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寻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女娲用的是一双肉手,难免会在这繁复的工作中因疏忽而出点差错,以致几乎没有完美的胚体,必然于身体某处留下拙痕。这些痕迹或在四肢,或在脏器,或在外肤显露处,总不太雅观,不合整体形象,因而也不便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来。要说人人都有,便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人总是生来就觉得这些拙痕与自身不符,深以为耻,因而秘不示人。于是有人总结,人的悲哀就在于他不是完美的造物,人的一生都在学习如何接纳自己和他人的拙痕。
这是人们后来用来自我安慰的故事,拙痕确是真的,肉眼可见的一种生理病症。比方说徐适,他的脖颈间有一道长条形的红褐色疤痕,从喉结处延伸至颈后,形状丑陋,颜色怪异,像趴在脖子上的一条多脚蛇。若暴露在阳光下,疤痕则更加明显,旁人一靠近端详,他便觉得浑身不适,想要呕吐,甚至想原地死去。像他这般生来留痕在肌肤上的人比比皆是,长在脖颈间的却不多,因此他从小习惯穿高领衣服、戴围巾。但在夏日却容易暴露,常有不怀好意者突然冲到面前,扯开他的领子看他拙痕的样子。这世间人皆如此,自己的拙痕看不够,还想看看其他人的,暗中比较谁的更为丑陋。
在徐适近三十年生涯里,他还未见过拙痕比自己还难看的人。许多人原本沮丧或愤怒地掀开他的领口后,竟然只是惋叹几声,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仿佛重拾了信心。这也使他饱受其害,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好奇,也越来越多的人向他靠近。他在这座城里换了好几处住房,始终遭遇一些不明不白的监视。站在窗前,他观察四周,拉上窗帘,有时候会想,科技发展到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水平也没有什么好处,往高了说,它尚不能改造人的基因,让大家都光明正大做人;往低了说,它又催生一大堆东西,望远镜、摄像头、互联网,无时无刻不给个人隐私带来威胁。
目前这是第三次更换的住房,他自觉很满意:看位置,从大街进来后兜兜转转,不易被尾随跟踪;小区内安保齐全,外人难以进入;而且楼房对面便是公园的旷野,望远镜再长也难抵达。
他回想起坐落在沿街一侧的第一处住房。因街道过窄,两栋楼之间相隔不过七八米,清早站在窗前便能看见对楼的住户。有一次他忘穿上衣便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他突然发觉对面的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脖颈发烫,哗啦一声拉上窗帘,一阵头晕目眩。那次教训深刻,他日后将穿好衣服再拉窗帘的动作训练成本能,但奈何对方好像每日都待在窗前静候,他一拉开窗帘,对方总是恰好出现。他也愤怒地盯回去,将领口拉高了,与对方对峙。对方似乎心虚,片刻后竟然逃走。他有些得胜的喜悦,眼睛却忽然被一抹玻璃的反光抓住。他抬了抬头,对楼的另一层里,一个年轻人正举着一副望远镜望向自己。
后来他搬到第二处房子,不再沿街,位于一座旧小区深处。他不再怕窗前有人偷窥,只不过进出楼层没有门禁安保,总让人感觉不踏实。果不其然,住进去不到一个月,他开始发觉身后有人尾随,自下班后一直跟踪他到小区楼下。他不放心,转身上楼前等四周没人了,才一鼓作气地跑上楼去。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一个夜晚遇袭。那晚他确定身后无人,正放下戒备准备上楼,谁知有人竟提前在楼上候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双手反扭摁在墙上。他想叫出声,那人一把抓下他的领口,对着他的拙痕发出两声刺耳的笑声,便将他推倒一旁,逃之夭夭。他极愤怒,想调取监控录像查看究竟。小区保安反馈,老小区了,从未安装过这种东西。他十分泄气,决心再次搬家。
他受够了这种反复被人窥探的生活,在故乡如此,来到新城也无法避免。为了在这第三处新居睡得安稳,他不惜在室内也安装了摄像头,连上自己的网络。他不知外界对自己的兴趣是否正愈发浓郁,也许不少人得知他的拙痕是罕见的丑异后,正想一探究竟。白日在大街上彼此提防已让人疲惫,他只希望在独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可以放松下来。
大街上,所有人都深知彼此皆有难以示人的拙痕,每个人都在其他人身上摸索什么,夏天着长裤长袖的,便猜测其痕迹在四肢;男子留长发的,便猜测其痕迹在头皮;正常袒露穿着的,便猜测其疤痕藏在更隐秘的部位……当众冒犯的事时有发生,好事者循到踪迹,或一把抓下别人的帽子,或忽然摘掉路人的手套,更或者带起一阵风掀起某位女士的裙底,总之要看见他们乐于嘲笑的疤痕,然后或兴奋或失落地离去。徐适有时也想看看他人的拙痕长在何处,是否真就没有比他更丑的了?为何生来携带的丑陋他们也要攀比,他想不明白,但似乎所有人都在寻找一点安慰。他也希望得到安慰,幻想有人的拙痕生在脸庞或额头,但他还从未见过。他深知人生来携带的这种丑陋也分三六九等,有人痕迹深,但形状小,稍微化妆便能掩饰过去;有人痕迹浅,形状还规整,甚至乐于当众袒露出来。而大部分人如他,只能长久遮掩。
白日里他早已习惯小心谨慎,任同事奚落,对谁都不搭理;但晚上一回到家,关上门,拉上所有窗帘,他便要敞开自己,脱掉上衣,打开音乐跳舞。这个新家给了他更为满足的安全感,他可以较以往更为放松地活动。有段时间他极爱扭着脖子跳舞,因白日里脖子总是矜持,常有要僵硬化的趋势。每隔三五天,他会打开房间的监控看一眼,即使明知不可能有窃贼潜入,但仍要看个心安。有时或是单纯地看着自由的自己,看运动时疤痕的变化。
时间过去半年,生活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平静的状态,无人用望远镜偷窥,也无人尾随。他放松下来,却忽然在网上刷到一段跳舞的视频。那人裸露着上半身,扭动着脖子,脖颈间一道红褐色的疤痕随之舞动,那是他自己,心冷冷地沉下去。他依旧没有躲过这个世界的窥探。他找人检查了自己的网络系统,发现确有陌生的身份入侵,他感到绝望,干脆关闭了所有摄像头,决心不再上网。这已不是再次搬家可以解决的,事已至此,他不知该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那一日他难过至极,如果足够勇敢,他想,就在大街上脱掉上衣狂奔!让他们都看个够。
遇见胡波是他未曾料到的事。那日他从家里出来,便一直漫无目的地踱步,走了好几个小时,胡波穿着西装,踩着皮鞋,正在大街上沿途发海报,嘴里嚷着,水晶公寓,真正维护个人空间的好公寓!他接过海报,刚打算随手扔掉,抬眼的瞬间惊讶地退后了一步。胡波,是你,他说。对方也讶异一声,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抱在一起。
胡波与他是发小,一同上学一起长大,最亲密时两人睡过同一张床。他知道胡波的拙痕长在后背,胡波也知他的拙痕生在脖颈。
你在卖房子?他问。如你所见咯,胡波说,我现在就剩最后一套没卖出去,这里的人都当我是骗子,不相信我,你要有兴趣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或者我带你去实地看一眼。不用了,徐适说,我有住处,只不过我得提醒你,再好的房子也没什么用,别人想偷看根本不用踏进你家门,一串代码就搞定了。胡波说,那你小看我们了,我们可是有专门的安防系统的。徐适不感兴趣,岔开话题问,你来这儿多久了,住哪?胡波笑笑说,刚来半年,就住在水晶公寓呢。你给自己买了一套?徐适问。那当然,胡波得意说,没有骗你吧,水晶公寓确实不错,反正我现在也不着急把最后一套卖了,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徐适没说同意,但两人不知不觉就往公寓方向走了过去。你是说整个公寓都是玻璃立面?徐适问。对的,胡波说,只不过这种玻璃和其他玻璃不同,从里往外看,和平常的玻璃没有区别,但从外往里看,只能看见一片磨砂质感的白色。徐适哇一声,表示惊奇。除此之外,胡波说,我们公寓内还有完善的监控系统,每处走道和房间都布有摄像头,但都记录在公寓的局域网内,个人分管自己的权限,由大家一起署名担责。系统的权限不由任何人管理,只由一个人工智能控制,尽量规避人性的弱点,你看是不是比外面安全得多。就是这里了,胡波说,示意他看向眼前的建筑。面前是一幢五层高的圆柱体乳白色半透明房子,玻璃立面被菱形框架塑造出一个个井然有序的金字塔体量,确和其名有几分关联。徐适走近了,透过玻璃往室内看,确实看不见任何东西。两人再绕进室内,徐适才发现建筑大厅内的明亮不亚于室外,从里往外看,街道上人车往来一清二楚。胡波在一旁得意道,怎么样,没骗你吧?徐适点点头,还真是。已有几分动心。两人又顺着大厅的旋转楼梯爬上楼去。
整个公寓的布局像个拉高版的万神庙,房间如龛般分布在外围一圈,除一层作为公共空间外,每层八套房间,建筑中空,大厅有五层楼高,顶部是网架支起的玻璃穹顶。天光倾泻而下,偶尔可见移动的蓝天白云。这里住的人多吗?徐适问。房间限量,一共三十二户,胡波说,怎么,有想法?徐适打量着穹顶道,我想确定一件事,再考虑是否住进来。什么事?胡波问。我只想知道,徐适说,你们的监控确定安全?千真万确,胡波保证道,我们甚至还有专门存放服务器的机房,就在楼下,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眼,人工智能也在那,你还可以和它打个招呼呢。不用了,徐适说,我相信你,最后一间房你先帮我留下吧,我考虑一下。一周过去,徐适终于决定搬进水晶公寓。作为最后一名入住的成员,在入住和监控管理协议上花费的一个小时让他感到一种独特的踏实,其中一条协议,住户须尊重彼此的拙痕隐私,不得有意窥探,更是让人感叹相见恨晚。胡波说,人性化吧,这可是我担任公寓管家时写下的第一条协议。他有些惊讶,没想到胡波除了兜售房屋外还担任管家一职。
入住后,胡管家向他介绍了住在近旁的两位邻居。左侧是一家三口,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右侧住着一个单身大龄青年,胡波说,叫他老张就行,人很和善。他忽然想到,来新城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邻居。莫名有些心酸。后来他见过左房的小孩几次,似乎是整栋公寓唯一的一个小孩。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准时冲出房门,鞋子在走道上踩得噼啪作响。此时,小孩的身后往往会紧接着传来一两声呼唤,小风,慢点跑。他相对更为熟悉老张,因为几乎总是同时上班,他们经常会在出门时遇见,随后便一起下楼,寒暄几句后,在公寓门口告别。多次简短交谈,让他确信老张是个可亲的人。
因为有胡波,住进水晶公寓的这段时间他适应得并不艰难。胡波住在二层,但日常要处理事务,大部分时间待在一层的办公室内。原本只爱宅在屋内不动的徐适,因常被胡波拉着去一层的运动室打乒乓球,渐渐往公共区域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有一个老头,总待在一层的阅览室看书,人很和善,他忽然想主动认识一下,便向胡波打听。胡波一边挥拍一边说,老人家是大学退休教授,人称秦老师,据说教社会学,曾经发过一篇很牛的社论,认为人只有先做到对自己的疤痕坦诚,才能对别人的疤痕坦诚,与其大家都遮遮掩掩,不如大家一起袒露,假以时日,便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件可耻的事了。后来呢?徐适忍不住问。后来并没有人响应他,老头只好独自在学校践行自己的想法,每天光着膀子在校园里活动,最后被校领导以破坏学校风气为由勒令终止。胡波说,不过好在全世界都知道他胸口的那道疤痕是什么样子了,他也不用再遮遮掩掩,这倒让人羡慕。
徐适隐隐为之所动,对这个老头心生敬意,再次见到时,不只点头微笑了,而要恭敬地称呼一声,秦老师好。
在水晶公寓的半年,是徐适难得平静的半年。公寓内的住户大都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即使是老张,两人并排走时,他的眼神也不会有半分逾矩。他不知胡波从哪找来这些住户,竟都守着固有的尺度。他问胡波,胡波解释说,你以为这里的房子真卖不出去吗,当然不是,我只是一边发海报,一边挑选合适的住户而已。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多难得。但秦老师不这么看,他看见的是大家彼此之间的提防。人和人不能完全信任,他常对徐适和胡波说,都半年过去了,我连三十二户里一半的人都没有认全。但这恰是徐适感到安全的原因。
即便感到安全,徐适也未敢松懈。玻璃是单向透视的,但他仍习惯在脱掉上衣时拉上窗帘;监控是隔三岔五要看一看的,虽说至今还没出过什么问题。他的房间隔着对街是另一栋公寓,他有时也不免好奇地盯着对面查看,或看向大街。奇怪的是一直以来对面公寓总有一户房间的窗帘紧闭,仿佛一直无人居住。
第八个月的某一天晚上,他想起自己半个月没看过监控了,出于对它的信任,他一度觉得并没有频繁查看的必要,但打开屏幕的那一刻,他惊住了。屏幕上不仅出现了他房间的画面,而且出现了一面列表,可查看其他三十一户房间监控。他疑心屏幕展示出了问题,便随机点开了一个。那画面兀自播放起来:一个男人刚走进房间,便脱掉外衣,摘掉帽子,因有些秃顶,他那头顶的拙痕十分显眼,在灯光下似团黑火般灼烧起来。徐适心跳加速,迅速关掉画面。怎么说呢?没想到真有人的疤痕长在脑袋上。和自己比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怎的,徐适一会儿觉得舒了口气,一会儿又觉得提心吊胆。他陆续点开其他房间的画面,也都能顺利播放。是系统问题?他想,莫非是人工智能出现故障。他害怕起来,若他能看见其他人的画面,那想必其他人也能看见他的画面。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很想冲下去问问胡波这是怎么回事。但万一这只是他独有的情况呢,其他人会不会因而指责他违反协议,将他驱逐出去。他有些犹豫,其他房间的画面又隐隐牵动着他的好奇。明天再问吧,他想,忽然又好奇其他人的拙痕长在何处。老张的画面就在眼前,他纠结是否要去点开。若看见了,以后要如何面对他呢?若是不看,可面前就有一个送上门的机会。他咬咬牙,犹豫来犹豫去,终于对自己说,看了就装不知道吧。闭着眼点开了画面。
老张出门从不过多遮掩,所以他一度猜测他的痕迹在胸前或是背后。但视频里老张脱掉外衣外裤准备上床休息了,他还是没看见任何一处痕迹。总归不会没有的,他想。不知从哪冒出一股邪劲,去翻老张家几百个小时的历史回放。大约半个小时后,他终于找到一帧让他心满意足的画面,忍不住在房间里笑出声来。原来老张的那条拙痕,不偏不倚地长在右半边屁股上。
那个夜里,他不知不觉将三十二户的监控都看了一遍,几乎所有人的疤痕位置,他都牢记在心。但唯独那个小男孩的拙痕他从未见过,这倒让他愈发好奇起来。他决心下次与他见面要更为熟络,以便一探究竟。这个小孩走路总是急躁难耐,见了他连个招呼也不打,挥舞着拳头出门又挥舞着拳头回来,像一阵风。
他本打算第二天去向胡波自首,但几乎没有任何原因地中断了计划。他已被窥探了这么多年,如今看一点别人的事,也算不上什么过错吧?算是弥补吗,却也说不上。一个星期过去,他对拙痕一事已没有当时的兴趣,他渐渐发觉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其他人都怎么与他们的拙痕相处呢?秃顶男子每天会在洗脸时顺带清洗头顶的疤痕,老张从来都穿深色的裤装,手臂长有疤痕的女子每天出门都要喷点香水……除此之外,便是他们生活中的其他秘密,隔壁夫妇的吵闹,他人独特的癖好,相较下反而显得平淡。
他每天怀着他人的秘密出门,似乎比以往更有气势,说话中气也足。谁的生活不是乌七八糟的呢,他想。有一次他遇见小风,恰巧是他得知对方因在学校惹祸而被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小风情绪有些不佳,出门时低着头,并没有看见他。他在身后唤了声名字,小风转过头来看他,仍没有打招呼。不开心?他问,在家里挨训了?小风仍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转身下楼,他只好跟在后面继续说,跟别人打架不是什么很坏的事,他们不能把错都算在你头上。小风很惊讶,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忽然意识到这笑有几分讨厌,又收了回来。小风说,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又不是我先动手。徐适发现他攥紧了小拳头,用小拳头擦了下鼻子,忽然觉得他可怜,想上前安慰,他已经穿过大厅跑了出去。他又笑了笑,好像在心底和每个人都成了熟人一般。
向胡波汇报监控出现问题的事情,他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老张忽然来敲门。有什么事吗?他问。老张在他面前支支吾吾的,想说又说不出来。我的监控好像出了点问题,他说,眼神有些慌乱,我好像能看见其他人的监控画面,你是不是也有这个问题?徐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担心的结局终于还是发生了,不得不强装镇定。我最近也刚发现这个问题,他说,正想要找胡管家问一下呢。他有些哭笑不得,看样子,是所有人都有这个问题了。
他们商量一番后,决定一起下楼去找胡波。他们到了一楼,发现胡波并不在办公室,又跑去二楼房间。胡波的房门洞开,里面传来秦老师的声音。他们走了进去,才发现胡波和秦老师正对着屏幕里的三十二个画面研究呢。徐适和老张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大家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秦老师问,你们发现多久了?老张说,这两天。徐适说,就最近。胡波摇摇头道,不止,我看至少也有两星期了。秦老师问,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胡波猜测道,可能是人工智能擅自变更了权限。那让他改回来呗,秦老师说。当然,胡波说,但是在改动之前,得先确认大家是不是都有这个问题。
于是他们决定开一场大会,所有住户集中在大厅里排查这个问题。徐适还未在公寓见过如此大的场面,五六十人围在一起讨论如何分管监控。只不过当胡波询问哪一家监控没有出现问题时,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徐适突然感到害怕,原来许多人都早已发现了问题,却都隐瞒至今。几日前的得意瞬间灰飞烟灭。他想,或许大家都知道他脖颈处的拙痕是什么模样了。他一下子面如死灰。
既然如此,胡波提高了音量对所有人说,那我们还是让人工智能将权限改回来吧。他和秦老师带着几个人走进机房,对着大屏幕输入指令,试图让它执行。然而试了几次,都被服务器驳回,理由是,服务器有权不执行这个命令。胡波也犯难了。有人开始起哄,早就觉得这个人工智能不靠谱,没想到现在都开始拒绝执行人的指令了。秦老师提议去公寓外找人维修。胡波摇摇头说,其他人是进不了这个系统的,要不然怎么一开始就说很安全呢?有几个零碎的声音仍在问,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其他人不知为何都沉默了,徐适也始终一言不发。
办法倒是很多,胡波说,把机房拆了再建个新的,但是我们可没有这么多的资金。没有人接话,胡波又说,或者是把摄像头都拆掉,大家都不用了,也没问题。忽然有人反对,那怎么行,有些人这几天都把别人家的事看光了,我们才刚知道这个事情呢,不公平!事情有些棘手,徐适觉得。众人开始争吵,人声沸腾,仿佛隐私也算一种资产,可以一分一毫地拿来比较谁亏谁赚。
那时候秦老师发话了。
大家都安静下,老人家竭力踮起脚尖在人群中大声说话,我倒有个想法,不知各位愿不愿意一同实践。或是出于秦老师的声望,大家都静下来听他讲述。秦老师说,我觉得摄像头可以不拆,大家的权限也可以不变,既然这个问题已经出现半个多月了,你们中大部分人或许也没有控制住窥探别人的欲望,那么就让大家都知根知底好了,大家都坦诚一点,也就不用在这个公寓里藏着掖着了,你们说对吧?
没有人站出来表示同意,也没有人明确拒绝,僵持了十几分钟。秦老师说,大家肯定都受够了四处提防的痛苦,既然现在都知道了彼此间的一些秘密,那何不给自己一个坦诚的机会。你在公寓里虽然暴露了自己的疤痕,但大家是一个共存亡的集体,会一起为彼此守候,大家都是因为同样的困扰来到这里,你出去了,仍旧逃脱不了其他人的监视,但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为自己造一个桃花源!
秦老师讲得饱含激情,徐适颇有些动容。人群静了一会儿,胡波忽然站出来说,我同意秦老师说的。他用眼神示意徐适一起,徐适正犹豫着,不料老张也站出来说,我也可以接受。徐适于是跟着道,也算我一个。渐渐地,陆续有一半多人举手表示赞同。秦老师低头和胡波商量几句后,又补充说,全凭大家的意愿,不愿意的我们也尊重他的选择。但随着大部分人表示赞同,空气中似乎已经氤氲出一股桃花源的味道,让人兴奋又有几分忧虑。原本熟悉的人开始交换自己的信息,或相互打趣几句,或是主动袒露,小部分动摇者被这氛围鼓舞,最终竟没人表示反对。大家散去后,徐适与老张一同上楼,小风不知何时已经爬了上来,正趴在走廊的围栏上往下望。他想起来还不知道这小子的拙痕长在哪里,便决心逗他一下。小风,他唤他,走近他。徐叔叔好,小孩第一次称呼他。他莫名有些高兴。你知道刚刚我们在讨论什么吧,他问。当然知道,小风说,从现在起,你们都能在监控里看见其他人在干什么,就是我不行。他有些疑惑,问,为什么你不能看?我爸妈不准我看,小风解释说,但是他们也会告诉我一些你们的事情,比如说,他嘿嘿一笑,我知道你的那道疤长在脖子上。徐适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领口,又无奈笑笑放下说,没事,反正大家也知道了。你呢,他问,你的那道疤又在哪?小风举起小拳头伸到徐适面前,忽然张开五指在他面前一晃,又攥成小拳头收回。一道红光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在手心这,小风说,两只手心都有呢。他笑笑,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回到房间,他刚想脱衣躺下,忽然想起从刚才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他有些僵住,一时好像有什么约束,做什么都不自由。虽然本质并无区别,但要换个形态让人接受,却要适应一段时日。秦老师或许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决心带头在公寓内袒露自己的拙痕,于是每天只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在一楼内走动,那条红褐色的疤痕一半裸露在外,一半透过白衣隐约显露出来,仿佛一道明亮的旗帜。
渐渐地,受那面旗帜影响,大家都开始尝试着露出自己的疤痕,努力为建设一个真诚的公寓群体添砖加瓦。摘掉帽子,摘掉手套,长袖换作短袖,高领换成低领,大家开始稀松平常地在公寓内走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多了,眼神也柔和了,无论谁见着谁都仿佛认识了好些年,无论说起哪件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仿佛都能接得上话。
为了将日益和谐的气氛推向高潮,不久秦老师又想出来一个新点子,决心每隔一段时日便举办一场庆祝派对。什么派对?大家都问。秦老师便说,真诚派对!意思是,所有人都将拙痕裸露出来,在大厅里大大方方地聚在一起吃喝玩闹。同时要将穹顶的灯光打到最亮,给疤痕化上最美的妆,让它们统统从角落里站出来,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知道,并非唯有完美的事物才值得欢庆。
大家都为这话而感动,觉得和谐坦诚的未来已经触手可及。有更乐观的,觉得这个计划若可以在水晶公寓实现,那就有机会在全世界实现。既然如此,一切还算不上最坏,这个破败不堪的世界或许还有救!
但真诚并非一蹴而就的。拿徐适来说,真诚计划开始的前几个月里,一种略带强迫感的不习惯一直困扰着他。但大家似乎都是积极的,这份热情推动他未经太多思考便投入了集体。尤其在第一场真诚派对举办之后,大家的热情达到了高潮。
对于派对,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有生以来参加过最难忘的一次活动。那个夜晚无人缺席,大厅里汇聚了所有的人,穹顶的灯开到最亮,人们近乎赤裸地挤在大厅里热舞、歌唱。光线透亮,拙痕裸露,大家惊异地发现,每个人的疤痕都在光照下呈现出明亮的火红色。而随之变化的,是每个人的身体。拙痕在强光下仿佛被按下一个开关,而身体受这个开关控制,随时间推移逐渐变得透明,远远看去,好像只有无数的红色火焰在空中舞动。大家都为这场景惊叹,即使见多识广的秦老师也为之震惊。这或许是坦诚的馈赠,有人说,也许是传说中女娲造人时给我们留下的一些慰藉。
但狂欢与神话同样具有迷惑性,兴奋过后,徐适觉得不太适应。不过就任何事情而言,时间都是一个极好的脱敏工具。倏忽间又半年过去,徐适早已习惯这种坦诚的生活,忽然又觉得对监控下的每个人多少有些厌倦。这段时间里,他对每个人每一刻所做的事情都已了如指掌,久而久之,他觉得观看监控也变得无聊,只偶尔看一眼大家有什么新动静。大部分情况下,生活很平静,他便也时常忘了摄像头的存在。他渐渐喜欢看向窗外,望向对面的房子,虽然他深知这样并不礼貌,但它们在此刻散发出更大的吸引力。尤其是对面那个从未拉开窗帘的房间,无聊时他便躺在床上盯着它发呆,猜测里面的人如何生活。
在公寓里,徐适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便是和所有人都成了亲密的朋友,一件不如意的事,逮住任何一个人都能说上半天。这种感觉很奇妙,但经历过一开始上头而后又平常化后,又说不上哪里不对。每一个人不似以前那般有亲疏之分,那些想说出来的话和谁说似乎都没有分别,毕竟在这座公寓里没人不了解你。但他仍觉得所有人都对他了解得不够,和他们说完许多话后,问题看似解决了,却总觉不够痛快。是他还不够坦诚?他想不明白。
大部分人的生活固定有规律,公寓里也不常有新事发生。偶尔一两户人家有骚动,大家随后也都知晓。某次一对夫妇吵架,大家遇见时便毫不避讳地劝几句。原以为事情会像往常一样解决,谁知并没有。女人将男人拉到大厅找秦老师评理,一些听闻动静的朋友也好心赶了过去。女人告诉秦老师,别看他平时在公寓里跟大家坦诚相待的样子,一出去就不是这样了,你在外面是怎么样的,你跟大家说说!
徐适的印象里,男人肯定是爱女人的,这是大家都认同的,是从千万个镜头中总结出来的。在公寓里,他对其他人也都恭恭敬敬,和善有礼,他很好奇男人在公寓外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大家,男人见状开始忏悔,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平日在公寓对大家绝无半点遮掩,在外面发生的事情与这部分真诚没有任何违背。大家也都包容,纷纷劝他,没事的,说吧,大家都有目共睹。
男人于是事无巨细地说了。他在公寓外与其他女人约会并非出于喜欢,而是单纯对她们感到好奇。在公寓里,大家彼此清白,他深知这样很好,却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公寓外其他人的生活所吸引。有人对此表示同感,微叹几声。秦老师说,我相信你说的,但大部分人的生活归根结底还是相似的,吸引你的,只是掩饰的技巧而已,并非什么本质的不同。男人若有所思,最终点头接受教诲,承诺以后即使公寓外发生的事情也不向大家隐瞒。女人说,这就对了嘛。徐适有些疑惑,他渐渐感到,坦诚仿佛已经成了一个义务。
有一段时间,他很少再去一楼大厅休息,也很少再与人说话。他无法分清,这些朋友到底谁与他更为亲密。老张吗,他好像对谁都一样细致入微,他对他的了解,与其他人相比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胡波吗,他倒与他有些不一样的回忆,但由于管家的身份,他见了谁都要将小时候的事翻来覆去讲上一遍,大家也都烂熟于心;秦老师呢,作为坦诚原则的发起人,对大家更是一视同仁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太平了,平的像一面一眼望到底的湖水,好自然是极好,却总想看见有人搅起一两处波澜。
他想不到的是,这第一处波澜竟是小风搅动的。
那一年过去,小风已经十三岁了,刚上初中。正值成长期的少年总会在一个暑期发生巨变,好几日徐适未见他,再见时才发现他又蹿了几公分的个头。开学已经一段时间,日子并未与之前有所不同,徐适同大家一样,都已对公寓内的成员失去了兴趣,几乎快忘了摄像头的存在。小风的事情,他是听胡波说起的。胡波亦是偶然查看监控才发现了这个秘密。那日趁家人不在,小风独自在家偷偷包装礼物。透过屏幕,胡波清晰看见,那是一颗彩虹水晶球。小风小心翼翼地将它包装好后,又趴在桌上绞尽脑汁地写了封信。信的内容胡波没有看清,但他确认那是一张粉色花边信纸。毫无疑问,胡波对徐适说,这小子是在给女孩子准备礼物。
那日待小风的爸妈回家后,胡波又向他们问起,谁知他们也并不知情,大家于是开始担忧,决心等小风回来问个究竟。小风前脚刚踏进公寓,后脚便被胡波看见。胡波喊住他,叫他过去。他未曾多想,照例像以往那样坐到胡波面前等他聊天逗乐。胡波开门见山便问,心情不错,在学校有什么开心的事?有啊,小风说,每天都有很多。于是将一早到晚学校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胡波打断他说,不是这些,你每天上学的事我都听厌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学校有喜欢的女孩了?小风愣一下,脸飞快地红了一圈。没有啊,他说。真的没有?当然没有!胡波看着眼前的小孩,一眼便断定他在撒谎。正常时候,他的眼神不会闪躲,手脚自然摆动,但现在,他的身子开始局促,眼神飘忽不定。你在骗我吧,胡波对他说,我看见你在房间里做的小礼物了。没有,小风说,那是送给老师的生日礼物。胡波将信将疑,他知道光问是问不出来的。好吧,他说,我先信你一回,你可不能骗人哦。小风嗯嗯两声,迫不及待地从他面前逃走。胡波站起身叹声气,对徐适说,他撒谎了。徐适笑笑,大人犯错都不肯承认,更何况小孩子。
其后几天,徐适特意留意了小风家的监控,再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显然小孩已经学聪明了,不再像以往那般单纯。有次他们在门口相遇,小风正趴在栏杆上欣赏手心的拙痕,他远远在身后看见,便蹑手蹑脚靠近。他不明白那两处疤痕有什么可看,但小风一动不动地出神。他走近了,才看清他的手心以拙痕为底画出了两朵小红花,远看竟有些漂亮。你画的吗?他忽然上前,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小风霎时收紧手指,惊愕地转过头来。我画的,怎么了?他说。徐适没说话,笑着叹气。小风想离开,他又拦住说,我以前喜欢别人的时候也这样。小风摇头晃脑地跑开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几乎一时间,人人都开始拿早恋一事来逗小风取乐。但无论大家如何询问,小风始终都不肯说。他爸妈担心,私下也教导,有什么不能坦白的啊,又不是什么坏事,就算是坏事,这么多叔叔阿姨也可以一起想办法帮你解决。但小风就是不说。追问无果,他们便吓唬说要去学校问问,谁叫他现在不是一个坦诚的好孩子呢。小风为此委屈,恳求大家不要去学校询问,眼泪汪汪的差点要哭出来。大家都怔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段时间后,小风忽然提出要离开水晶公寓,去学校住宿。所有人无不惊讶。但小风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任谁劝也不肯听。小风的爸妈见他近日情绪低落,焦急却又无计可施,也只能暂时尊重他的选择。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小孩要离开的原因,但小风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有人劝他,外面怎么可能会有公寓里面安全呢,他们看见了你的疤痕还不得天天笑话你。小风说,我现在不怕别人笑话了,我的疤痕比之前好看多了。他向大家张开双手,徐适发现他手心仍然留着那两朵小红花,虽已不再鲜艳,但依旧动人。仍有人不许他离开,害怕他失去约束后将别人的秘密散播出去。小风急道,我才没那个心思呢,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想法。秦老师见小风无法挽留,也不为难,解围道,我们本来就要坦诚相待的,就算一些秘密传出去了又怎样,我们还要为这些生来的疤痕觉得可耻吗?没有人再敢阻拦什么。徐适心里觉得,这或许对小风来说才是公平的,他是公寓里唯一一个孩子,至今还没有观看监控的权利呢。
小风离开之后,给大家留下了一封信,那信里写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别人,还要让别人看自己家的监控,这让我有点不开心,因为我对大人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有兴趣也搞不明白。但也许像秦老师说的那样,没有什么秘密后,大家好像都变得比以前亲密了,这倒是让人开心。
秦老师、徐叔叔、胡管家,还有许多公寓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也都对他们讲真话,但这段时间我有了一个小秘密。一开始我以为只有手心的疤痕才算是秘密,但让我保守秘密的人告诉我,一些开心的事情也是秘密。在公寓里,大家不把秘密当秘密,好像什么事情你们都见过一样,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很多事情我还不明白呢。
我确实有了一个喜欢的小女孩,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她是谁,她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其他人都不能知道。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说出来的呢,我平时都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们。但是她说不行,否则她就不和我一起玩了。我真的好喜欢她,她是第一个在我手心画出小红花的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
公寓里没有秘密的时候,大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样的叔叔阿姨和爷爷奶奶,我好像只有一个世界。但有了这个秘密后,我好像多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两个人,我们在那里好像变得更开心、更亲密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继续留在那里。
所以我要走了,我要住到学校去。你们不要再追问我了,我不会告诉你们的。这是我长大以来第一个开心的秘密。我的女孩子说,这种秘密的快乐只能两个人知道,太多人知道快乐是会逃跑的。
大家看完,唏嘘几声。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觉得幼稚,小孩子懂什么呀,长大之后他们才会发现小时候以为天大的秘密不过就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总之小风的离去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众人多少为这座桃花源第一次轻微的动摇有所泄气。
小风虽然走了,公寓却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三十二户,大家也都一致觉得离开水晶公寓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在他们眼里,外面不乏想住进来的人群,他们饱受窥探之苦,都急于找到一个庇护之所,希望工作之余有一个安静坦诚的生活。甚至一些人出于嫉妒,时刻试图混进公寓里一探究竟,好在公寓的安保系统向来完善,胡管家处处留心,未曾有过差池;也有捣乱者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朝着水晶公寓投掷石子,试图砸碎一两块玻璃,但胜在城池坚固,一直未有人得逞。这种情况,用秦老师的话说就是,外界越是嫉妒,越说明我们的设想正确。
徐适最近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监控画面里,他时常躺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目光呆滞,偶尔把头转向别处,身子却不动。有一次时间格外长,画面仿佛静止了好几天,窗外阳光满盈,镜头下的人却像死去般木然。看见这幅画面的人有些害怕,怀疑他出事了,本着互相关心的原则冲进了他的房间。
那时他以一个姿势躺了整整两天,中途或许换过姿势,但仍觉得一开始的姿势最为舒适。拒绝任何社交的静止让他获得了稀有的宁静,在他正享受宁静的那一会儿,有人来敲门了。他想坐起来开门,一时动不了,宛若沉在梦里。不一会儿门被撞开,胡波、老张和几个人一同冲了进来。他终于有了力气,在床沿坐起,转头看向他们。怎么了,他问,发生了什么事吗?胡波说,是你,是你出了问题,你为啥两天都没有出门,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呢。徐适感到纳闷。我只是想休息得久一点,他说,没有出什么事,你看我一切正常。吓死我们了,老张说,你不该一直待在房间,怪吓人的,去大厅待着嘛,大家都在那里。徐适说,可最近不知为何就想在房间里待着。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有人说,说出来,我们帮你解决。徐适更疑惑了。没有什么问题,他说,我真的只是想在房间里多待一会儿而已。众人眼中流出不解,依旧觉得存在问题。他无奈笑笑,摊开双手表示确实没有,为了让大家放心,他忽然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从床上跳起,站到地上。他告诉他们,现在他就和大家一起到大厅去。众人这才略为放心地一个个退出门去。
真的没有问题?他关门时不由得想了一下,或许有点问题,但是什么问题,他也说不清楚。有些事情天然无法讲述,譬如此时这种感觉,他无法用言语描述,别人也无法察觉,仿佛是坦诚的光线无法覆盖的一处暗角。正想着,胡波的手搭在肩上。你还不知道老张谈恋爱了吧,他问。他摇摇头,躺下来的这两天,他没有任何兴趣去关注别人的生活,监控画面也不知多久未曾打开过。他看向老张,老张别扭地笑了下说,回头跟你讲下。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想,他其实现在并不是很想听到这些事情,但他明白老张必须讲,他也必须听。
老张的爱情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节,甚至有些过于平常。但从老张的讲述来说,他实在太爱她,许多平庸的日常因此变得惊心动魄。
他们相识于一场联谊活动,活动中主办方计划失误,晚到的两人因没有余座而被安排在一起。这一仓促之举不可谓不是缘分,于是接下来的活动中,落单的他们都默认成组,先是跳舞,后是游戏,他们反而成为那一晚最坚实的搭档。老张见她第一眼就喜欢,在这种活动中,本无须隐藏自己的目的,何况老张向来坦诚。于是活动一结束,他便单独约她外出喝酒。我有点喜欢你,他在小酒馆对她表白,今天是我难得开心的日子,我希望以后可以继续约你出来。听到这里,即使听过一遍的众人都夸赞老张做得好,唯独徐适似乎不在兴头,没有反应。
后来老张与她互留了联系方式,她没有立马回应,但答应了他的约会请求。他们一共约会了五次,老张终于忍不住又表明心意,我这几天一直在等你的答复呢,你愿不愿意和我交往?那几日里,老张将自己的居所、职业甚至拙痕的模样一一袒露,对方终于为他的赤诚打动,表示愿意。讲到此处,老张眉眼抑制不住地舞动,他看了眼徐适,徐适只不冷不热地笑笑,他有些失落。旁人看出来,不由得对徐适说,你最近一定遇到什么事了吧?徐适恍惚中思忖着,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没有,他迟疑了一下说。众人有些不悦道,那你为什么不为老张开心,你肯定有什么问题。我有什么问题吗?他问,不知是在问众人还是自己。我没有问题啊,他说,我肯定也为老张感到开心,只是最近不知为啥对许多事都提不起兴趣。众人很茫然,笃定他一定有什么事情未曾透露。他坦诚道,我说不出来有什么问题。那时候秦老师站出来开导他,一个人对自己坦诚点怎么会说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呢?他想了想,不知沉默多久,忽而认真地抬起头对大家说,好像是孤独。
大家一时也不说话了。坦诚怎么会孤独?静默中,秦老师对他说,坦诚就像给自己的心做微分,数学中的微分,不管多难的问题都能拆解开,只要你慢慢倾诉,别人终会理解的。但微分是没有尽头的,徐适失落地说,那些能轻而易举说出来的,终究不是问题所在。秦老师叹了声气,眼神低敛,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从人群中出走,回阅览室去了。众人有些扫兴,徐适俯身道歉,自己也默默地回房去。大厅中,气氛冷淡了片刻,不一会儿又有人撺掇老张再讲些恋爱的细节来听,徐适行至五楼,听见楼下的氛围又热闹起来,愈发觉得孤独。
不几日公寓内有好消息,老张声称要带他的女友同大家见面。公寓许久未来过新人了,大家都很开心,为此特意在大厅里候着他们。
那日傍晚眼见胡波携一位高挑的女士进来,大家都开始鼓掌喝彩。老张甚是开心,合不拢嘴,手牵手拉着那女士站在大家面前。女人穿着圆领毛衣,白皙的天鹅颈灵活地摆动着。她正要自我介绍,有人跳出来说,不用介绍,老张都讲给我们听了,你叫李珍,今年三十四,谈过三次恋爱,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一十一,对吧?女人有些错愕,老张解释道,之前跟你提过你忘了,这里是水晶公寓,大家之间信息都是公开的。女人哦哦两声,苦笑下,捋了捋头发,装作淡然,仍说,那我就不过多介绍了,谢谢大家欢迎。众人情绪都不错,女人有送上小礼品的,男人有拿出酒水招待的,两人于是在大厅坐下与众人闲谈。
闲谈中,凡李珍意欲为自己表达的,似乎都有人抢先说出来。她逐渐愠怒,毫无疑问,李珍察觉到自己告诉老张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在公寓里公开了。他们还想继续挖掘一些新的坦诚,李珍终于开口拒绝道,你们说一下老张的事情吧,我们刚交往不久,对他了解还没那么深呢。于是几个人兴趣更加盎然,滔滔不绝地将老张的一些琐事拿出来分享。
在李珍眼里,老张是真诚的,但眼见整个公寓的人都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不少她不知道的事,她觉得自己像位错过末班车的乘客。有人想到一件老张的糗事,三言两语便还原出一个场景,唯独她像个局外人茫然不知。她有一些疲倦,不开心,老张察觉到了,便安慰说,时间缘故,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她知道这个道理,但仍不满,原以为老张的坦诚因人而异,谁知并不是,他也未曾想过要保留些他俩之间不便坦诚的界限。这让她对这座水晶公寓有几分排斥。
胡管家问她,以后打算同老张一块搬进来吗,我们好久没来新朋友了。李珍摇摇头说,还没讨论过这事呢。住进来吧,胡管家说,其他人想进来还没机会呢。老张说,我倒希望如此,回头我们再商量吧。胡管家又转头对李珍道,你要是愿意住进来的话,我们一定办一场真诚派对欢迎你。李珍不知什么是真诚派对,老张便解释说是公寓的传统活动,一场裸露拙痕的聚会。李珍听了面露担忧,众人开导她说,没关系的,我们一开始也不习惯,后来就不觉得有什么了,生来如此,没什么好可耻的。诺,有人给她看手臂上的疤痕;也有人给她看肚子上的疤痕。没什么担忧的,大家说,不必拘束,老张都已经告诉我们你的疤痕长在哪了。
李珍的脸唰一下黑下去,她发觉锁骨下的皮肤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炽热到无法呼吸。老张怎会将这事也说出去,她难以接受,往昔无法优雅露出锁骨的痛苦翻涌而上。怎么会这样,她想,那可是她此生唯一的弱点,整个世界都不超过五个人知道,他怎么就告诉了他们。她怒不可遏,忽然起身,说一声失陪,便转身向公寓外走去。众人愣在原地,老张不明所以,待反应过来,李珍已经出了公寓。他才手忙脚乱地追了出去。
那时徐适正在五楼的环廊上看着,李珍离去,他有些失望,看起来水晶公寓并不适合所有人,不适合李珍,也不适合小风。是否适合自己,他说不定。但他们与他不同,他们都没有窥探他人的罪恶在先,若追溯至坦诚规则创立之初,公寓的大部分人,如他,都属于监守自盗之徒。他们接受这个规则,多半是情势所困,未必在道德上高尚。所谓的坦诚,也不过是相互交换窥探的权利而已。是否真有一个灵魂在关爱而非只是知晓另一个灵魂,他说不定。也许有,像小风的爸妈那样?不,他觉得,公寓内的夫妻不过是羁绊的身份而已。将他们打乱,他们会像两颗被标记的珠子一样散落在珠盘,它们因标记而被识别为一对,并非因为它们在一群珠子里有更为特殊的引力。
他正毫无头绪地思索着,公寓大门吱呀转了一圈,他听见声,一低头,老张已经跑回来了。但只有他一人。众人问,发生什么了,怎么突然就跑掉了?老张悻悻道,她说我不该把她的事情都告诉大家。众人疑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应该开导她一下。老张情绪不佳,机械地点了点头,便挪步上楼。转过几个螺旋的梯段,老张出现在他面前,眼神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他想说些话安慰,但老张似乎对他不满,没打招呼便钻进房去。
他有些扫兴,也回房去。夜色暗下来,他把灯关掉,一个人躲在黑暗中。这是他最近找到安置自己的方式,窗外是亮的,而他躲在暗处,便可以毫无忌惮的观看窗外的一切。对面的公寓有一扇窗户暗着,他知道,那是一直以来无人居住的房间。然而今晚它似乎并不全暗着,玻璃面反射出一抹月亮的柔光。等等,他又凑近了看了下,那好像并非反射出来的光芒,他眯着眼,看见那光愈发呈现暖色,莫非有人居住?他像获得什么重大发现一般,望远镜,他想,就差一个望远镜了。他从橱柜里摸出一只单筒,刚想举在眼前,便想起这是自己曾经最厌恶的行为。然而人不就是这样吗,他叹了声气,拿着镜筒在手上转了两圈,心安理得地举起来朝窗外看去。那间暗房并非无人居住,几缕暖黄色的灯光从窗帘间的缝隙中溢出,他有些惊喜,但也疑惑,到底是什么人活得如一只鼹鼠,窗帘自始至终都未曾拉开过。他想起一年前的自己,竟有些觉得对方可怜。
或是室内有人走动,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暗影在窗帘后流动。他举着镜头跟随那暗影移步,不知不觉走到光亮泄露的缝隙处,他看见一只眼睛从空隙中露出来,停下,正直勾勾地望向自己。他霎那间被那眼神吓到,手一软,望远镜摔在了地上。他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才想起对面看不见自己,何故吓自己一跳。他再拿起望远镜看过去,那只眼睛已经消失,窗帘已被拉紧,一丝光也未透出。
那是怎样孤独而绝望的眼神啊,他不由地回味,拥有那只眼睛的人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待在床上整夜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这样含泪睡过去。
没过几日,老张的心情似有好转,徐适察觉到,他又如往常一样亲切地打着招呼。众人问起缘由,才知他们已将矛盾解决,且老张已经说服李珍,要一起参加一次派对。众人觉得这是老张的胜利,也是坦诚的胜利。这是她对我的一次让步,老张说,我一直告诉她我们之间的坦诚有多好,她也想试着融入一下。大家并没有因为上一次李珍的逃走而不悦,相反,听说对方回心转意后,他们反倒更为积极,希望这股新鲜活力的注入。
真诚派对定在一个周六晚上举行。派对开始的前十分钟,大家已经在一楼大厅就位,因已经参加过不少的活动,大家都有了量身定做的服装。无论其形态如何各异,秦老师都将它们的颜色统一为白色,那是他觉得最接近坦诚的颜色。
十分钟后,老张他们到了。随后李珍携老张走进公寓大厅后看到的一幕,或许是她今生最难忘的一幕:音乐骤然响起,众人褪去外套,白花花的肉体和眼花缭乱的疤痕涌入大厅的灯光之中,他们纷纷张开手臂,呼唤着她过去。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吓住了,她未曾想到灯光下所有人的拙痕比平常更为夺目。他们简直是在毫无廉耻地炫耀,她想,而她,却并没有按照老张的要求将疤痕裸露出来,只是为它披了一件半透明的薄纱。来之前她已经想过无数遍眼前的画面,但灯光是如何让人变得透明而使疤痕愈发凸显的,她不得而知。要让她像他们一样撕开薄纱在灯光中起舞,这怎么能够做到,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她忽然间崩溃了,只看见他们无声地朝自己招手,叫喊,她又一次转身逃了出去。
李珍的转身出逃像浇在派对上的一场冷雨,大家的劲头瞬间消失了。老张呆呆地站在原地,这次他没有去追,仿佛已经接受这个事实。派对停止,老张走到一张桌子前趴下,哭了。众人围了过来。对不起,他说,我好像还是没有办法让她接受我们。那是她的问题,秦老师说,可能她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算了吧,胡波说,还是不要让她住进来了。众人静默地点了点头。
那晚之后,老张消失了一天。周日晚上再出现时,他告诉大家,决定不再与李珍交往了。言辞间,他并未流露出特别的伤心,只是眼神有些飘忽。大家为他的遭遇表示难过,都劝他想开,日后会有更好的选择。他点点头,擦擦泪,和大家说笑几句后,又回到房间。徐适知道失恋的痛苦不会轻易化解,便想私下表示关心,于是去敲了他的房门。老张开了门,知道徐适的来意后,先是感谢,后又反复说起自己并无大碍,便将徐适打发离去。徐适疑惑,不知从哪冒出一股劲反而想爱护这颗刚刚受伤的灵魂。他打开监控,转到老张家的画面。画面中,老张也关着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思索着什么,头转向窗外,与几日前的他毫无分别。想必他也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情绪吧,徐适想。忽然觉得和老张间的感情较其他人又亲近了些。
一段时日之后,老张失恋的事在大家的记忆里渐渐淡去,但老张似乎变了个人,在公寓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回公寓便直接冲回房间,与大家之间的交流也愈渐变少。众人疑是恋爱给他带来的打击,便常拉他谈心。他却也无异常症状,仍愿意坦诚交流那段感情的细节,大家见他未有隐瞒,情绪却仍消沉,也不知从哪发力,便随他去。久而久之大家也都觉得正常了。生活似又陷入平淡的循环。
但偶然有一天夜里,徐适于静寂中听见了某种物体擦拭玻璃的声响,他觉得异样,于是在窗前张望,却未发现任何东西。那声音仍在继续,哧溜哧溜,愈来愈远。直觉驱使他走出房间,他循着那声音走去,去到了大厅。此时已不知深夜几点,大厅的灯光已经熄灭,他从一片黑漆漆中朝公寓外望去,一圈都是已熟睡的房间,只模糊从三层走廊尽头的开敞处看见一只黑影从玻璃幕墙外攀而下。借着月光那身影如此熟悉,仿佛一只笨拙的蜘蛛,从三层攀攀至二层,再至一层,最后消失。
徐适惊讶而后怕地回到房间,人未坐定,不知不觉打开了老张家的监控。如他设想,画面的最后一幕停留在深夜十二点半,往后便是静谧的黑色。但他察觉到,那黑色与房间关灯后的漆黑并不一样,老张或许给摄像头套上了一个遮罩。他又切换监控视角至其他公共区域,却并未发现任何老张出现的画面。一切怪异而模糊,他呼出口长气,躺在床上,回想起刚刚那个身影。那么熟悉,他想,自己是肯定不会看错的。
从水晶公寓逃走后,老张一路往李珍家走去。这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先前他为自己是否要这样做踌躇了近半个月,而当他从公寓逃出来奔跑在大街上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身心畅快。他一时无法理解,为什么偷偷摸摸做些事情竟有如此强烈的快感。他太爱李珍了,实在不愿意就此放弃,或许他在犯错,但这一刻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这个计划他精心筹备了一周,或许谁也无法想到,水晶公寓凹凸不平的外墙其实比想象中更适合攀爬。他起初还有些害怕,谁知一伸手触碰到那些玻璃的凸起,便感觉四肢如长了吸盘一样。他从房间打开窗户翻出来,先是横向爬到走廊尽头的开敞处,再从那往下攀攀,这样便可以躲开所有的监控和住户。等到次日清晨大家醒来之前,他再以同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房间。整个行动悄无声息,无人察觉。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计划执行的第一天,自己的所有行径都已被徐适看在眼中。
徐适没有告密,从他第一眼看见老张逃走时就下定决心替他隐瞒。他装作无事发生,反而比几日前更具活力,热络地与其他人往来。那事发生之后的某一日早晨,徐适如以往一般偶遇正要出门的老张。从楼梯到大厅门口,徐适只与他聊了些日常琐事,待出了公寓,他才凑到老张耳边告诉他,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偷偷从公寓溜出去了。老张闻言,脸色骤变。徐适又说,我只是偶然发现的,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说完,他转身先走,老张看着他的背影原地发怔。
后再在公寓遇见,徐适总感觉老张以一双忧惧的眼神追踪自己。即使是好几个人同在大厅聊天,他也时不时抛个眼神过来。徐适知道那眼神里的内容,无非是你怎么看见的,你为什么要为我隐瞒之类的问句。他不想回答,只是同样以坚定的眼神传递过去,让他放心。这一抛一接,让他感觉于人群中区别出一段更密切的关联,却恰恰以眼神这种最为微弱的方式相连。但老张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又一日徐适正要出门,转身便看见老张已在门口预先候着。他一关门,老张也关上门,说,巧了,又是同时出门的一天。他无奈笑笑,配合他谈些琐事到了大厅门口,等他说出真正想说的话。果不其然,四条腿一迈出公寓,老张便问,既然你都看见了,为什么还要帮我隐瞒?徐适告诉他说,因为我能理解你,所以我希望我能比其他人与你离得更近一些。说完,徐适依旧转身先走,老张再次留在原地疑惑不解。
老张故技重施地折腾几次后,终于因为摄像头的监控画面多次黑屏而暴露了行踪。先是那日有人心血来潮,刚好在老张第六次出逃时浏览到他家的监控画面。黑色的屏幕引起了那人的怀疑,他未在视频中发现任何人影,又特意打开红外开关进行查看。确认整个监控画面看不见任何人影之后,他向所有人提出了这一疑问。后来经过公寓内的多人勘察,他们一致认为老张用什么东西将摄像头遮挡了起来,他们对此感到强烈不满,认为他已经背叛了坦诚的原则。那时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老张早已不在房间,等他们前去找他时才为眼前的一幕震惊:他们一开始还敲门,发现无人回应后,便开始推门,由于房间里一直无人响应,他们只好强行进入了——床上是空荡荡的,房间里各处都不见老张的人影。
徐适早已在隔壁听闻了众人的动静,但他知道那时不宜出去,等到众人将门推开,吵闹起来,他这才起身,以一副惺忪的姿态出现。徐适看见床上无人,也问,老张怎么不在?众人说,我们也在想这个问题呢!眼见这问题无解,徐适便劝大家先回去睡觉,明日等老张回来再问。但领头的那人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查个清楚,便跑去二楼叫醒了胡管家及秦老师,又邀了几人同去查看公共区域的监控,看能否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那时已是凌晨,徐适算着时间,发现约莫到了老张回来的时候。此时大厅里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大家都因为老张的失踪在公寓内四处奔走。众人查看公区的监控无果后,便齐聚大厅商量对策。徐适不得不一边担忧,一边装模作样地加入他们。他们讨论得越激烈,他越是慌乱,眼睛不时地看向每层走廊尽头开敞处的玻璃幕墙。可惜了,他想,早知道就把那些地方的窗帘都拉上,虽然一贯没有人这样去做。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正紧张于如何引导大家散会,忽而抬头,便看见一个身影已经攀附在二层的玻璃幕墙上了,正缓慢向上移动。他激动得要喊出来,谁知一个声音随即穿过人群掠过他耳际。在那!有人喊,指着二层走廊尽头的方向说,在二层的玻璃墙外!于是其他声音随这一句呼喊相继而起,有人跑去二层,有人跑去三层,又有人跑去公寓外面。徐适脑袋嗡嗡的,觉得老张要完了。他跟着胡波和秦老师他们跑了出去。
徐适跑到室外那会儿,老张已经爬到了三层。借着熹微晨光,大家认出来那就是他。胡管家正站在楼下对他喊,别爬了,下来吧,上面危险!老张许是听见大家的声音了,在半空中停住,往下回望了一眼。不知是出于心虚还是恐高,回望的那一刻他脚下一软,身子一歪,只剩两只手扒在两面凸起的玻璃上,双脚悬空晃荡。众人被这场景一惊,不敢再喊了,只见老张奋力地用双脚踩踏着下面的两块玻璃,咚咚的撞击声清晰可辨。大家都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凝望着老张的一举一动。或是最终那两下踩踏太过用力,老张左脚下的玻璃突然破碎,随之老张身体失去平衡,整个身体从破碎的玻璃洞中掉落下去。众人目睹此景都惊叫起来,徐适一时分不清那声音来自室内还是室外,但无论如何,他都为此舒了口气。
由于老张掉落的位置距离室内三层并不太高,老张仅擦破点皮肉,并未受什么大伤。正因此大家也未对他有多一点的同情,确认无虞后便将他带至大厅进行审判。老张或许早知自己有此一日,很爽快地回答了众人的各种质问,毫不隐瞒自己所做的一切。
其实从我说分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欺骗大家了,他很平静地说,我很愧疚,但我需要为她做出让步,我不后悔这样做……老张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从何时起计划逃出公寓,又如何骗过众人的耳目,唯一未提及的便是徐适早已知悉此事。而在徐适的印象里,他所记住的仅有老张所说的“我不后悔”四个字。那一刻,他将老张引为人生中第一位知己。
对于老张所犯的原则性错误,公寓的居民相聚讨论了不下三次。一方面,他们害怕老张迟早变成一只蠹虫,毒害他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坦诚社会;另一方面,与小风不同,老张还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私密信息,他们更害怕他以此作为报复。尽管老张反复保证自己不是胡乱散播信息之人,他只希望可以离开这个公寓。但最终大家的决定并未如此。众人商议后,决定并不将他赶出公寓,而要将他房间的监控显示屏拆下,以剥夺他观看监控的权利,但依旧保留他房间内的监控,以此作为对他的惩罚。
老张有些无奈,在众人面前他无论在道德还是体力上都显得势单力薄,只能任由大家处置。自那后他开始离群索居,因众人都不乐意与他来往,他也不再出现在大厅的人群之中。鲜有的交流来自徐适,他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种默契,准时准点地出现在门口,随后轻声交流几句,直到走出公寓大门,才交换几句秘密的话语。
老张说,我决定要走了,以后也不回来了。徐适问,去哪里?李珍的家乡,老张说,你还要继续留下来吗?徐适有些恍惚道,我不知道,在任何地方都有不一样的麻烦,我不知自己该怎么选。老张叹声气,最终说了声谢谢。徐适笑笑,老张说声再会,他这才明白过来,老张是在与自己道别。他有些难过,忽然感觉自己形单影只了起来。这一次老张率先转身,徐适怔在了原地,望着老张走远的背影,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拙痕,真希望它长得再向下一点,再隐蔽一点,仿佛少一分暴露,便能多一分勇气。
连续两天不见老张出现,公寓里的人又紧张起来。他们如上一次一样,冲进了老张的房间,搜索他的存在。与上次不同的在于,不仅老张不在了,连同老张所有的随身物品也不见了。他们反应过来,老张逃走了,彻彻底底地不回来了。他们先是害怕,张皇失措,好像老张这一刻已经跑出去散播谣言,搬弄是非了。人声鼎沸了一会儿,秦老师在人群中喊了两声安静,大家这才渐渐收敛了声音,等着秦老师出来说话。
秦老师说,既然老张已经跑掉了,那大概率是不会回来的,如果他要把大家的事情都说出去,那也没人能管得住他的嘴,但是我们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们本就对自己坦诚,对这个世界坦诚,他跑了就跑了吧,他不跑总有一天我们也要将他赶出去,没有什么好害怕的。秦老师的话起了几分效果,但并不多。大家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又三五成群地叽喳起来,最后或许是不得不接受最坏的场景,反而消停下来。
经此一事,大部分人的热情都有所削减,平日里大厅中闲谈的人少了,人与人之间也渐不如之前热络,仿佛随时在忧惧第二个老张的出现。胡管家和秦老师见状有些担忧,便拉了徐适等人,试图再筹办个活动给大家提振士气。徐适原已分心,此时更不在意了,说什么都是附议。最终仍是秦老师与胡波下定决心,再举办一次真诚派对,但这一次场面更为盛大,涉及的人员更为庞杂。为了吸纳新的住户和伙伴,他们对外发出邀请,允许额外十名来自外界的朋友按照要求参加派对,且最终新的住户将从这十个名额之中筛选产生。
邀请一经发出,自然吸引了一大批人前来报名,整个公寓的热情为之一振,所有人都参与到那十名新派对成员的选拔中去。大家似乎都忘了三层走廊尽头那块破碎的玻璃。那件事情是如此之小,从它破碎第一天起就被忽略,毕竟无论何时从室内往外看出去,洞开的窗口与其他窗户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就像老张的来去也不曾带有痕迹。
派对举办的那一日极为隆重,因人数较以往更多,大厅内多布置了两盏灯具,新设置了两台音响,并将原本大厅公共的范围扩大,用纯白的地贴在地面画出一个巨大的圆形舞池。待众人入场,音乐一响,大家都积极地将自己的好酒奉上,将大衣脱去,裸露出那万千姿态的拙痕。即使大门已经关闭,公寓外仍围满了欲一睹盛况的群众,他们看不见任何场景,只能将眼睛贴近幕墙,或将耳朵攀附其上,试图知悉一星半点的讯息。
公寓内,扭动的肢体较之前更为裸露,密不透风的强光下,人群沦为一张透明的画布,上百处形态各异的拙痕如独具生命的生物一般,在画布上舞动跳跃。它们相互靠近,相互亲吻,相互缠绕,又相互远离。派对的主角早已沦为背景,透明、虚幻,真正在灯光下迷醉、欢叫的是那些拙痕,它们好似个个都在五指山下压迫了五百年,如今终于得以释放,便恨不得一直扭动下去,狂舞下去,灯光不停,音乐不停,它们便也不停。
砰!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枪响。
公寓内似乎无人察觉,众人仍在舞动,喊叫。有人倒下,白色的舞池地面渐渐变成红色,那红色开始蔓延,缠绕至每一个人脚下。率先发现流血的人尖叫,于是周边的两三个人停止舞动,蹲下身去查看倒下的受伤者。他那胸前一大片的疤痕中有一个小孔,鲜血从其中汩汩而出,他已经死去,说不出话。有人死了!不知道谁喊出来的,音乐仍在继续,血泊周围众人俯身,而边缘的狂欢仍在继续。有人死了!又喊了一声。秦老师闻声赶来,胡波关掉了音乐,舞动的身体开始平静,他们调转脑袋,纷纷往人群中间望去。
那一幕让徐适永生难忘:死者一动不动地躺在舞池中间,有人在报警,有人在张望,有人捂住了嘴巴无声尖叫,只有死者在静悄悄地流血。慢慢地,慢慢地,溪流般的血水流出了舞池,向大厅之外流去,最终停止蠕动。众人再望向死者,才发现他胸前的疤痕已经消失,露出同其他肌肤原有的颜色,仿佛疤痕从未存在过一样。存在过的,只有一个弹孔。
那是一场发生在水晶公寓内的枪击案,死者是一个普通的住户,他独自一人居住,无妻无子,生前未与任何人树敌。在水晶公寓居住的时期里,虽偶有犯错,但一直恪守坦诚友善的原则,众人对他的评价赞誉多于微词。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会死去,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在音乐中沉醉,甚至没人听见枪响。
警察来过了。那时派对已被迫中断,胡管家为了保护现场,将所有人留在原地,不准离开;秦老师独自一人跪坐在死者身边,双手合十,闭目默哀。警察进门的时候,所有人都穿上了衣服,唯独秦老师依旧袒露着上身,跪坐不动。
法医检查了死者的伤口,并从中取出一枚子弹,确定了是枪伤。所有人都被搜身检查,但未找到任何枪械。警官查看了事件发生时大厅的监控,反复播放着死者中枪那一瞬间的画面。他们推测,子弹是从斜上方射击进入死者胸膛的,所以凶手很有可能躲在高处,从公寓的三楼或者四楼开枪射击,而且使用了消音器。但是大厅的监控画面显示,案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大厅,无一缺席,这又让他们犯难了,难道还有人躲在公寓的某个角落不成?
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都逃脱不了嫌疑。警官挨个询问了每一个住户和新来的成员,又挨个搜索了住户的房间及公寓中其他任何可以隐藏的角落,都未能找到半点线索。警察们很是受挫,让他们录完口供之后便只好逐一放走。众人被这一事件吓得晕头转向,也再没有心情聚在大厅,纷纷躲回房中担惊受怕。那十位新来的住户,也再没有一点住进水晶公寓的意愿了。
此事发生数日后,警方破案并未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知是谁忽然想起了老张,认为极有可能是老张伺机报复,故意躲在某个角落暗下杀手!警察听闻,立即对此展开调查。但实际情况是,老张自离开公寓后,便一直与李珍住在城外的一个小镇,当晚他正与李珍的家人聚会,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警察将此事告知公寓,并告诫他们,目前最大的嫌疑仍在公寓内部,我们调查了死者的关系网,他在公寓外认识的大部分人都与他没有债务关系或情感纠纷,他的主要来往人群还是水晶公寓的住户,你们可以相互留意下,如果发现什么新的线索,还望及时告知我们。
这一番话让水晶公寓的住户集体失眠,他们不由地猜测起公寓中谁最有可能与死者缔结仇恨。这些猜测让他们开始彼此警惕,惶恐不安,连走路遇见时都不再敢相互对视。彼此间好不容易维持的坦诚和亲密瞬间如沙塔崩塌,几乎无存。每隔不久,警察都会收到一份来自公寓内的举报信,其内容大致都是某位住户自觉有理的猜测,以此指证另一位住户与死者之间可能存在某些不正当的关系。此类信件他们收到不下十来封,大部分住户都受到了指控,这让整个事情更加棘手。因为他们都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只是一些印象中的捕风捉影。
案件一日未得侦破,公寓内便一日没有安宁。然而最难过自责的还属秦老师,他一时无法接受在自己创建的活动中有人死去,更无法接受在这座坦诚的公寓中会诞生一个杀人犯。一切都背离他计划中桃花源的样子。无论谁多说一句关于派对的话,都会受到来自其他人的警惕,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似乎比他们搬进公寓之初更甚。
有人提出要离开公寓搬去外面居住。胡波和秦老师试图挽留,却被对方反驳道,住在外面最多是被人偷看,他们要偷看就偷看好了,总比在这里时刻担惊受怕强吧。秦老师不解,大家在公寓里都知根知底的,只要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对方不作声了,低下头,秦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流露失望,还要再挽留,对方质问,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负责吗?两人见对方说出这话,于道德上也无挽留的必要,便随他去。谁知日后要离开的人渐渐多了,他们方才后悔答应得过于草率。无奈这是个人选择,要离开的人终究无法挽留。
有一日小风的父母也要离去,这让秦老师愈发伤心。小风的父母在公寓内向来是最体贴的,若家里多做了些点心,也愿意与大家分享。秦老师问,你们又是为什么要走呢?小风的母亲难以启齿,小风的父亲不愿再瞒,爽快道,其实小风离开后我们早想走了,只不过碍于大家的面子,但现在这个样子,谁还敢说这里有什么真心?似乎又是无可反驳的理由。秦老师干脆什么也不管了,随他们要走便走,要去便去。
不到半个月,水晶公寓已经离去了近十家住户,整个公寓从未像现在这般冷清。此时就连以往驻扎在一楼的秦老师也不轻易下楼了,大家都躲在房间里,静静等待这件事情过去,似乎时间的流逝即使不带来真相,也会带走伤痛。
徐适待在房间的这些日子,也无心再关注他人的生活,除去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先前那扇被窗帘锁住的窗户偶有反光,他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便拿起望远镜靠近窗前查看。有人又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他举起望远镜看见,在阳光下,那位从未露脸的房间主人此刻竟露出半边脸来,正用一只眼睛朝水晶公寓的方向凝望。徐适看见那半边脸仍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个眼睛的轮廓,而那眼睛,随后又被一只单筒望远镜遮挡。好啊,徐适心想,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恍然间,徐适想起从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一时又疑惑蒙面男子看向何处。但那单筒望远镜所指的方向一直未曾变过,他循着那方向探去,发现正对着水晶公寓的三层。大脑飞速地运转,他终于想起三层有一扇窗户的玻璃早已破碎,至今还未修补。蒙面男子无疑正透过那扇窗户观察着水晶公寓的内部。
几乎同一时间,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便朝那日来查案的警官打了电话。
我有一个设想,他在电话中对警察说,开枪的人未必躲在水晶公寓里面,也有可能躲在马路对面的住宅中,毕竟大家可能也都忘了,公寓的三层有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透过它,即使公寓外的住户也能看见里面。
这一新的思考方向让焦急破案的警察振奋,但由于水晶公寓对面的住户众多,要调查的范围仍然较大。警察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终于才锁定一位嫌疑人,并最终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那支装有消声器的枪支。徐适很好奇罪犯栖居于对街的哪一扇窗户之后,透过那扇破碎的窗洞至少可以看见对面五六户人家。一名警察站在公寓大厅,指着玻璃破碎的地方告诉他,就是那扇几乎从不拉开窗帘的房间。徐适忽而惊讶于自己的直觉,又不免有几分悲痛。
据警察的描述,那户从不拉开窗帘的房间共有三人居住,一对老父母和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只是十多年来,周边的邻居都以为那户人家只有夫妇两人。因为几乎没有人去他们家做过客,也从没有见过第三个人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就连警察在调查他们的身份信息时,都还以为他们夫妇二人一直没有孩子。
但肇事者竟是那个孩子。他今年刚满十八。由于命运不公,他的拙痕生来便长在了脸上。那是一片紫褐色的瘢痕,连接了嘴角两边的脸颊和鼻子,又沿着右眼一直蔓延至额头。当警察不得不摘下他的口罩、帽子对其审问时,也不免为眼前的场景所惊愕。多少年来,他们从未真正见过拙痕生长在脸上的人,以为那不过是人们之间常开的玩笑而已,谁知女娲造人之际当真给这个世界开了一个玩笑。
因这道脸上的拙痕,那个孩子自幼便被父母憎恶,一出生便被圈养在那间小小的卧室之中,未曾出过门,更未曾有过朋友。为了防止其他人偷窥,房间内的窗帘十几年来都是拉上的,偶尔他想透过那道缝隙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也需谨小慎微地戴上帽子口罩。他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几年,父母与他,将所有罪过都归于那道疤痕,他深以为耻,时常想为何命运要捉弄自己,如果出生前有机会选择,定不让自己带着这份耻辱出世。
他因而羡慕所有人,所有可以在大街上自由行走的人,所有可以轻易将拙痕掩盖后便照常生活的人。他手中的望远镜,原本并非用来窥视水晶公寓,只是为了在大街上试图找到一两个同类,以此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但苦苦找寻多年,但结果并不如人意,似乎整个世界唯有他一个人的疤痕长在脸上。总不能一辈子都戴着头套生活吧,他有些绝望,也愈发因此憎恶这个世界。水晶公寓是一个偶然的发现,他原本并无机会观察它的内部,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那扇破碎的窗户。
透过那扇窗户,他发现了更令他讶异的现实。与大街上众人百般遮掩的生活不同,水晶公寓内的人竟都裸露着疤痕生活,这令他嫉妒不已,无时无刻不慨叹命运不公。他欲图对这个世界反击,于是私自购买了枪械,但他并没有计划要报复任何一个具体的对象。直到那晚他听闻水晶公寓要举行一个盛大的派对。他从未见过这种派对,因此早早便在窗前举着望远镜等候。他透过那扇破碎的窗户望见,所有人都脱下了外套,衣不蔽体地赤裸着,白花花的肉体彼此靠近,无数拙痕拥挤在一起,分外刺眼。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侮辱,他为他们觉得羞耻,他更为自己觉得愤怒不公,为什么所有人都告诉他裸露是羞耻的罪恶,却有人在拿罪恶寻欢作乐,于是他举起了枪,并未瞄准谁,只是朝人群中发射了一枚子弹。但那子弹不偏不倚,正中死者胸口的疤痕。
警察向公寓众人告知案件真相时并未透露凶手的照片,但据他的描绘,大家也各自为脑海中自动生成的画像所震惊。徐适第一次发现与他人相比自己终于不再是命运不公的对象了,但这是一件悲剧,一件无论放谁身上都无法开心的事情。
整幢水晶公寓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生活似乎可以重新开始。徐适发觉整个公寓都发生了变质,即使剩下的住户也不再相信这是一个真正的桃花源。依旧有人流露出离去的心思,包括他自己。许久之前他便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这里,现在或许是离开的最好时机。在思索了三天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如今案件虽然真相大白,水晶公寓内也已恢复平静,但他深知自己并不应该继续留下。那位十八岁凶手脸上的疤痕让他意识到命运的不公并不会因为坦诚而消失,也让他多了份走出这座公寓的勇气。
他的想法一经提出,秦老师和胡管家自然是极为惊诧的,他们怎么也无法明白在一切都水落石出的时候徐适为何要走。他只好对他们坦白,其实他一直都隐瞒了关于老张的事情,他知悉老张逃走前后的所有的细节,但他并不想说出来。秦老师转身叹气,并未再说什么,徐适知道自己让他失望了。
离开水晶公寓后,徐适再没有穿过高领衣服,这给他的生活带来许多的骚扰和不尽的麻烦,但他终于有勇气和活力来解决这些问题了。问题当然是永远解决不了的,但他不会再像以往那样感到疲惫了,每个人都应该像个战士。战士不必足够坦诚,只需要足够勇敢。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