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品(项目)非常多,都是和朋友们一起合作产生的。我们一起合作过木工坊,一起参加过书展,一起在城市、乡村的边边角角做过艺术项目。我也是一个教师,课程中我常常给学生设计一个和周遭生活相关的主题,让大家一起完成有联系的介入式创作。这么看来,学生们也是合作者。可以说,我是一直在合作中工作的(也许文章里的主体应该用“我们”),这样的形式陆陆续续持续了快10年的时间。其实我并不是很确定我们所做的这些项目中有多大比重的公共性或社群性。在这些事件的初始,我心里最为明确的想法就是希望能以游戏的方式和更多的人产生交流。当然了,在创作中保持游戏精神对我来说是一件挺严肃的事情。我期待能在既定的规则框架里,重新探访那些常被忽视但又妙趣横生的沟沟壑壑,给那些无聊又寻常的时刻上上油、抛抛光。
我罗列出那些在创作或思考过程中常常蹦出的笔记,有的是和朋友们商量合作时的一个灵感,有的是教学中被学生们开玩笑的高频词汇。我感觉这些只言片语比一些概括的关键词能更真实地阐述我(们)的构思。
街道宵夜餐车
游戏是联结不同行业人的基础语言。游戏是在僵直的现实生活中钻木取火,是给抽象的知识和无目的的技术解冻。
课程中我会引导学生观察自己的周遭生活,学生能够方便涉及的“周遭”就是学校对面的南亭村。晚上的“宵夜”是挺有意思的部分,可以看到本地村民、外来务工者和各个学校的学生都汇聚在一块。学生往往会孤立地看待创作,而不会想到宵夜与创作的关联。我鼓励学生在课程中去做一个关于餐车的创作。
以观察日常生活、切入“周遭”并进行自我发问:校园生活为什么逐渐变成了机械的两点一线?每天都在进行中的日常经验能否成为有效的观察对象?能否把校园也理解成社区?在教学中我们总会遇到不少冰冷的知识,在现实生活中如何重新解冻?可以和小贩一起摆摊吗?
通过讨论,同学们提出也想成为小摊贩加入这场每晚都发生的移动盛典。我们以“木实验室”为技术基础,帮助与激发学生快速上手,短时间内用废弃木材完成低成本移动餐车的制作。大家通过即兴创作研发出不同质感的“滑冻车”“弹珠机”,开发出“奶茶团子”“堕落水”等新型食物,这是源自对生活体验大胆想象的研发成果。后来,大家以摊主的身份跟其他摊主成为朋友,交流食物制作和餐车改造经验。在整个课程和最后的“快闪”实操中,大家通过观察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对“宵夜”又有了别样的理解。
社区“丰年庆”
在另一个课程中,我们把课程融入了“丰年庆”活动。这次课程涉及和更多不同组织的合作。当时有做种植的老师来跟学生们讲解他们的工作,也有外校的同学来介绍他们组织的“零废弃”小组。这对于我们来讲是一些新奇的内容,需要我带着学生去重新学习。在他们的几次讲座之后,同学们按照自己的兴趣加入不同的小组,配合组织者一起做东西并展开具体的创作。例如:针对整个“丰年庆”的主视觉提炼出了一辆等比例的木牛车,用来回应自然农法以及有机种植;在活动现场还发动了“我帮你卖”的“牛”动摊车服务,用“牛车”带着现场不同农民摊主的农产品进行销售推广;用木雕的方式做种子的放大模型,帮助种子库做木盒子,使得非常微小的种子也有足够的视觉传播力。
由项目带动的课程中,同学们的自主性被极大调动起来。这些具体的活动让学生锻炼了如何通过对话、观察来学习不同方向内容的能力,在生活和真实的项目中逐渐找到创作的缝隙,以及转换、应用创作媒介进行表达的能力,学生也得以看到他们的创作在社会上形成的真实交流。如果仅在课堂内完成一个方案,也许也能做到美观、精致,但当它们空降到城市空间中,才会有这样深入和鲜活的表达。我们不断提醒自己要思考如何将观察和对话转化为创作,希望通过亲历和动手来形成有质感的创作;让“理解”埋藏在“材料”的内部,回应真实的生活。
商业街的剪纸灯箱
除了学校的教学,我也参与过一些面向社会不同人群的教学工作坊,包括成年人和儿童。一说到儿童教育,在一些机构中都已经形成了比较稳定的课程模式。孩子们通常有手工课,在特定的游乐空间内玩耍。但我想,游戏场域不应该是固定的,游乐场本身应该是孩童进入公共空间中的第一个自由的场域,它们帮助儿童建立起对世界的认知。相似的被设定的商业游乐场是没有灵魂的。我想扩大“游乐场”的封闭定义,带着小朋友走向不同的城市空间,让公共空间转变为“临时学校”。
2020年,我和几个老师和学生组成的团队来到阳春春湾镇,带领30位小学生参与夏令营。经过考察,我们发现一条晚上很昏暗的商业街。平时在家长、老师眼中,一定会让孩子和这样破旧杂乱的街道保持距离。我们当时教小朋友们剪纸,跟他们一起把商业街的图像做成剪纸。我们还跟街上的商铺商量,是否愿意将招牌做成灯箱,这样,剪纸就变得实用起来。这条街有10个商铺愿意参与。我们演示了如何礼貌地观察、向店主提问,让小朋友们找到一个感兴趣的物体,用速写记录下来。在剪纸课程里还增加了细节的表现。当经过处理的剪纸图像变成了一个个可以在夜晚发光的灯箱时,大家都无比兴奋。
孩童们游戏般制作的轻松的、富幽默感的灯箱既是信息也是装置,为略有消沉和停滞的小城生活带来了不一样的生机。这是一个双向的教学,无论教师团队还是商铺店主们都或多或少从中体会到游戏的魅力。灯箱的转化让剪纸不再拘泥于传统展示形式。通过夏令营把内化的个人美术训练变成能直接改变家乡面貌的公共作品,这些小朋友们体会到了从课室出走、到街上去,仔细地观察自己城市并与之沟通。轻松的剪纸被放到日常生活中,成为有的放矢的一种造型语言,甚至体现了某种较劲和严肃。
公园的木鸟
在另一个和儿童有关的项目(广州市儿童公园的工作坊)中,我们带20个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一起动手做了一大群木鸟,并且做了即兴的皮影表演。工作坊涉及绘画、水墨、木工、表演等多个环节,逐渐过渡形成一个便于大家理解的完整流程。通过这些移动的场景,孩子们可以在一个界限模糊的人造与自然空间中实践互动,所有年龄段的小朋友都可以体验到不同学科之间的集体思维和共同创作的新方式。
当我在公园考察时,发现公园里的装饰、用具等,都是成年人按照自己对孩童趣味的想象来设计和制造的。所以我的初衷特别想在工作坊当中,让小朋友们释放出他们自己的真实感觉。那就意味着,我们要设计出启发的问题,也不能过度干预。公园里有很多树,我萌生了将木雕和树结合在一起的想法。想象中,如果在树上“放飞”一些木头小鸟,可能会是一个有意思的尝试。我们决定带领孩子们一起做鸟,他们的作品就可以在儿童公园里得到展示。我们将设计工作坊的整个过程视为创作,不断感受木材料激发创作乐趣的可能性。
通过前期的反复试验,在筛选后选择出适合亲子互动的内容。工作坊最终呈现出来的,既有木头鸟的材料,也有造型的部分。对于木材料教学来说,我们希望让更多人认识到木材料是安全、可靠的,并能产生直接的愉悦,这样大家也许会把木材料作为一种经常使用的创作媒介。
工作坊一开始,我向小朋友们提出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天使都有翅膀?让他们用纸剪一对翅膀套在手指上,想象手在飞翔。不仅是手,暖水瓶、手表甚至是人,给任意物体做一对翅膀,就能想象出它们飞起来的样子。就是从这种非常生活化的小游戏开始,打开想象,用生活里最容易获得的物件开始,一步步增加内容。
怎样才能让小朋友在活动中感受到“融情忘物”?也许当他们拿着用芬兰松和A4纸做成的小鸟在风扇前放飞的时候,就可以理解“与物同游”所带来的快乐了。风扇一吹就能自然地增加很多细节,比如:翅膀的扇动形状、抖动的频率和小鸟的姿势有什么关系?能不能形成俯冲或大鹏展翅的感觉?
艺术创作也许就是日常之中随手可做的一些表达尝试,不被专业和年龄所限制。我们想营造的是一种氛围和共识,希望家长们也能享受创作的乐趣,感受如何以“玩”的心态看待日常。最重要的是:可以发现孩子们自身天然具备的一种完整的创造能力,这是不需要成年人以套路去引导的。想象力、动手做和勇于表达,从来都是创作中最重要的事情,它们和专业化的身份并没有很强的关联,任何人都可以享受这个过程。当这些还处于“业余”状态的儿童所做的作品被展示出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在用自己的语言激活公共空间。
即兴合作
2022年,我认识了JSND建筑工作室的建筑师John和David,偶然相遇,发现彼此兴趣相投,于是很快聚在一起开始“做东西”。我们很喜欢在这种日常生活中灵机一动的轻松和无目的性,也可以用流行的话说,组员们都是带着些许“城市游荡者”气息的实践者。从一开始,我们的合作就是处于实用之外的,很难概括想做的具体是什么,更多像是“协商的艺术”。以松木为材料,根据环境和对话的主题,快速回应产生交流的需要,业余时间一起劳动,逐渐变成一个长期的、带有公共性的项目。
2023年,我和JSND被邀请参与abC书展,与伦敦的独立书店BOOKS合作,共同呈现一个阅读项目。这是一个跨越时差与地域的合作,书店BOOKS主打ZINE和二手书,与朋友协作,共享资源,为丢弃的东西赋予新生命。这也和我们平时用身边常用的材料即兴创作的概念特别契合。店主精选了50多本曾在书店现身的ZINE,我们D.I.Y.了一个致敬BOOKS报刊亭的展陈装置,用木材料随意自在地拼凑出一个空间,供人们观看和阅读。我们用简单的角度加上绑带固定便可实现结实、有体量感的装置。此外,它还造就了快速的拆装方式,打包、运输和存放都特别方便。影印页是最有惊喜的部分,它们回应了BOOKS书店的质感。这些相对粗犷的、自然的生活觉察去破除控制化的设计,成了装置中的语言,也便于观众取阅和物归原处。不像书店那般沉浸式,也不像快闪装置那般时髦,这是一个临时的阅读角,或是碰头点。
这些城市空间中的功用性创作有一定的限制,也正是如此,改变这些空间的原初使用定义并找到微妙的转换就更加富有乐趣。我也和艺术家朋友们在服务区、面馆做过项目。我们并不是简单地用作品装饰一个公共空间,而是根据它们的使用意义,即兴创作一些灵巧的装置。这些装置很难定义是作品还是结构设计,它们被植入空间中,介于独立与实用之间,增加了与行人、消费者对话的乐趣。这般似是而非的存在恰恰是我们所期待的重新激活空间的方式。
作为一个实践者,用文字来描述自己的作品和想法总会力不从心。对我来说,这些在不同场域中的创作的发生,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情谊关联紧密。一方面,梳理社区艺术和参与式艺术的背景和方法是极为重要的;另一方面,我也认为许多现实中的复杂层次难以用关键概念来概括。我不想有预先的判断和猜想,也提醒自己要对一些陈词滥调式的关怀保持警惕。我更热衷于去深度亲历,和不同的人群,去不同的地方相遇、摩擦、学习、关照,即使这些经验未必是坚定、友善的。合作中的局限和张力是共同工作中很有趣的部分,我希望能一直保持敏感、保持游戏精神。
注:王超,现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第一芬兰松馆成员。
责任编辑:孟 尧 姜 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