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兄弟时代

2024-06-30 00:26左马右各
野草 2024年3期
关键词:东子

左马右各

那天是星期天。记忆标过时间,就被固定住了。

小文,看电影去了!我恍惚听到,东子在街门外大声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声音又让我退回到现实中。那年,我刚初中毕业,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父亲托关系在包工队给我找到个看工地的临时活,只上夜班,每天给一块五毛钱。东子比我大三岁,在矿煤台上临时班,每天快乐得像《流浪者》中的拉兹。

上午下过一阵雨,又晴了。等过了中午,天又阴了。

两点钟左右,小妹领着庞晶来家做暑假作业。她们进门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一本过期的《大众电影》,杂志是东子他们从图书馆偷来的,那期杂志的封面人物是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中的女主角沈丹萍,上周我刚看过她主演的这部电影。小妹的同学庞晶,人长得瘦高,笑起来样子很甜,安静时,眼睛像两粒忧郁的黑葡萄。她经常来我家。前两天我还假模假样地辅导过她们,一道解方程的数学题,难住了她俩,恰巧那题型我会。我题解完站起身,手拍下小妹的头顶准备离开,忽然看到庞晶仰着脸注视我的眼睛里,亮起一束期待的光,那光如凝固了似的漆在我身上,在这光束中,我感到莫名掠过内心的灼烫。我坐在桌边解题时,庞晶离我很近,身体还慢慢贴到我的身上,发丝清凉地擦着我的耳鬓。看到她的目光,不知为何我伸出手掌也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她下巴顶着圆珠笔头,看着我笑了。但她的笑容很浅,也很短,像水纹轻微荡起又无声息落了。

小文!看电影了。东子又在喊。

我放下杂志起身离床,拽下铁丝上的半袖衬衫搭肩上,准备绕过她俩出去。庞晶在靠近床的一侧,半跪式坐在方凳上,一截露在红裙子外的小腿,瓷白细腻地横在眼前。我走到近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疑惑地看着我,等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快速跳起来站到了地下。

哥,你也带我们去看电影吧。小妹讨好地说。我自己还没钱买票呢。我说。等我发工资了,不仅带你俩看电影,还请你们吃雪糕、喝汽水、下饭店。庞晶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我,眼里全是期待和羡慕。很多年后我回忆起她的形象,怎么想都像杂志封面上小一号的沈丹萍,特别是眼睛和脸型。

怎么这么慢,东子埋怨道。我笑笑没吱声。刚出街口,就看见站在路边的小四、强的和老臭。他们四个同一年生,东子生在正月,小四三月,强的八月,老臭十月。这个点去俱乐部,能看三点半的下午场。

沿着街路向西走,经过街道办的烤饸坊、裁缝店、青年饭馆,就来到十字街口。街口南侧东边是信用社和家电维修部,西侧是万有酒家和李家酒馆。万有酒家规模大,沿街有五间房的店面,后面还有个院。李家酒馆挂在它西侧院墙外,两间屋像个偏房。酒馆门前歪立着四路公交车的站牌。站牌边的白杨树下,停着一辆驴车,车上装着半车西瓜。路下的坡地里种着大片的玉米,已长至膝高,一阵风吹过便滚起亮晃晃油汪汪的绸色波浪。

临街这条马路是工人村唯一通往外界的路。柏油路面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有的坑里还汪着水。街口往南是一条砂石路,通往九山水库。矿上在水库边买下一块荒地,专门用来取土,满足井下和地面基建用。

沿街口向北便进入工人村中街,街口西侧是录像厅、邮政所和五金商店,再往西,向前错开一个房脊,依次是肉铺、菜店和副食品店,隔着一扇大铁门,便是铺面最大的百货门市。沿街店面中,录像厅人气最旺,在居民眼里它像个新生的怪物。它每天播放港台武打片,嘿嘿呀呀的打斗声和尖叫声,形成混合的声波震荡着街边沉闷的空气。

马路在工人村西边分岔,往西上行通往谢庄煤矿,拐弯南行不到五百米,就是九侯镇所在地九侯村。镇上的男孩子常和工人村的男孩子干仗,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杨五子是村里的孩子头,打到二十来岁,突然长出一副经济头脑,摇身一变当上录像厅的老板。他每天坐在录像厅门口,嘴里叼着烟卷,左手攥着一把赃物似的纸票子,眯眼盯着来往的人看。杨五子和东子是打出来的朋友。他的录像厅开张,东子带着我们去捧场。他弄到新片,也请东子去看。他们也看毛片,看这种片子从不带我。东子警告其他人,也不准带我来看。强的说,你给五子打个招呼,啥麻烦不都省了。他还真给杨五子递话,如果放我进去,不仅不再认他这朋友,还要砸了他的录像厅。百货门市前是个广场,建有灯光球场。每周六晚上,都举办一场内部职工篮球赛,或是与外矿篮球队的友谊赛,平常活跃着一帮喜欢打篮球的人。

在谢庄,东子、老臭、强的和我都住二道街,我家是2栋1号,在房子西头。东子和我住前后在房子东头,老臭住6栋2号,强子家在11栋4号,小四家在中街的小二楼上。一街对面隔着马路是煤矿职工医院。马路穿出街区向东,绕过矿山子弟学校外墙,再转向往北就彻底滑出了工人村地界。道路向前延伸不到百米,便遇到猛然下栽的坡路,坡道陡长,骑车冲下去,一路便溜到耐火厂,从这里向东就进入北方陶瓷重镇彭城,镇内错落分布着十几家瓷厂。宋元时期,这里是著名的磁州窑烧制地。再向东骑行不到三公里,就进入新市区,它是峰峰矿区政府所在地。

夏天东子常带我们去矿区公园的露天游泳池玩儿。园内有两个池子,一个带跳台,一个不带。东子经常和人在这里斗泳,赌饭局,每次我们都毫无悬念地白吃白喝一顿。因为斗泳,东子结识了不少人,朱三是关系最铁的一个。这天,游泳池来了个妞,无论是蛙泳、仰泳、自由泳还是跳水,都把在场的人震了。朱三就问她,认识谢庄的东子吗?那妞不屑地答道,没听说过。朱三说,明天他来,你敢和他比一场吗?那妞说,有何不敢。朱三便和这妞约下明天与东子斗泳,不管他俩谁输谁赢,饭局他请。当晚朱三就让人把话捎到了谢庄,第二天东子准时出现在游泳池边,那妞也如约到场。比赛开始,东子输了仰泳,蛙泳和自由泳胜出,再比跳水,两人打个平手。来到饭桌上,大家自我介绍,才知道她叫柳琪,刚从省游泳队退役,分配到市少年宫当游泳教练。她是矿区人,回家休息,没事到游泳池练手,一时兴起便与朱三他们斗上了。酒喝到酣热,东子从牛仔裤后兜摸出口琴,一口气吹奏了五六首歌曲,朱三和桌上的哥们又喊又叫为他助兴。东子吹奏《红河谷》时,柳琪竟然哭了。吹罢这曲,他吹奏起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歌,还又唱又跳,惹得柳琪与他搭肩共舞。谁也没想到柳琪酒量贼大,把桌上五个男人全干翻了,东子竟醉在她的怀里。后来东子追到邯郸,和柳琪搞得火热,可没过多久便无下文。

沿街路向西,一路爬坡就来到谢庄煤矿的工业厂区,那是世界的另一极。一座煤矿和它所有的神秘,都被隐匿深埋在地层之下。站在九山上往西看,能看见远处的矸石山、井架、厂房、连体储煤塔和皮带运输走廊,以及办公大楼、职工宿舍楼等成片工业设施。往眼前的山脚下看,十四道街的居民区,像个大蚌壳沿着梯级丘陵地向两边张开。

俱乐部建在灯光球场的西面,它横卧在一个斜坡上,是工人村最壮观的建筑,内部能坐一千多号人。俱乐部正门朝南,两层结构,底层是大厅,二层中间是放映室,两边是办公室。与正门相对的是职工文化楼,一层是乒乓球室和棋牌室,二层是图书馆和阅览室,三层是矿文艺宣传队的练功房和排练厅。东子和乐队的吉他手、贝斯手是哥们,经常半夜了,他们几个还在排练厅里自娱自乐。

俱乐部门口竖着四根水泥柱子,南侧两根,北侧两根,中间两根柱距大的柱子上,镶着两扇工艺铁门,门上架着一道弧形的铁艺廊架,均匀焊着七块圆形铁板,红底黄字,上书“谢庄工人俱乐部”七个美术字。观众入场走两侧的窄门,检票员守在门边,门外接着检票通道,用二寸钢管焊成,南北各一条,每条呈横L型,有十米多长。院门南侧是美术室,有两个专职美术师画电影海报。戴眼镜的小个子美术师,常立在屋顶上现场作画。他把一张印刷品电影海报,用夹子夹在画框上,然后就在糊好白报纸的油毡板上动手。眼前小桌上,摆着几个半大盘子和一个调色盒,桌底下放着各种广告色。他画画根本不看画稿,一会儿用刷子,一会儿用排笔,手来回舞动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往纸面上随意乱糊,画笔起落频次极快,收笔干净利落。一笔糊上去,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等他一笔接一笔地把纸面糊满了颜色,再做细心精致地勾描,围观的人就看出了彩儿,电影《小花》《庐山恋》《追捕》的人物剧照便活脱脱地现身了,站在下面的人一片惊呼赞叹。他在别人的惊叹声中,不慌不忙地把电影名字,导演、主演的名字,用不同字号的笔慢慢写出来,等他写完,那些普通的汉字像被施了魔法,犹如一只只满怀心愿的蝴蝶,等着被花香吸引飞离。如果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这时恰好抬头,那些字就像散乱的箭镞,迅疾地冲着人射来。等骑过去,它们又像紧追着人的飞鸟。没过两年,小个子美术师就考进中央美院深造走了。

远远地我们就看到人群了。小小的售票窗口,像被狼群围猎的猎物。走到近前,场景就更混乱了。女孩子根本不敢靠近,进去立马就像一滴水给挤没了。为能买上票,有人结伙从南北两侧,以夹击的形式往内推送人。他们把一个人顶在前面,嘴里不停地喊着号子。“一二!”“一二!”随着号子声起伏,人群像浪涌一般来回波动。忽然从人窝里反向挤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攥着票,脸色苍绿弓着腰呼呼喘气。人群中的骂娘声,喊叫声,此起彼伏。保卫科派来维持秩序的人,从不在票口麻烦,人一到就钻进门岗喝茶聊天去了。

东子绕着人群走了半圈,他叫过来强的,又在小四耳边嘀咕几句,便朝人群扑过去。到近前,东子和强的双手绞套,扎稳马步半蹲下去,小四按住他俩肩膀,身子一纵,便跳到手架上。他俩猛力一悠,小四就荡起来飘到了人群上。他先是手脚并用往前爬行,随后站起来,踩着人们的脑袋肩膀像耍杂技似的晃晃悠悠向前移动。小四人瘦,海军衫穿身上像挂在晾衣架上,快到票口前,他身形前扑,瞅准空隙把手塞了进去。过会儿,他又晃晃悠悠站起来,踩着人头和肩膀返回,东哥和强的早已做好准备,他纵身一跃稳稳落下。我们买到了票。人群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女孩子用羡慕的眼光瞅着我们。电影院门前人越聚越多,售票窗口关闭了,没买到票的人围在窗口前高声咒骂。

检票时间还没到,我们在球场的篮球架下抽烟闲扯。场边有几棵粗大的白杨树,风吹过来,巨大的树冠发出一阵哗哗的密集声响。父亲说在冀东老家这种树叫“鬼拍手”,夜里动静大得瘆人。一阵疾风掠过,树叶发出的声波一阵高过一阵,俱乐部门口的几棵大树,像接力般呼应着发出回响。检票口的两条钢管通道内,早已挤满了人。有人在门口大喊,天要下雨了,早点放人进去。保卫科执勤人员,推开窗对着喊叫的人一阵怒骂。

快到点了,东子弹掉烟头,打个响指,我们向大门走去。我们不再是五个人了,又多出一个,卫红站在东子身边。每次我们在电影院买到票,临到检票前她就出现了。卫红皮肤紧致,呈象牙色,夏天穿裙子,裸露的小腿跟随肌腱收缩弹跃着瓷釉的光泽。她手握报纸粘的纸袋,里面盛着葵花籽。她把葵花籽倒进我手心少半,剩下的自己独享。东子想吃得自己去买。她嗑瓜子的技术,像独门绝技。瓜子被她一粒粒抛进嘴里,连抛十几颗后,停下,嘴唇一阵嘬动,然后瓜子皮就被舌尖一片一片剔出来弹落。东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嘴看,像被魔法摄住。卫红见他看得痴迷,噗地喷出一片瓜子皮,吓得他闪身就躲。

我们来到栅栏口,没费多少力气就挤了进去。嘴上长着两撇小胡子的检票员,伸手拦住了强的。他一脸嫌恶,强的不耐烦地举起左臂,大拇指向后挥动两下,便低头往前闯。检票员抬头,跟着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东子。他攥着电影票,脸上挂着笑向他摇动手臂。检票员放行了。他脸色很难看,像涂了沥青。东子走到他面前,主动撕下副券递过去。他挡开东子,副券脱手掉在了地下。他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人多时,他趁催促人的时机,去拍或摸女孩的屁股。去年冬天,他摸过卫红,东子一时兴奋给他化了个眼妆,只是技术差点,看着像被打的。

忽然,天空中炸响一声霹雳。卫红尖叫了一声。天色更暗了。后边的人奋力往前挤。检票员的细嗓门大声喊叫着,不要挤!不要挤!我们通过栅栏,刚跑进影院中门,雨点就噼啪噼啪砸了下来。

在影院后段24排中间我们找到座位号,这位置紧邻过道。我们六个人挤在四个座位上。顶灯熄灭,荧幕亮起,电影主题音乐像水漫灌了剧场。我趴在前排椅背上,很快就被冲击而来的剧情淹没了。东子的心,从来不在电影上。可每次电影演完,他复述的电影情节却最完整,像他心里有台存储器在默默工作。影院内不让吸烟,这难不倒东子,他有秘密武器。电影开演不久,他从裤兜摸出一个细长状的小玻璃瓶,瓶身做过处理,缠满黑胶布。他弯下腰,在座椅后把烟点燃,猛吸一口,再拿黑色小瓶罩住烟头,他起身坐正,一边看电影,一边惬意地过瘾。偶尔,卫红抓过他的手,凑前吸一口。我在他俩的左边,紧挨着卫红,和小四一个座;右边是老臭、强的,他俩一个座。电影屏幕上,剧情在一幕幕推进,昏暗的影厅内,不时响起一阵口哨声和尖叫声。电影镜头远远拉开,瓦尔特站在山上,看着眼前深受战争蹂躏的城市萨拉热窝。他的目光深情狂热。德国士兵正按照命令愚蠢地集合列队,准备向注定失败的战场开赴。

电影演完了,雨也停了。我们冲出电影院,高呼着“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这座城市,他——就是瓦尔特。”东子摸出口琴,吹奏起电影《桥》的主题曲。我们跟着音乐唱了起来。“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街路像被歌声撞开一样,变得宽阔起来。在我们年轻的心里,“瓦尔特”就是“老虎”,“老虎”就是“瓦尔特”,萨拉热窝只有一个。而我们被一个人和一座城市迷住了,也更像被眼前的世界吸引了。小镇生活虽然平淡无奇,可我们内心就像电影中的城市,在颤抖,也在燃烧。青春就是一场无惧无悔的燃烧。

暑假过半,我被街道安排到煤台上班。在上班前,父亲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是继续上高中,还是工作。我毫不犹豫地说工作。父亲沉默了。刚毕业不久,我有机会去陶瓷厂上班,父母也希望我去。我们那届同学,很多人都进了陶瓷厂,老臭和强的也鼓动我。他俩说陶瓷厂女孩多,好玩得很。我犹豫过,但最终还是去了煤台。东子让我留在矿上等招工。他的话就是命令。崔大爷就反对矿上的孩子去陶瓷厂上班。我们两家有交情,关系处得比亲戚还近。在机电区,我爸是电工班长,崔大爷是修理工段班长,两人技术好,脾气投缘,时间久了便成铁杆。崔大爷说话幽默,他说我哥俩的交情,是鱼和鱼、虾和虾的关系。酒喝多了,这份感情也跟着升级,他攥紧我爸的手说,老徐,我们之间是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崔大爷热爱生活,有激情,酒喝高了喜欢打人。崔大娘、两女儿和三儿子,都领受过他的巴掌恩惠,挨打最多的是东子。崔大爷干活有技术,打人也讲究。每次东子挨打,都是自己动手把裤子扒了,褪到屁股以下趴在长条凳上,崔大爷拿绳子过去给他缠牢绑紧。准备工作做完了,崔大爷抡起擀面杖,“当”一声敲在长凳上,然后张嘴就骂,你这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话音未落,“嗖”一擀面杖就撸到东子屁股上。擀面杖是枣木的,有一尺半长,打在东子屁股上,声音渗到心里冷飕飕的。崔大爷绕着凳子溜圈打,走到长凳这边打一下,绕到长凳那边又是一下。每次东子都被打得屁股肿胀,走路一瘸一拐的。东子经常是一顿打挨过,没还走利索,下一顿打就接上了。崔大娘气愤地和我妈说,这二东子,早晚得让他爸这老混球儿给打残了。

小四那会儿也在煤台上班。当初他想去陶瓷厂,让他爸给拦下了。他爸说,陶瓷厂是地方企业,煤矿是国企。打个比方,陶瓷厂工人手里的饭碗,跟它们产品一样,是瓷的,掉地上就碎。煤矿工人虽名声听着不好,可手里的饭碗是铁的。小四他爸是材料科副科长,做事想问题有领导眼光。

我在上班前兑现承诺,领着小妹和庞晶在矿区的工人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她们想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矿区的两家影院都没排片。她们还想看《追捕》,小妹听看过的同学讲剧情,被真由美迷住了,这片子也没排,看的片子是《杜十娘》。庞晶很少说话,她只是微笑着听我和小妹说,偶尔凑到小妹耳边嘀咕一句,逗得小妹傻乐。我买了雪糕、汽水给她,她接手里腼腆一笑,便小口小口吮吸或啜饮。电影演到杜十娘跳江殉情的一幕,庞晶两手紧紧攥着我的右臂,很长时间没松开。影院内的灯亮了,电影屏幕上打出了剧终字样,庞晶的眼睛仍痴痴地盯着荧幕,仿佛刚才放映的一切还在音乐的尾音中回旋缭绕。她的眼瞳内,闪着晶莹的泪光。看完电影,我领她俩去望园楼吃水饺,还点了两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木樨肉。为吃这顿饭,我从家里偷偷拿了一斤地方粮票,我记得没用上,小妹说用上了。后来我问庞晶,她笑着说不记得了,光记得饺子好吃,想起来就流口水。还说那是她第一次进饭店,看哪儿都新鲜,看到黑板上写的炒菜名,感觉像天书,等她看到“木樨肉”这三个字,心里充满好奇,就想小蓉的哥哥要是点一盘木樨肉就好了。结果我真点了这个菜。她听到我说出菜名时,不知怎的直想哭。

怎么说呢,煤台那时就像一座青春收容站,短暂聚集了一帮待业在家的煤矿子女,最多时120多人,年龄大的二十岁,小的十六七岁,男孩子多,女孩子占三分之一。没过几年这些人都有了正式工作,男孩子统统下井,有关系的小部分人分到辅助单位,没关系的分到采煤区、掘进区和开拓区这样的一线岗位。女孩子不是去了生活科的食堂、澡堂,就是去了矿灯房,或是材料科的仓库和坑木场,个别的进了机关。

煤台由矿属企业公司管理,负责处理由井下掘进过程中产生的混装砟石和煤。罐车从副井口提上来,导出,经过一段坡道放入重载车道,集中到一定数量,我们用绞车把它们牵引进安装了翻罐装置的车道,经过翻转、震荡,倒净罐车内的砟煤,再把罐车旋正推入空车道,它们重新被组装成列,再拉到副井口返送至井下复用。煤台的主要工作就是推罐、倒罐和翻罐、分拣,给外地拉煤车装车。

煤台实行三班倒,三个生产班,一个修理班。东子是大班长,管着三十几号人。我最喜欢上夜班,一班时间有半班闲着没事。干完活回到工屋,在铺着木板垫着芭片的地上倒头就睡。梦还没做过瘾,外头天就亮了。冬天时,屋子一角有个汽油桶做的大火炉子,炉膛上罩着个巨大的风帽,把烟气抽入铁皮管排到室外。炉子内成夜烧着从井下罐车里捡来的废坑木和煤块,火苗把屋子墙壁映得通红,人在屋内睡得浑身燥热,脖子像出油似的冒汗。不时有人起来出去,过一会儿又有人回来躺下。刚睡下时,身边躺的还是男的,睁开眼身边的人变成了女的。睡迷糊了,不是胳膊搭在别人身上,就是腿跷到腰上,有时还抱在了一起。卫红常在早晨嘲笑我,她靠在东子身边说,小文睡得像死猫,被耗子拖走也不知道。有一晚,我睡得晕乎乎醒来,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攥着,按在某个柔软的地方。我努力睁大眼,看清眼前躺着卫红,我的手压在她的胸脯上。我心中一惊,想把手拽回来。见我这样,卫红做出更出格的举动,她撩起棉衣把我的手摁在她的乳房上。第二天早晨,卫红靠在东子身边,像没事人似的看着我笑,不过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哭过。

有东子在煤台,卫红是绝对的大姐大。可大家都看得出来,东子并不专心。卫红休班时,他半夜里会和别的女孩子溜出去。这让她烦恼。班上闲了,她常把我叫过去,给我聊东子的好与坏。我听出来了,不管东子好与坏,他都让卫红难过流泪。卫红扔掉烟头,喷出一口烟气说,这就是年轻被希望和爱折磨的生活。她刚说完,东子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她跳起来就扑进他的怀里。我看看东子,再看看卫红,内心一阵迷糊。东子偶尔也鼓励我。他挥一下拳头,再挥一下,然后说,小文,半夜起来除了干活,撒尿,还有其他的事可以做。我一下子脸就红了。卫红踢一脚东子说,你别把小文吓坏了。然后她倒在东子怀里看我,脸上婆娑着不怀好意的笑。

这天晚上,我们刚接班不久,皮带忽然不转了。东子让我去喊修理工周顺,他在另一间工棚里和人打扑克。我等他一把牌打完,拎着工具,跟他来到翻罐笼的坡道下。他检查了皮带机头,又打开开关。那是台旧设备,经常出故障。他把触头打磨一遍,来回试推几下吸合装置,随后送电让人试车。皮带仍一点反应没有。他挠一把头,把手搭在皮带上想是哪里出了问题。皮带突然转动起来,他急忙抽手,袖口却被裸露的钢丝挂住,他再用力时已经晚了,他的手臂被卷进皮带机轴中,周顺发出惨叫。东子跳过去一把掐断电源,皮带停了下来,周顺的胳膊却像面条一样,挂在身体一侧。

这是煤台上第一次出大事故,我们都被吓坏了。等救护车把周顺拉走,大家聚在一起不知该干什么。副井口的天轮不停转动,装载了砟煤的罐车被一辆辆提上来,又转运过来。车道停满了,调度电话打到煤台,通知我们加紧处理车道上的罐车。我们像从梦中醒来,机械地回到往常的工作节奏中。很快,车道上的罐车就被清空了。奇怪的是,后半夜竟没一罐砟石或煤再提升上来,副井车房仍机声轰鸣,天轮也在高速旋转,可一切都像在空转,跟我们没有丝毫关系。那晚,没有一个人睡觉,我们像集体失眠,在工棚内干坐着等待天亮。

卫红把头发剪成了短发。之前,她一直留着电影《庐山恋》女主角样式的小长发,上班时就梳成辫子。辫子数量多少,要看心情。心情好就编两条,再扎上头花。心情不好,就只梳一条,有时扎头花,有时不扎。她高调宣称,自己这叫断发明志。姐们儿从此再不喝酒,谁叫她喝酒,她就是谁奶奶。末了,又来一句,老娘发誓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小四靠在墙角说,妹子,你升级也太快了吧,刚才还是姐们儿,一句话就又变老娘,又是人家奶奶。大家起哄似的笑了起来。碍你屁事。卫红怼他一句,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撩一眼东子说,这世上,就我家小文好,知道心疼他姐。

头天晚上,我们在彭城三和饭店喝酒,卫红醉了。那天中午,在饭口时间赶来一辆外地拉煤车。天太热了,阳光灼在皮肤上烫人。平时来个煤车,大家都抢,装车费一吨两块,三人一拖一挂,一刻钟轻松拿下,二十几块钱就到手了。老板见没人凑前,便主动找到东子,说给加钱。东子问给多少?老板说三十五。谈好价钱,东子叫上小四、我和毛六把活干了。东子说,这钱挣得辛苦,今晚咱下彭城三和饭店,把它造了。酒喝到半酣,卫红和东子吵了起来,两人像仇人,谁也劝不住。不吵了,卫红就疯狂喝酒,逮谁跟谁搂着脖子喝。啤酒从她的嘴边渗出,把我的海军衫洇湿了一大片。不大会儿工夫,她就干掉七瓶啤酒,人也醉了。散场时,我们七手八脚把卫红搞到车座上,一人掌把,另一人扶着她,摇晃着往回走。去时,我们五个人骑三辆车,一路溜坡快得像风。回来就惨了,个个累得像狗。路上他们摔过几次,最后一次摔倒在学校后墙边。这回他们竟倒在地上不起来了,我赌气背起卫红走了。来到十字街口,他们追了上来。那会儿已是深夜,工人村昏黑一片,只有零星街灯像鬼影般亮着。卫红住六道街,和中街粮站对面。在距离卫红家还有两排房的地方,我们停在了路灯下。谁也不敢再往前走了,怕被卫红的母亲薛老师骂。东子说,小文,把你红姐送回家。我们在这等你。卫红睡着了,两臂垂在我胸前,身子直往下出溜。我懒得理他们,用力向上兜住卫红的屁股,揽紧大腿往前走。走过一排房,回头再看,他们几个早窜没影了。

煤台右侧坡地下面,建有一座锅炉房,四台五吨锅炉在冬季保证工业厂区供暖。锅炉房四周种着白杨树和法国桐,还有几棵国槐,巨大的树荫像绸布般把它严严实实地围裹起来。夏季时锅炉房是空的,从煤台攀上管路架过去,没多远就来到机房的屋顶上,顺着盘梯可下到内部任何空间。锅炉两台一组,炉顶上方的通风气窗,高出屋顶一大截,攀着墙梯可爬到上面。这片区域成了煤台年轻人的天堂。如果某个夜晚,从浓荫深处袅袅飘出口琴声,那一定是东子。深湛的天空星云似海,一旁不远处的副井车房,传出大型运载绞车加速运行的嗡嗡声,电机车的车灯透过树荫射来,又快速滑动闪离,车轮与轨道的摩擦声,罐车之间的碰撞声,混杂交合,发出一种连续震荡的声波,它们与琴声交融,就组成夜的神奇乐章。周围突然沉寂下来,巨大的工业厂区没一点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哑掉,或是空了。东子敏感地捕捉到这寂静,他的口琴立即失音,像被夜晚深广的岑寂吞噬融没了。这时,卫红就格外害怕。她刚刚还惬意地躺在东子身上,这会儿,便翻身坐起紧紧抱住了他。

这天,副井停勾后,小四把东子叫出了工房。来到后墙外,他递给东子一支烟说,坏事了。东子问,咋了。小四挠一把头说,秦芬怀孕了。没戴炮皮。东子说。炮皮是煤矿黑话,避孕套的浑称。它是种盛水用品,在煤矿井下采掘作业爆破时使用,功用是防止明火外溢引发爆炸。炮皮和避孕套形状大小差不多,区别是一个黑色,一个白色,再者就是炮皮没前端的奶头。小孩子把炮皮吹大,系上线绳,在街上当气球抛起来玩儿。一群孩子追着几只炮皮玩得疯狂,不时还传出一声爆响。忽然在不停跳跃的黑色气球中,冷不丁地冒出一个白色球体。起初没人注意,等有人发觉,便尖声地喊叫起哄。那个正玩得开心的孩子,立马感觉到了异样。等他明白原因,脸瞬间就红透了。他一把扯下气球,踩爆,转身跑了。

小四划着火柴,给东子点上,又点燃自己手中的烟。我记得就一次没戴。一次就完了。还想几次。那咋办?能咋办,找人悄悄做了呗。这找谁啊?你三姨不是在医院。她是外科大夫。你傻啊,外科大夫不认识妇产科大夫啊。对。对。秦芬一说这事,我都吓迷糊了。这会儿胆小了,高兴时胆比天大。小四不吱声了。他捏着烟头又用力嘬一口,把烟头弹到坡下。

他俩在后墙边说话,没想到卫红跟了出来。她全听见了。前几天,东子和她在一起,半路套掉了,东子没感觉到,她不想败兴,也没说。等完事了,东子好一阵埋怨。气得她蹬了东子一脚,起身兜上衣服走了,这几天她都没和他说话。卫红幽灵似的出现,把他俩吓一跳。那会儿,小四摸出烟递给东子一支,又掏出一支,还没叼嘴上被凭空抓走了。小四看卫红来了,起身溜走。

卫红走下坡道,爬上管架,沿着管道向前来到锅炉房顶上,在气窗前,她找个墙垛坐下。不一会儿,东子悄悄跟了过来。他挨着卫红坐下。卫红推他一把,他晃晃身子又贴过去。他划亮火柴给卫红点着烟,他也点着。你都听见了?男人没好东西。小四不是坏人。你是。我也不是。那谁是?卫红猛吸一口,扭头把烟气喷在东子脸上。别生我的气了。谁敢生你的气啊。这口气,我听出来了。东子把胳膊搭卫红肩上,我错了。秦芬怎么想的?小四没说。要是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你别吓唬我。放心,我不会讹上你。这叫啥话,你敢生我就敢养。真敢?我崔建东向毛主席保证,你敢生,我就敢养。

卫红心中像着火般热起来。她扭身抱住东子,吻在一起。卫红瘫倒在东子身上时,房角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发癔症似的传来一声短促的鸟鸣。

在谢庄,一至六道街为东工人村,九至十四道街为西工人村。一道街在东岗上,十四道街往西是绵延不绝的丘陵地。中间七、八两道街处在一片平地上,是我们眼中的缓冲地带。矿山医院隔条马路顶在一道街的南头,职工子弟学校建在一道街的北头。这两个区域是东工人村孩子截击西工人村孩子的战场。建在七道街南头的职工俱乐部和中区的职工食堂,则成为西工人村孩子打击东工人村孩子的阵地。我们把这种对峙称为东街和西街的战争。中街像不存在似的被忽略了。从上小学开始,两个街区的战斗就一直持续爆发在我的记忆里。东子当之无愧地是我们这一代的东街孩子王。西街的孩子们分为两派,一派由李大头的两双胞胎儿子大胖、二胖领着,另一派归马军统领。

东子曾一人给李大头的两儿子脑袋开过瓢。上初二那年,二胖在学校和老臭发生争执,两人撕扯起来。东子拉偏架一把抱住二胖,老臭趁机扇他两耳光,踹了两脚,跑了。大胖闻讯赶来,东街和西街的孩子就在操场杠上了。眼看要开打,老师来了。他把当事人训斥一顿,并警告说谁再找事停课叫家长。放学了,二胖拦住东子掰扯,他提出条件,这事想了,必须让老臭挨两耳光。东子没搭理他转身就走。二胖觉得东子折他的面,哈腰在道边捡起一块砖头,拍东子后脑勺上。拍完他就跑。东子哪吃这亏,追上去一阵拳脚把二胖干倒。然后,他扭回头找到砖头,来到二胖身边,摸摸头上受伤位置,照他后脑砸了下去。砸完二胖,东子不解气,心想这两小子是一块从娘肚子拱出来的,不能饶了大胖。也该大胖倒霉,东子正踅摸怎么找到他,他却主动送上了门。大胖放学追着西街一个女孩套近乎,正聊得开心,后边跑来一男孩,告诉他二胖和东子干起来了。他已走到中街,又急忙踅回来。大胖赶到,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被东子撂倒,脑瓜上挨了一砖。大胖二胖一块住进了医院。出事后,崔大爷找到李大头说,孩子惹事错在大人,两孩子的医药费他全包,并承诺回去教训东子。崔大爷把东子绑在条凳上,用铁条抽打。铁条抽下去,肉皮上立马腾起一道血棱子。这把崔大娘吓坏了,她跑到我家,拉来我爸去劝。要不是我爸拦着,东子得给打残了。这顿打,让东子瘸了一星期,趴着睡了半月。

东子是三街拳师戚世斌的徒弟,老头教徒弟最看重武德。他严厉告诫弟子,练武本质是强身健体,同行比试,点到为止,恃强凌弱,最为可耻。若不得已出手,服人即可。戚世斌早年得过省摔跤冠军,还练得一身好功夫。他大洪拳看家,其他拳路也熟,在矿区一带名气很大。他每周在医院东侧的一片空地上,开场教徒弟。东子是戚世斌喜欢的弟子,每次与同行切磋,他都让东子下场子历练。这事一出,他便将东子逐出师门。那年,是粉碎“四人帮”的第二年。

我上班前一年,电视里播美剧《加里森敢死队》。这部剧播完,矿区大街小巷遍布“酋长”的信徒,玩刀子成风。街面上打架斗狠,也变得血腥。板砖、刀子、撬杠、砍刀都被用上,一场群架干下来,总要伤几个。东子跟人交手,从未动过刀,也没用过其他器械,这让他赢得了名声。在矿区都知道谢庄有个东子,是靠真功夫走街的哥们。他也格外小心,只要离开谢庄地面,他都佩戴自制的护具防身。这份小心庇佑了他。东子胳膊大腿屁股都中过刀,却从未伤到脏器。二胖倒霉,在响堂山庙会上撩女孩,遇到茬子干了起来。开始他还能对付,等对方亮出家伙,他见势不妙想跑,但已来不及了,被人一刀扎在后腰上,二胖倒地昏死过去。他摘除一个腰子,才保住小命。遭此一劫,这小子像遭霜的茄子,一天比一天蔫,连说话也像力气不够使。这把李大头吓坏了,他又是恫吓,又是央求,让大胖收心敛性,别再招惹是非。大胖迷途知返,就此退出江湖。二胖出事,最受打击的是他,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后来他招工进食堂,跟着李大头精心学厨,成为矿区有名的厨子。

有一年春天,晚上吃饭时,在饭桌上我听父亲说,井下发生一起事故,挺离奇的。那天,他们往南翼地区运设备,在车场倒罐,跟车的把钩工被罐车贴着巷道搓了一下。当时把现场的人吓得够呛。问他伤着了没有,他说没事,照常拎着罐撅、罐环来回走动连接罐车。设备倒往空车道,把钩工在连挂装满煤砟的重罐时,突然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身旁的人问咋回事。他说下肢麻木,身子站不住。井口急救站的大夫赶到,把他抬走送往了总医院,下午传回消息说那人瘫痪了。父亲说,这人才三十多岁,后半辈子废了。母亲说,太可惜了。这井下真是危险。此前一年,老臭他爸被罐车碾伤左腿,造成膝盖以下截肢。

出事故的人叫庞文平,是庞晶父亲。那年庞晶上三年级。没出事时,庞晶父母关系就不好,出事后更僵。庞晶上初一时,她的父母离婚了。庞晶初中毕业,矿上照顾困难职工家庭,特招安排她到矿灯房上班。早她一年,矿上招工,我离开煤台下井,被分配到运输区。开始做把钩工,后来成为电车司机。我喜欢这工作,干活不用熬点,各地区罐车运输到位后,能早升井回工房睡觉,或是在地面四处溜达,也可提前溜号回家。

开始我并不知道庞晶上班了。有一天,我到灯口交矿灯,听见灯口内有人喊道,小文哥,你下班了。这声音像冰碎在玻璃上,瞬间在我心中飞溅开来。灯口上的玻璃,刷着一层明漆,有些地方脱落了。我看见了灯口后的人影。我弯腰探头往里看,庞晶趴在灯口边的台案上,对着我微笑。我向她摆摆手。她给旁边工友打过招呼,走出了灯房。她又长高了点,蓝工装穿在身上有点肥大,显得空落落的,帆布工帽也有点丑。她脸上的笑意还像以往那样洋溢着甜味,只不过眼睛更黑,也更忧郁了。

在灯房外与办公楼区的空地上,我俩聊了起来。我穿着工装随意坐在一道矮墙上,她靠着一棵杨树站在我身边。

小文哥,她说,这么早升井,不怕挨领导批。

我说,干完活,没事就开溜。天天这样。

她问,能回家吗?

我回道,能。但我不想早回。

她问,为啥?

我说,回家早了,我家老头总嘟囔。还不如在矿上,随便找谁聊会儿。

庞晶笑了。

还是你们男孩子好。她说。

你们灯房也挺好的。我说。

绑得慌。八小时一分钟都不能少。她说。

上班都这样。哪有自由的。我说。

你就自由啊。她说。

我们忙起来,也是加班落点。我说。

小文哥,她叫完我,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咋了?我问,有事就直说。

庞晶短暂犹豫后告诉我,她刚学会骑自行车,白天还好,晚上不敢骑。她今天还没找到搭伴下班的人。以往,都是奶奶接送她,今天姑姑家有事把奶奶叫走了。我说就这事。她点点头。我说,等你下班了,我送你回家。又聊了一会儿,她回班上,我回了工房。我们约好下班后在矿大门口见。

连接工人村与厂区的道路将近两公里,道路两边不是深沟荒坡,就是梯田地。荒坡上长着野荆条和酸枣棵,地里种着玉米或高粱。白天路上熙熙攘攘,人流不断,到了晚上,很少有人行走。每到玉米和高粱长高的季节,这条路就出事,不是有人被抢了钱和自行车,就是女工遇到坏人。

十点钟,我准时来到大门外等庞晶出来。我算过,她要洗澡我得多等半小时,不洗澡换过衣服就会出现。大门口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这个点是地面单位职工集中下班时间,井下人员要在十一点之后。十点二十分了,庞晶还没出现。下班高峰已过,路上偶尔有人过来,又过去。我趴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吸烟,一边想着庞晶。自从领着小妹和她看过一场电影后,我再没与她见过面。偶尔在饭桌上,听小妹聊起她。后来小妹考上高中住校,一周才回来一天,赶不对我们连面也见不上。偶尔,小妹会剥削我一次,要五块钱的零花钱。有一次小妹张嘴就要十块钱,说是庞晶过生日,她们要在周日去矿区逛街看电影。我说不行。长这么大,我还没过过生日呢。她说,这是她们从电视里学来的。庞晶在她过生日时,领着她上街看电影了。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钱。我说只给五块。小妹不干。缠磨到最后,她拿着十块钱高兴地跑了。我上班每月挣四十五块钱,这钱全部上缴。装车能挣三十多块钱,这钱偷偷留着自己用。恍惚记得曾看到过庞晶,却想不起是在梦里,还是街上。

庞晶走过来了。她也看见了我。她的脚步明显加快,黑布塑料鞋在路面上发出急促的摩擦回声。我从后座上站起来。她走近了。庞晶上身穿着一件红底黑格的半袖衬衫,下身穿着条藏青色长裤。头发半干,绾个发髻在脑后用皮筋束住。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馥袭身而来。

小文哥,我出来晚了。庞晶说。

不晚,没事。我说。

小文哥,庞晶看一眼我说,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怕奶奶等,我都三个中班没洗澡了。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岔开话题问,你没骑车。

车子留在自行车房了,我没敢骑。庞晶回道,接着又说,要不是遇到你,今晚我就不回家了,在灯房的长凳上凑合一晚。家里没人接我,我都是第二天回家。

我跨上自行车,单腿支地。庞晶扶着我的腰,坐了上去。车子走起来了后,我问,那明天你咋上班。

庞晶说,白天好说,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

我说,那明天我上班时再捎上你吧。

庞晶问,你几点出门。

我说,一点二十吧。

庞晶说,我在哪里等你。在北街口,还是俱乐部前。

我说,算了。我去豆腐沟接你吧。你们家门口那段路,也不好走。

庞晶不吱声了。路灯闪过一盏,又是一盏。车子行到下坡路段,我抓紧车把,刹车稍微加力,保持一个稳定速度下行。平时,车子来到下坡地段,我都是猛蹬几圈脚踏,让车速像飞起来般下冲。偶尔,还玩儿大撒把,跷起双腿,嘴里发出欢快的喊叫。

西街北口到庞晶家的路,有一段慢上坡,庞晶要下来步行。我没让。等来到街口,我停下。庞晶绕到自行车前,低声说,小文哥,我回去了。谢谢你。我说,赶紧回吧。她走进了胡同中。我在原地站着,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扭头向我摆手。

这天,我升井后来到煤台,这里已无往日景象。煤台原有的人,只剩下三十多个。当年矿上招工,郑大爷想让东子下井,郑大娘一听要分到采煤区,死活不干。卫红去材料科当了库管员。没下井的人,当年按政策都转为集体企业工。没几天,小四他爸就托关系把他弄到企业公司车队。这次招工,原来在彭城陶瓷厂上班的煤矿子弟,也回来了一部分。老臭从陶瓷厂回来,分配到掘进区。强的想回矿,被晓敏拦下。她家是彭城老户,在窑匠街有一套独门小院。她父亲是陶瓷四厂的生产标兵,母亲在陶瓷七厂做仓库保管员,她是独生女,家里有意招强的入赘。强的无所谓,他脑子里根本就没“上门女婿”的概念。他父母不同意,认为孩子结婚后,可以住女方家,做上门女婿脸面挂不住。

我和东子爬上锅炉房外输热源的管架上,坐在那里一边吸烟,一边聊天。东子问起了庞晶的事。我说这两个月每天接送她上下班。东子问我是否喜欢庞晶。我说不准,心里毛乎乎的。东子笑了。他说这毛乎乎的感觉,就是喜欢。爱和喜欢本就分不清楚。喜欢像春天的草芽,长成叶子就是爱了。我问他和卫红之间是喜欢还是爱。东子没回答我。他把手中的烟头弹掉,看着周围沉沉的夜色不语。东子在我心中一直是个活得很复杂的形象。虽说从小到大他一直像亲哥哥一样护着我,可我并不真正了解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还慢慢出现了裂隙,这种裂隙不仅看不到弥合的迹象,还像越来越宽,成为深幽无边的沟壑。这是男孩子之间的成长秘密。

沉默了一会儿,东子告诉我,小四要结婚了,秦芬又怀孕了。她也在材料科当库管员。小四想流掉孩子,秦芬死活不干。她威胁说,小四要是不答应和她结婚,她就跳水库自杀。去年有个女孩,怀孕后被男孩抛弃,她爬上山顶跳进了水库。我问小四家可同意了。东子说同意了。他爸是领导,怕影响不好。这事主要是小四妈反对,她嫌秦芬家姊妹多。我和庞晶相处,有人把话传给了母亲。母亲温和地说,你和谁处对象我们不管,但有些事你自己得想明白。庞晶家有个瘫痪的父亲,还有个奶奶,将来成家后负担很重。你在家是长子,下面有弟弟妹妹。这事你自己想清楚了,不后悔就行。

庞晶喜欢我。送她回家的第二天,我扒上一辆煤车来到矿上,在存车房找到了她的自行车。那是一辆大金鹿,本地人给它起外号叫“山东嘎斯”。这车子是庞晶他爸出工伤那年买的,没骑几天,一直在家闲着。庞晶在后街的一条小路上等我。在那里,我教她练习骑自行车。她已掌握了基本技术,缺的是胆量和勇气。我看庞晶骑大金鹿费劲,就跟她换了车,我的自行车是一辆红旗大链盒。下午我们同骑上班,晚间又同骑下班,一路有说有笑,她表现很好。骑到工人村外的土路上,她没看清,车轮掉进一道沟辙里,她慌忙下跳,没站稳崴了脚。之后几天,都是我骑车接送她。她上最后一个中班那晚,自行车转入坡道后,我放开手闸,车子像飞一样下冲。庞晶在身后忽然抱住了我。车速越快,她抱得越紧,那样子仿佛我们就是奔向深渊,她也不会再把手撒开了。

东子问我工资挣多少。我说五十多。他问我想不想挣外快。我说哪有时间啊。他说现在企业公司搞改革,煤台实行承包经营,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多翻一吨煤,班组有5%的提成。这样一个月下来,他工资能挣一百多,再加装车费,轻松拿小二百。这收入,在当时与井下一线人员工资不差。

东子告诉我挣外快的办法。他让我在井底车场甩勾时,每班多甩十几罐煤。这不困难。我是电机车司机,在井底车场甩勾挂罐都是独自操作。甩完煤罐,我打电话告知东子,他记下数量,即刻派人到井口盯着,煤罐提上来,随即导入准备车道。偶尔我也会直接把一列罐车甩给他。一列罐车听着像很多,其实也就二十几罐。一个月下来,能多翻二百多吨煤。月底冬子把钱直接给我,少则七八十,多则过百。他给我的钱,我都悄悄存了起来。

闲聊时,我们忽然聊到了马军。矿上招工,他分到开拓区,上个月在井下打钻碰到哑炮,被崩瞎了左眼。聊到马军,我便想起他和东子干架的事。在煤台,东街和西街的年轻人经常干仗,东子和马军是两边的老大,为平事没少交手。每次马军都干不过东子,很栽面。明里干不过,他就想玩阴的下黑手。这天他等到了机会。天刚擦黑,东子沿着皮带道向绞车房走来,他准备去找卫红。卫红在煤堆半坡的信号房里。东子越走越近。马军手持板砖,身子贴紧墙壁等着。东子刚过,他手举板砖照着东子的后脑,狠劲拍了下去。东子感觉不好,猛闪,板砖拍在肩上。他转身和马军打在一起。那天他俩从煤台场地,一直打到锅炉房外墙后的沟坡下。马军被打倒在地上,已毫无还手之力,东子打疯了,骑坐在马军身上,拳头像雨点般砸在他的脸上。马军闭着眼一动不动。东街西街的人,分两拨站在坡头上,谁也不敢下场。我们看得麻木、冷漠,那会儿就是东子把马军打死了,我们也不觉得惊讶,反而会以为马军太不经揍。那次马军被打折两根肋骨,住了半月医院。这事之后,公司领导把东街西街的人进行了重新分班编组。

东子说,他跟老臭去看过马军。马军不仅瞎了一只眼,左半边脸还留下伤疤,生人看到了,会吓一跳。听东子说完,我再想马军,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来,仿佛这个人从未在我身边出现过。

春天的时候,庞晶的父亲出事了。他摇着轮椅上街,不小心摔下台阶,造成脑出血,经过手术治疗,病情稳定后回到家里。经过这次变故,庞晶吓坏了。我不知怎样安慰她,就更频繁地出入她家,帮着做点事,有时还推着她父亲上街,到澡堂洗澡。庞晶姑姑家在牛洼矿,每半月来一趟,住一晚,帮忙料理一些家中的事。她见到我格外亲,眼里满是喜欢的光亮和急切,恨不得我马上变成这个家里的人。那段时间,我和庞晶几乎断绝了外出,像家院之外的世界不存在了。

父亲从不过问我的事。我整天不着家,晚上回来,匆匆和母亲打个照面,也无话可说。周六小妹从学校回来,问我庞晶的事。我潦草回过,不愿多说。一家人坐桌前吃饭,我也是魂不守舍,老想着庞晶这会儿在干啥。吃罢饭,我撂下碗筷就往外走,小妹跟了出来。明天她和同学约好去邯郸玩儿,在母亲那里她讨到了五块钱,她想奢侈点,就求我赞助。我从兜里摸出钱夹,扯出两张十元大票递给她,又把零钱也一股脑给了她。小妹见我如此慷慨,高兴地点头哈腰连声说谢。我转过身想走,小妹在身后说,妈说你丢了魂,我还不信。现在看大哥不光是丢了魂,人也傻了。说罢,转身就跑。忽地,小妹又转回身来说,哥,你该领着庞晶出去散散心。

走到工人村中街了,我还在想小妹的话。庞晶父亲出事后,与东子他们在一起吃饭聊天,都在刻意规避这个话题。偶尔有人挑起话头,很快也被岔开,像我们都还没有资格谈论这么复杂困难的事情。这几个月时间,他们出去喝酒,逛街,玩耍,也很少叫我。有一天,小四在街上碰到我,说昨晚他们在万有酒家凑场子,想叫上我,老臭说别了,小文忙得头和腚快分不清了。散场了,在饭店门外东子一直后悔,他说该叫小文出来透口气,真怕把咱这傻弟弟闷坏了。

走出工人村,我沿着坡路缓慢行走。路上没有行人,也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轻轻踏出心跳的节奏。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清幽的布谷鸟叫声。我停下了脚步。又是一声。我循着声音辨别它的方向。它来自远处的一片沟地中。那是一道自然冲击的深沟,沟底长着一片柳树和杨树,还有槐树、榆树和泡桐,沟沿上长着臭椿和几棵年岁太久的柿子树。在夏天,这些老树经常招来啄木鸟,围着衰朽的枯枝“当当当”啄响比岁月还深的寂寞。布谷鸟又连叫几声,沉寂了。我还静静呆立在原地,等待,倾听。那一刻,我觉得内心像被掏空了一样轻盈。

我看见前方街口的路灯了。它像黑暗中一只失明的眼睛。这段时间,每晚我都在庞晶家待到把她父亲搬上床,安顿好再回家。庞晶出来送我,有时我们会沿着路边的小径,手拉手爬上就近的小丘,偎在一块石头上坐到深夜。我们说着各自班中的琐事趣事,和听到见到的一些事情,就是不敢谈论我们自己。我们正在经历的事物,像只悬在虚空中的薄胎瓷瓶,稍微触碰就会跌落碎掉。一片淡淡的云影遮起了月亮,灌木丛的叶子失去轮廓,混沌成一团模糊的暗影,刚刚还在鸣叫的小虫,也沉寂下来。庞晶像害怕了,俯身趴在我的身前,身体一阵抽搐抖动。

在东子讲出我内心的感觉后,我开始体味它了,也感到了生长。有一天,庞晶在路上突然把车子停住,跳下,支好。我没准备,擦着她骑过去了。等我停住,走回她身边,庞晶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她两臂吊在我的脖子上,脸一会儿摆到这边,又蹭到另一边。她急促的鼻息喷到我的皮肤上,我感到一股来自她身体内的蓬勃激情,在烘热我。我被唤醒了,亢奋着回应她。我们接吻了。牙齿笨拙地碰在一起,又躲开。后来,拥抱接吻就成了我们的自然需求。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喜欢开始在内心疯长,它茂盛成一片草原,不,是被风吹燃的火焰。我们的手像被引领似的摸索着对方的身体,那样子仿佛是在抚摸被我们自己遗忘又找回的部分。这样的生长震荡着每天。生长也是危险的。我们感到了困束,来自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焦渴。那是透明的障碍。我们就要越界——突破它了,可又在最后时刻像被命运打败一般妥协了。每次都差最后的一点力气,挣扎着跨不过去。我们像两只渡河溺水的小动物,无力地沉浮在彼此的渴望中。

庞文平是工伤,这次摔伤,原单位派来三个人护理,庞晶作为亲属带资护理。我替她到单位办护理手续,管灯房的工段长老尤很不高兴,问庞晶为何不来。我说老庞刚做完手术,身边离不开人。他嘟囔一句,家里没人了,沉着脸在请假条上签字。我回到医院,说了老尤的事。庞晶说他可坏了,班上的女工都恨她,谁偷懒或是干私活被他逮着,不是写检查,就是停止工作。女工去他办公室交检查,求他从宽处理,他就趁机揩油,动手动脚。我说这种小人欠收拾。

庞文平出院后,矿上安排庞晶在家继续护理父亲,暂定一个月。这天,我陪庞晶到矿上办手续。她走进单位值班楼,我在外面等。半个小时过去了,庞晶还没出来。我正准备上楼去找,她出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我问咋了。她摇头说没事。等出了大门岗,她跳上自行车后座,搂住我哭了。前面是一根灯杆。我在那里停下,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事,就是觉得心里委屈。我再三追问她才说出实情。她去找老尤签字,他不仅不给签字,还批评庞晶目无领导,违反制度,要按旷工处理。庞晶知道他这是故意刁难,便恳求他照顾自己,又说了许多好话,他才签字。签完字,庞晶伸手去拿请假条,老尤一把抱住她按在桌上。庞晶挣扎之际,老尤在她身上乱摸乱抓。庞晶看无法挣脱,厉声说道,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老尤这才罢手。我一听脑子就炸了,转身想去找这混蛋算账。庞晶拽住车子后座不撒手。她哭着说,小文哥,我爸病刚好,这事闹大,我怕他生气犯病。出院时医生交代,一定要注意观察病人情绪,开颅术后很容易造成癫痫,特别是恢复期,更要多加小心,尽量减少病人情绪波动。我猛拍一掌车座,盯着庞晶的眼睛说,小晶,这种事不能忍。你忍了今天,以后怎么办?庞晶上前,抓着我的胳膊说,小文哥,你的话我懂。可眼下……我打断她的话,你放心,小晶,我一定替你出这口气。我饶不了这个王八蛋。把庞晶送回家,我离开时,庞晶又跟了出来,她不放心。自行车转弯了,我看见她还站在街路边的阳光下。

傍晚,我来到煤台把东子叫出来。在井下,我又直接甩给他一列煤罐。我把庞晶的事告诉了他。听我说完,东子没吱声。他问我庞晶父亲的恢复情况。我告诉他目前还算稳定。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就看术后是否留下后遗症。东子说,这病还有后遗症。我说,是。怕得癫痫。抽完两支烟,又扯了会儿闲话,我走了。临走前,东子拍下我的肩膀说,小文,遇事多点冷静。跟老尤这种人较劲,不值当。我说,不能便宜了这个王八蛋。过了几天,上班时我听说老尤在下班路上,被连人带车踹到路沟里,摔断了小腿。我知道是谁干的了。我装作不知道,之后,连着三天甩给煤台一列煤罐。

这晚把庞晶父亲安顿好,在送我出来的路上,我把老尤出事的消息告诉了她。庞晶吓坏了。她不相信老尤是自己摔的。老尤出事那天,我在她家,她模模糊糊猜到了是谁。这更让她感到害怕。她抱住我幽幽地说,小文哥,我希望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我说,会的。小晶,我们都会好好的。庞晶转身慢慢往回走,我站在原地目送她。月光洒下来,像一层透明的薄漆罩住庞晶,隐约波动的亮色,把她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浅浅拓印出来。忽然,庞晶停下脚步转身跑了回来。我们吻在了一起。热烈,忘情,像要彻底榨干对方。

我来到了街灯下。再往前就进入了胡同。在下一排房的第四个院门口,我停下,轻轻推开一扇门。我知道这个时间,庞晶正和她的父亲、奶奶坐在院子里。他们像是在聊天,也像是在等什么。小妹说得对。我想好了,等过段时间,我必须领着庞晶出去散散心。她承受了太多。这像重压一般的磨难,具有摧毁生活的力量。我们不能被打败。

我来到了门前。听见院子里传出一阵像水花泛起的笑声。

国庆节前一天晚上,矿上举办国庆会演,单位发票,我要来四张票。庞晶、卫红坐在中间,我和东子各坐一边。老臭、强的和我们隔一排,坐在靠边位置。小四与秦芬抱着孩子在前排中间。演出前,小四特意过来和我们打招呼。那晚,东子参加三个节目的演出,一个节目是口琴独奏《我的祖国》,另一个节目是参加单位的大合唱《我们工人有力量》,最后是与宣传队的舞蹈队合作,跳迪斯科。彩排时,这节目差点被毙掉,怕带坏风气。现场有位领导说,全国城市大街小巷都在跳,我们的年轻人跳跳怕什么,这才被保留下来。一个节目演完了,大幕徐徐合上。报幕员出来了,她站在了话筒前:下一个节目,《青春迪斯科》!话音刚落,影院内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灯光暗下来,音乐像波涛一样从遥远的海岸轰鸣着滚来。二十四个靓男靓女,一色牛仔喇叭裤,黑皮鞋,上身是红蓝两色暗格衬衫,内衬黑白跨栏背心,衬衣敞开,前摆打结扎在腰间。他们个个像魔法附体,跟随着音乐的节奏张扬舞动。整个影院沸腾了。以致这个节目演完,后边的演出再也难以获得足够的掌声。

节目六点开始,演完已近八点。东子提议,去街上饭店吃饭。我们一群人快乐地涌进了万有酒家。万有酒家的老板六巧,看到我们赶紧打招呼,东哥,红姐,这个点菜品可不全了。东子说,有啥上啥,啥快上啥。他的话引发我们一阵哄笑。庞晶脸上笑开了花。很长时间没见庞晶这么开心笑过了。这时,庞晶父亲已基本康复,没出现医生所说的后遗症。庞晶已回单位上班。

这天下午我到煤台去找东子,卫红也在。他们坐在暖气管架上抽烟,看样子像刚吵过。时令进入供暖季节,隔着保温草绳能感觉到了铁管的热度。看到我,卫红说,小文,过来坐姐身边。我坐过去,卫红一把抱住我,贴着脸和我亲热。她经常这样撒野。我被卫红抱住亲热,东子一点也不生气,还笑。卫红气消了,猛推一把,我踉跄着站到一边。东子高兴地大笑。我转身去扑卫红,她跳着躲进东子怀里。东子揽着卫红,得意地看着我。突然,东子哎哟一声惨叫,弯腰抱起右脚原地乱跳。卫红跺了他一脚。看到东子的惨状,我蹦了起来。卫红冲我挥挥手,笑着回仓库了。看着她走远的背影,东子嘟囔着说,这个小妖精。

卫红刚走,老臭就来了。他脸上喜滋滋的。东子说,这才几天,人就跟活在两重天里,变样了。老臭刚回矿,在掘进头上干过一段时间,找到东子发牢骚,嫌活太累,不想干了。东子说,这事我管不了,找你大舅。老臭说,他才不管我呢。老臭大舅是后勤科长,但大舅和他娘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老臭从小淘气,大舅见面就训,还打过他。你找肯定不管。东子说,这种小事,他说句话就能办。老臭还不明白。你傻闷儿啊,东子说,让老太太去找立马给办。老臭回家说了,没过两个月就调换岗位当上了领料员。这活轻松,下井不用干活,在井上批料单,领材料,忙过一阵,剩下时间溜溜逛逛跟玩儿一样。

我问老臭,碰上啥好事了,脸上像挂着喜鹊毛。老臭掏出一盒大金钟,撒给我俩一人一支,又掏出火柴殷勤点燃。东子吐一口烟,瞄一眼老臭,说吧,看这没出息的德行。老臭挤到我俩中间说,文丽同意和我处对象了。操,东子喷一口烟,你不会是在想吓死我们吧。

老臭回矿上班不久,喜欢上灯房的姑娘苗文丽,就发力猛追。文丽原来也在煤台上班,归马军管。她长相一般,身材贼好,皮肤白皙光洁,夏天也晒不黑。刚洗过澡,脸上白里透粉,一笑,有种荡漾的妩媚。文丽和老臭看过电影,逛过公园,也吃过饭,就是没态度。老臭着急,就动了歪心思,想耍点手段把人搞到手。恰好有个哥们撺掇拱火,说把人办了,啥也解决了。这天中午,老臭拦住下早班的苗文丽,说有事和她聊。他们推着自行车,离开大道,沿着农民种地的小路,来到一个土丘后,老臭还想再往里走,苗文丽停住不走了。他们支好自行车,望着对面的梯地和眼前的荒沟,谁也不说话。老臭抽完一支烟,抛掉烟头,突然跪在苗文丽面前。他心里急,说话结巴起来,文丽,我,是,是,真喜欢你。老臭这一跪,把苗文丽吓一跳。她急忙弯腰去拽,老臭趁势猛拉一把,她倒在了老臭怀里。老臭抱住苗文丽,就在她脸上脖子上一阵乱亲。苗文丽又气又急,就在老臭脖子上挠了一把。老臭疼得愣神工夫,她起身离去。老臭看着走到自行车前的苗文丽,把手伸进了裤兜。他裤兜里揣着一把军刺。他的手摸到了刀柄,用力攥住。他站了起来,就在他准备扑过去的瞬间,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人像缺氧似的蒙了。他猛地摇几下头,又像被炸过似的清醒了。那只攥着军刺的手也松开了,他像累脱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时,他才感觉身上像洗过一样全是汗。当时听他讲完,东子说,操,老子也差点被你吓尿了。

老臭和苗文丽的事出现转机,也是他娘的功劳。他娘知道这事,就去找了他大舅。老臭大舅对这个姐姐有种复杂的感情。他娘嫁过来时,姐已五岁。等他记事了,脑子留下的都是姐姐领着他和弟弟妹妹在街里玩耍的记忆,偶然会在娘对待姐姐的态度中觉察到区别与生疏。后来姐姐出嫁了,他参军去了部队。他复员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娘去世了。再后来,他和弟弟妹妹相继成家,姐姐像母亲一样操持他们的婚事,爹也是一直由姐姐照顾。爹死前,把他单独叫到身边说,我死了,不能外待你姐。你有弟弟妹妹,你姐就只有你们是她的亲人。他答应了爹。姐让他去给外甥提亲,他笑着满口答应。文丽的父亲老苗,是后勤科的锅炉工,老臭大舅是他的领导,说话自然好使。这事不复杂,老苗一支烟的工夫就想通了。

父母不反对,苗文丽也就默认了。她之前谈过几个对象,心热过,也冷过,冷过热过之后,她内心一暗,才明白爱情跟婚姻是两层皮的事。她不是卫红,经不得轰轰烈烈,那样的生活就是有人给,她也不敢要。在煤台马军曾真真假假追过她,她也短暂获得过某种虚妄的满足。可后来马军不知为何自动疏远了她。她心中先是大苦,后是豁然一亮,就把一切都看透了。在马军眼里,她就像一盆过捞面的水。恍惚中她也看清了自己的命,它重叠在太多普通女人身上,最终被平淡如水的日子带走、消耗和淹没。那天,她挣脱老臭的怀抱推车走时,回过一次头。她瞥见了老臭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样子。等她来到大路上,跨上自行车,竟满脑子都是他,还微微感到了心疼。脸上被老臭生硬亲过的地方,忽然变得灼烫,内心也有一股热流在不安地奔涌。没几天,母亲竟主动找她谈起这事。母亲的口气很淡然,可她听出来了,这事并没商量余地。母亲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是代表父亲或是家庭来和她说一件事。她一点不恨父母势利,反而有点感激。她觉得自己之前想过却没想明白的东西,这会儿在眼前变清晰了。她的少女梦从此结束,接下来所有属于她的都是日子。它们早就排列好了,只需她迈开脚步,去完成那个被称为一生的过程。

老臭高兴,是因为文丽答应明年五一结婚。东子说,瞧你那没出息样。老臭问,你和卫红有计划吗?东子闷头不答。我猜刚才卫红和东子生气,就为这事。之前,卫红对我说过,她想结婚,东子不说结,也不说不结,跟她闷耗。老臭见东子不理他,就问我,小文,你和庞晶咋样。我回道,我和庞晶还小,不急。老臭一把薅住我,凑耳边小声问,告诉哥,干坏事了没?我用力挣脱,跳到一边,指着他俩说,我不像你们,属公鸡的,见到母鸡就炸翅膀。操。老臭扔掉烟头说,这小子欠揍。说着扑了过来,我跳过管架站到了另一边。

小四结婚后,很少再参加我们的兄弟行动。我们走在街上,总是感到身边的影子不够。买电影票时,经常会多买一张,然后随便送给一个陌生女孩,她惊喜极了,快乐得像个公主。但她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游戏,也是惩罚。直到电影放完,我们没有人再和她说一句话。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微笑着与我们道别。很快她的笑容就在脸上僵住了。我们像从荧幕上走下来的幽灵,垂立在她的身边。她受到惊吓逃离了,身后是我们狰狞邪恶的笑声。这一天,强的又买了五张票,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目标。突然,小四奇迹一般出现在身边,我们高兴疯了,感觉又回到了属于我们的兄弟时代。秦芬休班,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这个下午他自由了。小四兴奋地挥动手臂说,打倒法西斯!我们说,自由属于兄弟。

我们把电影票转给别人,从谢庄出来,自行车像一阵风刮进彭城。前面的胡同口传来童谣声。“窑匠街,五里长,到处都是笼盔墙。笼盔墙,笼盔房,笼盔房里出娘娘。”童谣声越来越近,我们已远远看到胡同口大槐树的影子了。自行车扎进一片浓郁的槐花香里,又挣扎出来。东阁里的石券门下,什么也没有,就连门洞的影子都是虚的。仿佛童谣声来自另一个世界。我们一点都不懊丧,仍快乐地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到草市口了,这是条慢上坡路,街上没有行人,阳光懒得像水一样瘫在路上。经过一段石板路,车子有些颠簸。车铃叮铃叮铃发出受伤似的低鸣。前面就是盐店。几座旧馒头窑,被围在一座院子里,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像从安上就没被打开过。自行车闪过了它。前面路口,站着几个穿牛仔裤的女孩。老臭超过了我,强的也像飞一样窜过去,东子的车铃响在最后。我好像还听到了摇晃的口琴声。我们的自行车加载了重量,又重新快活地飞奔。胡同太窄了。老臭和强的并排骑行,他们像在斗车技,又像在挑衅。车子眼看要撞在一起了,瞬间又分开。我车座上的女孩大声喊,超过他们。我摁响车铃,扭转车把钻进了一条胡同。身后的女孩根本不在意我骑向哪里,只要车轮仍在转动,她相信,任何方向都能把她带出生活的迷宫。前面是个转弯,我没有减速直接就冲过去了。女孩尖叫了一声。她双手搂紧了我的腰。来到一个胡同口,我的车子急刹停住。女孩冲着胡同内驶来的自行车大声喊叫。我们继续前行,前面是陶瓷影院。女孩子们跳下车,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我们嘲笑她们像没有良心的蝴蝶。女孩子们懒得斗嘴,扭着屁股混进影院门外的人群,像被领走似的消失了。

我们还要继续向前。自行车经过大路沟百货门市,又跨过彭城大桥,沿着南响堂山下的道路向东行驶。滏口陉上的无梁阁被抛在了身后,滏阳河水在我们右侧的河道里欣然流淌。经过矿务局总医院时,我们像被切换进另一张记忆的底片上,卫红紧紧抱住东子的腰,仿佛她松开手,他就重会回到一辆医用轮车上。在一个冬天的黄昏,我们高喊着闪开,闪开!背着他闯进了抢救室。一辆医用轮车带走了东子。那条昏暗的长廊阴森得像通往地狱尽头。手术室门打开又关上了。我们被阻挡在门外。等待是漫长的。时间像豢养在表盘里的狗,忠实地跟着指针的跳动吠叫。廊灯一盏比一盏疲惫地亮着,仿佛是在一条光线迷离的河里梦游。东子被抛进死亡的漩涡,又浮了上来。他包着纱布的脸,肿得像猪头。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第五天的深夜,老臭惊叫着跑出病房,他一脚踹开医护室的门,像没有看见眼前紧张晃动的两个人,他们的下半身刚刚分开。老臭用恐怖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喊道,医,医,生,医生,他,他,他睁开眼了。

人民影院到了。我们存好自行车,把存车牌与钥匙扣在一起,套在手腕上。强的仍然买了五张票,我们身边站着卫红,她手里的烟卷燃烧了一半,眼镜斜挂在黄色紧身背心上。小四像被抹掉一般不存在了。记忆经常这样错位,像时间出现编码混乱。电影开演还要等一会儿,我们沿着大街向公园走去。电影院附近的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我们排成一排往南走。这时小四又出现了。东子卫红走在前面,我们跟在身后。路上的行人纷纷躲着我们。我们也机械地避开迎面走来的人。卫红被人撞了一下。她手里的烟掉在地上。强的上前就是一脚。对面那人倒地后,呼啦就围过来四五个人。东子上前搂住一个小个子的肩膀,那人瞬间就认出了他。旁边有人递上烟,他们把烟喷在对方的脸前,等着烟雾散开。然后,他们开怀大笑,带着各自的弟兄走了。他们向北,我们继续向南。有两个女孩子跟上他们走了。那会儿,只要男孩子成群结伙走在街上,就有不认识的女孩子在身边跟随。在中午或晚上的吃饭时间,小饭馆内的酒桌上,总有喝得大哭大闹的女孩,不停地叫嚷着:带我走吧。带我走吧。有时她们就真被带走了。她们被带到矿上的职工宿舍。在矿区各座煤矿,年轻人都能在单位占领一张床,那是属于青春的自由领地,是属于一个群体的公共空间。这些房子,都毫不例外地在宿舍楼底层,它们占据着一个角落,被那些家住农村的单身职工戏谑地称为“动物乐园”。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来到学校后墙外,卫红大声叫道,小文,背姐回家。

十一

老臭就要结婚了,我们替他高兴,问他房子怎么办。他说,我们都递交了申请,大舅说不出意外,可以考虑分给他们一间临时宿舍。在工人村中街北段,原有一处女工大院,两排北房,东西各加一排,比北房短一些,最多时住着七八十名女工。随着时间推移,适婚女工越来越多,大院里不断有人搬进搬出。这几年,大院已被改造成新婚男女的临时住地。老臭说,他娘准备春天时请木匠,给他们打一张床,一个立柜,一个平柜,一张写字台,一对简易沙发,剩下木料,再打几个小方凳。他们已提前去看过别人家的房子,这些家具正好能把一间屋子填满。东子瞄眼老臭说,你小子今天过来,准保有事。我猜到了。老臭是想让我们帮他搞木料。他计算过了,松木(两米长、三十五公分左右粗)做撑子,两根圆木就够,红松黄花松都行,板材用杨木。东子打断老臭的话,别费劲,一水儿松木,多搞几根白松做板材。这事我们干多了。副井口每天有几十罐的木材等待回往井下,罐车就停在煤台旁边,我们锁定目标,趁天黑把圆木抬进工棚,第二天装上拉煤车,卸到万有酒家的院子里。然后等到晚上,再用排子车拉回家。木料码在院里,阴干一个冬天,春天正好用。

搞完木料没几天,老臭说他请客,明晚在万有酒家,他大舅去家看过木料,夸他知道让父母省心了。我们仍像往常一样,坐在锅炉房的管架上,边吸烟,边聊事情。老臭问东子,这事叫不叫小四。东子说,叫上他吧,我们好久没聚了。操,老臭说,秦芬把小四看得太紧了。屁大点事,能把天捅漏。老臭说的没错,上次因为喝酒,小四和秦芬打了起来。小四娘还把我们几个叫到家,狠狠熊了一顿。在煤台上班那会儿,秦芬一脸小女子相,见人就抿嘴笑,跟小四在一起,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卫红夸她人长得像林黛玉,性子比林黛玉温润。谁也没想到,结婚后她竟变得比王熙凤还泼辣。秦芬找卫红诉过苦。她说小四开车,经常早出晚归,跑长途三两天不回家是常事,最长一次跑青岛,来回去了十天。她要上班,还要带孩子伺候公婆,每天忙得梳洗打扮都顾不上,结婚才两年,像老了十几岁。东子说,我去叫,让秦芬带上孩子一块来。他略微停顿,看着我说,你把庞晶带上,再通知强的带上晓敏。

晚上,我和庞晶从家里出来,爬到西山腰,找一处背风的地方坐下。我把军大衣敞开,庞晶坐到我的怀里。在山上,能够看到远处亮起一片灯色的居民区,还有庞晶家住的地方。我找到了她家亮着灯的后窗。远处连成线的路灯,括出了工人村街道的形状和方向。街路上几乎没有人,年轻人都躲到了安全的地方。马路上看不见车,突然出现一辆自行车,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夏天时,街路和胡同口,全是坐着小凳摇着蒲扇乘凉的人,俱乐部门前的广场也聚满了人。有一晚,走在通往西山的路上,庞晶突然停住,她说想去九山水库,就这会儿,一刻也不能等了。白天,我曾领着她去那里游泳。小时候,她和院里的孩子,去水库上游的小河里捞过小鱼小虾,也远远地站在岸边,惊恐地看大人们跳进水里捞溺水的孩子。她父亲出院后,庞晶拉着我兴奋地爬到北岸山顶上,望着一片茫茫库水和远方,“啊”“啊”大声呼喊。喊累了,用稍带嘶哑的嗓音对我说,这会儿她的心,像被库水洗过的天空,清澈湛蓝。夏日的夜晚,水坝两边和北岸上都是人。在山凹里的一块“安全区”,女人们脱光自己悄悄下到水里,走到水淹过小腹的地方,她们停住,蹲下来泡在水里。小孩子在她们身边,像鱼一样钻来游去。有人仍再往前走,三个或五个,水淹到胸部时她们也停了下来。夜色模糊了一切,而眼前所有的事物仿佛又都是清澈的。她们小声说话,看着远处水面上波动弯曲的星光,犹如在镜子中开花似的亮了。九点钟左右,她们纷纷上岸,披着水一样的夜色,心意摇荡地回家。

我和庞晶穿过街路上似乎永远走不完的人群,来到商店前的大街上,绕过万有酒家,沿着砂石路向南行走。道路两边的地里,传来虫鸣的合唱。我们拉在一起的手,就摇晃在它神秘的声韵中。工人村一点点落在我们身后。在一个岔道口,庞晶说,我们去南岸,那边山上很少有人去。我们沿着河岸向西,再转向南,跨过一座拱桥,经过排灌站,就踏上了通往南岸山顶的小路。站在山顶上,我们要倚住身后的石头,才不担心被一阵突然袭来的疾风吹到水库里。看着水库北岸模糊的人影,我产生了幻觉,再起一阵风,我就会落在他们中间。庞晶像觉察到了什么,她站在了我的身前。我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她的身体贴紧了我,扬起手臂勾住了我的脖子。我的嘴唇贴上去,她的身子像变轻了,升了上来。这一刻,不需要风我们就已飞离了地面。而在一阵窒息般的吮吸后,我们的肉身早已摆脱人世间的一切羁绊。

远处的沟林里传来一声夜鸟的惊鸣。在它的叫声里,整个夜晚都是不安的。庞晶的身体温热起来,她的手伸进我的毛衣内,游弋摸索。我抓起她的手,吻过,说老臭想在明年五一结婚。庞晶说她知道,文丽在班上告诉她了。有我与老臭这层关系,苗文丽和庞晶成了密友。我说,明晚老臭请客,东子想让大家都去。她说,听文丽姐讲,你们帮老臭搞木料,搞多了。家里没地方放,被文丽他爸拉走几根。我说,每次都这样,反正矿上木材有的是。

我领庞晶去过坑木场,开阔的堆放区内,垛着几十垛各类圆木,另外还有一垛垛的荆笆片与塘材。我给她指认红松、黄花松与白松,她说黄花松的木纹好看,白松的气味好闻。电锯房内,四台电锯日夜不停地旋转,巨大的噪声传遍场内每个角落。被电锯切割成型的各类木料,装入罐中,再运送到井下。她感到震惊,问我,井下怎么用这么多木材?我指着坑木场西边的铁道说,从东北发过来木材列车,每月两列。庞晶说,老师讲煤由森林碳化而成,采煤又得用木材,这木头埋在井下,将来会不会再变成煤。我被她的问题逗乐了。

庞晶问我,能不能也给她家搞点木料。我说,你想打嫁妆。她说,不是。庞晶说奶奶屋的两个箱子,一个掉了底,另一个箱盖坏了。另外,她还想打张木床。现在家里的铁床太高,每次从轮椅往床上弄父亲太费力。我说别管了。你家立柜也太老了,都换了。你屋打个写字台,你爸屋里添一对沙发,厨房加个碗柜。木床先打,这是个急事。其他东西,开春之后和老臭一块打,两家合着请木匠还便宜。我一口气说完这些,把庞晶说愣了。她缓过神来,趴在我胸前哭了。

夜鸟又在远处的沟林里发出一声惊叫。庞晶抬起头,她的眼睛莹亮,像迸溅着星星的光。开心点,我说,明晚去大吃一顿。嗯,她说,听说万有酒家新上一道菜,叫松鼠鱼,明天你记着点,让我解解馋。我说,还想吃啥,我帮你点。她说,能吃上鱼,我就满足了。庞晶心思单纯,从未对生活怀有过多的奢望。每次我们去逛街看电影,吃一根冰棍,喝一瓶汽水,嗑一包瓜子,她都是那么开心,珍惜得像过节日。她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心疼。这次老臭说请客,东子嘴上答应,但私下对我说,明天这顿饭他请。他塞给我五十块钱,嘱咐我中途悄悄把账结了。我说算我一份。东子瞪我一眼,怎么,学会跟哥抢付饭钱了。我没敢再往下接话。

夜深了,工人村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像被掩埋似的消失了。街灯一盏比一盏孤立,它们被挤压在夜色中,不安地相互张望。庞晶家那排住房的灯,也都熄灭了。只有她和奶奶屋子的后窗,透过浅蓝色条格窗帘,向外渗着温暖光晕。我们沿着小路下来,又到了分别时刻,庞晶吊在我脖子上的手臂,不肯撒开。一阵冷风吹过来,我敞开大衣想裹住她。庞晶突然跳开身子走了。走了没几步,她回头说,明晚,我还想吃木樨肉。

十二

谁也没想到,一顿饭竟让秦芬吃出了解放的感觉。她说自己都想不起来上次和小四在饭馆吃饭是什么时候了。卫红站起来,把杯中的酒一口干掉,走过去搂着秦芬大发感慨,结婚不是爱情的坟墓,是女人的坟墓。她的话得到在座女孩的一致响应,她们用示威的眼神看着我们,说要为摆脱这不公平的命运团结起来,斗争到底,她们还大声唱起了《国际歌》。然后,她们端起酒杯,大声喊道为明天的胜利干杯。卫红回到座位上,盯着东子说,我要和你斗争到底。东子笑着举起双手说,我投降,我现在就投降。秦芬说,东子哥,今天你们弟兄都在,我声明一件事,以后你们谁再叫小四喝酒,只要带上我,我就不反对。苗文丽、黄晓敏、庞晶拍手支持。卫红瞪圆了眼,挨着把我们看了一圈,又瞄一眼那几个姐妹说,我怎么感觉这风头不对啊。酒桌上短暂沉默了一会儿,起哄似的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刚落,小四端起酒杯对秦芬说,小芬,从今天起,我洗心革面做个好丈夫。大家一阵欢呼。两口子喝过交杯酒,小四对老臭说,兄弟,好好对待我们煤台的姐妹儿,不然哥们弄颗地雷炸飞你。早年工人村三天两头公映《地雷战》,孩子们在街头说黑话,张嘴就是老子弄颗地雷炸飞你。文丽说,我对生活没有奢望,成家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像我姐经常挨打,就满意了。文丽的大姐嫁到辛庄矿,姐夫在井下出事故截掉一条腿,他原本就性格暴躁,受伤后脾气更坏,老婆孩子成了他的出气筒。老臭马上站起来说,文丽,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的拳头打谁,也不会打你。他这话说完,酒桌上的气氛突然凝滞,像被冻住了。操,强的拍一把桌子说,老婆还没娶进门,你小子就背叛兄弟了。老臭急忙改口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的拳头绝不打兄弟,还,还,还有……他忽然结巴得说不出话来,桌上的人全笑了。

趁着大家高兴,我起身离桌到外面找六巧结账。起初我们点了八个菜,吃到中途不够,又加了四个,木樨肉上了两盘,这菜大家都爱吃。结完账,我守着大堂内的炉子烤火,炉架上坐着水壶,边上围了一圈红薯,我拣个烤熟的掰下一块送嘴里,吃着又软又甜。我把红薯拿回桌,给了庞晶。卫红看见红薯,伸手就要,庞晶掰下半截递给她,又把手中的半块和文丽分了。真甜。卫红吃过一口说。她看看我俩说,小文有了女朋友,就不跟姐亲了。我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说,红姐永远是我和庞晶的亲姐。说罢,把剩下的钱塞进东子的后兜,回到庞晶身边。从饭店出来,因为结账的事老臭和东子发生争执,他非要把钱还给东子。我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老臭便不再吱声。

我和庞晶沿着街路默默向西走。路上很静,偶尔能听到不知是从谁家传出的电视声音。那是一种略显诡异的声波,它无形地撕开身边的安谧世界,又把小镇被生活割开的伤口悄然弥合。从八道街开始,胡同被一点点抬高,到了十三道街,站在胡同口的台阶上,高差已超九道街的房顶,这道街和十四道街处在一个水平上。出了胡同,再向西就脱离了工人村的庇佑。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空旷起来,我们像两粒飘摇无依的尘埃,瞬间落入夜色的巨大荒芜中。空气失去了屏障,带着冷漠的寒意袭身而来。前面是一道土岗,绕过它就能看见庞晶的家了。那是一片像孤岛似的街区,有四排平房,是原建井处的宿舍,后来改造成居民住宅。

庞晶刚才问过我,在饭店门口对老臭说了什么,他不再吱声了。我告诉庞晶说,这场合轮不到他。庞晶觉得我话说重了。我提醒她文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庞晶忽然像明白了什么,攥紧了拉着我的手。卫红倒跟没事人一样。她早就习惯了。他们都挺护着你的。他们是我的亲哥亲姐,我是他们的兄弟。庞晶忽然问,你怎么没在酒桌上说帮我家弄木料的事。这事在酒桌上说不合适。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明天到班上说,顺利的话,晚上木料就能送到家。那我下班就能看见了。岂止看见,半个月你家院子里都飘着松木香味。

那时我们刚经过一盏街灯,街路上我俩的身影晃动着向前倒伏生长,像要甩开我们。庞晶突然停下,踮起脚快速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前面又出现一盏街灯。我们的影子开始慢慢退缩,它又躲到我们身后去了。

穿过眼前的主街,就是七道街的胡同。庞晶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扭头向后看了一眼。我的目光也习惯地跟了过去。街道是空的,像它从来都这样空着。我们走过之后,它空得更寂寞和真实了。我和庞晶不再说话,脚步也跟着放轻了。身边晃过一个个亮着灯的窗,从窗帘后的房间里,清晰地传出各种声音。走到第三户人家的窗前,屋内突然响起婴儿的哭声,像我们的脚步惊吓了他。那声音太嘹亮了,仿佛在声讨整个世界。我和庞晶的脚步瞬间有过停顿,然后又带着被催促的急迫向前移动。我们走过了两道街,还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我们的脚步继续向前移动,记忆却在向后闪退。庞晶曾经问过我,你和东子他们结拜过——就是兄弟吗?我那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它也没答案。人世间的羁绊太多,走完一生会丢掉许多东西。从我记事起,东子就是我眼前的一束光,成长的日子一直被它粗俗地照耀。小的时候,我被街巷中同龄的孩子孤立,他直接把我带进大孩子们的群体,玩我跟不上节奏却莫名兴奋的游戏。小妹上三年级时,被同桌的男孩欺负,我冲进教室把他揍了一顿。放学时他的两个哥哥在学校门口堵住了我,他俩拧着我的胳膊,薅住我的头发,伸着脸让男孩扇耳光。小妹跑到操场喊来正在踢球的东子,那两小子根本不是东子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软蛋了,东子把他俩踹倒跪下,让我扇耳光。他俩的弟弟扇了我六个耳光,我一个不剩地都还在他俩脸上,把右手掌都打肿了。那个欺负小妹的男孩,吓得跪在一边。东子说,小蓉,揍他。小妹上前就是两巴掌。她太用力了,打罢疼得直甩手。东子准备领着我们离开,小妹忽然从书包里掏出铅笔盒,抡起来拍在了男孩脸上。鼻血流了下来,他趴在地上哭了。

庞晶说她看见了那场面,她被眼前的暴力场景吓坏了,连着几个夜晚都做噩梦。梦中的她,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满脸滴血站在一面镜子里。镜子中的她像纸一样薄,一声叹息的力气就能把她吹起来。一扇门被推开了,庞晶看见自己出现在房间里,她犹豫着走向了那面镜子,而镜子中的人在比她更快地走向她。她们就要撞在一起了,庞晶“哇”的一声惊叫被吓醒了。她从上学就不断被人欺辱,父母间的矛盾愈来愈深,那更是她无法理解的事物。她说自己的整个童年一直生活在孤单和恐惧的影子里。她越是挣扎,感觉陷得越深。三年级的后半学期,班里一个女孩在庞晶的课桌上写了个黄色的“屎”字,女孩扔掉粉笔头,逼迫她把桌面上的字舔干净。庞晶瑟瑟地站在课桌后流泪,对面的女孩笑盈盈地看着她。小妹走过去,一把抹掉桌上的字,把庞晶拉到了她的身边。庞晶说人在绝望中才能看见像光一样的东西。那一刻她看见了。她还看见了更为真切冷酷的现实,危险随时会吞没她。她要保护自己,就得努力走进小妹身处的影子里,成为影子内的重叠部分。

庞晶拉着我的手爬上眼前的土岗,夜风像被抬高了似的扑在脸上。我们踏着冻实的麦地向前走,跳下地埂来到另一块麦田里,横穿过它,沿着一道缓坡再往前走就是长着一片片杂树林的深沟,它沿着西山脚一路向东蜿蜒下来,在庞晶家北边踅个大弯通往豆腐沟村。工人村像一团混沌的暗影在我们身后消失了。糜烂的星光下四野一片岑寂,我们凌乱粗粝的脚步踩踏出了心跳的节奏,来到沟沿前庞晶站住了。她给我讲了一件事,让我听后很久都陷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与痛楚中。她说父亲出工伤后,爸妈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他们离婚了。庞晶觉得自己被彻底抛弃了,那个冬天,每到周日下午她就来到这条沟中,不是沿着沟内的小路向西走到矿上,就是沿着小路向北走到尽头的村子边。她幻想着脚下的路通往天边,那样她就彻底摆脱了身后的尘世。黄昏缓缓降临,她的脚步愈发仓促,像是要急于汇入到某种必然降临的灾难中去。有时她会遇到赶着羊群的牧人,遇到扛着枪打兔子的人,遇到骑着自行车偶尔经过的人。很多时候什么人也遇不到,只有她独自走在岑寂荒芜的沟底,像整个世界都是空的。起初她的心里还有惊恐畏惧,后来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她对我说,一个真正内心绝望的人是无所畏惧的。直到有一天傍晚,她精疲力竭地爬上沟沿,抬头猛然看见了站在一棵树下的奶奶。她顿时崩溃了。

夜色下沟底一片黢黑,空气仿佛被冻凝了,释放着干冷刺肤的寒气。我靠住一棵树,庞晶倒进我的怀里,我扯开大衣把她裹紧。她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时间像不存在和被遗忘了。我忽然闻到了郁美净淡雅的香馥气息,它从庞晶的耳鬓和脖颈处向外细细弥散。我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她微微战栗着回应我,像要挤进我的身体里。远处传来一声夜鸟的幽鸣,像脱开梦境的呼唤。我们屏住气息等它再次响起。但没有。它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就重又回到梦境开始的地方。

庞晶说话了。她的声音像从无比遥远的地方流浪回来,疲惫淡然,又满怀热切,小文哥,这个周日陪着我走一趟这道深沟好吗。我要向过去的一切告别。我对她说,我们一起向过去的一切告别。

十三

春节刚过,老臭申请的婚房批了下来,在女工大院前排东头。那阵子,我们下班就去帮着他收拾房子。房子屋顶原是苇箔顶,白泥大部分脱落,文丽说她在别人家看到一种新样式,就是去掉苇箔,重新用细铁丝拉出网格,先糊一层报纸,再糊一层白板纸,这样吊出来的屋顶又轻又整洁,还不掉东西。我们一致赞成。等顶吊好了,屋子滚过白粉,墙裙刷漆时,老臭想刷蓝色,文丽不同意,她说刷成浅绿色好。文丽问卫红,哪个颜色好。卫红说,当然是浅色的好。我们在一边看着老臭笑,老臭无奈地摇头。文丽说,家具是浅绿色的,这显得和墙裙般配。她看一眼庞晶又说,小晶,你看哪种颜色好。庞晶说,家具是新的,房子是新的,人也是新的,怎么着都好。她的话把我们全逗乐了。强的打趣说,文丽新不新我不知道,但我敢说老臭早就是台破机器了。老臭抬脚就踹,他一躲闪开了,却被身边的东子偷袭一脚,强的顺势倒在光板床上说,这腰给踹坏了,不干了。卫红走到他身边说,兄弟,姐给你治治。吓得强的立即跳了起来说,不敢劳烦大嫂。卫红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说,谁是你大嫂?强的疼得龇牙咧嘴,连声喊,姐,姐,我错了。卫红丢开手说,这还差不多。我们又是一阵哄笑。我听庞晶说,卫红又和东子提结婚的事,东子仍以沉默作答。

老臭的婚期越来越近,这天东子把强的、小四和我召集起来,商量怎么随礼。东子提议每人随十块,然后再买点什么。小四说,就别买暖瓶脸盆了吧。强的说,那买啥,要不咱们也送被面。东子说,那都是女人送的。我说,买条毛巾被吧,二十多块钱,不太贵,又拿得出手,还实用。我们这边商定好了,卫红她们也有了结果,礼金每人十块,外送两个绸被面。

婚礼这天,接亲时间定在十点。时辰到了,有人向外传话,放炮。摆好的三支二踢脚被点燃,它们炸响后,一挂两千头的火鞭炸响,街上的喜庆气氛快速升温。娶亲队伍出门了,首先出来的管事,他穿一身蓝涤卡中山装,脚蹬黑皮鞋,手拎黑提包昂首走在前面,后面是新郎官老臭,他看上去有点腼腆,上身穿白长袖衬衫,胸前别着大朵红色胸花,下身蓝涤卡长裤,脚穿一双锃亮的三接头皮鞋,推着一辆车把上扎着红绸花的崭新飞鸽自行车,其他人陆陆续续跟在后面。来到胡同口,管事的把手伸进包里,抓出喜糖向围在路边的人群,撒了两把,大家纷纷去抢,等把抢到的喜糖剥开塞进嘴里,再看娶亲的队伍已到了街口的东西主街,鞭炮声也在街角响起。队伍沿街西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中街,进街口没多远便是女方家。男客被迎入邻居家,女客被迎入新娘家,点烟让茶,略做寒暄,双方管事接头碰面,不大会儿工夫就到了新娘出门时间。新郎新娘与女方父母告别,这时街口的鞭炮声已响过三轮。刚出女方家门,管事便被一个悍妇抱住,另一个女人扑上来就抢他手中的提包,旁边人早有准备,一把抱住扑过来的女人,另一人接过管事手中包,向围观人群撒糖,一把,两把,三把,最后把包糖的红纸包拿出来,振臂抛向了空中,喜糖像天女散花般砸向人群。

送亲队伍与娶亲队伍汇合,形成一条自行车的长龙。新郎新娘的自行车在前,一辆飞鸽,一辆凤凰,两人边走边相互顾盼,怎么看都是人间佳配。娶亲队伍沿中街向南行走。我和强的是伴郎,庞晶和晓敏是伴娘,我们走在新人之后,吸引了路上不少眼光。庞晶穿一条天蓝色连衣裙,晓敏穿一条水绿色连衣裙,一蓝一绿,把身穿红色连衣裙走在前面的新娘文丽衬得格外显眼,我猜这一定是她们提前商定好了的,而出主意的就是卫红。她这会儿走在我身后,跟老臭二姐边走边小声说话。娶亲队伍来到前街大路,由此向东转行,在医院附近向北拐入二街,在街道中行走时,我和强的把车铃摁得飞响,其他人积极呼应,车铃声在街巷中响成一串欢快的溪流。孩子们追着娶亲队伍,一会儿跑到队伍前头,一会儿又跑到队伍后面,嘴里齐声喊着:“新媳妇,真好看,白脸盘,细身段,一扭一摆赛神仙。”

十一点娶亲队伍准时回到男方家。在一阵炸裂似的鞭炮声中,一对新人款款步入家门。

老臭结婚一个多月后,晓敏母亲病了,住院检查确诊肺癌晚期,医生说只有六个月的生存可能。晓敏父亲想把女儿的婚事办了,他让强的传话,如果他父母没意见就八一结婚。这天,我们去医院看望晓敏母亲,强的往外送我们,走到大街上,强的看着街上往来穿梭的人流,突然愣住了。我们问他怎么了。他说大街上的人怎么这么多。我们嘲笑他在医院里待傻了。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傻倒是不至于,但每天看着阿姨和晓敏的痛苦样子,心里比自己得病还难受。我们说你和晓敏结婚,就是冲喜。他说这无所谓,只要能减轻阿姨和晓敏的痛苦,让他做什么都值。他的话让我心头一震。之前庞晶曾对我说,将来结婚了,希望我能住到她家,这样照顾父亲方便。我没拒绝,但也没答应,我说等结婚时再说,其实我是怕别人说闲话。看着眼前的强的,我猛然领悟到了爱的力量。

那天我陪庞晶走完深沟后,内心像沦陷一般被某种神秘的思绪摄住了。小路边尽是荒草,还疯长着荆棘和灌木,走在其间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可庞晶曾无数次往返其间,一个人内心有多么深的绝望,才能不被恐惧吓倒。看着走在身边的庞晶,我的心莫名痛楚。现在想,我对庞晶还爱得不够,更谈不上纯粹。或者说是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在老臭和强的心中,爱就是行动,和不顾一切扑上去,哪怕是撞向罪恶和苦难的深渊。强的和晓敏结婚后,晓敏母亲的病一天天好转,竟然又活了许多年。

庞晶告诉我,东子答应和卫红姐结婚了。下午我到煤台找东子,想核实这一消息。东子猜到了我的来意。我们溜达到墙边的树荫下,干坐着抽烟,谁也不说话。树上低徊着音色慵懒的蝉鸣,那声音释放出一种被无限拖长又格外黏稠的寂寞。过了许久,东子说:她终于得逞了。他说话的声音有种被挤压过的虚脱。然后他说出迟迟不肯结婚的原因。他喜欢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心无羁绊,没有畏惧,想去哪里抬脚就走,心愿和目的是简单一致的。小四结婚,他感到这种生活被撕开了一道裂口,等到老臭和强的相继结婚,他忽然感到属于我们的兄弟时代破碎了。

在兄弟们中,他年龄最大,父母早就催着他结婚,但他不敢去想这事,他不能把自己喜欢的生活毁掉了,更不能毁掉自己在兄弟们心中的形象。和卫红在一起,起初是卫红怕怀孕,后来是他,每次做完都心怀惶恐。他爱卫红。卫红更死心塌地地爱他。但他就是不敢想结婚。看到卫红伤心,他也心里难过。卫红到材料科上班后,他们在一起不如原来方便了。但卫红不管这些,有时想他了,竟半夜跑到煤台找他。卫红还背着他偷偷去医院做过检查,她怕自己不能生育。这让他感到愧疚。强的结婚半个月后,有一天卫红突然找到他,说她怀孕了。那一刻,他内心没有喜悦,只有绝望。他说那个瞬间他经历了自己一生最黑暗的迷茫时刻。他不知该怎么办。卫红见他没反应,生气地说,你不想要,我就去做了,但从此我们就是路人。东子一把抱住卫红哭了。东子说,我们结婚吧。

他们结婚的日子定在国庆节。东子不无伤感地说,小文,我们的兄弟时代结束了。

十四

离开东子,我边走边想,他说我们的兄弟时代结束了。那我们的兄弟时代又是何时开始的呢。初三后半学期,聚在东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但铁杆核心就我们几个。有一天,东子领着我们来到九山上,在一处石壁前停住,他掏出三支烟点燃,放在一个石台上。然后他不无神秘地说,今天我们在这里像“刘关张”一样结拜,从此我们就是兄弟了。他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的热烈响应,从那天起,兄弟不再是一个口头上被随便提起的词语,它变为血肉的种子被深埋在我们的生命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社会上大兴结拜风,工人村先后出现多个兄弟团伙,马军纠集一帮人,声称是谢庄十大兄弟。李大头兄弟俩领着一拨人,号称西街八虎。杨五子在九侯镇召集一群年轻人,搞出个九侯十三少。一些家住农村在矿上班的年轻职工,也以结拜形式抱团抵抗欺侮。街上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俱乐部、录像厅、万有酒家、沿街商店和广场一时间成了各种斗殴发生的危险区域,小镇生活像变脸一样进入了疯狂的兄弟时代。我们处在它的边缘,兴奋地观望,也等待着机会加入其中。戚世斌关闭了他的场子,再也不收徒弟与外人切磋技艺。我们悄悄地兴奋着,每天聚在一起练习自由搏击,玩哑铃,耍石锁,默默积蓄着能量,也经常结伙出去在偶然发生的争斗中小试力量。夏天刚过,大逮捕开始了,街面上曾经沸腾的空气瞬间凝滞,我们都像被吓着了,惊恐地注视着身边发生的一切。那一年谢庄抓捕了十七个人,六个知青,四个在职职工,七个本矿青年,有两个是我同学的哥哥,其他人也都认识。判刑最重者为无期徒刑,他是戚世斌的徒弟,参与一起文物盗窃案和入室抢劫。那段时间,父母都特别紧张,把我们看得死死的,生怕一不留神我们就会像片树叶被卷入激流带走。那会儿,东子刚到煤台上班,他像只刚长成的幼兽,用充满好奇与探险的目光盯着眼前的世界。生活在我们的想象之外存在着还不被我们认识的神秘力量,它像个咬合紧密的巨大齿轮,推动着一切向前滚动。

国庆节到了,东子的婚礼如期举行。事后,卫红对庞晶说,结婚那天,走在大街上,她感到自己不是在迈动脚步,而是像被困在岸上的鱼,重新回到了水里。工人村的天空从未如此蓝过,蓝得晶莹虚无,又像冰似的澄澈透明。街道也变得宽阔起来,仿佛能容下所有人的梦想通过。从她家出门到东子家的路,忽然漫长起来,即便她获得两次人生也无法走完。可转眼间她就看到东子家的胡同口了,拐过去就是她熟悉的家门。鞭炮声歇落的瞬间,东子牵着她的手来到了门前,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用尽了青春的力气,才抬起脚迈过那道门槛。

庞晶对我说,真没想到卫红姐爱得这么辛苦。在他们结婚前,东子对我说,咱们应该去照一张合影,做个留念。我快速响应,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到其他人。星期天上午九点钟,我们准时聚在了彭城照相馆门前。我们讲明了来意,照相师傅给出了他的建议。五个男同志先照一张,然后是五个女同志,最后照一张集体合影,如果愿意,还可以每对恋人各照一张。他的提议被我们接受了。有段时间,没事了我就盯着那张合影看,照相时,小四他们的儿子两岁多了,文丽已经显怀,卫红也怀孕了,晓敏已为人妻,只有庞晶暂时被挡在婚姻门外。照片中的人,目光与其说是看向了摄影师,不如说是看向了未来和虚无。那个被凝固的瞬间,像时间留下来的拓模面具,被记忆烙印,又被岁月无情涤荡。

那一年,还发生了几件事。年底我被调入矿职教课,从事职工安全培训工作。庞晶的父亲住进医院新建的康养院。起初我们不同意他去,等实地看过,我们就改变了想法。康养院建在医院后院,是个独门小院,配备一个医生、 两个护士和四名男性护工,北侧八间房是康复病房,住着十几个与庞晶父亲病情相似的病人,东侧四间房,一间是医办室,一间是护士房,另有一间大屋子摆着各种康复器械。每周护士会定期为病人做康复理疗,护工照顾病人饮食起居,每周在工人村澡堂为病人洗两次澡。庞晶父亲说,住在康养院的人,大多熟悉,人多在一起也不孤单,这样还减轻了我们的负担。白天家属可随时到康养院探视,陪病人聊天吃饭。每到周末,家属可以把病人推回家,过后再送回来。我和庞晶经常出现在康养院的小院里,有时还把她父亲推出来,到九山水库或是田野上散心。他们也经常自发组织起来,摇着轮椅示威似的穿过工人村的广场和街路。偶尔,我会在街上碰到他们。碰到了,我并不上前,只是躲在一个街角,静静地看着他们像胜利大逃亡似的经过又离去。有时奶奶会在空落的院子里独自落泪,不等眼泪滚落脸颊又一把擦掉了。邻居老太太在喊她上街,她提起篮子走出了家门。父亲住进了康养院,我和庞晶有了私人空间。这天深夜,我准备离开回家时,庞晶抱住我说,别走了。来年元旦,矿上开通了往返工人村的通勤班车,生活像透过车窗看到的事物一样提速了。

记得取回照片时,东子指着我们五个人的合影说,这是我们兄弟时代的最后见证。然后他指着另一张合影说,它是我们兄弟时代的结束底片。庞晶过后对我说,为什么不可以理解为一切才开始呢。我不知该怎样来回答。小时候,不管谁家有事,我们几个都欢腾着跑来跑去凑热闹,岁数大点顶事了,便一呼即应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每月买煤了,或到冬季拉存储过冬煤与大白菜,都由我们来做。我们拿上各家的煤票、菜条,借来排子车赶去矿上煤场和前街商店,把煤和大白菜一趟趟拉回来,再挨家送上门,煤卸在街门外的煤池子里,白菜整齐地垛在院子里或屋顶上。

春节到了。初一早晨拜年,我们准点聚齐,从东子家开始然后一家家挨着叩拜。这是一年中的重要时刻,那些潜伏在我们生命和血液中的沉默事物被唤醒了,它清晰地给每个人的脸涂抹上成长带来的色差。长大后,我的脑海中回放的全是被时间记录又被记忆洗礼的难忘场景。我们几个像从想象的画框里跳下来的无知少年,在小镇的胡同街巷闪进闪退。一切无需辨认,我们像扑火的飞蛾撞进岁月的魔镜中。庭院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被灯光照亮的父母,已在摆着年贡的桌旁坐好。几个少年谦恭地站在他们面前,抱拳作揖,同声喊着:大爷大娘,叔叔婶子,过年好!我们给您拜年了!这场面被演练多遍,此刻像场景回放般重现了。喊声刚落,少年们齐刷刷地跪地磕头,他们有的磕出了响声,有的没磕出动静,引得座上父母和旁边人一阵笑。磕罢头,大人指着桌上摆好的糖块、核桃、花生、瓜子让我们动手,我们挑拣一两样,抓起点放进兜里,道声谢便呼啸而出。拜完了我们的自家父母,又去拜老师和邻里,街路上,胡同中,奔走着被节日的喜乐气氛赶出家门的人,空气被搅动得热哈哈的,它夹杂混合了浓度太稠的祝福和问候,让人失敏麻醉在短暂的亢奋中。我们像水滴汇进溪流,跟着人群盲目地四处流动。不知是在哪一天,我们再跪地叩拜时,嘴里喊出的称呼变成了干爹、干娘,而长辈们仍像以往平和地接纳了这种改变。不只是在哪一个繁嚣的节日早晨,我忽然感到眼前的生活像被篡改过似的不一样了,人世间就像炸开的烟花,呈现出一片幻境般的缤纷灿烂。这感觉新奇鬼魅,它让内心沉沦糜烂,又沤出岁月的幽邃沉香。

街巷里,鞭炮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工人村都沉浸在一种爆炸似的欢乐中。前两天刚下过雪,周围的山岗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世界。来到大街上,早先堆起来的雪人,已有些脏污。我们从雪堆里挖出干净的雪,又给它糊上一层,这时,雪人也像吃了年夜的饺子,长胖了。又把它的眼睛、鼻子也换上新材料,雪人即刻变得抖擞起来。感觉还差点什么,不知是谁捡起一块红炮纸,撕圆,一边一块贴在雪人的脸颊上,然后,慢慢把它蹭湿,水渍洇染着透过来了,这会儿,再站远点看,雪人像生出了人的羞赧,它看世界的样子,也温暖起来。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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