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健
纵观中国文学发展史,文体的兴废与社会语境息息相关,其演变既要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又要符合统治阶级的需求。对于文体种类的分别,标准不一。三国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将文体分成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两晋时期,陆机的《文赋》则将文体分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类;南北朝时期,刘勰的《文心雕龙》提及的文体则多达三十五种;比《文心雕龙》稍晚成书的《昭明文选》,更是仅诗歌就分为二十三类。
就小说这一文体,唐史学名家刘知几就曾分为偏记、小录、逸事等十类。虽然刘的小说文类为偏于史著的拾遗补缺,与现在偏于虚构的小说概念并不相同。
过于细致繁复的文种文类文体之分别,一则没有必要,二则像一个个条条框框,阻碍了具体文本的发挥,不利于文体的发展。所以,1935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个十年:1917~1927)》,化繁为简,确定了文类四分法,即文体大类为诗歌、散文、戏剧、小说四种。这一分类,虽然也有人诟病斩断了时间线索上的文脉源流,取消了文学经验的多样性,但确实给作家创作以极大的自由发挥空间,总体于创作是有益有利的。
至此,小说从民间的“丛残小语”,被“招安”为官方的文学殿堂之“座上常客”。
1990年代,信息化大潮涌动,时代需要符合技术传播规律、适应互联网商业逻辑、满足人们阅读需求的内容产品。微型小说因势而动,从文本创作、文论研究、文体活动到传播媒体、受众群体、组织团体等星火燎原,漫卷琼林。及至目下,满足读者快餐式、移动端、碎片化阅读需求的微型小说逐渐成为文学受众耳熟能详的文体,成为大众展卷常阅、开屏常读的文本。
一种文体的出现,并不具有天然的“正当性”,有一个动态演化的过程。微型小说文体自“出生”起,就颇受争议。从其运行的内在机理到其投射的外在显现,时不时被从小说家族里拎出来敲打、质询、贬责,就像一棵幼苗,因枝瘦叶疏,常被质疑能否长成参天大树。
作为一种相对年轻的文体,这种“成长的阵痛”是必须也必然经历的过程。它提醒我们,微型小说从形而下的“合法化”到形而上的“正当性”,并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其文体才能为受众所接纳。其间,既需要作品的文本奠基,更需要理论的逻辑支撑,尤其需要从哲学意义上的底层逻辑梳理与建构,方能枝繁叶茂,茁壮成长。
一、微型小说的“杜拉克之问”
康德在其著名的三大哲学批判中,提出并阐释了三个问题,即人是什么,要知道什么,该怎么做。这三个问题,指向的其实是一个问题,即对人的终极关怀。将康德的终极关怀化用到微型小说上,或许我们可以如此自问:微型小说是什么,要表现什么,该怎么做?
相对于康德对人的终极关怀的宏大命题,其宏阔与深奥一时难以企及。或许,我们可以借用管理大师彼得·杜拉克的自我管理之问,就微型小说这一文体叙述艺术的具体哲学命题,做更有针对性的追问—
我是谁,什么是我的优势,我与他者的不同是什么?
我在哪里诉说,对谁诉说,哪里最适合我?
我应该做什么,如何做?
我承担什么,会有什么贡献?
我的近期目标和远期目的是什么?
这些,是微型小说叙述艺术不容忽视的核心问题,也是微型小说文体理论体系建构的逻辑起点和理论前提,更是微型小说走向成熟文体无法回避的问题。
(一)我是谁,什么是我的优势,我与他者的不同是什么?
孔子在《论语·子路》中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微型小说之名,谓之纷繁,微型小说、微篇小说、小小说等,不胜枚举。曾有学者专文论及,未有定论。
其实,一个文体名称的背后,不是一种称谓那么简单,除约定俗成的强大力量外,还涉及复杂的社会系统。时至今日,对这一文体,虽然大家各称其名,但又灵犀互通,心照不宣。所以微型小说之“我是谁”,看似名不统一,实则顺其自然,自然而然。诚如《荀子·正名》所言:“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不宜。”
正像哲学的要义不是要给问题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要探索问题本身一样,对于微型小说的“我是谁”也是如此,我们不应执着于皮相的称谓,而应着眼于其内里的本源,从文体自觉、文本自律、文论自省出发,寻找这一文体的内涵与价值。如此,对这一问题的其余两点,如能引起更多的人去思考去探寻,则是最好的回答了。
(二)我在哪里诉说,对谁诉说,哪里最适合我?
由来对微型小说的研究,大多还停留在经典叙述学层面,以文本为中心,进行叙述结构主义层面的梳理与挖掘,其理论滞后于叙述学总体发展。
其实,对于微型小说这一精短简洁的文体,放在特定的空间场域、时间源流以及文化语境,结合作者、受众与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其研究才能真正地挖掘出微型小说这一文体的作用和价值。
笔者曾在《自在与他在 境遇与演进—关于微型小说的再认识》(原载《金山》2022年第7期)一文提及以下几点:
其一,微型小说的篇短制微,既是其难以像中长篇那样反映社会深度与广度的短处,然而也是其作为文学轻骑兵能够快速反映社会点滴变化的长处,是能够最快速触及社会变化的文体。其二,微型小说因为篇短制微,更多的属于文学领域的“智力游戏”,应该是最为活跃最具创新性的一种文体,其对文学创作新形态的探索,对文学新思想的触摸,具有先遣队的作用。微型小说不仅是训练作家的学校,还应该是文体探索的试验田、文艺思潮的发源地。其三,微型小说因为篇短制微,其每一篇成品都应该是“精致文本”,以最个性的叙述直抵生活最真切的烟火气。
现在来看,这一阐述更多地聚焦于文本修辞层面,视野狭窄了些。
回到这一问题本身,微型小说要摆脱经典叙述学以文本为中心的纯粹形式层面的研究,应尽力将文本形式与语境、历史、文化、审美等诸要素连接起来,方为得法。说到底,“我在哪里诉说,对谁诉说,哪里最适合我”是一个关乎微型小说存在以及这一文体与其他文体关系的战略性问题,难以用战术性的思考来回答。
(三)我应该做什么,如何做?
小说这一文体,虽然其“出生”较晚,但其源流久远。从结绳画像,以口语传播、歌谣记事为主的“前小说”时代,至庄子首开虚构先河、“弄小说以干县令”的“准小说”时代,到唐宋元明清传奇、话本、拟话本进入消费领域的“类小说”时代,中国叙事文学世代生生不息,一路薪火相传。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不同于以往的韵骈抒情感怀,我们来到了一个以叙事为中心的消费文化时代。美国传播学者沃尔特·费希尔强调,人是讲故事的动物。作为人类最古老、最简单、最有效的话语实践的叙事,人们以“讲故事”来影响他人、展示自己。当下,“讲故事”更多地与改变个人的生身处境联系起来。这是小说这一文体存在的社会文化背景。
作为最适合人类心智、最有效改变人们对现实认知的叙事,是人与人之间传递信息最有力的沟通形式。何况,我们生活的当下,是最注重“讲故事”的时代。强劲的消费市场、拥挤的生产群体、多元的传播方式、高效的投入产出,造就了小说作为消费文学的主力军时代。但是,作为“以最凝练的文字传递最有价值的信息”的微型小说,却一直面临着边缘化的“他者困境”,长期被视为“替补队员”。
我应该做什么,如何做?不仅之于微型小说文体自身,而且也应该是我们每一个自命为微型小说“行道之人”的反躬自问。同时,还应该看到,这一问题的提出,不仅关乎来自源远流长的叙事历史语境下微型小说如何作为,而且也应该是我们前瞻未来,以光电影像为主、文字为辅的“后小说”时代应具备的危机意识。
(四)我承担什么,会有什么贡献?
人类表达的基本出发点有三个:叙事、议论、抒情。作用于他者,则叙事引人,侧重于说明事件的来龙去脉;议论服人,侧重于逻辑演算的推理递进;抒情感人,侧重于胸臆情绪的同化感染。出发点不同,表达主体所选取的话语范式也有所不同。
相对于抒情的激情过后,情绪感染来得快、去得快,以及议论的条分缕析,繁琐烧脑,叙事以新鲜生动形象的呈现,为受众所乐于接受。叙事在文本中建构一个由不同人、物、事组成的可能世界,读者经由叙述媒介的引领,进入作者建构的平行于现实的可能世界,就像读者从现实世界“旅行”进入叙事世界。这就是美国学者格林、布洛克等人提出的“叙事运输”理论。
“叙事运输”这一概念形象地譬喻了包括微型小说在内的叙事文学,使读者在阅读时产生了从现实世界进入叙事世界的“卷入感”,以及从叙事世界返回现实世界的“超越感”,它给读者打通了一个暂时逃离“庸常”现实的通道,使读者产生旅行的“快感”。而微型小说在“叙事运输”时,不需要读者过度地文本沉浸,即可带领读者从现实世界高效、精准、灵活地抵达可能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不同体式的小说,以不同的“叙事运输”方式,带领不同的读者,穿梭往来于不同的可能世界,各有其用,各尽其能,相互竞争又相互成全,难以取代也难以完全相互替代。
(五)我的近期目标和远期目的是什么?
“快生活”的当下,一方面是微型小说从之者众,一方面是这一文体在小说家族一直不受待见,敬陪末座。
惯常的解释是微型小说文本短小,难以反映社会的纵深、宏阔与繁复。
其实,就文体来说,文本的长短不是衡量其优劣的有效标准。否则,精短的唐诗早已被埋入历史的故纸堆被人遗弃。
相反,微型小说之短小,恰是其他体式小说所不具备的长处。其微观的宏阔,有滴水藏海、见微知著之巧;其稀疏的稠密,有以一当十、以象达意之美;其简洁的丰富,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妙。虽然说微型小说更多的是微观视角下的“私人叙事”,但众多的“私人叙事”形成合奏,就是时代的宏大乐章。
当下微型小说发展的表面繁荣与内里弱势,要从两个角度来审视,一曰向内看,一曰向外看。
孟子说:“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向内看,主要存在“道”不高、“术”不精的问题。“道”不高,需要对这一文体做本体论的追问,解决其源流与“存在”原理问题;“术”不精,需要对这一文体进行认识论的探寻,弄清其“所在”与运行机理问题。
老子说:“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向外看,须明晰微型小说存在的意义,作为“叙事运输”媒介,其在呈现世界、理解世界、讲述世界所处于的位置,以及其在时空转换、意义迁移的说服机制上所具有的价值。
以上,微型小说的“杜拉克之问”,五个问题层层递进,他们共同构成微型小说存在的“问题域”。
提出问题,仅仅是微型小说这一文体,迈出从形而下的“合法化”到形而上的“正当性”的第一步,更为艰难的行走还在后面。但是,带着问题去找寻方法,是我们达成目标、达到目的的可行之路,也是必由之路。
二、微型小说的修辞悖论
白马是不是马?人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些充满哲思的问题,困扰了一代又一代哲人。从客观世界到主观思维,再通过逻辑推理抵达修辞表述,人类这一行走的过程颇为蹒跚。其间,一些问题以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方式,引导人们进入思维的迷宫而难以走出,是谓悖论。
微型小说从其文体自觉肇始,人们对这一文体的认识、理解、探索和讲述同样如此。认识的迥异,解读的误区,甚至思维方式与修辞表达的偏差,均可使我们的逻辑与文本产生一定的距离。审视这些“观念交通”所产生的问题,对这些问题进行解读并探索其背后的因由,或许对于微型小说文体,会有别样的意义。
(一)微型小说的“善”与“恶”
一般而言,“善”指的是正面的、有益的、正确的行为或品质,而“恶”则是指负面的、有害的、错误的行为或品质。
这里讨论的微型小说的“善”与“恶”,借用欧洲中世纪神学家阿奎那的观点,即“善”是让其能够成就自我的东西。或者再扩大一点说,“善”是让其能够成就自我并有益他者的东西。“恶”则反之。
时人谈到微型小说,有时呈现两个极端,曰“善”者认为,精粹凝练,具有高度的精炼性和浓缩性;曰“恶”者认为,单薄浅显,难以展现社会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在讨论这一问题之前,先来看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的一段话:
小小说,这是最棘手的一种艺术形式。在篇幅比较大的中篇小说里,可以用一些华丽的描绘和机智的对话跟读者“一味地穷聊”,这都没有关系……可是在小小说里,则是一目了然。你们应该是有才华的人,应该是有出息的人,这种小巧的形式决不会使你们失去丰富的内容。你们应该像写十四行诗的诗人那样,写得洗练。但是洗练应该求之于素材的集中,要选择那些最最必要的东西。小小说的结构应该做到有起伏,有转折。应该使作品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小小说,这是训练作家最好的学校。
应该说,托尔斯泰的话说得较为贴切,也较为恳切,所以也引起中国微型小说界的注意。特别是“小小说,这是训练作家最好的学校”一句,被经常引用。但是,与此同时,大家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一文体对作家的写作技能有更高要求的部分。通读全文,其本意应该是,小小说相较于其他体式小说更难、更棘手,能够掌握小小说这一文体,则更有利于其他体式小说的创作。而这于作家是更大的“善”。
以往我们讨论这一文体本身,大多停留在文体学、修辞学层面。如果我们上溯人类交流更本源的功用来看,我们所有的信息外向传递无非是为了“修辞说服”,或者说“修辞影响”。微型小说以较少的“浸没成本”达成文学性隐喻的“说服机制”。换句话说,就是微型小说具有更高层次上的“实用性”和“高效性”。故而,我们拿一篇微型小说,去比较同样是一部长篇小说的丰富性、复杂性,是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就像我们不能要求长篇小说与微型小说一样快速、高效地对现实社会做出反应一样,“自我”的“善”与“他者”的“恶”不具有可比性。
(二)微型小说的“人”与“事”
微型小说之“人”与“事”者,是说这一文体是该以写人为主,还是该以记事为要。
查阅《现代汉语大词典》的解释,小说为一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具体环境的描写,塑造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广泛地反映社会生活。
而在微型小说界,之所以产生微型小说侧重于写人还是记事的疑问或者争论,一方面,与当下的微型小说研究不无关系。这些研究过分夸大了微型小说不同于其他体式小说的叙事特征,甚至把其剥离于小说文体之外,似乎微型小说可以脱离小说叙事的一般规律。这不能不说是当下微型小说研究的偏差。
另一方面,还应当看到,这一问题产生的根源,与微型小说这一新兴文体对中国源远流长的叙事艺术的纵向继承,以及西方蜂拥而来的小说文论的横向借鉴,亦有一定的关系。
所以,要回答这一问题,须从更广阔、长远的社会背景和历史源流考察。
中国叙事的史传传统,既注重事的记录,又注重人的纪传,人与事在历史的流动中辩证互动,具有良好的互文性。在“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古代,通过言与事的互证来记录朝廷的得失。春秋时期,《春秋》为名副其实的“事经”,以记事为核心内容;至西汉司马迁《史记》横空出世,一改编年体以事件为中心之史传之法,新开纪传体以人物为中心编史之法。两种史传虽各有侧重,却颉颃相生,钟鼎互鸣,和谐于一体。
可见,在中国的史传叙述中,人物和事件是相互交织、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人物是事件的发起者、推动者、参与者,而事件则是人物行动的背景和舞台、过程和结果。在通过叙述事件来展现人物的性格、行为、思想的同时,也通过描写人物来揭示事件的意义和价值。
近代以降,受外国文艺思潮的影响,文学创作主张以人为中心,强调人的尊严和价值。特别是苏联作家高尔基提出了“文学是人学”一说后,国内学者对这一命题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和发展。例如,周作人在新文学运动兴起后,发表了《人的文学》一文,提出了以人道主义为本的文学主张,强调了对人生诸问题的记录和研究。钱谷融在1957年发表了《论“文学是人学”》一文,修正了“人的文学”为“文学是人学”,并在高尔基“文学是人学”的基础上,深入论述了文学与人的关系。他认为,在文学领域内,一切都决定于怎样描写人、怎样对待人,文学的中心是人,必须以人为描写的主体,创造出生动的典型形象。
高尔基的“文学是人学”虽然是在特定的语境下说出的,其原本语意未必完全如此。但钱文的阐发及后人的解读,奠定了这一命题在一定时期对于文学创作的指导作用,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使这一命题不仅具有了“人学”存在论的哲学基础,而且也具备了文学本质论的独特内涵。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既然小说“依靠的是用概括的、典型化的手段,从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虚构了情节,使人物和故事给人以强烈感。”(秦牧语)那么,人物与故事二者不可偏废。一言以蔽之,从“有人的故事”到“有故事的人”是“道”,其余的,是“术”。
(三)微型小说的“难”与“易”
微型小说之“难”与“易”,是经常有人探讨,又经常陷于对立的问题。曰难者认为,微型小说非常难写,能写出长篇小说,不一定能写好微型小说;曰易者认为,微型小说非常容易写,认识字就会写微型小说。
两种说法,孰是孰非。
对于一个问题来说,给出结论容易,给出基于结论的令人信服的逻辑推理难。因为,这需要一系列的观察、实验与论证。按照波普尔的“理论先于观察”研究思路,假设微型小说之难说成立,却有些作家,既有很好的长篇小说,也写出了很好的微型小说;假设微型小说之易说成立,又有好多初学者,写出的微型小说大多比较糟糕。如此来看,曰微型小说之难与易,均有其片面性。
其实,不论科学还是艺术,人类高质量的智力成果,相较于平凡的大多数,都是凤毛麟角。是故古人感叹:“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以唯物辩证法的思维来看,曰微型小说之难与易,既有其片面性,又有其合理性,难与易均是指其某一方面而言。
笔者曾在《从“生活的质感”到“精神的穿透”—微型小说个性艺术特色探微》(原载《江苏海洋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论及,对讨论这一问题或许能有所启发:
微型小说篇幅短小,“操之甚易”,1500字左右的篇幅,在现代输入技术条件下,半小时即可完成。但微型小说创作与其他体式文学创作一样,检验的其实是文字之外的功夫,要真正做到小而精、小而深、小而巧,如柯灵先生所说的“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深处见精神,巧处见功夫”,却又难之又难,故微型小说创作的特点除了“操之甚易”外,更多地体现在易写难精。
曰易者,其实是说写出较少的文字易;曰难者,其实是说写出好的小说难。我们的思维在给出这一问题的答案时,就不知不觉游离了“靶心”。
三、微型小说的叙述哲学
微型小说的文体“自立”,须从其概念生成、信仰建立、思维路径到文本实体、理论学说等层面系统化,即从形而下的“合法化”到形而上的“正当性”,建构微型小说“生态存在”的社会语境。所谓形而下的“合法化”,即微型小说叙事学的运行机理的辨析;所谓形而上的“正当性”,即微型小说文体学的存在合理的思考。微型小说形而上的“正当性”,源于微型小说的形而下的“合法化”;而微型小说的形而下的“合法化”,支撑微型小说形而上的“正当性”。它们相互联系,又互为条件,缺一均难以形成微型小说生态存在、系统运行和文体发展的完整体系。
基于此,笔者试从微型小说的叙述哲学这一思维视角,提出一点浅陋思考。
(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微型小说“存在论”的观察
当下的微型小说“存在”,有一个颇具意味的现象,即时下微型小说的处境,有点像小说这一文体萌芽时期人们对于小说的态度:大家经常能看到它,不讨厌它,但在内心里又轻视它,像对待未庄的阿Q。用哲学话语来说,现在的微型小说处于“他者困境”。但我更喜欢用一句网络流行语来描述微型小说的这种境遇,那就是:“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在人类叙事兴起的初期,更重视的是对庙堂历史的记录。所以,庄子对萌发于民间的“私人叙事”颇为不然,他以为,“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认为修饰浅识小语以求高名,和明达大智的距离很远。虽然“小说”在这里只是说了一种现象,不是作为文体的概念使用。
庄子之后,不论是认为小说为“丛残小语”的桓谭,还是“道听途说之所造”的班固,以及“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真伪混杂,泾渭不辨”的刘知几等,在重史述、轻虚构的“史贵文轻”时代,均认为小说为小道,不能登大雅之堂,属于名副其实的“小说”。
近代以降,这种以虚构为主的叙事文体,以大众喜闻乐见及海量的文本构成终获正名。往昔的“丛残小语”,终因其顽固的逆境生长,登堂入室,修成正果。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一篇篇、一卷卷优秀的小说文本,照亮了中华文化的发展史。这于微型小说来说,不就是最好的借鉴?
就让我们的创作像水一样自自然然地流过,不去过多地争论文体的名称、文本的长短、技巧的优劣,写出最接近我们生命本真体验的文字,让人哭泣或者欢笑,让人感动或者嫉妒,让人忧伤或者忘却。当这些作品像山川河流一样存在,就没有人会忽视你,就没有人会轻视你。
由此想到先哲老子《道德经》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水之“善”,在于它的顺其自然,清静无为;在于它的中和包容,谦卑低调;在于它的恒久持续,坚持不懈;在于它的乐于助人,利他奉献。微型小说之“善”,当有此品格与风尚。从文体意义上来说,个人期望,它不仅提供了“以实录为己任的,寓劝诫、广见闻、资考证的丛残小语、尺寸短书”(石昌渝语);而且我们在微型小说,当然也包括其他的文学作品的阅读中,能够凝视过去和未来的自己,让喧嚣的红尘远去,让灵魂在阅读中安宁和纯净,感受生命的愉悦或痛苦,抵达我们肉身所不能抵达的远方。
(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微型小说本体论的思考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看似有点无聊的话题,却是一个经常引起争论又无果的问题,也是一个著名的哲学悖论。假如我们绕过这一问题的答案,去找寻这一问题的缘由,这其实是对事物的“这是什么”本体论的思考。
那么,微型小说是什么?或者说小说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中国台湾作家张大春在其《小说稗类》中,做了一个有趣的回答。他首先引用一个“显要人物”对于小说的看法:“小说嘛,就是读来消遣消遣、娱乐娱乐的。”颇有“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之意。作为小说作家的张大春,则借用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微型小说《市区的蘑菇》的阅读感触来暗喻,那些忽略小说之美的“显要人物”之类,“他们错过卡尔维诺不算什么,而他们损失的世界却难以衡量。”那么,张大春眼中的小说是什么呢?“它是一个词在时间中的奇遇”,张大春说。也许,只有触摸到小说奇妙的人生体验和审美体会的人才会这样说吧。
张爱玲有一篇题为《爱》的小说,似也可譬喻小说之于我们是什么。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立在春天夜晚的后门口,住在对门的年轻人路过,轻轻说了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多年之后,经历过被拐卖被欺骗的她,那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依然在她的心里温热地滚动、流淌。
我想这就是小说所给予我们的,不一定是物质的实体的所在,而是像卡尔维诺所言,风从远方带给我们希冀;或者如张爱玲所感,那种流淌在心里的温热。
上述两例都是从接受的角度,说了小说能够给我们什么。如果从“我”的视角,希望小说是什么,我希望小说特别是微型小说像清人刘廷玑所说的那样:
朝政宫闱,上而天文,下而舆土,人物岁时,禽鱼花卉,边塞外国,释道神鬼,仙妖怪异,或合或分,或详或略,或列传,或行纪,或举大纲,或陈琐细,或短章数语,或连篇成帙,用佐正史之未备。
至于微型小说的本体是什么,或曰:以动词为主体的事件和人物构造,比短篇小说字数少的小说。
(三)“认识你自己”,微型小说叙事观的辨析
“认识你自己”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名言,与此相联系的还有他的另一句话:“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生活”。苏格拉底以此警醒自己,只有在对灵魂的追问和对生活的内省中,才能走向更加完美的自我。
在苏格拉底看来,身体不过是条件,灵魂才是真正的原因。从这一层面来说,要抵达微型小说的“善”,实现和发挥微型小说的“本性”:塑造人物、反映生活,语言与方法只是条件,叙事观才是根本。
叙事作为微型小说的基本信仰,其构成的“基本粒子”为何?按照叙事学者傅修延的观点,包含了动作和动作的对象,能够引起动作映像的字,可称为叙事的最小单位。以这类字与其他字组成的词次之,以字词组成的语句次之……这也是上文把“以动词为主体的事件和人物构造”视为小说主体的由来。
自微型小说文体确立以来,对其叙事艺术论述者众,常见者如以小见大、以短见长、以少胜多、以简见繁、以易见难、以事见人、以快制慢、以象达意,以及翻三番、故事反转、情节紧凑、含蓄蕴藉、人物简洁等多重视角。但这些论述多属“术”的操作层面,缺乏“道”的观念视角。
微型小说的叙事艺术,须突破经典叙述学的藩篱,更多地从“道”的层面上建构。
建构“故事主体”的话语范式,厘清讲什么的问题。传播学者陈先红在其《讲好中国故事元叙事传播战略研究》一书中论及:“故事是一种特别有效的信息,通常在叙述后立即具有比非叙事更大的说服力。好故事能够成为一种叙事说服工具,有效改变人们原有的认知、态度和情感。”作为一种叙事文体,微型小说主要通过故事的“隐喻机制”影响读者,所要塑造的是“故事中的人”,不是“言论中的人”,也不是“抒情中的人”。
凸显“私人叙事”的个性特征,厘清谁来讲的问题。中国叙事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历朝历代的“丛残小语”之所以生生不息,在于其给予受众的不同价值。相比正史相对单调的“格式化”,以及遵从大致的叙事范式,“私人叙事”从内容到形式都更为丰富多彩。同时,“私人叙事”不再追求一种普遍性和整体性的话语范式,而是注重表达个体的感受、体验和思考,因而往往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和个体经验,使得事件更加生动、具体和可感。
找准“微观叙事”的切入角度,厘清怎么讲的问题。相对于“宏大叙事”的广阔、壮观、繁复与芜杂,“微观叙事”更注重对日常的关注与反思,更注重个体独特的经验和感受,更具有“生活的质感”,它以被“宏大叙事”所遮蔽、所忽略、所不屑甚至所不能抵达的细腻与生动,解构那种集体的、整体的、一元化的叙事模式,唤起受众更为生动、丰富、独特的阅读诉求,从而让读者在共情体验中产生共鸣。
行文至此,想起著名的“奥卡姆剃刀定律”,奥卡姆的“简单有效原理”一说就像是为微型小说量身定制,他告诫我们:“切勿浪费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同样可以做好的事情。”
(四)“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微型小说方法论的梳理
19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让-雅克·卢梭有一句富于深刻哲理的话:“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作为生而自由的人,因各种社会、文化和个人因素的限制和束缚,仿佛身处无形的枷锁之中。
反思包括微型小说在内的所有文体,又何尝不是如此。
中国的叙事文学几千年一路演变而来,除却叙事话语的丰富,即便今天,《春秋》的词约义丰、精腴减奥、幽微婉转,后人仍少有超越性创造;《史记》的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质相称,即便今天看也是悦目赏心。可见,文学创作不像自然科学,不完全依赖于人类知识的积累。因为,文学创作不仅在于言辞的丰富,还在于创作个体独特的人生体验、情感抒发。而这些,是无法通过人与人的接力完成的。一个人的肉体死亡,他的个体精神体验也随之消亡了,无法转给别人。
至于什么是小说或者说微型小说的好的创作方法,我想,只要能够写出思想深邃、人物鲜活、语言个性、形式独到的优秀作品,就是好的方法。一如古人所言:“文无定法,文成而法定”。
方法的可贵不在于因袭,而在于创新。这于小说文本创新也是一脉相承的。
“在世界与人性急剧变化的今天,小说应当探寻新的结构世界的能力,反对用一种或几种定义限制小说发展,反对用一种或几种经典文本规范小说创作,以此解放小说,重拾语言的文化属性。”但愿文艺理论学者王尧的这段话能够对我们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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