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城，两种情

娄树华

了解一座城市，可以通过真实的现实生活，也可以借助相关的文学作品。中国古典诗词大多数是以乡土文学为核心的，而城市文学则一直处于“僻远”的境地。中国古典诗词中把城市作为写作表现题材的其实并不多，而北宋柳永的《望海潮》与南宋姜夔的《扬州慢》则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少有的“城市文学”的典型代表作品。

冯骥才在《城市记忆》中写道：“城市和人一样，也有记忆，因为它有完整的生命历史。一代代人创造了它之后纷纷离去，却把记忆留在了城市中。”承载这些城市记忆的既有物质的遗产，也有口头非物质的遗产，纵向地记忆着城市的历史脉络与前世今生，横向地展示着城市宽广而深厚的阅历，并在这纵横交织间演绎成了每座城市独有的个性与身份。

是的，城市是有记忆的，潜藏在城市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里，还蕴藏在一卷卷史册、一首首诗词里。柳永的《望海潮》和姜夔的《扬州慢》，就为我们描述了杭州和扬州两座城的“前世与今生”。

一、两座城——盈与空

柳永在《望海潮》中写道“钱塘自古繁华”，将杭州城聚焦在“繁华”二字之上；而姜夔《扬州慢》中写道“都在空城”，把扬州城聚焦在了“空城”二字之上。下面，我们进行具体分析。

《望海潮》这样描写杭州城的繁华：“烟柳画桥”状写街巷河桥之美丽“显繁华”；“风帘翠幕”绘就出居民住宅之雅致“饰繁华”；“参差十万人家”陈述整个都市住户之多“展繁华”。“云树绕堤沙”视角从城中移至郊外，江堤上树木葱郁；“怒涛卷霜雪”渲染钱塘江大潮的壮阔雄威；“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杭州的繁华富庶；以及后文中的“桂子荷花”嗅繁华、“羌笛菱歌”唱繁华、“莲娃钓叟”享繁华、“千骑凤池”夸繁华，可以说柳永词中的杭州城“处处是繁华，时时尽繁华”，可以高度地概括为一个字“盈”。另外，文中写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说明杭州地处东南山川壮美之地，吴兴、吴郡、会稽的大都会，表明了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悠久的历史；江岸云树高耸环绕堤沙，湖边深秋桂花烂漫、飘香，十里荷花一望无际、亭亭玉立，描绘出了优美的自然风光；“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呈现了一派歌舞升平与安乐平和的画面。

我们再看《扬州慢》中描写的扬州城。小序中先给出了交代：城外“荠麦弥望”，城内“四顾萧条”。此刻的扬州城更像是一个乡村，而不是一座名城。而词中更是可以高度地概括为一个字“空”：“过春风十里”中，“春风十里”原指十分繁华的扬州长街，而现在却已是春风十里过空城；“尽荠麦青青”，昔日繁华热闹的扬州长街，今日尽是青青的荠麦，呈现了一座满是荒芜的空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是设想废池乔木的感觉，进一步感知人们的悲伤情怀。以物衬人，以物拟人，使无情之物也富含了感情厌空城；“渐黄昏，清角吹寒”——临近黄昏，音乐变调，寒风中凄清的号角“号空城”；“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二十四桥依旧还在，凄冷的月光映照着荡漾的水面，寂静无声，毫无繁华之象，冷月无声“照空城”；“桥边红药年年为谁而生”——芍药依旧开放，早已无赏花之人，物是人非，桥边红药“伤空城”。

总之，《望海潮》意象上专取美丽富庶之景物，《扬州慢》则多选取清空冷寂的意象。《望海潮》描绘了杭州的富足昌盛，营造出国泰民安的盛世气象；《扬州慢》则描绘了扬州的昔盛今衰、残破荒凉，营造出一种感伤哀婉的情境。

二、两种情——夸与惊

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王国维亦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一座城市就有其一种记忆，《望海潮》和《扬州慢》一个写盛世华章，一个写灾难文学：可谓是一欢歌一悲吟。

柳永和姜夔都是深谙音律的词人，不同的韵脚可以帮助词人表达不同的情感。柳永《望海潮》中的韵脚：华、花、娃、霞、夸等，押ɑ韵。这些音是直喉音，开口呼，读起来气脉无阻，轻快自如，便于表达自由、繁华、百姓安乐、喜气洋洋的欢歌。姜夔《扬州慢》中的韵脚：青、兵、惊、情，押ing韵。这些音是后鼻音，读起来气脉阻滞，哽咽哀婉，带给人低沉、冷寂的感觉，适合表达词人面对劫后孤城的深沉喟叹悲吟。

柳永《望海潮》中最后一句“归去凤池夸”，“夸”意在夸耀，赞美杭州的美景，实则也是委婉歌颂太平盛世，称扬旧友孙何。上片描写杭州城的豪奢美景，下片重游西湖，将杭州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景致融合到一处，使之交相辉映，让众人沉醉其中。

如今的杭州城，“十里荷花”环境优美；“羌管菱歌”，生活多样；“嬉嬉钓叟莲娃”，百姓生活安然和乐。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柳永的旧友孙何乘着醉意，潇洒自适，吟诗作对，与民共赏同乐于山湖的灿烂烟霞间。柳永生于这承平盛世，故而其意也在歌功颂德以干谒。

姜夔《扬州慢》中“重到须惊”，“惊”意在吃惊、伤感无奈。历来声名显赫的大都会——昔日锦绣的扬州城，姜夔原本内心憧憬着的是“春风十里”，如今却是“荠麦青青”一片萧索。城外的“荠麦”被“移植”到了城内的长街之上，强烈对比之下更显悲怆之情。所以面对此景，姜夔内心充斥着的是一股莫名的感伤，但他也只能是黯然喟叹。姜夔生于统治者苟安求和的衰亡之际，繁华的衰败、战争的摧残、景物的寥落、民众的可怜，这一切让姜夔心生悲凉，故而借“胡马窥江去后”来抒发内心的沉痛之情。最终，人烟罕见，繁华一扫，“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了。

柳永的《望海潮》描绘了杭州城盛世繁华景象，表达的是赞美喜悦。中国文学史上的永恒主题常涉及战争与灾难，人们往往通过抒发自己心中积郁情感的文学作品来慰藉自己受伤的心灵。姜夔素来崇尚清空娴雅，但他通过《扬州慢》把伤悼衰亡时局、泣叹战争劫难生动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扬州慢》词人把眼前现实的意象与古人诗中的意象进行层层叠加，既写出了战前扬州历史上的兴盛繁华，又写出了战后扬州的残破荒凉。通过昔盛今衰对比，我们可以深深地体会并感悟到词人感怀家国、哀时伤乱、怀旧伤今的情怀与心境。

繁华不等于强大，富庶不等于久安；灾难不代表末日，废墟也不代表绝望。盛衰本就是历史本源的写照。一座城市、一段历史就是在这样的盛衰更迭中不断向前发展进步的，城市文学亦如是。《望海潮》侧重写杭州城的太平盛世，《扬州慢》重在写扬州城战后空城，两作者从不同角度展现了历史的真实情境，而这也正是文学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总之，《望海潮》中柳永选取郊外景物、城市风情、士庶生活等诸多意象，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杭州城繁华壮丽承平治世、国泰民安的景象。《扬州慢》中姜夔通过运用典故、今昔对比等表达技巧，抒发了作者在扬州城遭受兵燹之祸后的黍离之悲。

三、怎样绘城抒情——铺陈与对比

冯煦《蒿庵词话》中如此评价：“耆卿词，曲处能直，密处能疏，奡处能平，状难状之境，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自是北宋巨手。”足见柳永的词委婉曲折，跌宕起伏，能在不断变化中传达情感。

《望海潮》一词，柳永采用铺叙的手法，渲染烘托，以浓墨重彩的笔法描绘了杭州的繁华景象和美丽的自然风光，通过景物的层层堆叠表现杭州的繁华。可以说《望海潮》形象地展现了“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的一面。开头三句总说钱塘的“形胜”“繁华”，开门见山；后文便围绕“形胜”和“繁华”层层铺叙，分别从自然风光、十万人家以及城市经济的角度赞美钱塘。“形胜”方面，通过描绘杭州的地理位置、山水风貌来展现其天然的优势。比如词中提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一开始就点明了杭州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接着，详细描述了钱塘江的壮观、西湖的秀美以及周围群山的环抱，突出了杭州独特的自然环境。“繁华”方面，通过描述市井的热闹场景、商业的繁荣和人民生活的富裕来体现杭州的繁华。写到了市场的拥挤、商贾云集、船只穿梭、歌楼舞榭的兴盛等，这些都是城市经济活力的直接反映。此外，他还提到了丝绸锦绣的丰盈和金玉珠宝的满目，进一步强调了杭州的富庶。所写之景“桂子”“荷花”“十万人家”“千骑高牙”等，点面结合，绘出了杭州城湖山风景之美、人民欢乐之美、官员游乐之美，表达了喜爱夸赞之情。生机与活力，富庶与欢乐，自由与和谐，形成了美好和乐的境界，给读者描绘出了一幅繁华壮丽的盛世图景，给人以幸福愉悦的主观体验。整首词层层铺展写出了杭州城繁花似锦、民殷财阜的气象，节奏平缓，脉络清晰，全词过渡自然，虽区区百十来字，却似一篇丰盈的微型游记，内容美不胜收。

《扬州慢》一词，姜夔将扬州城昔日繁华与今时凋破进行对比，写出了扬州城因战争而遭受的万劫不复的灾难。由盈到空，直接鲜明地运用了对比手法。在词中，上片首先描绘了扬州昔日的繁华景象，如“春风十里”，是对扬州过去商业繁荣、文化兴盛的写照。紧接着，笔锋一转，描述了眼前的扬州城是“荠麦青青”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作者通过这种鲜明的对比，突出体现战争带给这座城市的毁灭性影响。再比如词中下片开篇，“杜郎俊赏”，杜郎便是杜牧了，而后面词中的意象也全然是从杜牧诗中所出。想当初，杜牧作别豆蔻年华的少女，有如此美妙之辞：“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想当初，杜牧仕途失意回忆扬州生活，又有如此放浪之辞：“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扬州慢》中却是“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曾在扬州留下无数名篇的、才华横溢的杜牧如果“穿越”到此时的扬州，恐怕也无法“俊赏”了。他看到此情此景，恐怕也只能无语凝噎，只有惊恐不已了。在此，姜夔借“杜郎”之史实，对比反衬“难赋深情”之苦。

杜牧在其诗《赠别》（其一）中用“春风十里扬州路”，“俊赏”了扬州城的勃勃生机；《遣怀》写出了当时扬州城“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繁盛与美好。在《题扬州禅智寺》中有“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将扬州城禅智寺的静寂与前面的歌舞喧闹、市井繁华相比，动静相宜，相映成趣，可以说扬州城的一切在杜牧的眼中都是美的。以上这些都是对扬州记忆的由衷赞美。在姜夔的心里，盛衰一瞬间，昔日繁华热闹的扬州长街此时“尽荠麦青青”；辉煌的池台与硕茂的古木已是“废池乔木”；“波心”在“荡”漾，“冷月”却“无声”。这“无声”似在说月亮因心情郁闷而无言了，也好像在说这昔日热闹的二十四桥，歌声与箫声已消散一空。一动一静，跌宕的是心境，寒寂的是氛围，对比映衬之下，则更显其今时今日之凄凉。

姜夔聚焦于扬州城昔盛今衰的对比，一面实写扬州今日“空城”之萧条；一面虚写杜牧故地重游的震惊，暗示了昔日繁华。“淮左名都”也只不过是听闻罢了，“竹西佳处”也并非亲眼所见，“春风十里”也只是借用罢了，作者将这些组合在一起，是为了凸显扬州城昔日的繁华。这样明暗相应、虚实相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增强了词作的艺术对比效果与情感感染力。

法国作家莫里斯·哈布瓦赫的《论集体记忆》中写道：城市里不只有一个人的记忆，还有集体记忆，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文学作品传承下来的城市记忆。这就好比是一场在前世今生之间来回穿越的时空之旅，无论是积极用世的还是体现国家意志的，这些记忆都是受生命感召而激发出来的，都为城市注入了一种新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文化与文明。文学作品有书写历史的责任，它可以将个人记忆变成集体记忆，进而形成一种文化，传承至今。

两首词，一个人一座城；两座城，两种情；都是其城市历史记忆的叠加与书写。所以，学习古典诗词的意义，就远远不只是了解那城、那景、那人、那情，更要与古人产生精神共鸣。如此，城市的文化与文明，才能得以传承并延续。

两座城市，两份情感，记录了一个时代的兴衰更替，给后人留下了永恒的回忆。

（作者单位：北京中学）

编辑：蔚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