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马连长接到团部今晚放电影的通知,就做出两项安排。
第一项,通知炊事班提前一个钟头开晚饭。全连6点钟收工,留出吃饭、打扮的时间,8点集合,开赴团部。第二项,马连长前往妇女排。他刚走近妇女垦荒的地方,牛遇秋就放下坎土曼过来了。
马连长和牛排长是一对夫妻(他说:牛马一个圈,好相处)。这新近组建的垦荒团,而马连长这个连队,离团部最远,却紧挨沙漠。他曾是团长的老部下。团长要稳住这个“前沿阵地”,就照顾他,多给他分配来支边女青年——有一个班,十二人。
马连长任命妻子为妇女排排长。牛遇秋说:人家要说闲话,一个班怎么能冒充一个排。马连长说:三个排的光棍,我这个连长怎么好当,都向我要老婆,号称妇女排,暂缺两个班,空缺了,就补充,这就是理由,男人管女人,咋管?你替我多操心。
公开场合,马连长是叫她的名字,还是叫她的职务?都不好叫。他俩之间默契。他一出现,她就过来——当然找她有事儿,而且是急事。平常的事儿就在枕头上布置。
马连长说了今晚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场电影,分工带队:马连长带男的,牛排长领女的,男的不用带,会自己走,女的不熟悉路,要领住。
大概姑娘们已闻知有电影的消息,挥动坎土曼,像在跳舞,沙尘弥漫,传出笑声。
马连长说:到了团部,你给我看着点,让她们跟自己连队男的说话,不让别的连队男的来说话,那些男的,会钻孔子。
牛排长说:你索性派人站岗放哨,划出警戒线算了。
马连长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眼下,我们连队最缺的是啥?三个排的男的,一个班的女的,本来就不成比例,再不守住阵地,三个排,闹起情绪,我怎么领导垦荒?!
团部前一片荒地中央,是未来的广场,保留着两棵胡杨树,正好悬挂银幕。黑压压一片人头,附近的胡杨树杈上,像大鸟一样,坐着好些男人。幸亏马连长预先派人占了一块空地。
团长的开场白简洁。他说:师里关心我们团,送来一部片子《列宁在一九一八》,现在看电影。
全场响起鼓掌,像暴雨。月亮在云里走出,好像也稀罕寂静多年的荒原发生了什么事儿。
8.5毫米的放映机,摆在一张长桌子上边。换了几次胶卷,散场时,已是午夜零点,密集的人影四下里散开。
马连长的脚似乎架着他前进,他的脑袋像煮着苞谷面糊糊,有一点很清晰,平坦坦的床在前方等待着他。他躺下,刚响起呼噜,门像狂风吹开一样响。
牛遇秋推醒他,说:老马,走丢了。
马连长揉揉眼,说:你咋在我跟前?
电影放完,牛遇秋踏着月色,前边是神秘的夜色。身后,姑娘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电影。有的模仿男人的口气: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有的还边说边笑:苏联那个……亲嘴亲得那么响。听着听着,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牛遇秋后边没有声音了。好像茫茫的戈壁荒漠的夜色,是个无边的大湖,淹没了她们。她看见像有一个人发呆地站着,走近,却是胡杨树。
马连长顿时清醒,说:你咋不把自己走丢?要是找不回来,你就卷起铺盖,回老家去吧,我这个连长也甘愿当光棍。
牛遇秋说:谁稀罕排长这顶帽子,可是,老婆不是说不要就不要,当初可是你追我。
马连长穿上衣服,说:找不回来,你就别进这个门了。
马连长喊出司号员。紧急集合。点燃火把,兵分四路——四个方向。黎明前,竟然在沙漠里找到了。她们迷路了,在沙丘之间转来转去,沙丘的模样都差不多。夜晚寒冷,抱团取暖。
她们一见牛排长,都围上来哭。牛遇秋说:怪我怪我,只顾自己走,把你们走丢了。
马连长捡来红柳、碱草,点上篝火。
她们围着火。红柳噼噼叭叭、哧哧溜溜地响。
牛遇秋招呼她们:转个身,烤烤背,沙漠里烤火,一面热,一面冷。
马连长叫男的回连队,放半天假,补个觉。
牛遇秋瞅瞅马连长,笑了。
马连长板着脸,说:看啥?笑啥?我脸上又没花。
牛遇秋说:昨晚,那么凶,暴露了真面目了吧?
马连长的嘴,像果壳炒裂了,他咧嘴笑了,说:昨天晚上,两场露天电影,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另一场《女兵在一九五六》。
姑娘们都笑了,但不出声,有的捂嘴,有的抚肚。
牛遇秋站起,说:瞧瞧,这匹马,嘴咧得跟裤腰一般,姑娘们,烤热了,向连部进军。
赵指导员一大清早,就安排了忆苦思甜大会的两项重要内容:一是落实忆苦的人选,当然是连队的丁木匠,小时候,他在地主家当过小猪倌,他有一肚子“苦水”,到大会上往外倒(述苦);二是确定批判的对象,当然是连队一个家庭出身地主的职工,其父亲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地主,那个职工“盲流”进新疆,后来接父亲来,未曾料地主的帽子还是跟过来了。
忆苦思甜,以1949年为界线,分为前和后,忆新中国成立前旧社会之苦,思新中国成立后新社会之甜。从而激发职工们对旧社会的恨,对新社会的爱。虽然第一次开忆苦思甜大会,但是,赵指导员提前向邻近连队的指导员取了经,这样他安排会务就有了个底。忆苦,不但要“述”,还要“吃”,吃忆苦饭。
赵指导员请丁大匠当忆苦饭的技术顾问。他认为方方面面、上上下下都稳妥了。他对炊事班长说:忆苦饭嘛,往难吃上边弄,怎么难吃怎么弄,有个原则,就是怎么把好吃弄得难吃。
以往,职工们对伙食有意见,比如炒大白菜,等于清水煮白菜,难得能发现油珠。赵指导员来过问,张班长摊摊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乏油水,总不能把我自己的肉割了往里炒吧。
这一回,张班长信心十足地表态:好吃难弄,难吃好弄。
食堂用的是大铁锅,一锅菜就能供应全连百十号职工,包括小孩。张班长领了米糠,放了老菜帮子,混合一起煮,然后,再拌了苞谷面,特意掺了苦苦菜。
赵指导员带着丁木匠来验收。丁木匠一尝,说:比旧社会的好吃,新中国成立前吃不上这么好。
战争年代过来的老炊事员张班长为难了,说:我动了这么大的脑筋,还好吃?过去,我想把难吃的弄得好吃些,现在,要把好吃的弄得难吃些,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赵指导员拍拍心口,说:老革命碰上新问题了吧?关键是心,你心里装没装着贫下中农?所以,忆苦思甜很有必要,老张,你停职一天,好好学习学习。赵指导员临时叫养猪的老钟顶替张班长,张班长暂时到猪圈当一天饲养员。服务对象变了。
老钟说:我没给人烧过饭。赵指导员说:叫你做忆苦饭,就像猪食一样煮吧,这你总会吧?旧社会,劳苦大众吃的是猪狗食。
老钟系上了食堂的白围裙,白帽子,他把煮猪饲料的方法、原料引进职工食堂。不过,他煮的时候,稍微精细了点,把猪饲料往好味道上烧了。尽管是猪饲料,但他往人能接受的口味上靠了。
丁木匠一尝,说:旧社会,打长工,吃的猪狗不如,这糊糊,稠了些,不难吃。
老钟捺起围裙搓搓手,说:嫌这还够难吃呀?
赵指导员说:老丁刚才已经提示过你,吃的食物,猪狗不如,问题出在哪里?老钟,你养猪养得好,可到了职工食堂做忆苦饭,你的心里放着人,猪狗不如,你能体会到吗?
老钟说:要么,我加些麻辣的佐料?
赵指导员说:那不是掩盖苦了吗?忆苦饭要突出难吃,老丁,你开动脑筋,还有什么办法,弄得难吃?
丁木匠不吭声。他瞅老钟。平时,他和老张、老钟的关系都不错,现在,两个人做忆苦饭,都通不过他的一张嘴,不是敲了人家的“饭碗”了吗?他一向不愿得罪别人。他突然开口,说:赵指导员,三年困难时期,我浮肿,肿得眼睛也睁不开,那时,能吃上老钟煮的这个忆苦饭就好了。
赵指导员顿时表情严肃,说:老丁呀,可是注意政治立场问题,忆苦思甜,你咋能忆新社会的苦?记住,中午开大会,你可别把话牵涉到1960年。
丁木匠像听到无声的口令,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慌忙说:赵指导员,我说错了,中午我会把新中国成立前的苦述好,老钟做的忆苦饭,我觉得浪费了可惜。
赵指导员说:老丁,你和稀泥,你的木匠活,讲究精益求精,忆苦饭,可是关系着忆苦思甜的效果,也要讲究。
丁木匠和钟饲养员面面相觑。丁木匠说:我只会尝,不会做。
老钟嘟哝:我已经降低标准了,看来,把饭做得难吃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赵指导员操起炒菜的铁铲,在炉膛下边铲了两铲煤渣,放进大锅,说:老钟,好好搅拌搅拌。
丁木匠尝了尝,说:这一下,难吃了,还是指导员有办法。
老钟也尝了一口,说:猪也会嫌难吃呢,我养的猪胃口很刁。
赵指导员说:忆苦饭,不难吃,不就成了改善伙食了吗?
丁木匠嘟哝:就这么简单?
赵指导员说: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吃粥时有句台词,很有启发。
老钟捂着嘴没说出,但笑了。
1951年,哥哥参加抗美援朝,妹妹立刻在村里上了夜校。
妹妹叫刘金妹,哥哥叫刘金哥,后来将哥改为歌。
山东革命老区的那个村庄,上朝鲜战场的小伙子特别多,但是回来的特别少。刘金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到夜校识字。她以前不愿上夜校,可是,上了夜校,她识字比村里其他姑娘又快又多,她能念报纸了。还要给前线做布鞋,她绣花,想象哥哥分到鞋子,一定认得出。
不过,刘金妹还是愿意一个人默默看战报。她担心哥哥的安全。有了战报,她特别紧张,担心哥哥的名字出现在牺牲名单那一块里。父母要她念“一大片名字”。她说:没有,我看过了。父母怀疑她隐瞒了,就观察她的表情。毕竟知道女儿不会撒谎。
隔段时间来战报,父母就要紧张一次。就这么一个儿子呀。刘金妹把夜校的话搬到家里来了,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件光荣的事啊。父亲说:我知道。
母亲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报纸,刘金妹一回来,母亲就要她念。其实,她在夜校里已看过了。老师常常点名要她念,因为她识字多,嗓音好。
父亲听说其他村庄有人当了英雄,就追问报纸上有没有儿子的姓名。刘金妹说:上了报纸,当了英雄,大多都牺牲了。父亲沉吟片刻,说:还是别当那个英雄。刘金妹说:你这种思想,要不得。
1952年春,终于传来了刘金哥的消息:哥哥受了伤。父母松了一口气。父亲说:能活着,不容易。母亲关心儿子的伤势:伤到哪里了,重不重?
10月,刘金哥归来了。哥已改成歌。刘金歌腋下夹着双拐(她注意看哥哥的布鞋,没有她做的记号:绣花)。父母忙进忙出,装出笑脸,不提腿伤。一夜之间,父母的白发像落了雪一样,白了一大半。父亲的背驼下去了,像是背着重东西。
1952年冬,村里来了解放军干部,新疆来招女兵。刘金妹16岁,参加了文化考试,她报名参军了,穿上军装,很神气。
整天一声不吭的刘金歌发了话:女的当啥兵?刘金妹说:又不是去打仗。刘金歌说:这个家,你怎么能走。刘金妹说:你能当兵,我为啥不能?到时候,我要当个英雄。刘金歌说:我打仗不是为了当英雄,英雄是要有人发现呢。刘金妹说:哥,你没当上英雄,还不服气?刘金歌转身,拄着拐杖离去,丢下话:你懂个啥?不知天高地厚。
刘金妹给哥哥赶做了几双布鞋。她难忘哥哥复杂的表情:烦恼,气愤。可能是她的话伤了哥哥:伤成那样,还不是英雄?
刘金妹到了新疆,开垦荒原,她好胜要强,甚至跟男战士打擂台,获得了荣誉,她渐渐明白:和平年代,难成英雄。也有英雄,救了人,牺牲了。
1961年,刘金妹带着两人合影(准备结婚,未婚夫脱不开身),回老家,给父母看一眼照片,而婚姻她已拿定了主意。母亲的眼已失明,说:你给我念一念。她说:娘,这不是报纸,是照片。她描述了照片上的男人,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母亲说:缺啥了没有?她说:完整着呢),转业到北大荒,再从北大荒到新疆(母亲说:跟你哥哥一样,那么远,碰上了,有缘分)。
父亲看了照片,说:人呀,到了什么年龄,就干什么年龄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刘金妹问起哥。父亲说:在地里呢,一天到晚,进进出出,也没有一句话。母亲说:我们说他,他摔拐杖,他一个人咋过呢?
刘金妹站在门口,望见哥哥拄拐杖——拐杖像他的两条腿。她发现哥哥光着脚,鞋夹在腋窝里。哥哥走进院子,取下布鞋,拍了拍,就穿上。
好像妹妹从未离开过,他说:回来了。
刘金妹拿出新疆的土特产。他没接。她突然想到烧饭,抓了柴,点灶火。他说:有了火,也没做的饭了。她说:临来时,我带了一包馕,烧个汤。
吃饭时,刘金妹瞅桌下哥哥脚上穿的鞋,说:哥,我们那里鞋多,穿不过来。刘金歌说:那是别人的鞋。刘金妹说:这趟回来,我来接哥哥一起去,我跟老赵说好了,你们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我给你念一念,他的信。
我念高中的时候,刘金妹的女儿已上小学。刘金歌在学校的菜地班。她的丈夫赵校长,不管教育,只管出操。每天早操完毕,他会出现,讲几句、做小结。有一天,他刚开始讲,刘金妹边走边喊(把老赵的音挺拖得很长,似乎路很远),手里拎着一双布鞋。赵校长的家面朝操场。几百号学生的目光都看着刘金妹过来。
赵校长轻声说:有啥回家再说。刘金妹却蹲下,指示着赵校长换鞋,根本不在乎我们那么多学生的目光,她说:你咋把我的鞋穿走了。
赵校长穿着绣了花的鞋。他站着(嘀咕了什么),她蹲着(埋怨着什么)。换了鞋,她离开。我们都憋不住笑了。过后,我注意到,拄拐杖的刘金歌也穿着布鞋,颜色,款式,跟赵校长一样,都出自刘金妹之手。后勤的员工叫她刘大脚。
1953年夏,机耕连好事成双:来了女兵,有了拖拉机。
陈连长曾是赵团长的警卫员,他听说山东的女兵到了,就去争取。他说我们是第一个机械化连,应该多照顾。赵团长分配了一个班的女兵,说:还照顾不好拖拉机,我就刮你的胡子。之前,已派人由孙大个子带队,参加了师部举办的拖拉机手培训班。拖拉机终于到了,三台拖拉机和配套的农机具,机耕连名副其实了。
团部通知,所有分配到女兵的连队,要整肃风容风纪。对孙大个子来说,就是不再赤膊上阵。他曾创下了赤裸开荒的先例,因为保护军装,不受汗水的侵蚀。现在有了拖拉机,他常常不回地窝子,睡在驾驶室里。
陈连长说:孙大个子,不用找老婆了,你就把拖拉机当老婆吧。
孙大个子急了,说:连长,这可是两码事。
陈连长说:我给你配个女农具员。
孙大个子,身高有一米八,很壮实,他坐进驾驶室,驾驶室的位置就满了。他穿着军装,还扣了风纪扣,开起拖拉机,他的头时不时地往外伸,嫌热,吹风。
过去,他不照镜子。现在不知什么时候,弄来一面小圆镜,挂在床头的墙上,每天早晚都要照两遍,摸摸胡子是不是刮干净了。所以,陈连长说:我要刮你的胡子。他会摸摸下巴朝连长笑。
刮胡子,就是批评。陈连长是从赵团长那里搬来的话。当然是碰上孙大个子出了差错的时候。
有了拖拉机,开荒造田的进度加快了。有一天,陈连长陪着赵团长来了。孙大个子刹住拖拉机。
赵团长指着地上站着的芦苇,说:怎么放了那么多岗哨?
孙大个子解释,万年荒地高低不平,土质不同,芦苇根特别发达,犁铧很吃力。
赵团长拉下脸,他讨厌辩解,说:没犁好,就说没犁好,是人开车,还是车开人?
孙大个子看见农具员小刘,脸一下红了,说:我没操纵好,这片地里的芦苇实在顽固。
陈连长示意他闭嘴(平时会说:你不开口,别人会以为你是哑巴?)。
赵团长指指脑袋,说:你参加培训,没装进脑袋呀?我看你的脑袋顽固不化,农具员是新手,你可是老手,上我的车,送团部。
陈连长抢先上了吉普车,说:团长,不能让拖拉机闲着吧,你刮他的胡子就行了,送团部干啥?
赵团长说:关禁闭,刮胡子,他有胡子吗?你以为我真会关他的禁闭吗?叫他上车。
吉普车径直到了机务棚。赵团长说:机务组谁负责?
孙大个子敬了个军礼,说:机务组组长孙明浩请团长指示。
赵团长拍拍损坏的农机具,指着摊在地上的一盆废机油和蒙了沙尘的油泵,说:还要我指示吗?孙明浩同志,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拖拉机可来之不易呀。
孙大个子立刻要去收拾。陈连长悄声说:尿要憋到裤裆里了,你才找茅坑?
赵团长似乎听见,说:小陈,你这个连长是怎么当的。
赵连长和孙大个子并排立着,孙大个子咬住嘴唇。
赵团长说:磨刀不误砍柴功,马上叫机务组全体集合,一个都不能少。
地点就在孙大个子所在的地窝子。孙大个子脑袋第一次碰了门框,该弯腰时没弯腰。小刘也到了。
地上两排通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铺得平平展展。全连的地窝子,这个最高,按照孙大个子的身高盖的顶。
赵团长说:孙明浩,哪个是你的床铺?
孙大个子恨不得让小圆镜隐入土墙里。那亮闪的镜面,似乎故意炫耀自己的存在。他走到镜子前边的床铺。
赵团长摘下小圆镜,摔到地上,散开了亮亮的碎片。
地窝子里站着的人都愣住了。
赵团长说:你心碎了吗?镜子属于你,拖拉机是国家的,你不疼它?孙明浩,你这样的思想,实在要不得啊!
孙大个子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赵团长说:陈连长,你也要好好照照镜子,不要把兵养娇了,有了女兵,有了拖拉机,不一定万事大吉呢。
第二天,烈日当空,孙大个子望见一匹枣红马飞奔而来,他以为食堂来送午饭。近了,他认出骑马的是赵团长的警卫员(昨天坐在吉普车里)。他把拖拉机熄了火,和小刘一同走到地边。
警卫员交给他一条毛巾包着的物品,说:赵团长让我来交给你。
孙大个子揭开毛巾,里边有三块肥皂,一面小圆镜。
他背对小刘,顺手把小圆镜放进衣袋,转过身,递上肥皂,说:小刘,你拿着用。
警卫员说:团长让我捎个话,说他昨天急躁了,让你重新挂上镜子。
小刘在旁边捂嘴笑。孙大个子朝警卫员示意“别说了”。那么大个子,这么小的镜子,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喜欢用女人的物件。
下班后,孙大个子把小圆镜压在枕头下边,那是跟碎了的镜子一模一样的小圆镜。
尤副连长一到,老陈就拎出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饲料。立刻,六头猪像紧急集合,冲到食槽前。老陈说:都到齐了。
老陈故意推迟了喂食的时间,想让尤副连长检查后,他再提出下一步的打算。尤副连长来,肯定跟食堂“改善伙食”有关,老陈要阻止杀猪,他要“扩大队伍”。
饲料倒进食槽,猪像“冲锋陷阵”一样涌上来。紧接着种公猪翻了脸那样,又拱又咬,其余的五头母猪哀叫着让开。种公猪独占槽头。尤副连长说:这家伙,军阀作风,太霸道了。
老陈来不及阻止,尤副连长伸出的手已被种公猪咬了一口。幸亏抽回得快。
老陈用拌料棍敲了一击猪背,说:不长眼,敢咬我们连长?
尤连长的手背留有牙印,破了皮。问起它以往的表现,老陈现身说法,撩起裤腿,展示疤痕。那是他进猪舍打扫卫生,种公猪不让他涉足它的领地。它妻妾成群,可是,吃饭的时候,它不让母猪们靠近食槽。用棍子干涉,它还咬断过棍子。你看它的牙,简直像野猪。
尤副连长说:怪不得它长了一身肥膘,看来,要军法处置了。
老陈说:处罚一下就行了,好种应当保留。
尤副连长说:不像话,我跟连长碰个头,商量一个办法。
战争年代,尤副连长是他的排长。一颗炮弹,炸伤了老陈,伤得不是地方,他过不成夫妻生活了,那批老兵,只有他还打着光棍。不过,他有一个老手艺,参军前,骟牲口,他骟过马,还有猪,甚至鸡。现在,连队的马厩,不让公马骚情,要阉马,都经他的手。
连长、指导员和尤副连长商量的结果是:鉴于种公猪的不良表现,不服从管理,故意伤人,放纵性子,乱搞两性关系,剥夺其繁衍权利终生,判处阉刑,立即执行。
老陈后悔,不该罗列它的“罪行”,说:我还打算争取,扩大队伍呢。
尤副连长说:骟那玩艺儿,你是行刑的劁官,就这么决定了。
老陈向食堂要了三个苞谷面馒头,泡入一公斤糠烧(那是他的酒,他决定戒一个礼拜的酒)里。老家时,他听说衙门斩首,给犯人吃一顿好菜好酒送行——斩头酒。保了种公猪的命,但是,劁就是断了它的后代,不能传宗接代了。
种公猪还是第一次吃纯粹的精饲料,吃过,醉倒。像《水浒》里,倒了,倒了。老陈取出酒精和剃刀。已围了十几个小孩,吆喝:骟猪了,骟猪了。
剃刀刚割下去,突然,种公猪蹿起,像发了酒疯,嗷嗷叫着奔去。老陈连忙拿起麻绳,系了个绳套。种公猪闯进连队的大院,大院前是个篮球场。幸亏职工们正在大田拔稻草(即稗子、芦苇)。他气喘吁吁地说:一公斤高度酒,还醉不倒一头猪。
老陈抛绳套。第三次,套住了种公猪。把绳子拴在篮球架上。马厩、食堂,有三个人赶来,拿来了杠子、粗绳。捆绑,按住。终于制服了种公猪的威风。老陈为它做了结扎手术。将两个睾丸,一个送马厩的饲养员,一个给食堂的炊事员,他说:吃啥补啥。饲养员说:老陈,你坏了我那多少匹马的好事呀。
秋收后,尤副连长来到猪圈,他传达了团里的部署: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积极改善职工伙食。
尤副连长说:农闲了,已安排人,盖几个猪圈,增加生猪的存栏数。
老陈说:盖了猪舍,猪从哪里来?
尤副连长说:五头母猪是吃闲饭的吗?
老陈指指种公猪,说:看来处置重了,它已经不会骚情了。
尤副连长说:老陈,开动脑筋,诸葛亮不是有过草船借箭吗?
老陈说:明天,我赶母猪,找对象。
尤副连长说:送上门,那像啥?我给十八连的老童打个电话,借一头种公猪来。
老陈说:我到伙房借牛车去接。
尤副连长说:老陈老陈,你咋不抬大花轿去接?
老陈说:童连长很抠,他不干赔本的买卖。
尤副连长说:我当排长的时候,你记得他当啥?
老陈笑了,说:一班班长。
尤副连长说:他现在比我大了,也不敢摆架子。
傍晚,尤副连长来到猪圈,告诉老陈,十八连运公猪的拖拉机已经开出了。
老陈说:新来了,住在哪里?
尤副连长指着那头阉猪,说:你让它让一让,让有能力的住。
老陈说:一山二虎,这家伙欺生。
尤副连长说:明天召开秋收总结表彰会,全连改善一顿伙食,已通知伙房,今晚杀猪。
老陈欲替阉猪辩护(惩罚过了一次,已有悔改的表现)。尤副连长转身离开,丢下话:就这么决定了。老陈返身回屋,刷净锅,点燃灶,打算好酒好菜给公猪送行。
张团长去一营检查工作,我要求跟着去。同事说:团部很多人都害怕跟张团长坐一辆车,你往枪口上撞呀。
我刚从一营调到团部,搞新闻报道。早已听到流传的顺口溜:跟着张团长吃不饱(他吃饭快),跟着王政委没味道(他忌葱蒜),跟着李参谋哥俩好(他爱喝酒)。可是,为什么害怕坐张团长的车?
直接去了我接受过“再教育”的一连。吉普车开到地头,童连长从地里出来,拔稻草,裤腿绾到膝盖。他说:团长,你咋不来个电话?张团长说:预先打了招呼,你好做官样文章是不是?
童连长陪着张团长到上海青年拔草的稻田,张团长支开连长,说:你忙你的去吧,你在这儿,人家不敢说话。
太阳已达头顶。童连长来叫张团长,说是回连部检查后勤。张团长说:你摆了一桌?童连长说:请你检查我们的伙食嘛。张团长说:肉香都飘过来了,要么,你上我的车?
童连长说:不坐车不坐车。张团长说:就在地里吃,我有个问题,老牛拉慢车,为啥送饭要用牛车?童连长说:望着牛车,干活有劲。
打了饭菜,张团长悄悄问:闻到了肉香,这菜里咋不见肉?
文教赶来,对童连长咬了一会耳朵。童连长说:赵营长在营部等你午饭呢。张团长说:你一桌,他一桌,我吃得过来吗?
张团长一拍屁股,坐进车里。我顾不得那碗菜(这顿饭,我刚开了个头),连忙坐进车。司机老孙笑了。张团长说:吃饭就直奔主题,别卖关子。
营部下车,老孙告诉我。张团长吃饭迅速,是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有时边行军边吃饭。老孙曾饿过几回肚子,然后,摸着了窍门,张团长边讲边吃,你就闷头吃。他吃得快,你吃不饱,是因为你吃饭时,心思不集中。
赵营长把营部直属人员、附近的几个连队领导都召集起来。赵营长带头鼓掌,要赵团长作指示。赵团长说:你给我搞突然袭击嘛。花轿已到,不上不行,讲几句。
张团长讲了三点。然后,他要去一营,也是全团最远最近的五连。离绿洲最远——绿洲的尽头,离沙漠最近——紧挨塔克拉玛干沙漠。他说:小赵,上车。
赵营长说:我也上车?张团长说:坐车又不是上刑。
赵营长怕“路考”(过后,他悄悄对我说:我这个人,经不住他问)。而且不知会考什么?张团长的吉普车,像考场 ,又像流动办公室。果然,张团长问:刚才我讲得咋样?赵营长说:好好好。张团长说:好在哪儿?要说出个道道来。赵营长说:团长,我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倒不出来。
转而,张团长要我说。我做了笔记,还有体会,说了三点。张团长说:小赵,你叫我讲,你自己不带耳朵?!五连的周连长在连里吗?
赵营长说:我打过电话,在。张团长说:你暴露我的行动目标了,那我问你,周连长请我吃啥?
赵营长说:饺子。张团长说:职工们吃啥?
其实,赵营长已掌握了五连的生产情况,可张团长偏偏不问。张团长罗列了五连的伙食,跟我曾经在一连的食谱差不多,几乎都是水煮菜,再稍浇点油——稀罕的油花。
张团长说:下饺子,心里要有数,伙食那么差,身体受得了吗?让马儿跑得快,又不给马儿吃草,我看,你这壶里没饺子。
我倒不好意思了。我记得有一次,在一连举行拔稻草“大会战”,晚上放电影。放映前,赵营长讲话,说:团长关心我们一营一连,送来一部片子,《地下游击队》。好些人在放映时,睡着了,还响起呼噜——累了。我忘不了,“大会战”改善伙食,有肉吃,所以,我们都喜欢“大会战”。
张团长在五连,默默地站在绿洲和沙漠的分界线——那道绿色的屏障般的防沙林带边,望着沙漠:沙丘和胡杨林,仿佛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枯死的胡杨千姿百态,如烈士的雕像。他说:沙漠是最大的考场,我们都是考生。然后,进了连队,直奔猪圈,说:怎么养的猪?只剩一个架子了。
太阳已接近沙漠西边的地平线,张团长坐进车。赵营长说:饺子包好了,不能空着肚子走。
一听饺子,我的肚子就“唱”响了。
张团长说:团里调拔一些小猪崽来,等连队的伙食有了改善,我再来吃饺子,赵营长上车。
赵营长说:今晚,我跟周连长商量下一步工作。
张团长说:你还是怕坐我的车吧?!
张自祥,河南籍,说话像冲锋枪扫射,干脆有力,带点河南口音。他毕业于黄埔学校。数日没仗打了,他就像久旱的树,叶子蔫了,可是,一旦接到战斗的命令,顿时就精神抖擞。
我所在军垦农场的前身是三五九旅七一八团。张自祥曾为该团九连的连长。父亲说起他,每个战士都挂过彩,可是,张自祥参加过大大小小许多战斗,竟没受过伤。
张自祥说:子弹欺负胆小的人,碰见我,就绕着飞。
1948年8月,三五九旅向壶梯山守军发起总攻,两次冲锋都攻克不下,伤亡惨重。壶梯山上碉堡密布,居高临下,火力交叉。
王震司令员亲临前线,发火了,说:仗怎么能这样打?把张自祥那个连调上来。
张自祥是预备连。他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不是把我们连忘了?看着人家下棋,干着急。他喜欢下棋。
正值全连垒灶做饭。馍馍快要蒸熟了——张自祥预计,吃饱了饭,应该可以把队伍拉上去了。那一刻,一颗炮弹飞过来了,恰巧落在一锅菜、一笼馍上。汤水、馍馍都被掀飞了。
张自祥赶到露天的伙房,发了火:一顿饭也不让我们好好吃,我要叫你们一辈子吃不成饭。
通讯员跑来传达命令:九连火速攻击山头。
张自祥说:总算轮到我们上了,攻下山头,再吃馍馍。
他已摸清了情况,山上固守的是国民党一个骑兵连,很彪悍。他说:骑兵上山,避长扬短,一盘死棋。
他指挥一个尖刀班迂回上去,埋伏在半山腰。他叫甘肃籍的文教喊话——骑兵连马连长是甘肃人。喊话,要求“山上”即刻来人谈判。引来了暴雨般的子弹。
父亲告诉我,按照张自祥的战术,发起攻击,半个小时就可以炸毁碉堡,因为张自祥学过炮战,连队里有个炮兵排,用的是棒棒炮,是他设计制作的土炮,按迫击炮平射原理,利用“八二”迫击炮炮筒,用一根木棒在下端装上炮弹的底火,上端捆扎十余斤的炸药,发射距离近200米。尖刀班携带着棒棒炮、冲锋枪。
张自祥每逢战斗,就精神抖擞,不过,他考虑怎么减少伤亡,包括敌人。他拿过马口铁皮的话筒,喊: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不愿尝炮弹,就会吃上馍馍。
这一刻,山上寂静了。
张自祥接着喊:两年前,我是国民党军的连长,现在,我是共产党部队的连长,马连长,你要是认不清局势,我就让你们死在碉堡里。我的炊事班现在正在蒸馍馍,馍馍还是炮弹,给你十分钟时间选择。
不到十分钟,碉堡的射击孔伸出了白旗。王震宣布:张自祥是二军的英雄连长——战斗英雄。马连长那个连,整编为解放军,张自祥任营长。
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张自祥那个营进驻了阿克苏所属的温宿县。种水稻,受表彰。第二年,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仿佛又是后备部队一样,焦急不安,几次去师部请战。因为他英勇善战,被抽调参加了抗美援朝。他原来的部队,进入戈壁沙漠垦荒——有了现在的农场。
我父亲再也没见过张自祥。据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他负伤、转业,回老家,在河南一个县当县委书记。父亲还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我于1954年出生,父亲对我的期望,仅是上学念书,会读信写信。
记得我念小学四年级,父亲拿出了张自祥1954年寄来的信——我和信同年。张自祥怀念战友。还问了当年投降的马连长的情况。马连长的女儿马燕和我是同班同学。还在同一个连队:运输连。每当我看见“马连长”,总想到“白旗”。
我磕磕巴巴读完了信,父亲点头笑了,仿佛我达到了他预期的要求。父亲不识字,估计那封信让好几个人读给他听过。因为有个别字“卡”住了,他提示了我。挂彩,即受伤。张自祥的信中特别强调:也还没挂过彩。父亲表示:瞅个机会去拜访,看一看究竟挂过彩没有?
我的高中同学,毕业后,下连队接受“再教育”,第三年,他谈了个对象,叫赵小麦,跟我们同级不同班。
照常理,唐疆生应当是拜访了丈母娘,接受了一次“面试”。赵小麦说:我娘同意了。唐疆生的母亲只是笑。他问娘:你笑啥?母亲神秘地笑着,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唐疆生认为丈母娘很豁达,尊重女儿的选择。那是个大礼拜天(农场十天休息一天),他第一次登门。
未来丈母娘开口就说:你该叫我娘呀。
唐疆生想:丈母娘也是娘,但他和她的女儿还没结婚,本该叫伯母,她可能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吧?迟早都该叫娘,丈母娘也是娘。面对她,他忽然觉得叫不出口。
赵小麦笑了,说:他嘴笨。
未来丈母娘开口就说:你吃过我的奶。
唐疆生顿时脸红了。
她说:现在知道害羞了,当年,你还不会走呢。
当年是垦荒年代,开垦出的土地,种上了小麦。小麦熟透了,团党委决定:虎口夺粮,颗粒归仓。沙漠边缘的气候,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开荒初期,口粮不足。
学校的老师,机关的干部,包括哺乳期的妇女,都参加了抢收。
她说:那时,我是妇女突击队的队长,还开展了劳动竞赛,天蒙蒙亮,就拿起镰刀奔向荒地,白天,麦地的温度像火一样,加上麦芒,又灼又刺,巾帼不让须眉,流动锦旗留在妇女队,一个连百十号人,只有一个妇女班。
唐疆生的母亲是教师,当时,他和赵小麦都不满五个月。
为了加强收割进度,食堂和托儿所也搬到麦田旁边,搭起了苇棚,吃住在麦田,尤其方便了给婴儿喂奶。
割麦子,两头不见太阳,甚至,还半夜起来,借着月光,或点着马灯,抢收麦子。疲劳过度。有的男人,拿着馒头就睡着了,梦中饿了,迷迷糊糊,顺手抓起一个土坷垃,一咬不对劲……闹了笑话。
十多个哺乳的妇女,有教师,有职工。赵小麦的母亲是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兵,丈夫是连长。夫妻俩同在一个连队,一天到晚也碰不上一次面,连长也没功夫去看一看女儿。
婴儿都在麦田旁边的临时托儿所,哭声时常传过来,那是一种呼唤。许多妇女带着一股麦子的气息进了苇棚,搂着孩子就睡着了。孩子吮奶。
赵小麦的母亲总是收工得迟。苇棚内,一盏吊起的马灯,光线很弱。她解开衣襟,搂住孩子,孩子就不哭了,她也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她发现怀里躺着的是别人的孩子——奶错了孩子。
未来丈母娘说:很可能,你饿得不行,爬过来,推开赵小麦,你就占据了有利地形,也有可能,头天晚上,我就抱错了孩子,反正,你吃我的奶,很霸气。
后来,唐疆生的母亲还愧疚,她的奶水不足,唐疆生吮几口就哭。幸亏赵小麦的母亲奶水充沛,常常胸前的衣服浸湿两大片。
那一天喂错了奶之后,喂过赵小麦后,就抱过唐疆生,唐疆生就不哭了。
唐疆生的母亲表示感谢。
她说:我这闺女胃口小,剩在里边奶发胀,胀得难受。她还建议:多到田野里活动活动。
一问,她的闺女还没起名字。唐疆生的母亲说:叫小麦吧。
她对唐疆生说:小麦的名字还是你娘给起的呢。
唐疆生明白了,怪不得未来的丈母娘还没见过他,就接纳了他。这一下,他很自然地叫了一声娘。
倒是赵小麦的脸上扑上了红。
未来的丈母娘笑着说:当年你欺负赵小麦,往后你可不能欺负她呀。
唐疆生瞅瞅赵小麦,点点头,说:当然,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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