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文婕
如果不相信计划中的未来、正在付按揭贷款的房子和睡在枕边的人,那便有一种可能:一场暴风雨(在密云中蛰伏已久)将使我们更接近自己在这世上想成为的样子。
——德博拉·利维《自己的房子》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确认自己所处的房间。
那段时间,我总会在凌晨惊醒,借着窗帘缝隙漏进的微光,辨识出床单的花纹,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环视对床而放的白色书桌、床侧银灰色的五门衣柜,以及靠脏衣篓抵住的红棕色木门。睡衣和袜子散落在飘窗,翻开的书睡在桌上。我仍然躺在我的房间,我的家。只有确认这一点后,我才能在一种虚妄的安全感中再度睡去,哪怕身侧正躺着不知姓名的男人。
2021年,我买下这套面积不足九十平米的二手房。那时我和S恋爱刚满一年,我以为我们最终会走进婚姻,而这套房会成为我的婚前财产之一,却不曾预料,它后来会容纳那么多陌生男人的身影。
我和S是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软件照片上的他寸头、下颌线明晰、鼻梁高挺,还有紧实的肌肉。是我喜欢的类型。
见面的第一晚我就去了S的家。那是一个无风的仲夏夜,我们约在市中心一家烧烤店见面。地点是S选的,因为他在交友简介里写着“爱好美食”,而吃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刻意迟到了十分钟,一进店门,便认出了对门而坐的S:身穿石灰色运动背心,长相和身材都跟照片一个样,个子也挺高。我暗自松了口气,并庆幸自己穿了成套的蕾丝内衣。S很自然地向我招手,等我坐下后,他微笑着说:“你比照片上漂亮。”
肉串一盘盘端上来,裹满了辣椒面和孜然粉。我穿一件后背系带的紧身露脐短袖和一条牛仔短裤,因为害怕露出赘肉,一直绷直腰,收紧腹。我馋得噙满口水,却不敢吃串,只是小口啜饮着罐装冰镇啤酒。你玩软件玩多久了?大腿根部紧贴着红色塑料椅面,汗水黏稠,我一边随口问S,一边踮起高跟鞋里的脚后跟。提起大腿时,像撕扯胶带。刚注册就跟你匹配上了,S回答得很干脆。他手往肉串伸,眼睛却盯着我,突然反问,你眼睛瞪那么大干吗?我一时忍不住笑,没瞪,天生的。那只犹豫不决的手这才放心地拿起串儿。
我没什么别的要问,S也变得沉默。我们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早已失去暧昧的耐心,只想直奔主题。不过S吃得极为认真。他每次同时拿起好几串吱吱冒油的肉,张大嘴,熟练地用牙齿将肉剥离竹签,再缓慢而大幅度地咀嚼,不时发出轻声啧叹。额头上汗珠滴落,丝毫没有浇灭他眼里的热切。
大快朵颐却不失得体。我被S吃东西的样子捕获。
以前交往过的男友,总是食欲不佳,咀嚼食物的样子透露出一种绝望,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味同嚼蜡,倒是也像极了我们的爱情。于是毫无理由的,当S在我面前大口吞咽和咀嚼,一种强烈的满足感在我的胃里翻涌,最终泛出我的唇齿,化作一句:“我要跟你回家。”
“不怕我是坏人?”S并不惊讶,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我,手里还举着两串羊腰子。
“别割我腰子就行。”我说。有时候说话的语气比内容更重要,而我的语气告诉他,我做好了决定并且不允许任何废话。S笑了,膻味从他嘴里喷溢。
半小时后,我跟着S上车、下车,走进一个紧邻地铁站的老小区。昏黄路灯下,造型过时的楼体明一片,暗一片,墙面斑驳。我心生犹豫,可腋下汗液濡湿,脚后跟也隐隐作痛,酒意袭来,我只想赶紧走进一间空调房倒头睡下。
下车后S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影子一会儿被我踩在脚下,一会儿又从我鞋底溜走。喂,我脚疼。我冲着S的背影娇嗔地唤。S这才转过身朝我走来,满脸歉意地用手环住我的腰。要我抱吗?他问。我摇摇头,只是斜斜地依着他,缓缓地走。月光泻地,我的腰在他手掌下轻柔滑动。毛孔扩张,吮吸着彼此的汗液。执着而狂热。
第二天早上,我和S在同一张床上醒来,自然而然地亲吻、拥抱、交换真实姓名。没过多久,我便退租了此前租的房子,跨越半个城区搬到S家。
那是一套上了年纪的两居室,处处渗出已被过度使用或经久未用的痕迹。书架上没有书,摆放着各种杂乱的小物件;厕所的花洒和水龙头早就长出星星点点的锈迹,洗手池的台面上也布满刷不干净的黄色污垢;厨房的推拉门卡于滑轨,仅留下二十公分左右的缝隙供人侧身而过。有一次,S的朋友带来一只柯基犬,小狗试图冲进厨房,却被卡在门缝,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尖叫了很久。
主卧摆放着一张木制双人床,床头灯从没亮过,但S也没想过更换,这倒让我们省去了做爱前关灯的步骤。黑暗中,整个房间只能听见床脚晃动时发出的咯吱声。
“我想买房。”
一个春末午后,温润的风里飘着万物萌芽的新鲜气息,让人忍不住深呼吸。在冒着热气的韩式烤肉桌上,我告诉S这个决定。
“嗯?”S左手拿着烤肉夹,右手握着剪刀,眼神茫然,仿佛刚从水里探出头。我突然有些走神。S的胡茬青青的,是什么时候剃的?那时我们已经恋爱一年,却只有在餐桌前,才有足够的时间面对面。S在银行工作,每天忙着和客户见面、打电话和发微信,他很擅长与人打交道,尤其对资产上千万的女客户态度极好,每当他接起电话唤一声“姐”,热情就从嘴角溢出。我受不了他这副样子,觉得谄媚又虚伪,便总是躲在卧室里看书,从波伏瓦到费兰特再到上野千鹤子,耳机里循环播放坂本龙一。盯着S的下巴,我不禁好奇,他发现我剪短了头发吗?
“我想买套自己的房。”尽管提高了音量,我的话仍然像灰尘一样跌进烤盘,烘出苦涩的焦煳味道。午后客人不多,烤肉店播放着韩国女团BLACKPINK的新歌,歌词轻快地在安静的空气里来回碰撞。我有些不安,又觉得憋闷,不自觉地跷起了藏在小羊皮单鞋里的脚趾,悄悄跟着鼓点。
“哦。”S低下头,灵巧地将厚厚一片护心肉剪断成好几块,放下剪刀,用筷子稳稳拈起一块肉,放到我面前的盘子,再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发出了满意的声音,“肉挺新鲜,对吧?”烤盘上的肉渗出油,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同粗粝的雨滴砸在屋檐。我被S的冷漠淋透。
S并不好奇我买房的理由,更确切地说,是不在意。和S在一起不久后我便意识到,S并非对所有事情都像对待食物那般热切,他的目光紧盯自己的生活。或许,我也应该对我的生活投入更多,正是这一点催生了我买房的欲望。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定居”并无执念。大学毕业后,我不顾父母反对,到北京一家媒体当社会新闻记者。我和一对情侣合租在东五环的楼梯房,每周去公司开一次例会。我会在发车站上车,选一个靠窗的座位,一路睡到终点站。两小时的路程里,我的脑袋总是砸在玻璃窗上,下车时又胀又痛。
租的房是一套Loft。将它转租给我们的二房东是位摄影师,他把这套老破小改造得干净轻盈。家具多是淘来的二手货,样式简洁。墙面被粉刷成草绿色,坑洼不平,却平添几分生气。没有扶手的楼梯卡在厨房和客厅之间,顺楼而上便是一间摆满书籍、画布和绿植的书房,以及一个比客厅面积还大的天台。
那对情侣常常不分白天黑夜地做爱,房间隔音不好,柔情软语和尖声呻吟溢满空气。我便总是套一件宽大短袖到二楼的书房写稿,每当想要对着空白文档崩溃号叫,就跑去天台吹风。天台久经风吹雨打,墙壁上有着长长的裂痕,不断渗出黄褐色的体液。京郊的风里裹着热气和灰尘,我靠着斑驳墙面而坐,烟一支紧接一支地抽。飞机常从我的头顶轰鸣而过,转眼就消失于令人目眩的晚霞中。
后来,我从北京辞职,搬到了离家乡更近的C城。入职一家财经媒体后,我租下一套约60平米的简装房。房内的所有家具都很廉价,沙发小到甚至容不下一个成年男性。就是躺在那张沙发上,我右滑了S的照片。
我曾和S聊起以前的工作经历,跑突发、做调查,也去开各种发布会。我难以抵抗地怀念那段日子,也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行业的衰落。他会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漠然地反问:“记者不是天天吃人血馒头?”S总是这样:故作无意地抛出“诱饵”,一步步将我逼至墙角。等我情绪激动地予以解释和反驳,他便双唇紧闭,露出轻盈的讥笑,用漫长的沉默提醒我,我又上钩了。而他毫不费力。
那些“诱饵”往往有关我的容貌、职业和家庭,或是女性、阶级和其他社会议题。掉入陷阱的我,常在强烈的痛感中困惑,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习惯于把嘲讽、傲慢和厌女当随身挂件的人。后来我闭口不谈过往,因为明白了,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们就达成了无言的协议,在这场游戏里,我们只是随机匹配的玩伴,永远不必在真实世界相互了解和探索。
最终是什么让我下定决心,是为了所谓的婚前财产,为了证明自己也是足够体面的成年人,还是坚信女人该“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如今已难以厘清。可能买房这件事,和结婚生子一样,主要还是靠冲动。总之,在那个温热的午后,我决意买房。“婚后吵架了,我总得有处可逃。”和父母通话时,我说着玩笑话。妈妈却觉得大有道理,冲着手机喊:“你脑袋总算开了窍。”不久后她就和爸爸动身来C城帮我看房。
那段时间,我和爸妈住在酒店。我没有带S和他们见面,爸妈也默契地没有过问,或许他们比我更清楚我那时的犹豫。每天早上我到公司上班,爸妈就跟着房产中介去看房。C城是从山里长出来的,楼房大多依山就势,沿崖而建。在这座城市里穿梭,需要耗费不少脚力。五月的C城已有几分暑气,即便处处绿荫,也难挡热浪。为了替我找到长久的落脚之处,爸妈忍着腰酸腿乏,步履不停。坐在空调温度低至16度的办公室里,我裹紧毛毯,不时打开中介发来的照片。汗水涔涔,从爸爸满是皱纹的额头流向妈妈佝偻的后背,最后浸透我的心。
第一次来看这套房,是在一个周六。小区叫“香槟花园”,楼龄已超过十年,进门便是老小区标配的干涸喷泉,中世纪的香槟杯造型,但更像仿造的大型旧陶器,在一圈绿色植被间尴尬僵立。银色的铝制单元门显然故障已久,靠一块红色砖头撑开。绿化倒是不错,一路上银杏和桂花树密密地栽着,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的乔木。
前房主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儿子快要小升初。他们急于售房以置换学区房。“本来我们打算自住,家具和电器大部分都是新买的。”女主人长相普通,没有化妆,穿一件印着史努比的短袖,马尾松松地坠在脑后。她语速极快,像玻璃珠散落在地。我“哦哦”地应着,目光则紧跟着在房内仓促跳动。工作好几年,天天写着富豪榜的创业故事和互联网大厂的财报分析,却只存下寥寥积蓄,我不停翻看网上的房源,每一串放大加粗的房价,都在宣告我身为劳动力的廉价,于是我认清现实,需求一路降级。显然,这套房子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两室一厅,坐北朝南,通风良好,装修简单但干净,家具齐全且大部分都没有过度使用的痕迹。
我迅速被一种“幸福之家”的气息包裹。餐厅一侧的墙面上贴有黑白色交替的身高刻度,最高处悬一个小型篮球筐,对应的身高数值是150cm;通往客厅的每个墙角,都贴有墨绿色的恐龙贴纸;客厅里,茶几被搬至一旁,沙发前支起一顶深蓝色儿童帐篷,拉链拉至一半,面无表情的奥特曼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次卧摆放一张儿童高低床,一只皮卡丘在床头瞪大双眼。一座微型的儿童乐园。
唯一打破这种气息的,是厕所的洗手台。长方形的台面是暗黑色,嵌于其中的圆形洗手盆却是刺眼的亮红色。配色突兀而俗艳得让人肉麻。一面配有黑色镜框的镜子悬在上方,清晰地映出我微皱的眉头。女主人迅速捕捉到我的神情,便冲着我说:“哎呀,你不喜欢这个洗手池的话到时候自己换了就行,倒是用用也就习惯了。”她一路紧跟我,此时右手把着厕所门,左手急急地在空中挥着,像是要一下把这洗手池扇走,又匆忙侧了身,将我往外引。
退出厕所后,我走向不足六平米的阳台,向落地窗外望去。柔风拂过,高大而茂密的行道树轻盈摇摆,墨绿色枝叶泛出油亮的光。不远处的高楼之间,地铁蓦地疾驰而过,直直地驶入云层深处。我看了眼手机,一个小时前我把这套房的链接发给S,问他觉得怎么样。他一直没有回复。
熟透的阳光刚好打在我的头顶。头皮微微发热时,我闭上眼。听说过有人为了窗外的山川江海买下一套房,我却为了穿行的地铁,决定住在这里。
在购房和贷款合同上签下姓名时,我的大脑空白如纸。弗吉尼亚·伍尔夫鼓励女人要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以及每年至少五百英镑的收入。我有房间了,但如今的五百英镑甚至不足以支付我每月的房贷。
等待房贷顺利发放,正式交房已经是签约半年后。秋色已晚,冬风将至。我把银行和公积金中心发来的还款金额编辑成备忘录,在微信上置顶。一种现代意义的“头悬梁”。
正式搬家时是个大晴天,小区里的银杏树叶飘落在地,黄澄澄一片,白果熟透了,泛出腐烂的恶臭。拉行李的小货车只能开到小区侧门,七个红蓝条纹行李袋和三个装满书的大纸箱。里面装满了我租房多年积攒的“不动产”,但在S眼里其中大部分都是旧破烂。由S和搬家师傅一路踩着白果,从门口扛进电梯。我扎起头发,想帮忙搬些小物件,却被S拦住:“你歇着就行,我们来。”S一向爱做这些能彰显他男子气概的事儿,我也乐意遂他的愿。侧身站在楼道窗口前,刚好能盯住他们未搬完的行李,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观望S。
阳光猛烈,透过树叶缝隙像碎钻般洒落。S穿一条运动长裤和一件黑色短袖,外套被随手绑在腰间。用力拎起地上的行李袋时,他总是下巴紧绷,眉头微皱。汗液濡湿了他的胸口和腋下,肌肉起伏,青筋像藤蔓般从手臂蔓延至手背。还记得刚和S在一起时,这双粗壮手臂总是突然环住我的腰或肩头,将我紧紧拥入宽厚胸口。每当这时,我柔软的额头刚好触碰到S的细密胡茬,轻轻一蹭便麻酥酥的。我发疯般怀念那种肌肤摩擦的滋味。
S和最后一个箱子一起上了楼,歪斜着身子在沙发坐下。我克制不住,绵软地贴向他,却被他巧妙而熟练地躲开。你躲什么?我有些恼。身上有汗,他不耐烦地回。堆满行李的房间浸润在金黄色的亮光中,我又一次自取其辱,毁掉了一天中最好的时刻。
我和S大概是在第一晚就耗尽激情,此后的性生活只剩乏味。S总是以最枯燥的姿势匆忙了事,徒留我在半夜辗转反侧。后来,他不再主动触碰我的身体,我也失去了撩拨的兴趣。躺在柔软舒适的双人床垫,我们始终僵硬着身体背对彼此。S会挺直身子,双腿微分成剪刀状,折起一只小臂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则耷拉在胸前。我则像幼儿般蜷缩,用双手环抱小腿,连脚趾也缩得紧紧的。寂寞如墙,在此间横亘。
有时我会对沉默忍耐的自己感到愤怒,想拿起枕旁的手机找人倾诉,可是竟怎么也做不到。明明问题在他,为何是我感到羞耻?我并不擅长忍气吞声,在街上撞上陌生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我会径直迎视,直至对方闪躲。然而S永远回避的姿态,却让我束手无策。或许是因为我仍然无法自拔地爱着,爱他那张对食物充满热情的嘴,那双总能稳稳握住筷子的手,即便那张嘴不再吻我,那双手不再碰我。
为什么不分开?对此我和S不曾失控争吵,只是默契地保持沉默。我想是因为我们都太害怕变动,就像习惯了一件旧衣服,哪怕不够合身也不再舒服,打开衣柜时却习惯性地向它伸手。
那些夜晚,我的身体、情感甚至人生,被随意浪费,而我自甘如此。恨意翻腾时,我会转身盯住S的后脑勺,想要伸手用力掐住他的脖子,直至他张开干燥得发皱的双唇,苦苦求饶。但我没有。我只会轻轻用食指靠近S的鼻子。那么冷漠的人,呼吸却很温热。
我草草安顿下来后,爸妈又来过一趟。妈妈在房里来回走动,细细检查每间房的瑕疵,并尽最大努力修缮。前房主搬走了次卧的儿童床,于是我们先去宜家选了一张新床,一并订购了主卧的床垫、一张白色书桌和一组放客厅的书架。我精心摆放这些物件,仿佛安置我的五脏六腑。
妈妈托人联系到在C城做装修的老乡,请他清理掉了墙面上的立体身高尺和篮球筐,以及墙角的恐龙贴纸,填好坑洼重新粉刷。师傅粉刷时,妈妈腰间拴一条红白格围裙,头戴一次性的塑料发套,好几个小时一直弯腰蹲在地上,像一只横行的蟹,紧跟着师傅的刷头,用抹布擦拭滴落在黑色踢脚线上的白色乳胶漆。在脚边的塑料盆里清洗抹布时,污水偶尔会溅落在妈妈的脚趾。爸爸弓身厨房,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口大铁锅,为我熬煮又香又白的猪油。锅气阵阵,微风凉爽,汗却密密地积在爸爸的颈后。
见我靠着厨房门发呆,爸爸突然清了清嗓子问:“你最近和S怎么样了?”
“不就还那样。”我想不出更好的回答,用指尖轻敲门框,敷衍地应着,“反正也不急着结婚。”爸爸只是妈妈的传声筒,我猜。
“也好。婚姻大事还是得慎重。”爸爸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灶台,“实在不适合就早点分开。”我点点头,逃也似的出了厨房。
那天夜里,爸爸鼾声如雷,妈妈却不停捶打着双腿。“哎哟,哎哟”的呻吟回荡着在尚未散去的油香和甲醛中。而我彻夜难眠。
后面几天,我们更换了厨房陈旧的吊顶和橱柜门,厕所的暖气灯和花洒,以及每间房的窗帘。妈妈坚持让我选择最贵的花洒和窗帘布料,前者是因为“每天都要使用”后者则“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品位”。于是,客厅和主卧的窗帘都是在实体店选的雪尼尔布料,还配了百叶纱帘,一共花了近六千元。我和妈妈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反复核算尺寸和单价时,爸爸笑着说,这是草鞋配丝袜。妈妈直摇头,你懂什么?明明是人靠衣装!
还记得选主卧窗帘布料时,我执意选灰色,却一再被窗帘店的老板摇头否决。店铺窄小,各色布匹高挂在墙,碎布头四散在地,我随手摸着布匹,分不清它们的差异。老板是位身材矮小瘦削的中年男子,头顶微秃。“哎呀那可不行,女孩子的房间用灰色太沉闷!”说这话时,他站在堆满布料的柜台前,挑起一只眉,用一把木制量尺撩拨着厚重的样布本,最终将量尺落在粉色布匹上,反复敲打。
“还是粉色好。”语气坚决得不容反驳。直至我妥协,那只眉才放心地坠了下来。
窗帘安好后的第二天早上,卧室染上一片暧昧的红光,像极了情色按摩店刻意烘托的氛围。就不该听老板的。后来我和陌生男人们在床上相拥,常常只拉上纱帘。暗黄的街灯和一晃而过的车灯会透过薄纱,淌至交缠的肉体,渗进收缩的毛孔。
分手是我提的。
时值我买房后迎来的第一个夏末——是的,性生活糟透了,感情也消耗殆尽,我们却荒谬地坚持着这段关系,就像脚踩西瓜皮,只能一路滑到底。我和S约好下班后在小区附近的一家火锅店见面。我穿一件黑色吊带裙,特意涂了亮眼的口红,把眼睫毛烫了又烫,还喷了葆蝶家的香水。晚上七点半,火锅店内人声鼎沸,我们坐在店外临时搭起的木桌前,紧邻马路。空气黏稠,风也厚重,我猜测暴雨将至。大块牛油在锅里慢慢融化,像裂了缝的地面,不时坠落一角。升起的薄雾总是飘向我这边,我举起手挥动,香水味涌入鼻头,却搅不散令人窒息的沉闷。
我有话要讲,同时得努力让语调不要颤抖——否则就输了,输得很彻底——尽管只要瞥一眼桌底便能发现,我的双腿正在裙摆下不安地扭曲纠缠。S坐在对面,仍穿着工装,白色的短袖衬衣,领口有些发黄。他看上去无话可说,低头刷着抖音短视频,时而抬头瞥一眼锅底。我捏紧筷子,直至指尖发白。脸上渗出油汗,再过一会儿便会妆容斑驳。我突然受够了这一切。
要不我们分手?我说。舌根泛起苦意,我甚至有点想吐。S正夹起一片毛肚往锅里放,目光微抬,又迅速垂落在沸腾的锅里。毛肚有半个巴掌大,在锅里一上一下,像一片脏旧抹布。好,他说。
我感觉我的胃正缩瘪下去,一点点被折叠成方块。他一定等这句话很久。摆明了他是判官,只等我受不了冷漠的酷刑,向他乞求最后的判词。一个“好”字,轻松果断,将我粗暴地推至马路中央,任由我的自尊被车轮碾过。我不禁自问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权力,又是从何时起我默许了这种权力。
前一天晚上,S的手机在半夜亮起,惊醒的我看见了屏幕上的消息。言语暧昧。来自另一个女人。令我意外的是,那一刻我只感到如释重负。似乎我一直在隐隐期待这个时刻,期待我们的关系、我的人生露出裂缝,透出真实的渴望。
“十五二十十!”“输了输了!”旁边一桌突然响起激烈的划拳声。我没有再动筷,裹着辣油的锅气蒸得我眼眶通红。看着S大口吞咽,我惊讶地发现我不再被他吸引。他用力咀嚼着食物,一并嚼碎了我那份毫无理由的爱意。一滴油渍挂在他的嘴角,像一个滑稽的句号。有趣的隐喻,我在心里轻笑。
火锅吃完,雨开始细细地坠,我们一前一后往我家走,步子很快,仿佛谁都不愿再为这段感情多浪费一秒钟。我总是踩到积了水的碎砖,脚踝溅满水渍。S打开衣柜收拾衣物时,我背靠卧室门站着,双臂交叉在胸前,目光紧跟他的身影。内裤、背心、毛衣、羽绒服……衣服的种类是我们同居的脚注。四季又过去了一轮,仿如一场梦。别一直盯着我,S背对着我,语气生硬。我却涌出强烈的快感,并没走开,反倒给眼神上了胶,越发用力地粘在他的头发、脖颈和脊背。直到S带着行李摔门而去,我们都闭口无言。我猜,他的后背一定渗出了厚厚的汗。
没过多久,S给我发来消息:我们的确不合适。你让我没有欲望。我当时正努力褪下沾满火锅味的吊带裙。后背的拉链卡在肩胛骨之间,我不得不滑稽地扭动上半身,两只手轮流绕至身后拉扯金属拉袢,还没来得及回复,又收到另一条:对别人我可不这样。仿佛想要证明什么,却又欲盖弥彰。窗外暴雨如注,敲在玻璃上的声音让我觉得有些痛。
“男性摧毁女性想象力与能力的最后一击,便是指控她是导致自己阳痿的罪魁祸首”。我回想起德博拉·利维的名句,猛地一用力,吊带裙滑落在地。我全身赤裸着站在厕所,面朝曾让我皱眉的洗手台和镜子,由上而下打量自己,脑海里浮现出S那根永远半软着的短小阴茎,和他压在我身上时紧闭的双眼。镜中的哪一处会让我沦为罪魁祸首?
岁月留给我的痕迹并不多。快到而立之年,依然是张娃娃脸。皮肤很白,以至于血管格外明晰,像一层浅蓝色和深紫色交错的蛛网织满瘦削肩头。一头细软的长发刚好垂落在并不显眼的乳房,左侧乳房略大于右侧,乳晕微微散开。再往下,目光悬滞,黑色镜框将我拦腰截断。我用手指代替视线。指肚落在柔软而冰凉的小腹时,我盯住镜子。一直盯住镜子。仿佛这是一面魔镜,我以腹语问话,等它给出令我满意的回答:“你是全世界最美的人。”
我绝不会被摧毁。
那晚,我花三百元在网上买了一幅装饰画。背景是明亮的柠檬黄,一个浓眉大眼、扎着丸子头的女孩露出半身,穿一件印有虎头图案的青草绿长袖,嘴角叼烟,手戴红色拳击套。她用力挥拳,大臂肌肉高耸如两座山峦。底部悬一句女大法官金斯伯格的名言:Fragile like a bomb, not fragile like a flower. (要像炸弹一样敏感,不要像花一样脆弱)。
这幅画被我摆在电视柜,紧靠书架,后来每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都不得不和她对视。
房子实际上就是身体。我们将自己与墙壁、屋顶以及各种物品相连,就像我们依靠肝脏、骨架、肉身和血流而活。
——莉奥诺拉·卡林顿《魔角》
和S在一起之前,我也曾谈过几场恋爱。故事千篇一律,总是我一头扎进爱情的激流,并完全投身于此,然后不经意间对方抽身而退,徒留我痛苦挣扎。S离开后,我终于厌倦了这种反复的痛苦,无力再投身感情,却欲望充盈。
我开始在周末带不同的陌生男人回家,毫无顾忌地向他们敞开身体,一如敞开房门。仿佛一只蜗牛,把肉身嵌入硬壳。事实也的确如此,我的身体和房子面临同样的危险与刺激,被男人们打量、渴望、触碰和侵入。而我从他们的身体上辨识出自己的身体。
每个周五晚上,我会提前做一次大扫除。因为每当男人走进房门低头换鞋,在沙发或床边坐下,或是在床上压住我的身体时,我隐隐担忧会突然听到关于房子的评价,好小或好旧。第一次听说廉价的地面瓷砖会在拖地后泛出难闻的腥气时,我暗自觉得可怕,贫穷原来是一种味道。后来,每次用消毒水拖完地,我都会用力一嗅,确认空气干净无味才能安心。
不过,S走后,再也没人对我的房子给出任何傲慢评价。我为此感到庆幸而轻松。
起初我还总是提前洗头化妆,精心挑选内衣,浑身涂上厚厚一层玫瑰香的润肤乳。后来便越来越随意。我成为情欲的东道主,决定了宾客名单,也制定着游戏规则。
我总是选择同一类男人,他们大多二十岁出头,有着棱角分明的脸、高挑的鼻梁和紧实的肌肉,但最重要的共同点是不会和我相爱,却对我的身体充满欲望。我们会在夜里不停做爱,直到精疲力尽,他们会沉沉睡去,而我总在半夜惊醒,确认我仍然身处我的房间。我的家。
对于他们的姓名和生活,我毫无兴趣。我们靠得太近,所以要离得很远。
当然,不乏有人自鸣得意,以为将我的社交媒体翻看到底,在我的房子到处留下脚印,就对我了如指掌,眼里写满“我知道你这种女人”的肯定。他们认为我很随便,而我用身体啮噬他们的愚蠢。
那些夜晚,他们总是穿同一双男士拖鞋,用同一条石灰色浴巾——都是S留下的。而我穿着各式各样的内衣和睡裙——有的爬满豹纹,有的缀满亮片,有的挂一条兔尾——伴着酒气、月光或细雨,吐出一些不合时宜、难以理解甚至疯狂古怪的字句。但夜色足以稀释一切,而暧昧的音乐和木调香薰会弥补爱情的缺席。
我很少再想起S。有时,我会在社交媒体上看见他的动态,几张照片,或是一段视频。我几近病态地把他的照片放大至像素模糊,细细地看。微突的眼。饱满的唇。紧实的肌肉。这就是我爱过的皮囊吗?只觉陌生。但他其实仍是那样,带着虚荣和得意,继续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他是那种离不开社交媒体的人,永远需要外界的注视同时又有着能承接住这一切的自负。在那些照片和视频里,他展示结实的肌肉,炫耀精心搭配的穿着,却只有我知道,他总是吃廉价的团购餐,住在厨房门都拉不开的房,有着短小而虚弱的性器。他并没有改变,变化的是我,是我看向他的目光。
男人们总在第二天的午后离开,我会从他们身上留下一样物件,并将它们陈列在我的书架上。
留下一个橘黄色打火机的,是准备去英国读研的嘻哈男。嘻哈男做爱时也不愿摘下头顶的黑色棒球帽,并且一定要循环播放一首英文说唱。于是当我在他身上进入高潮时,额头磕在了他的帽檐,而当他在我双腿间微微颤抖,嘴里还唱着不断循环的副歌,“why we do like that, why we talk like that……”
扑克牌是一位实习律师的魔术道具。实习律师刚大学毕业,说话时有非常浓重的北方口音。他进门后并不着急进卧室,而是在沙发上掏出这副扑克牌,给我表演起蹩脚的魔术。扑克牌在我眼前不断翻动。我疲于回赠感兴趣的表情,目光游移在他的发梢、嘴唇和手指。最终我坐上他的大腿,打断了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魔术。可笑的是,结束以后,他突然鼻血不止。我一边大笑着给他递卫生纸,一边催促他穿上衣服离开。我不愿让他的血迹弄脏沙发,但他的扑克牌可以留下。
有腹肌的话剧演员,主动将一盒烟放上了书架。在他的身上,我总不经意间发现一些S的影子,光影下相似的侧脸、一用力便突起的大臂肌肉和紧闭的双唇。但他望向我的眼神里有层叠的欲望,S没有。从我身后进入时,他会将额头贴近我的后脖颈,顺着脊线,落下一串轻巧的吻。
事后我们坐在阳台的帆布椅上放空,他拿出一包南京大观园,抽出一支点燃。我把玩着烟盒,将包装上的“红香圃”转来转去,给他解释上面的女人都是谁。他眼神茫然,空出的一只手顺着我的大腿伸进睡裙,不安分地往里爬,手指冰凉。我突然想要模仿电影《志明与春娇》里的经典一幕,便也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靠近他。可火星摇曳,一直传不到我的嘴边。隔着两支烟的距离,他突然笑了,灭掉了烟。湿润的嘴唇贴过来。薄荷烟味里混入一股甜腻的话梅香——博柏利的伦敦男士香水,我几乎要晕过去。
在书架最顶层的《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前,放着一枚啤酒瓶盖。这是一个从俄罗斯留学回来的广州男人留下的。我向手拎半瓶啤酒的他敞开家门,是在深秋某天的凌晨三点。我们从各自的酒局带回不同的酒气,一见面便以唇舌交换。他显然错判了C城的天气,只穿着一件单薄衬衣和破洞牛仔裤,风从他的领口灌入,裹上浓郁的异国香水味,再钻进我的鼻子,让我喷嚏连连。
当他爬上我的身体,呼吸急促地用脸颊搓磨我的耳垂时,我才发现我们忘记拉上窗帘。顺着窗外望去,对面新建不久的高楼在暗夜中耸立,无数个黑暗的窗户宛如幽深洞口,唯有最顶层的一盏灯突兀地亮着。还记得看房时,中介告诉我,对面的楼盘工期一度延误,以至于新房建成时,人们已失去购买的勇气和余力。
我闭上眼,幻想我们是在全世界唯一亮着灯的房内缠绵,并猜测他在难以自控时会说出粤语还是俄语。最终却只是一声闷哼,结束了一切。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赤裸的我们在被窝里紧靠。“没想过要恋爱吗?”他的声音搅乱雨声时,我正拈起小腹上的一根阴毛,分辨它来自谁。“女性其实也能不谈爱,仅仅因为性就可以燃烧。”我想从那时正读的书里抽出这句来回应,但他不会懂,也并不真的在意。男人总是如此。他们只是床上客,却总是喧宾夺主。明明是我允许了他们的进入,他们却以为这是我被动默许了羞辱。我的性自由,仍是被阉割过的自由。
于是我不理会他的诱饵,抬起一只手,将指肚轻压在他的喉结处:“怎么用俄语说你好?”
“Приве т!”软骨轻盈地弹动,渗出强烈男子气概的俄语像一句魔咒。陌生的字节和音调像断掉的弹簧在我嘴里打架。困意来袭。
第二天他走后,我扔掉了他留在餐桌上的啤酒瓶,却没忘记留下“战利品”。
“男人走出房间,他就把一切都留在房间里了,而女人出门时,她就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随身带走了。”那段时间,我的生活成为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工作日我不带男人回家,但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在拥挤不堪的电梯间,在穿过地下通道时,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那张床。坐在堆满稿件的办公桌前,我一如往常地找选题、写稿,也若无其事地和同事闲聊,脑海里却不时翻腾着周末的秘密生活。时而以慢镜头回放画面,某个男人腹部柔软的毛发,神情恍惚时说出的蜜语,脖颈上的细密咬痕。时而又对下一场云雨暗生期待,或许可以再买几套新的内衣,换一种安全套,打开衣柜内嵌的镜子。难以诉与他人的一夜又一夜,纠缠我,撩拨我,直至双腿间暖流涌出。我一度怀疑,同事们能闻到我身上散发的情欲味道。
我并不感到羞耻或痛苦,每每看见书架上的战利品,只感到愉悦。直面它们就像直面自己。或许我的欲望和疯狂长期以来一直蠢蠢欲动,寻求破土,如今终于趁势而出。而我的房子,足以装下这一切。
妈妈有时会打来电话,只问一句“好好吃饭了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便匆匆结束对话。和S分手当天,我就轻描淡写地告诉了家里,“早觉得不合适了”。妈妈仿佛早有预料,语气淡然:“既然如此,那就开始新生活,照顾好自己。”
妈妈不愿听人喊痛。还记得我在生长痛的年龄时,总是蹲在路边,抱着腿哭着喊痛,妈妈绝不会弯下腰安抚我,而是站在一旁训斥道:“不要因为一点小病小痛就大哭大闹。”这种教育贯穿我的学生时代,直至成年。第一次失恋时,我在深夜打电话回家,哭到难以呼吸,妈妈却一句话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妈妈出现在我租住的房子,一把将蓬头垢面、双眼肿胀的我从床上拽起,甩出“不要这么轻贱,离开一个男人就要死要活”这样冰冷坚决的话,逼着我洗漱、吃饭、出门。
从那以后我便懂了,我的妈妈不是那种会给孩子拥抱的人,只会递上拳套让我奋力挥拳。于是,我最终成了不会喊痛的人,和痛苦暗自较劲,甚至不惜自毁,以痛制痛。向来将婚前性行为当作禁忌的妈妈会怎么看待这套房里出现的男人们,又会如何看待我呢?我从来不敢细想。
如同刀尖舔蜜,我得独自承受欲望带来的风险。有身材矮小,相貌极丑的男人在社交软件上传了虚假照片,竟也像下赌注般来我家赴约。盯着猫眼,我往袖口藏一把拆快递的剪刀,站在门后握紧把手,发疯般骂出一连串的脏话逼他离开。他讪讪离去时,我发着抖松开袖口。剪刀跌落在地。
我不断补充注意事项,其中大部分是从社交媒体习得,或是从新闻报道中总结:要求发体检报告、往床头柜里塞满避孕套、事前事中确认他们的手机是否偷偷录像……我读过太多女性生活指南,却依然只能依赖于集体经验和运气。想到这里,我时常想哭。
我小心控制欲望的温度,让它不至于燃烧成爱。然而,即便是只关乎欲望的交易,有时也会面临情感的流动。比我小六岁的男人,曾扼住我的双手,像标记寻宝地图般,在我身体的每一寸留下吻痕。他粗硬而茂密的头发贴近我的皮肤,蹭得我阵阵发痒,我忍不住笑出声,像抚摸小狗般抚摸他的头。是什么让我保持警惕的心微微摇晃了起来呢,他后背上雀跃的月光,眼底拂动的青涩,还是齿间涌出的情话?他不断地轻声唤我,姐姐,姐姐……这称呼在我听来,过于亲昵。过于直白。过于危险。空气里炸开一片腥腻。我将牙齿靠近他的肩头,用力咬下一口。泪水刚好在齿痕里流淌。
他离开时,我甚至忘记留下些什么。但他不小心落下一个白色的N95口罩,我将它折叠成小小一块,放在了《霍乱时期的爱情》前。这个口罩,是我最后一件战利品——那是2022年的11月初,一周后,C城各个城区传出新冠肺炎的疫情封控通知。
封控在家的日子,我被迫只能与我的房子面对面。
和S分手后,我跳入欲望之海并彻底沉浸,以至于当我不得不从浪里探出头来,才发现周遭早已一片混乱,而我身处孤岛。
去楼下做核酸检测是唯一的出门机会,我会顺便去丢垃圾。起初几天,我仿佛在不停地系紧垃圾袋,从厨房到厕所,再到卧室,一个人制造生活垃圾的速度让我惊诧,也令我疲惫,以至于我开始尽量减少用纸。每日坐班的最大好处,其实是让人可以肆意制造垃圾而无后顾之忧。脑里冒出的奇怪想法,让我不禁笑出了声。
欲望仍然会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渗出,像蛇埋伏在我的身边,伺机缠住我的脖子。于是我花大把时间躲在厨房和阳台。
那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太久没有下厨。以前我总是陪S出现在各种餐厅,盛夏跨越城区去找一家面馆,冬夜钻进小巷深处的棚户区吃一顿火锅。我从未告诉S,其实我很会做饭。为什么呢?或许是害怕看见他热切的眼神会在我端上饭菜那一刻变得黯淡吧,我想。
厨房朝西。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温柔如软杏,大片洒落在灶台和地面。每当我推开木门望见这一幕,便眼眶发酸,想起爸爸站在灶台前熬煮猪油的样子。
我睡眠不好却胃口大开。独自坐在饭桌前,即便只是一碗猪油拌饭,我也能津津有味地咀嚼和吞咽,不知不觉便光盘。有时我索性站在灶台边吃饭,听着不锈钢饭勺和铁锅壁碰撞出的叮当响声,心好像也会和胃一样被慢慢填饱。
不在厨房时,我便长时间地坐在阳台的帆布椅上,看书或发呆。冬季清冷的空气里,飘散着消毒水和树叶腐败的味道。我总是不经意间便蜷缩起双脚。从阳台上望去,外面的一切趋于静止。街头街尾,高耸的铁皮连片。常有流浪成性的小猫聚集成群,靠着铁皮打滚,瘦弱的流浪狗若是途经,便悠然抬起后腿,留下深深浅浅的标记。天气时雨时晴,往日的车流消失了,地铁久等不来。对面的高楼有时是33层,有时却又是36层,我就那样坐在阳台一遍遍地数,却怎么都数不清楚。肩颈发酸,双腿僵硬,直到夜深。月光洒满阳台时,我会打开话剧演员留下的那包“大观园”,靠烟草压抑住想要哭号的冲动。又熬过一天。
以前窗外总是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即便到了深夜,也能听见疾驰而过的摩托车发出轰鸣,酒醉的男人一边呕吐一边高谈阔论,或是不知何故突然响起汽车警报。我习惯了这些城市的梦呓。但那段时间,我经历着一种可怖的安静。白日尚有通知做核酸检测的喇叭声循环播放,夜里则一片死寂。整个房间,回荡着我的脚步声,吞咽声,冲水声甚至呼吸声……这些声音越响亮,我越是被一种无边的孤寂包裹。生活正在崩塌,我试图保持冷静。
我开始早上一起床便打开电视。在响亮而与我无关的对白声中,我打量着房顶、墙壁和各个角落,不自主地做起了大扫除,一如清洗我的身体。当然,清扫总是有着强烈的象征意义,一种净化,一种秩序,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于是,电视屏幕上的年轻情侣吵起架来,我便对着屋顶连成网的灰尘扬起扫帚;翻译腔的告白配上深情的钢琴曲,我就奋力用海绵擦拭吸油烟机上的油渍;抗战剧里吹响了号角,我正站在书桌上,摇摇晃晃取下空调的滤网……我会一直干到大汗淋漓,瘫坐在地。真奇怪啊,每周都有清扫,房子却还是藏下了许多积灰。可人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不停擦拭,却依旧落满灰尘。
在冲洗厕所的洗手池台面时,我再度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之前我总在这里化妆或卸妆,独自在家的日子整日素颜,干燥得泛红的皮肤、颜色很淡却杂乱生长的眉毛和角质突出的唇角都在镜中暴露无遗。明明每天都有好好吃饭,却好像更瘦了,锁骨像刀柄般横插入肩峰。
我逐渐习惯把手机扔在一旁,也不再留意时间,过上了一种不必规律的生活。但我仍然常在睡梦中惊醒,只为确认自己所处的房间。
有天半夜,我被尿意唤醒,蹲在便池时,目光正对花洒下的墙面。水垢堆积,染黄了瓷砖面。于是,凌晨两点半,我蹲在花洒下,埋头刷起瓷砖。洁厕灵的蓝色液体在墙缝间穿行,很快便化作了刷头下的泡沫。我没由来地发出一声哽咽。
封控快一个月,寒意愈深,起床也变得更困难,我在C城的雾幔下时睡时醒,常常要到午后才能彻底清醒。
身下的床单是封控前换的。和男人们常常见面时,我会在周五晚上更换床单。独居的日子,却连换床单的欲望也消失了——弥漫着我皮肤的味道。从床单上拈起落发时,我感觉自己正在这张床上缓慢凋零。
有一天难得放晴,四四方方的午后阳光刚好透过窗户,覆在床角。半睡半醒的我感到小腹传来一阵熟悉的隐痛,还没来得及反应,暖流涌出,内裤黏糊一片,温热的血已渗透床单。我的月经周期一向很规律,但因为性生活混乱,我对此格外留意。那个月竟全然忘记。我拖着疲软的身体去厕所换下内裤,将沾上经血的旧内裤直接丢进垃圾桶。
等我回到卧室,印满卡通小熊的床单上,血迹已经晕开,仿佛一朵玫瑰在小熊的头顶绽放。娇艳欲滴。我一把扯掉旧床单,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崭新的四件套,用力将纯白色的床单和被套摊开。阳光里,半透明的颗粒跳动。我突然想起了S。
刚搬来这里时,我错估了四件套的尺寸。在重新买到尺寸合适的被套前,我和S不得不将一米五宽的被褥塞进两米宽的被套。半夜,被褥常在被套里卷作一团,而我和S身上徒留一片单薄布料。每当这时,S便会无奈坐起身,重新整理被褥,他举起双臂,捏住被子的两个角,用力抖动。我闭着眼躺在起伏的被子里,像躺在汹涌的潮汐间,棉质颗粒如沙粒落在我的额头。有一次,我顺势转身,带着一种自毁的冲动,将头埋进S的双腿之间,痛饮浪头般张开嘴,几乎要窒息。潮水退却,他用手拽紧我的发尾,我却仍旧衔着那团绵云,坠入绝望的深海。
回忆的巨浪将我掀翻在地。
和S分手后,我第一次哭出声来。跪坐在床尾的地板上放声哭泣时,我的手里还紧攥着纯白色的床单。我难以厘清泪水为何而流,心底却泛起无尽的委屈、孤单、痛苦和愤怒。多么天真,多么愚蠢!我穿过海浪,却自以为可以毫发无损。憎恶袭来,难以自控。我一次次将膝盖撞向地面,直到淤青如霉斑蔓延。这是我对身体的报复。疼痛唤起了我对房子的愤怒。我对它如此信赖,它却仅仅因为一寸阳光的诱惑就背叛了我,将我的脆弱暴露。我用尖锐的哭声在墙壁、地板和屋顶反复剐蹭,留下一道道无形伤痕。这是我对房子的报复。
“你是珍贵的人,你的睡眠是纯净的,你活着并非一件惭愧的事”。声嘶力竭时,我盯着手里的白色床单,想起了韩国作家韩江笔下的絮语。我并未刻意去记,此刻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在心里反复默念,似乎它是足以消解痛苦的咒语: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我一遍遍默念,直到日光消失。
夜风顺着敞开的窗口涌入,像伸出冰凉却柔软的长舌,舔舐我脸颊上的泪。我撑着发麻的腿起身,扶着床尾,让自己在裸露的床垫上躺成一个“大”字。干燥的喉咙里,已经只能流出微弱的哽咽,我蓦地张开双手,最终迎接了月光与自由的环抱。
我知道,待天光渐亮,我可以放心地醒来,在我的房间,我的家。尽管波涛汹涌,但我已经幸存。房间宽敞明亮,通风良好,而我将独自一人、自由地迈入下一轮四季。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