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被若干可见与不可见、有形与无形、整齐与杂乱、真实与虚构、公共与私密的边界分隔。边界是两个空间片段之间的界线,是人们感知空间的主要元素,体现着两个空间片段相互区别、相互渗透的关系。城市的发展与萎缩带来了物理边界的流变,在制造空间多样性的同时也制造了复杂性。城市移民把相异的意识形态带给了城市,这无疑丰富了城市的精神面貌;但“丰富”也意味着冲突,结果往往是城市文化最终消解掉乡村意识形态。他们一方面生活在城市边缘,另一方面也逐渐脱离原有身份游离在城乡之间,工业化进程中所出现的大量移民浪潮正是城市更新的重要动力之一。
城市拍摄者张海儿、顾铮、陆元敏等用镜头持续记录城市的变化与变迁;20世纪90年代的“大尾象”带着某种批判的眼光来看待城市变化,侯瀚如创造了一个名词来讨论他们的工作特征——“城市游击队”;2003年,曹斐、欧宁的纪录片《三元里》关注广州城市化进程和典型“城中村”;2005年,第二届广州三年展主题为“别样:一个特殊的现代化实验空间”,以珠江三角洲的大规模城市化为依托切入展览计划。至此,对城市问题的关注与讨论开始广泛进入中国当代艺术的范畴。
几个极为动人的例子:林一林的《安全渡过林和路》,1995年在广州天河林和路,用几十块砖头砌起一堵墙,又一块一块地取下来移动到墙的另一边再次砌起来,不断重复。墙被逐步搬运移动到马路中间,再到达另一旁,艺术家在交通繁忙的城市中制造了一堵移动的墙。何利平的《只要心中有沙,哪里都是马尔代夫》中,2015年的成都街头,艺术家穿着泳裤、围着浴巾、肩扛沙子走过市区人行道,然后把沙倒在十字路口,手拿一杯饮料开始享受阳光沙滩。葛宇路的《葛宇路》,2014年葛宇路把跟他同名的路牌,放到北京一条无名街道上。后来,高德地图、百度地图、民政部门等都把这个路名收录进系统,直至2017年7月13日路牌被拆除。艺术是社会的集体记忆,艺术家们通过作品保存了我们所了解的生活;艺术作品不再仅是物质的复合体,而可能是一系列延续的、运用多种媒介的综合演绎,“创作”这一行动亦从有限的“制作”延展到了日常生活中。艺术家的生活即是一场从不间断的创作,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限逐渐模糊,两者相互渗透。
每个空间与事件都在另一处存在一个镜像,此岸与彼岸之间的生活会产生不约而同的相似性,平行成为最基本的日常经验。全球性极大地稀释了“独特性”,取而代之的是系出同源的“平行性”。即便是我们认为最独特的记忆,依然可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找到对应片段。克里斯蒂安·马克雷(Christian Marclay)的作品《时钟》(The Clock)完美诠释了这种“平行性”:24小时的影片长度,所有素材都来自世界各国的现成影片,影像中的时间与观众正在经历的现实时间完美重叠。对任何人来说,都无法在展览现场看完这件作品,这种极限观影体验不断调动观众的思考与想象,引发了对经验真实性的怀疑:真实时间与虚拟时间的重叠,构成了一种潜在的叙事。道格拉斯·许布勒(Douglas Huebler)最著名的一段话:“这个世界充满了物体,或多或少都有趣;我不想再添加更多了。”越来越多的艺术家的创作不再涉及将原始材料转化成一种形态,而是加工那些已经存在的“现成品”。换言之,就是那些已经为人们所熟悉的物品或作品概念被重新编辑、剪辑、挪用、重组。我们可以认为这种对视觉形态的DJ化处理,是对过度生产和信息爆炸的一种回应。
美国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曾经预言:“总有一天,所有的百货商店都会变成博物馆,所有的博物馆都会变成百货商店。”这句话所描绘的场景在当下已然成为大众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经验。城市的日常生活经验现在已具有可视性,观众需要自己进行感觉的混合,这里包括了链接的概念。在链接作用下,从一件作品滑向另一件作品。这项工作既是产品,同时又是工具和承受物。制造者不过是下一个制造者的发送者,从今往后,所有艺术家都会在无尽的、一个套着一个的相邻形式网络中发展。一件物品可以用来创作艺术品,而一件艺术品可以重新成为一件物品。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在于它在文化风景中所开拓出的路径,它在图像间制造着链接。“人”是构成展览的重要组成部分,观众的参与不再是抽象性的思考与纯粹视觉的观看,而是身体的直接参与。所有到达都是临时的:两点之间的路程比地点本身更重要。艺术是一种偶然相遇的状态、一种动态凝聚的原则,艺术作品在今天仅为一条线索中的一个节点。
在2005年举办的第二届广州三年展中,有一个部分叫“三角洲实验室”。建筑师库哈斯(Rem Koolhaas)被邀请到广州,这或许缘于其著作《大跃进》(Great Leap Forward,2002)中对于珠三角城市的研究。在此,引用库哈斯在《癫狂的纽约》(Delirious New York)中描述的著名场景“纽约下城俱乐部”(The Downtown Athletic Club)。人们在一栋建筑中可以体验不同的活动,程序完全摆脱了形式的舒服,人们热衷于这样的穿梭,在一座建筑中不断地变化着自己的角色。每一层平面都被精心打造,来满足每一种心理需求。在摩天楼的逻辑里,功能不再追随形式,空间是确定的而功能是自由的。在摩天楼里,因为切断了“外观”与“内部”的联系,使得一幢摩天楼内部的功能分布无论怎样千变万化也不会影响到外部形态。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隔离机制:让城市外部形态与内部日常使用免于互相干扰。显然,库哈斯对此是持有批判态度的。“摩天楼”在此可物化对应不同的圈层,库哈斯将之喻为“脑白质切断术”,将脑前叶与后叶的联系切断,使思想过程脱离于情感,借此缓解精神错乱的症状。
感谢《画刊》杂志邀请,此次特稿邀请作者包括批评家、策展人、教师、艺术家,他们分别从各自领域探讨了从城市空间到日常生活到艺术体验的实践及思考。
注:杨义飞,艺术家,现任教于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实验艺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