。”
在陈友仁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北京大学讲师江绍原的一篇文章让韦素园、韦丛芜兄弟如临大敌。江绍原在《语丝》周刊第42期(1925年8月31日)发表《仿近人体骂章川岛》,文中有“至于《民报副刊》,有人说是共产党办的”。
9月1日,鲁迅给一个叫“霉江”的人写了一封回信,以题为《通信》的形式与霉江的原信刊发在9月4日出版的第20期《莽原》周刊上。“霉江”对《语丝》刊发江绍原的文章,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为“民报记者”辟谣:
从近来《现代评论》之主张单独对英以媚亲日派的政府,侮辱学界之驱章为“打学潮糊涂账”以媚教育当局,骂“副刊至少有产生出来以备淘汰的价值”以侮辱“青年叛徒”及其领导者,藉达其下流的政客式的学者的拍卖人格的阴谋等等方面看来,我们深觉得其他有良心的学者和有人格的青年太少,太没有责任心,太怯懦了!从它的消售数目在各种周刊之上看(虽然有许多是送看的),从它的页数增加上看,我们可以知道卑污恶浊的社会里的读者最欢迎这类学术界中的《红》《半月》或《礼拜六》。自从《新青年》停刊以后,思想界中再没有得力的旗帜鲜明的冲锋队了。如今“新青年的老同志有的投降了,有的退伍了,而新的还没练好”,而且“势力太散漫了。”我今天上午着手草《联合战线》一文,致猛进社,语丝社,莽原社同人及全国的叛徒们的,目的是将三社同人及其他同志联合起来,印行一种刊物,注全力进攻我们本阶级的恶势力的代表:一系反动派的章士钊的《甲寅》,一系与反动派朋比为好的《现代评论》。我正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N君拿着一份新出来的《语丝》,指给我看这位充满“阿Q精神”兼“推敲大教育家”江绍原的“小杂种”,里面说道,“至于民报副刊,有人说是共产党办的。”江君翻打自己的嘴巴,乱生“小杂种”,一被谑于米先生(见京报副刊),再见斥于作《阿Q的一点精神》(见民报副刊)的辛人,老羞成怒,竟迁怒到民副记者的身上去了。最巧妙的是江君偏在不入大人老爷之眼的语丝上诡谲地加上“有人说”三个字。N君说:“大约这位推敲大家在共出十五期的民副上没曾推出一句共产的宣传来,同时对于这位归国几满三年,从未作过一句宣传的文章,从未加入任何政党,从未卷入任何风潮,从未作任何活动的民副记者——一个颓废派诗人梭罗古勃的爱慕者,也终不能查出共产党的证据,所以只能加上‘有人说三字,一方面可以摆脱责任,一方面又可造谣。而拈阄还凑巧正拈到投在语丝上……”我于是立刻将我的《联合战线》一文撕得粉碎;我万没想到这《现代评论》上的好文章,竟会在《语丝》上刊出来。实在,在这个世界上谁是谁的伙伴或仇敌呢?我们永远感受着胡乱握手与胡乱刺杀的悲哀。
我看你们时登民副记者的文章,那末,你不是窝藏共产党的(即使你不是共产党)么?至少“有人说”你是的。章士钊褫你的职还不足以泄其愤吧,谨防着他或者又会“私禀执政”把你当乱党办的……
《民报副刊》为韦素园所编,“霉江”信中所言的“民副记者”就是指韦素园。“霉江”系韦丛芜化名,虽然没有对韦素园指名道姓,但对韦素园的情况当然非常熟悉。《民报副刊》停刊之际,根据鲁迅日记记载,韦素园几次拜访鲁迅,8月22日:“素园、霁野同来。”8月30日:“夜李霁野、韦素园、丛芜、台静农、赵赤坪来。”9月1日:“下午霁野、赤坪、素园、丛芜、静农来。”9月1日,即江绍原文章发表的第二天,霉江便给鲁迅写了信,鲁迅也于当天写了回信,并快速刊发在《莽原》周刊,是韦素园、韦丛芜兄弟与鲁迅演的双簧,文中的“N君”是指台静农。迫于《民报》主编被逮捕的紧张形势,发表《通信》的目的,完全是为了保护韦素园的人身安全。鲁迅在回信中,劝“霉江”不要太认真了,“大约连作者自己也未必以为他那些话有这么被人看得值得讨论”:
如果“叛徒”们造成战线而能遇到敌人,中国的情形早已不至于如此,因为现在所遇见的并无敌人,只有暗箭罢了。所以想有战线,必须先有敌人,这事情恐怕还辽远得很,若现在,则正如来信所说,大概连是友是仇也不大容易分辨清楚的。
我对于《语丝》的责任,只有投稿,所以关于刊载的事,不知其详。至于江先生的文章,我得到来信后,才看了一点。我的意见,以为先生太认真了,大约连作者自己也未必以为他那些话有这么被人看得值得讨论。
先生大概年纪还青,所以竟这样愤慨,而且推爱及我,代我发愁,我实在不胜感谢。这事其实是不难的,只要打听大学教授陈源(即西滢)先生,也许能够知道章士钊是否又要“私禀执政”,因为陈教授那里似乎常有“流言”飞扬。但是,这不是我的事。
五、《民报副刊》作品发表情况
《民报副刊》虽然只办了半个月,出了十五期,但是由于每期有八个版,所刊发的作品也相当可观,如鲁迅的译作《从艺术到社会改造》、胡适的译诗《你总有爱我的一天》、鲁彦的小说《菊花的出嫁》、徐旭生的《道教》、汪静之的《一个字》《赠芷丽》《我心底变成一只曲调》、高长虹的《病的》《黑的条纹》等。《民报副刊》还发表了针对杨荫榆、章士钊的杂文,如朱雅的《清厕》、烈生的《论用“木棍砖石”》、汪囧的《一个小小的提议》、贺石的《请愿和木棍》、高长虹的《从学校到社会》《记所碰》、惑桐的《“甲寅”》、有麟的《是我们起来的时候了》、止污的《“老虎报”下期预告》。除了高长虹、荆有麟外,这些杂文的作者用的都是笔名,有待进一步考证,包括鲁迅的可能性也比较大。由此可见,《民报副刊》成了鲁迅的一块思想阵地,韦素园成了鲁迅最坚定的盟友。
韦素园的弟弟韦丛芜用“布曦”的笔名发表的译诗《海滨棕林》,系英国女诗人霍勃所作。第14号发表韦丛芜的《野站(上)》,诗后注“《君山》第一”。第15号发表韦丛芜的《野站(下)》,诗后注“《君山》第二”。可见,如果不是停刊,韦丛芜的《君山》将在《民报副刊》连载完毕。《君山》共由四十首诗歌组成,1926年在《莽原》半月刊创刊号上开始重新连载。
在《民报副刊》发表作品最多的是李霁野,从第1期到第15期,连载了房龙著《上古的人》,译者“任冬”正是李霁野的笔名,但也只刊载了一部分,后来由鲁迅介绍出版了单行本。第4号到第7号连载了李霁野的小说《露珠》。第13号至第15号,连载了李霁野翻译的安特来夫小说《小天使》,与《上古的人》一样,因为报纸停刊也没有登完。除此之外,李霁野还用笔名发表了一些作品。
1982年9月,李霁野在为《妙意曲》写的《译后记》中提到了他翻译的诗歌《歌》和《他年的梦》:
1923年我到北京读书,最初接触英文写的以爱情为主题的抒情诗,威廉·夏普(William Sharp)编选的《爱尔兰歌谣集》(Irish Minstrelsy)给了我无限喜悦,至今回想起来还感到极大愉快。
那时有一个朋友想选译一本以爱情为主题的抒情诗集,让我也就所读的诗选译若干首,我答应了。译出的诗现在只残存一首海涅的《歌》,还是凭记忆重抄的,现在放在卷首作为代序诗。还有一首译后发表过的《他年的梦》,现在记不起发表的报刊了。
1984年11月,李霁野在为自己的文集所作的《总序》中,再次提到了《他年的梦》:
有一位朋友想译一本以爱情为主的抒情诗集,请我也选读并择译一些首。我从北京大学图书馆借到一本夏普(William Sharp)编的《爱尔当歌谣集》(Irish Minstrelsy),极为喜爱,从其中选译了一些首,只发表一篇《他年的梦》,这连同其他些译诗都丢失了。这本诗选以后从北大图书馆失踪,我多年在多处都没有搜求到。
《民报副刊》第1号发表了“乃禾”翻译的“海呐”的诗《海洋有它的宝珍》,这首诗正是海涅的《歌》。《民报副刊》第13号发表了“乃禾”翻译的《他年的梦》,此诗作者正是一位19世纪的爱尔兰诗人,译者记说“此诗系自《爱尔兰的诗歌集》中译出”。“乃禾”当为李霁野的笔名。第4号《民报副刊》还有“乃禾”自己所作的一首小诗《杏花是你摘的吧》。
1925年8月6日出版第2号《民报副刊》,刊载了玛伊珂夫(今译迈科夫)的《诗人的想像》,署名“白莱译”,此诗后来收入韦素园的《黄花集》,“白莱”就应为韦素园的笔名。玛伊珂夫是19世纪的俄罗斯诗人,他的诗歌曾得到别林斯基的高度评价。这首诗歌,实际上就是“摩罗诗人”的吟唱:
啊,诗人的想象!
你是狂放的,
如那狂放的海鸟的歌唱!
在你有自家的规律,
和自己的铺张!
是谁告诉迅速的电:
不用执着金条闪
劈那夜的迷茫?
是谁告诉雄鹰:
你不用盘旋太空底下,
向那太阳高傲地看哪。
你不用溅那汪洋的海水
用乌黑的毛羽
在灿烂的赤霞之下?
玛伊珂夫写于1839年的诗歌,流露出诗人投入到生活激流中去的愿望,全诗洋溢着奔放、高亢的热情,让我们想起高尔基的著名散文诗《海燕之歌》《鹰之歌》,呼唤着革命风暴的到来。这样的诗歌,当然有益于鼓舞、陶冶战斗者的情怀。
1925年8月8日出版第4号《民报副刊》,韦素园又用“白莱”的笔名发表了一首译诗《不要用雷闪来骇我》:
不要用雷闪来骇我,——
我不怕严威的暴雨:
暴风雨后
欢快的晴光照临于大地;
暴风雨后,
群花在新美的光辉里
更芬芳而灿烂着
年青地开放起!
但是连阴的天气恐骇着我:
我怕生命无酸辛无幸福地
度在日常的
忧虑的忙乱里;
我怕生命的力无战争
无艰辛地衰萎去
阴湿的凄伤的雾,
永远地将太阳盖起!
这首诗的作者布宁是一位忧郁的、喜欢怀旧的俄罗斯诗人,但韦素园所译的这首诗,却看不出灰暗、低沉的情调。诗人并不害怕狂风暴雨,热爱雨过天晴的清新明丽。“生命的力”就是要用于抗争,诗人不愿意平庸地度过一生,他希望有所作为,表现出他崇高的精神追求。
六、鲁迅的译文《从艺术到社会改造》
《民报副刊》第三、四、五、六、九、十、十一、十二号,连载了鲁迅翻译的《从艺术到社会改造》,这印证了李霁野1956年8月所写的《〈民报副刊〉及其他》是可信的:“徐先生和民报馆都很重视鲁迅先生的信,就请了素园担任副刊编辑。鲁迅先生知道素园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马上就告诉他一定尽力供给稿子。他说必须多注意培养新生力量,不能蹈《京报副刊》的覆辙。他也说,最好多登些具有现实意义的富于战斗性的杂文,把副刊办得活泼一些;这样自然不免多树敌,但这是无可避免,也不应避免的。他因为忙些,先只能译点东西,但若有所感,还是要写些短文。”鲁迅因为忙,只能给《民报副刊》译点东西。鲁迅8月1日日记载:“午后访韦素园不值,留书而出,附有致丛芜笺并译稿。”这“译稿”极有可能是《从艺术到社会改造》,但该文并没有完全译完。译文在《民报副刊》连载到8月10日第六号时,暂停了两期。8月10日鲁迅日记:“晚霁野、素园来”。8月11日鲁迅日记:“上午寄韦素园信。”8月13日第九号《民报副刊》继续连载《从艺术到社会改造》。
《从艺术到社会改造》是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的第九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全集》对鲁迅翻译此书的时间注释是不确切的:
《出了象牙之塔》厨川白村的文艺评论集,以所收第一篇文章的题目为书名,1920年6月20日日本福永书店出版发行。鲁迅译于1924年至1925年之交,在翻译期间已将其中大部分陆续发表于当时的《京报副刊》《民众文艺周刊》等。1925年12月由北京未名社出版单行本,为《未名丛刊》之一。(《鲁迅全集》第10卷,第272页)
《出了象牙之塔》第二篇《观照享乐的生活》刊于1924年12月13日《京报副刊》,译者附记写于“十二月五日”。第三篇《从灵向肉和从肉向灵》发表于1925年1月9日《京报副刊》,“译者附记”写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1925年1月5日第四号、1月13日第五号《民众文艺周刊》连载了《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这篇是《出了象牙之塔》第六篇,《现代文学之主潮》是第八篇。《民众文艺周刊》是“京报附设之第二种周刊”,“每星期二出版”,1925年1月20日第六号《民众文艺周刊》头条刊出《现代文学之主潮》,鲁迅在“译者附记”中说:“这也是《出了象牙之塔》里的一篇,还是一九一九年一月作的。由现在看来,世界也没有作者所预测似的可以乐观,但有几部分却是切中的。又对于‘精神底冒险的简明解释,和结末的对于文学的见解,也很可以供多少人的参考,所以就将他翻出来了。一月十六日”。对于《出了象牙之塔》整本书翻译的完成时间,李霁野后来的回忆出现了错误:
《鲁迅日记》记载: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晴。旧历元旦也,休假。自午至夜译《出了象牙之塔》两篇”。二十八日“夜译白村氏《出了象牙之塔》二篇。作《野草》一篇”。二月十八日,“译《出了象牙之塔》讫”。从这点简单的记事,我们可以看出先生如何勤于译作,旧历元旦也不休息。全书译成,只用了约二十天的时间,而二十天又不是全作这一件事,效率是很惊人的。(李霁野《未名社出版的书籍和期刊》,《鲁迅先生与未名社》,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6-67页)
李霁野的文章写于1976年,回忆出现了偏差。鲁迅1925年2月18日日记,“译《出了象牙之塔》讫”,是指译完《出了象牙之塔》的第一篇文章《出了象牙之塔》,而不是指“全书译成”。全书译成,不可能“只用了约二十天的时间”。
人民文学版《鲁迅全集》可能依据李霁野的回忆文章,得出《出了象牙之塔》被“鲁迅译于1924年至1925年之交”,其实这个时间,鲁迅对此书的翻译才刚刚开始,只是选译发表了里面的几篇论文。鲁迅在1925年12月3日所作的《〈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里,对此也有清楚的说明:“我将厨川白村氏的《苦闷的象征》译成印出,迄今恰已一年;他的略历,已说在那书的《引言》里,现在也别无要说的事。我那时又从《出了象牙之塔》里陆续地选译他的论文,登在几种期刊上,现又集合起来,就是这一本。但其中有几篇是新译的”。《出了象牙之塔》一共有十篇,还包括一篇未译的英文《论英语之研究》。除了译于1924年至1925年之交的五篇(《出了象牙之塔》《观照享乐的生活》《从灵向肉和从肉向灵》《现代文学之主潮》《描写劳动问题的文学》),在剩下的四篇里,“其中有几篇是新译的”。鲁迅的《后记》写于12月3日,但实际上在9月已经完成了全书的翻译。1925年8月,鲁迅与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在国民军第二军的曹靖华,在与韦素园的通信中加入)发起成立未名社,社址就设在韦素园在北京大学第一院对面的一个公寓里,韦素园就是未名社的专职成员。鲁迅10月10日记“以校稿寄素园”,就是指《出了象牙之塔》。刊发于《民报副刊》上的《从艺术到社会改造》,无疑是属于“新译的”。
《从艺术到社会改造——威廉摩理思的研究》,主要介绍了“当时英国文坛的社会主义第一人”“社会主义的先觉者”摩理思(今通译莫里斯),与《民报》《民报副刊》的办刊宗旨是非常吻合的。厨川白村高度评价他“以社会改造论者与世间战斗”,欣赏他“积极战斗者的态度”:幽栖于“象牙之塔”的摩理思,离了象牙之塔,“便提倡社会主义,和俗众战斗,成了二十世纪的社会改造说的先觉”。作为诗人的摩理思,他的诗歌“就是他自己和世间战斗的进行曲”,“他在活在梦幻空想的诗境中的别一面,又有着雄赳赳的努力”。摩理思与鲁迅笔下的“摩罗诗人”一样,都是精神界的战士。鲁迅以前论述过的“摩罗诗人”,也出现在厨川白村的笔下:
西洋的一个大胆的批评家,曾经论断说,近代文艺的主潮是社会主义。我以为依着观察法,确也可以这样说。在前世纪初期的罗曼派已经出了英国的抒情诗人雪菜(P.B.Shelley)那样极端的革新思想家了;此后的文学,则如俄国的都介涅夫(I.Turgeniev)、托尔斯泰,还有法国的雩俄(V.Hugo)、左拉(E.Zola),对于那时候的社会,也无不吐露着剧烈的不满之声。只有表现的方法是不同的,至于根本思想,则当时的文学者,也和马克斯(K.Marx)、恩格勒(F.Engels)、巴枯宁(Bakunin)怀着同一的思路,而且这还成了许多作品的基调的:这也是无疑的事实。但是,这社会主义底色彩最浓厚地显在文艺上,作家也分明意识地为社会改造而努力,却是千八百八十年代以后的新时代的现象。
一到这时代,文艺家的社会观,已并非单是被虐的弱者的对于强者的盲目底的反抗,也不是渺茫的空想和憧憬;他们已经看出可走的理路,认定了确乎的目标了。当时的法兰斯(A.France)、默退林克(M.Maeterlinck)、戈理奇(M.Gorky)、启兰特(A.Kielland),以及好普德曼(G.Hauptmann)、维尔迦(G.Verga),就都是在这一种意义上的真的“为人生的艺术家”。
生是战斗。从翻译《苦闷的象征》到《出了象牙之塔》,鲁迅与厨川白村是有着精神链接的人,他们都是反抗的人,有着先觉的人。鲁迅与韦素园也是如此,他们在1925年一度成为国民革命和思想革命的同路人。《民报》和《民报副刊》存留时间虽短,但却是国民革命时期政治、思想和文化斗争历史的记录和缩影。韦丛芜化名霉江说:“大约这位推敲大家在共出十五期的民副上没曾推出一句共产的宣传来,同时对于这位归国几满三年,从未作过一句宣传的文章,从未加入任何政党,从未卷入任何风潮,从未作任何活动的民副记者——一个颓废派诗人梭罗古勃的爱慕者,也终不能查出共产党的证据。”韦素园在《民报副刊》所刊发的《从艺术到社会改造——威廉摩理思的研究》,实际上就留下了他与鲁迅传播社会主义思想的证据。对于社会主义的推介,鲁迅并不陌生。鲁迅留日期间,《民报》作为同盟会的机关刊物,从创刊之日起就开始有意识地宣传社会主义思想,前后共发表过三十余篇译介社会主义的文章。虽然《民报》的译介并未让社会主义成为当时的主流思想,但极大地推动了社会主义思想在中国早期传入的历史进程。从章太炎主笔的《民报》到国民军主办的《民报》和韦素园编辑的《民报副刊》,实际上存在一种或明或暗的精神联系。鲁迅此时不仅是思想革命的“启蒙者”,也变成了国民革命的“同路人”,“这样的战士”更接近厨川白村推崇的“弃了艺术的批评和创作”“以社会改造论者与世间战斗的洛思庚和摩理思”,展示出不妥协的、彻底的战斗精神。1925年12月,韦素园“出了象牙之塔”,前往开封担任国民军第二军的俄语翻译,与“从艺术到社会改造”的摩理思何其相似!鲁迅受此触动,写出《这样的战士》,有着很大的可能性,至少在精神上有着同构关系。
七、举枪的复句:
埃顿白格的《一幕》与《这样的战士》
1925年8月12日出版第八号《民报副刊》,刊载了埃顿白格的《一幕》,署名“桑岱译”。韦素园后来编选出版的《黄花集》,将《一幕》收入,可见“桑岱”是韦素园的化名。小品文《一幕》,用讽刺的笔调,写了一对夫妻“长时的闷压的一幕”。丈夫用手枪,对付着他的有外遇的妇人,妇人却在死亡的威胁下,还站在她的情人一边。埃顿白格在《一幕》里反复描写了丈夫举枪的动作,塑造了一个不屈的妇人形象:
房主人的工作室。
一位青年妇人,缩着头,将两只扣着的手放在膝踝中间,坐在椅子上。丈夫在自己的书桌后面安乐椅里,——吸烟,立起,在屋里走来走去,重新坐下,重新立起,走,又重新坐下。
他们顽固地避免彼此相视。长时的闷压的一幕。
丈夫抽开一个书桌的抽屉,从那里面取得一个椭圆的小匣,把它打开,拿出一柄手枪。
年青的妇人扭头往侧面看望,微微战抖一下,又照样的停着不动。
——到电话那边去,拉芒达,——露出丈夫的声音。
她立起身来,走近墙上电话跟前。男子将一个电话筒交给她,另一个自己拿着。
——你的恋人电话多少号?
她不作声。
——你的恋人电话多少号?
——5712。
她叫了电话在筒子里说道:“5712”……
沉默。
——拉芒达有话说……——丈夫向她低声示意。
——拉芒达有话说……——她随着他重复说道。
小小的中辍,为回答被呼到电话跟前的先生。
——我为着爱和战惊成天耗神……该咒骂的生活!……丈夫低声示意说。
她重复着。
我仅仅和你,和你在一起才得休息休息……丈夫继续低声示意说。
她重复着。
丈夫今天一早忽然走了,在外面要过三天。你就到你的拉芒达这里来吧……丈夫重新背给她听。
她不作声。
男子抬眼望着她。
她不作声。
他举起手枪。
她含糊不明地在电话里说出丈夫背过了的话。
先生回答的话听不着。
——不要来!他在家:他全都知道了!——她突然在电话里叫起来。
丈夫举起手枪,预备着开放。
她挺起身子预备着死,嘴唇上现出勇敢的笑来,直瞪望着他的两眼。
他失手落下手枪,走近书桌跟前坐下。
长时的沉默。
……那末这有什么办法呢,当妇人实实在在地在爱别人的时候!……丈夫沉思似地说出。——去你的吧,拉芒达!
她缓步从屋中走出。
鲁迅在写作《这样的战士》时,也许受过《一幕》的暗示或启发,写下了著名的复句:“他举起了投枪。”举枪这个动作,在《一幕》里是实写,在《这样的战士》里被鲁迅升华为一种更抽象的程度,具有更强烈的抒情性和高度的概括性。《这样的战士》中出现了五次“但他举起了投枪”,犹如五个不同的战斗场面,一次比一次深入,而结果也越显悲壮。鲁迅文本中的这个著名的举枪复句,与《一幕》中“举起手枪”存在着一定的互文关系。“但他举起了投枪”这个句子在《这样的战士》里反复出现了五次,《一幕》中的举枪动作也重复了两次。从不屈的妇人,到不屈的战士,在精神上表现一致,当然鲁迅的精神境界更为广阔和深邃。五次举枪,对现实斗争清醒的认识和锲而不舍的韧性战斗思想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给这个抒情的形象带来了特有的战斗光辉。这个永远举起投枪的战士,由于鲁迅对其韧性战斗精神的书写达到了顶点,从而成为体现这一精神的最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形象。读这首诗,会感受到一种气势,一股凛然之气、浩然之气、真率之气。
余论
《这样的战士》与韦素园编译作品的互文性
《这样的战士》可能是有感于韦素园们投笔从军而写,但又超越了对具体历史事件的简单反映,是鲁迅追求诗歌“永久性”的艺术实验,包含着恒久的意义和价值。有感于什么,只是鲁迅写作的一个缘起,不等于他就是写什么。作为一个契机,韦素园们的从军,像是某种基因突变的外部诱因和催化剂,促成鲁迅写下了《这样的战士》。这首诗在《野草》中,是最富有杂文意味的,但它仍然是一首现代主义诗歌。戏剧情境的构成,与“梦七篇”一样,也具有表现主义艺术的假定性。表现主义的象征、夸张、变形、概括,后现代主义的戏拟与拼贴,在这首精短的散文诗里集于一身。从文本内部看,《这样的战士》与韦素园编译作品之间,存在着丰富的互文性,鲁迅用戏拟的手法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重构和解构。
《国民新报》是国民党北京执行部在北京发行的一种机关日报,是国共两党共同战斗的一个重要阵地。鲁迅编辑的《国民新报副刊》第1号(1925年12月5日),头条为韦素园翻译的戈理奇(高尔基)散文诗《雕的歌》(通译《鹰之歌》),排第二的是上遂(许寿裳)的《精神杀人罪》,排第三的则是鲁迅自己用笔名“杜斐”发表的译文《从浅草来》。由此可见,鲁迅当时对韦素园这篇译作是非常看重的,有着意味深长的政治意义和象征内涵。《雕的歌》在《国民新报副刊》发表三天之后,韦素园前往国民二军当俄语翻译,九天之后,鲁迅写下了《这样的战士》。《雕的歌》译于1925年11月29日。查鲁迅日记,这一天上午鲁迅访顾孟余,“午访韦素园”。第二天“访韦素园”。第三天“夜素园、季野、静农来”。第四天“往国民新报馆”。韦素园对高尔基作品的翻译,与鲁迅有着一种默契。论及外国文学对于中国现代“革命文学”的影响,可能没有谁能比得过高尔基。在高尔基所有的作品中,《海燕之歌》和《鹰之歌》虽然只是其众多创作中两个篇幅不大的作品,但在中国的受众群体却是最为广大的,对几代中国人思想意识的塑造起了很大作用。如果按发表时间检索,韦素园是最早翻译这两篇作品的中文译者,而两篇译文都是经鲁迅编辑发表的。《海莺歌》(后来通译《海燕之歌》),译于1925年7月5日,头条发表于《莽原》周刊第12期(1925年7月10日)。鲁迅两次头条推出韦素园翻译的《海莺歌》和《雕的歌》,非常切近当时“国民革命”“思想革命”的现实语境。鲁迅的《这样的战士》与高尔基的《海燕之歌》《鹰之歌》之间,存在着精神同构性,与当时的国民革命语境密不可分。
1925年12月6日,韦素园翻译了纳曼极具战斗色彩的散文诗《奴隶》,几天之后刊载于12月10日出版的《国民新报副刊》上,与鲁迅的杂文《这个与那个》第一篇《读经与读史》刊发于同一期。据此分析,12月8日,韦素园与鲁迅话别,并带来了译稿《奴隶》。《奴隶》发表四天之后,鲁迅于12月14日写下了《这样的战士》,两个文本都表达了反抗的精神主题。《奴隶》壮烈地展示了奴隶们在重轭下呻吟辗转,终于冲决了权力者危岩似的重压,汇成了铁的洪流。在某种程度上,鲁迅与韦素园都以文人的话语方式,直接参加了当时的国民革命。他们与埃治一样盼望“胜利的日子将要到来,——我知道!而且阳光将遍照着我的故乡。而且它将被繁花点缀着唱起灿烂辉煌的颂歌”。但是走出象牙之塔的韦素园在慈关里,并没有等来“胜利的日子”,而在三个月之后目睹了国民军的惨败。
孙玉石先生曾经分析,《这样的战士》有屠格涅夫散文诗《门槛》的影子。1925年4月,鲁迅创办《莽原》周刊,将韦素园的译作《门槛》和《补记》编发于1925年4月24日出版的第1期创刊号上。《门槛》是一篇革命者的颂歌。一位俄罗斯女郎,不畏困苦和牺牲,不计名誉和地位,毅然跨进“门槛”后面死寂的迷烟里,宁肯被戴上“犯罪”的恶谥,甚至牺牲生命,也要战斗到底。《门槛》中的女革命者被看作“犯罪”,《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也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两者都歌颂了先觉者的奋斗和献身精神。
韦素园在1925年译介了柯罗连科的《最后的光芒》,即鲁迅《摩罗诗力说》中所说的《末光》,发表于1925年10月25日出版的第二十二卷第二十号《东方杂志》上。《摩罗诗力说》是鲁迅于1907年用文言文写成的一篇文论,主要评论了雪莱、拜伦、普希金、莱蒙托夫、裴多菲等八位诗人,他们是“摩罗诗人”“复仇诗人”“爱国诗人”“异族压迫之下的时代的诗人”,他们是“无不刚健不挠”的“精神界之战士”,“夫如是,则精神界之战士贵矣”。《这样的战士》与《摩罗诗力说》之间,存在着最为明显的精神血缘关系。在《摩罗诗力说》的最后一段,鲁迅以柯罗连珂的小说《末光》为例,发出了中国精神界之战士何在的追问:“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鲁迅写作《这样的战士》时,北京的天下属于“国民军”,对于“国民军”一词,鲁迅更不陌生。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大加标举了一位叫“爱伦德”的爱国诗人和他的《国民军者何》。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所描绘的“爱伦德”和“慨然投笔”“遂执兵行”的台陀开纳,与韦素园们何其相似。目送韦素园远去的背影,鲁迅有没有想到他笔下的摩罗诗人?
韦素园于1925年12月8日与鲁迅话别,从北京前往开封担任国民军第二军苏联顾问团的翻译,随身携带着没有译完的《外套》译稿。韦素园翻译的果戈理小说《外套》,作为未名丛刊第7种,于1926年9月初版,未名社出版部发行。译作结尾处,韦素园注明:“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晚,译完。”这表明,《外套》的结尾部分是在开封译完的,于1925年12月28日译完。《外套》译成汉字,有两万多字,不可能短时间内译完。也就是说,韦素园与鲁迅话别时,鲁迅在1925年12月14日写下了《这样的战士》时,韦素园正在紧张地翻译《外套》。鲁迅早年留学日本期间,就读过《外套》的日语译本。在《这样的战士》里,除了“战士”,“外套”是最为重要的核心意象之一,前后出现了三次。身上披着各样伪饰的外套,外套上绣出各式骗人的好花样的人,“战士”并没有被他们的好名称、好花样所欺骗,他对他们举起了投枪,但战士最终还是成了罪人: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这几乎是对果戈理小说《外套》的高度概括和最好诠释。《这样的战士》对“外套”的使用,与果戈理小说存在很多的相似性。鲁迅的抒写,有着中国语境的。可是我们联想起果戈理的世界,他们之间的血脉联系,都一一可见。鲁迅文本里的“外套”的意象,极有可能接受了果戈理的暗示。
果戈理小说文本中最重要的符号就是“外套”。九品文官阿加克·阿加克维奇由于官职微薄,生活穷困,终年只得穿一件破旧外套去上班,常常受到同僚们的冷嘲热讽。经过一段时间的节衣缩食,苦心经营,他终于添置了一件可以御寒的新外套。新外套刚穿上一天,当晚就被一伙强盗剥走,“阿加克·阿加克维奇仅只觉得他们从他身上剥下外套,给他一膝盖,于是他跌倒在雪上仰着,别的再也不觉得了”。套用鲁迅的话说,“一切都颓然倒地”。他先后拜见警长和阔佬,请求寻找失去的外套,却遭到署(警)长大人和阔佬声色俱厉的呵斥和凌辱。这一连串意外的打击,终于使他惊吓成疾,最后在一片念念不忘“外套”的呓语和胡话中死去。但故事没有就此终结,阿加克维奇的鬼魂徘徊在彼得堡的夜空中,抢走所有人的外套,无论何种样式和质地,统统都被扒了下来。小说最后的关键符号是鬼魂,它把故事引入了一个荒诞离奇的结局。《这样的战士》与《外套》的结尾,其实非常神似,战士“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天下太平了,但他又举起了投枪!战士与阿加克维奇一样,在死后仍对现实世界给了有力的痛击。
在《这样的战士》里,还出现了“旗帜”意象,用法与“外套”一样,但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外套”。“旗”的意象在《野草》中出现了三次,除了《失掉的好地狱》里“地狱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其余两次均出现在《这样的战士》里: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头下有各种外套……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鲁迅对“各种旗帜”的描写,应该是对当时新闻报道的戏拟。1925年11月29日《晨报》第二版刊载新闻《市民迫段祺瑞下野 决议二条 托鹿仲麟交涉 昨夜历访章李叶姚住宅》,报道“北京各团体各学校学生教职员因时局突变”而进行“大规模的民众运动”,集中描写了“各种旗帜”,极其罕见,不能不引起鲁迅的注意:
时太上门(与神武门相对)前高树“司令”大旗。两旁亦有大旗两面,大书“打倒军阀政府,建设国民政府”标语。……群众高呼口号……释放反帝国主义被捕战士……
——《五万群众集神武门》
前导以“首都革命”大旗。游行者各执旗帜,其旗竿皆系木棒为之,此为群众游行示威运动所未有。旗帜皆大书“杀卖国贼”“扫除安福系余孽”“民众大暴动”等字样。
——《半武装之民众示威》
段邸周围民房,一时遍树旗帜,中以工人之赤帜为多,迎风招展……
——《墙头屋顶遍树红旗》
场中主席台前,高结“民众革命”大旗……
——《天安门今日再开会》
将《这样的战士》与《晨报》新闻对读,不仅“各种旗帜”,而且包括“战士”这个词,与“反帝国主义被捕战士”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戏拟关系。在鲁迅的诗里,“旗帜”出现的两个段落里,都有“外套”同时出现,“外套”还单独自成一段(“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凸现出其作为核心意象的价值和意义。鲁迅消解了“各种旗帜”“各种外套”的崇高性,与果戈理小说《外套》可谓异曲同工。
在《这样的战士》里,“慈善家”排在“好名称”的第一位:“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雅人,君子……”这些名称里,其他的“好名称”都只出现了一次,只有“慈善家”在文本里又出现了一次:“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在小说《外套》里,阿加克维奇的鬼魂就是成了这类罪人:“警察已下令捉尸,不论死活,严重处罚。”而小说里的那个“阔人”正是一个虚伪的“慈善家”。鲁迅与果戈理对伪善世界的描述,都有着虚幻式的照应。《这样的战士》与《外套》一样,所有的现实都是一幅面具。无物之阵是面具世界的象征,各种旗帜,各种好名称,各样外套,各式花样,都是它的布景。对这些好名称的选取,则由鲁迅的现实经历和体验堆积而成的。在鲁迅列举出的七个好名称里,为什么特别突出“慈善家”?因为文本的重点是要处理一个真伪问题。“慈善家”这里指的是一种伪善。这样的战士就是要求真辨伪,与所有的伪善者短兵相接。他第一次向点头的他们举起了投枪。面对投枪,敌人变得更加虚伪和荒唐,竟然起誓证明他们的心和别人不一样,在胸膛的正中间,并且做得煞有介事。他清楚这只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如此荒谬至极的场景,让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懑,使他再次举起了投枪。他的投枪正中了他们的心窝,可是结果却只有一件外套,无物之物已经逃走,而他却成了罪人。背负着罪名,承受着几分挫败,他依然举起了投枪。后来,他遇到了更多的点头、外套,并且最终衰老、寿终,也并没有取得令人赞誉的胜利,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这看似徒劳的举动却恰恰证明了战士具有清醒的认识和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在《这样的战士》里,所有的神圣在鲁迅那里都被剥落下来,遮掩的外套脱落了,而战士的精神在高高的上空闪耀着。
对鲁迅引导性说明产生误读的原因,与《这样的战士》里的“好名称”也有一定的关系。在《这样的战士》中,“学者,文士”的确是战士的敌人之一,但并不是最主要的敌人,最主要的敌人是“慈善家”。《这样的战士》虽然是散文诗,对于里面的“好名称”“好花样”,李何林先生也有过一一指认:
“好名称”里面的“学者”“文士”“雅人”“君子”,都是指“现代评论派”徐志摩、陈西滢等人的互相吹捧。所以有“青年”,由于鲁迅当时看见青年中也有坏的了。他在写本文的同年4月8日给许广平的信里说:“先前我只攻击旧党,现在我还要攻击青年”。“好花样”里面的“逻辑”,是指当时教育总长兼司法总长章士钊,有人说他是所谓“逻辑文大家”,他反对白话,提倡文言,有人说他的文言文很合逻辑。鲁迅在《华盖集》的《答KS君》里,批评他“即以文章论,就比先前不通得多”,更谈不到合乎逻辑了。“东方文明”是和“西方文明”相对的名词。这一派人说: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东方文明是静的文明,是精神文明;以西欧为代表的西方文明是动的文明,是物质文明,前者比后者好。实际他们所维护的是中国和印度的封建社会的糟粕,反对的是资本主义文明的科学和民主(比封建糟粕进步)。这种把文明分成什么“动的、静的、物质的、精神的”,根本是不科学的。这种东西文化优劣的议论,到北伐开始尚未停止。梁漱溟在1922年出过一本《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从其中可以看出这一派人的思想。“好花样”中的“学问”“道德”“国粹”“公义”“东方文明”,也是当时封建买办资产阶级官僚和知识分子所标榜的,内容也都是孔孟之道,鲁迅给以揭露和批判。(《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5页)
“好名称”里面的“学者”“文士”“君子”,可以理解包括陈西滢、章士钊等人,因为鲁迅写作这首散文诗的时候,毕竟与他们在进行“战斗”,不难看出《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当中的战斗痕迹。在鲁迅与陈西滢的骂阵中,“学者”“文人”的确成了双方互赠的讽刺徽号。在《“碰壁”之余》里,鲁迅说:“我今年已经有两次被封为‘学者,而发表之后,也就即刻取消。”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对于《这样的战士》这首散文诗而言,“好名称”“好花样”里的“学者”“文士”并不比其他封号更为重要,它们仅仅是鲁迅戏拟或拼贴的词语。“慈善家”在“好名称”里排序第一,并在文本中比其他封号多出现了一次,“慈善家”显然比“学者”“文士”这些词语更有意义。“好名称”里的“青年”等词语,更不能与“现代评论派”和“封建复古派”挂钩。1931年11月5日,当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里称《这样的战士》“是有感于文人学士们帮助军阀而作”,“文人学士们”不是在当年特殊的语境里说出,与散文诗里的“学者,文士”,并不是同一类人。
除了戏拟了《外套》中的“外套”“慈善家”之外,《这样的战士》中的一些词语,似乎与《出了象牙之塔》也存着戏拟关系。1925年12月3日的夜里,鲁迅为他翻译的《出了象牙之塔》写了《后记》,重点感谢了该书的责任编辑韦素园。五天之后,即1925年12月8日,韦素园与鲁迅话别,前往国民军第二军当俄语翻译。1925年12月14日,《后记》刊载于《语丝》周刊第57期(发表时无最后两节,后印入《出了象牙之塔》单行本卷末),鲁迅于当天写下了《这样的战士》。《这样的战士》与《〈出了象牙之塔〉译本后记》《出了象牙之塔》之间的互文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无物”与“无物之阵”。
“无物”“无物之物”“无物之阵”在《这样的战士》里,是鲁迅特殊运用的意象:“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出了象牙之塔〉译本后记》,是最早出现“无物”这个词的鲁迅文本:
说到中国的改革,第一著自然是埽荡废物,以造成一个使新生命得能诞生的机运。五四运动,本也是这机运的开端罢,可惜来摧折它的很不少。那事后的批评,本国人大抵不冷不热地,或者胡乱地说一通,外国人当初倒颇以为有意义,然而也有攻击的,据云是不顾及国民性和历史,所以无价值。这和中国多数的胡说大致相同,因为他们自身都不是改革者。岂不是改革么?历史是过去的陈迹,国民性可改造于将来,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是全等于无物的。
二是“战士身”与“雅人”。
“战士”是鲁迅散文诗里的核心意象,《〈出了象牙之塔〉译本后记》也出现了“战士身”:
假使著者不为地震所害,则在塔外的几多道路中,总当选定其一,直前勇往的罢,可惜现在是无从揣测了。但从这本书,尤其是最紧要的前三篇看来,却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于本国的微温,中道,妥协,虚假,小气,自大,保守等世态,一一加以辛辣的攻击和无所假借的批评。就是从我们外国人的眼睛看,也往往觉得有“快刀断乱麻”似的爽利,至于禁不住称快。
厨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的“最紧要的前三篇”是指《出了象牙之塔》《观照享乐的生活》《从灵向肉和从肉向灵》,鲁迅的译本出版之前,这三篇曾发表于北京《京报副刊》。这三篇文章“确已现了战士身而出世”,如《观照享乐的生活》的第四部分《人生的享乐》,厨川白村认为:“所谓观照享乐的生活这一个意义的根柢里,是有着对于人生的燃烧着似的热爱,和肯定生活现象一切的勇猛心的。”厨川白村所论述的命题“人生的享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享乐,做一个猛士,才是人生最大的享乐者。厨川白村认为,歌德是“最大的人生享乐者”,因为他活在“真与诗”之中;弥耳敦、莎士比亚、拜伦等人也是如此,他们不是“立在临流的岸上的旁观者”,不是“袖手旁观的雅人和游荡儿之流”,而是将自己“耸身跳进了在脚下倒卷的人生的奔流”。《这样的战士》里,“雅人”也是战士的对立面之一,与厨川笔下的“雅人”是同义的。
厨川白村在《人生的享乐》中举出了很多例子,说明“以笔代剑”的必要性:“以为文学是不健全的风流或消闲事情的人们,只要一想极近便的事,有如这回的大战时候,欧洲的作家做了些什么事,就会懂得的罢。最近三四年来,以艺术的作品而论,他们几乎没有留下一件伟大的何物。这就因为他们都用笔代了剑去了。为了旧德意志的军国主义,外面地,那生活的根柢将受危险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便蹶起而为鼓舞人心,或者为宣传执笔。”厨川白村很明确地指出,文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会“以笔代剑”,达到武器所不能达到的目的。鲁迅在《后记》中还引用了厨川白村在他的论文集《走向十字街头》的序文:“无论是雪莱,裴伦,是斯温班,或是梅垒迪斯,哈兑,都是带着社会改造的理想的文明批评家;不单是住在象牙之塔里的。”雪莱、拜伦等诗人,早在多年前已经进入鲁迅的视野,他在《摩罗诗力说》中称他们为“精神界之战士”。”
三是“蛮人”。
鲁迅描绘“这样的战士”:“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如何理解鲁迅笔下的“蛮人”意象,我们在《出了象牙之塔》也能得到解释。《出了象牙之塔》的首篇作品,是与作品集同名的《出了象牙之塔》,这篇文章的第八部分《呆子》、第九部分《现今的日本》、第十部分《俄罗斯》,通过对比分析,论述了“野蛮人”的呆气力。厨川白村认为,“文明国中带得野性最多的村人来”,“是俄罗斯”,“从地理上说,是在欧洲的一角,从历史上说,是有了真的文化以来不过百年。斯拉夫人种,确是文明世界的田夫野人也。这村民被西欧诸国的思潮所启发,所诱导,发挥出村民的真像村民,而且呆子的真像呆子的特色,于是产生了许多陀思妥夫斯奇(EDostoevski),产生了许多托尔斯泰了。”“仅从俄国前世纪的思想和艺术推测起来,我想,这也还是村民发挥着那特有的野性,呆子发挥着那呆里呆气和呆力量罢。”“在那国度里,于音乐生了格令加(M.I.Glinka)路宾斯坦因(Rubinstein)兄弟,卡伊珂夫斯奇(P.I.Tchaikovsky)似的天才,于文学出了都介涅夫(I.Turgenev)戈理奇(MaximGorky)阿尔志跋绥夫(M·Artzibashev)等,一时风动了全世界的艺术界者,其原因,我自信有一层可以十足地断言,就是在这村民的呆气力。”鲁迅笔下的“战士”,一次次举起投枪,就有这样的“呆气力”,如同厨川白村所论述的“呆子者”:
所谓呆子者,其真解,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是决不能姑且妥协,姑且敷衍,就算完事的人。是本质底地,彻底底地,第一义底地来思索事物,而能将这实现于自己的生活的人。是在炎炎地烧着的烈火似的内部生命的火焰里,常常加添新柴,而不怠于自我的充实的人。从聪明人的眼睛看来,也可以见得愚蠢罢,也可以当作任性罢。单以为无可磋商的古怪东西还算好,也被用auto-dfe的火来烧杀,也会象尼采(F.Nietzsche)一样给关进疯人院。这就因为他们是改造的人,是反抗的人,是无觉的人的缘故。是为人类而战的Prometheus的缘故。是见得是极其危险的恶党了的缘故。是因为没有在因袭和偶像之前,将七曲的膝,折成八曲的智慧的缘故。是因为超越了所谓“常识”这一种无聊东西了。是因为人说右则道左,人指东则向西,真是没法收拾了的缘故。而这也就是豫言者之所以为豫言者,大思想家之所以为大思想家;而且委实也是伟大的呆子之所以为伟大的呆子的缘故。
厨川白村对“呆子者”的阐述,是引起了鲁迅共鸣的。《这样的战士》中的战士,《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中的傻子,“就是踢开利害的打算,专凭不伪不饰的自己的本心而动的人”。《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中的“聪明人”,与厨川白村笔下的“聪明人”,则完全是同类。厨川白村在论述“呆子者”时提到尼采,尼采应该是“呆子者”“蛮人”“野人”的最早论述者,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接受尼采学说,将“蛮野”作为改革社会的“新力”和“希望”:“尼佉(Fr·Nietzsche)不恶野人,谓中有新力,言亦确凿不可移。盖文明之朕,固孕于蛮荒,野人狉獉其形,而隐曜即伏于内。文明如华,蛮野如蕾,文明如实,蛮野如华,上征在是,希望亦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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