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从军于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等地。作品散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江南》等刊。曾获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散文奖、第20 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巴丹吉林沙漠文学地理”系列《沙漠里的细水微光》《黄沙与绿洲之间》《沙漠的巴丹吉林》《弱水流沙之地》《黄沙飞雪:河西走廊之书》,“南太行文学地理”系列《生死故乡》《南太行纪事》《自然村列记》《作为故乡的南太行》《故乡慢慢明亮》,“成都笔记”系列《中年纪》,以及多部长中短篇小说、诗集等。现居成都。
那种恍然的感觉延续至今,十多年前,我无数次远距离路过,遥望、想象之中,感觉像是某一庞然大物的外围,不规则兜一个大圈儿。火车好像一根有韧性的钢索,艰难、均速而又姿态滑溜地穿过秦岭,去往天水和兰州、武威乃至更远的乌鲁木齐和欧亚地区;或者直插西安,再洛阳,郑州再转新乡、安阳和我的故乡邢台。如此数次,看着青山奔纵遮挡的巴蜀,我从没想过进入。命运诡谲,忽一日,由西北至咸阳,火车掉头而向西南,穿山越岭的西成铁路,一方面让人觉得沿途的时空与天地阴晴不定,自然地理蜿蜒深入且又严峻深情;另一方面让人有一种由敞亮进入昏冥境界的恍惚与惊奇。想起李白在诗中感喟,“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脑子里不由得浮现“眉清目秀”的农耕与冷兵器年代,现代工业之前,进出巴山蜀水之路,确实飞鸟翅短,长风折腰,“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以至于在当下这个工业和信息化时代,我仍觉得这雄山深谷围圈与合拢的幽秘之地,仙意缥缈之间,也充满了诸多文化上的迷离色彩与难解之谜。
我也注意到,“孤独”的“独”繁体为“獨”。古人造字,都有出处和意蕴,“独”这个字以“蜀”搭配,大致是因为,蜀地从来都是独立的,或者说,是一个别乎于其他地方的自然地理及人群构成,而且是天下独一个,并无雷同。
单从军事上说,若由善于防守者经营,外强则断难入分毫。如三国蜀汉,诸葛武侯以攻为守,终成鼎足之势。五丈原星陨,蜀汉王朝便失去了柱梁与屏障,邓艾率军“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凿山通道,造作桥阁。山高谷深,至为艰险,又粮运将匮,濒于危殆。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将士皆攀木缘崖,鱼贯而进”。冷兵器年代,山川地理对于政权存亡作用重大,这也体现了人和自然的深度关系。这种关系看起来粗犷,似乎有迹可寻,可细究起来,却又觉得极其细腻、广泛,至大至微,且充满了玄妙与诡异。
由米仓山、摩天岭和大巴山派生而来的一片奇崛峰峦叠嶂与坡坝陈列之地,是司马错之前的苴国之所在,苴国的治所吐费城据说就在今之昭化区昭化镇;距此不远,便是有名的葭萌关,《三国演义》中张飞夜战马超的古战场,也是汉江与白龙江流汇处。从地理上看,广元至汉中和陇南一带,沟通秦陇,直通巴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乃至更遥远的历史年代,广元乃至阆中、巴中、达州等地,就是多地区人员的混合居所。20 世纪80 年代在青川县郝家坪战国墓出土的木牍,便是明证。这也说明,即使在极其古老的年代,人们在大地上的迁徙和定居活动也很频繁,并不受到地理条件及政治军事集团的限制,往更好的地方去,或者永远相信远方的美好,是人类的天性。
广元之名得于元代,以“大哉乾元”为要义。而这个地方显赫的首要原因,乃是女皇武则天出生地,这个不二女人,中国历史上最富有传奇性,令人猜想不已的女政治家,其一生功过是非,依旧是后世之人讨论的对象。其父武士彟原是大木材商,世代精英,后与李渊交好,以钱财为李渊提供军需。唐帝国建立,武士彟获封太原郡公,后又加封应国公,先后出任利州、荆州都督,在任上去世。李世民说:“公(武士彟)比洁冬冰,方思春日,奸吏豪右,畏威怀惠,善政所暨,祥祉屡臻,白狼见于郊坰,嘉禾生于壠畆(垄亩),其感应如此。可谓忠孝之士。”(《文苑英华·攀龙台碑》)但也有很多史家对武士彟颇为不屑,成书于后晋时期的《旧唐书》中说:“武士彟首参起义,例封功臣,无戡难之劳,有因人之迹,载窥他传,过为褒词。虑当武后之朝,佞出敬宗之笔,凡涉虚美,削而不书。”
这些话肯定有意气或者正统者的偏见在内,但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是,武士彟之女武媚娘确实是武周帝国的开创者与终结者,虽当政时短,影响力却不容小觑。有一年,我到广元盘桓,特意去了一趟皇泽寺,见供奉的便是武则天和李治,称为“二圣”,思量之下,没有下拜。大殿两侧肃立着李世绩、李义府、魏元忠、李昭德、狄仁杰、娄师德、张柬之、来俊臣、上官婉儿等武周时期重臣,其中的李义府、来俊臣皆为佞臣酷吏。因品行下作,李义府死后,李家不纳其入宗庙。来俊臣诬告株连酷刑之残忍与无道,令人发指,《资治通鉴》中说:“如周兴、来俊臣,乃尧年之四凶也。”皇泽寺后,还有武氏家庙。一人成圣,举家英明、美好,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但若是单纯的“慎终追远”之百姓家祠,倒也无可厚非。
对于贤者、大者、达者的崇拜,可以追溯到人类的年幼时期,无论在何种社会,群体之中必有出类拔萃的,他们的行为与品格,不仅可以影响他人,同时对群体有着标杆与号令的非凡作用。
皇泽寺下,嘉陵江平缓如镜,弯绕若长天泻地,来处遥远,去往杳杳。水流无尽,而人生何其短促,古人就此多发感慨,“逝者如斯夫”倒是寻常了一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才是其中真味。而对于水的看法和认知,《管子·水地篇》中“地者,万物之本源,诸生之根菀也……水者,地之血气,如经脉之通流者也”,《国语·周语》中“万物莫不以生,唯知其托者能为之正,具者水是也。故曰水者何也?万物之本源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更符合水的本质与作用。汉江、白龙江、嘉陵江之于广元,是最粗大的血管和动脉,连接、滋养了周边万物,也使得这一片南北交界之地由来已久且生生不息。
在千佛崖,炎炎烈日之下,仰望诸多的石窟和佛龛,不由得身心安静,灵魂纯粹。与面前的流水及蔓延的草木相比,那些在大梁山上被历代人开凿和雕刻的佛陀才是真正超脱的、不朽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独立存在,而是相互成就、发现,进而承认、合作,都是长期互惠并存的结果。如《庄子·齐物论》所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坐在石窟下的长椅上,流云长天,湛蓝之中,白色飘逸,大光普照,大地依旧博大而喧闹。有一次我觉得广元不仅是入蜀出蜀的要塞与文化文明的孔径,还暗含了自然物候于此并持续进行的特殊、隐秘的流变状态,以至于此地既有北方的峭冷、粗粝与直接,又兼具巴蜀之地的细柔、多味与灵性。
关于这一点,在剑门关体现得更为淋漓,在这里既可以看到常绿植被,也可以看到北方的硬岩石与落叶乔木。有一次,我和朋友鲁青攀登鸟道,那种艰难只让我觉得,在一只猴子面前都自惭形秽,甚至不如蝼蚁与田鼠、蜥蜴和飞蛾。这些动物,在曲折陡峭,风吹如雷的险要小道上也如履平地,而人,形体的大,以及长期于平地的行走,使我们早已经失去了与自然深度亲近的能力和机会。
鸟更为高贵,它们是天空和万物共同的精灵,生存在尘埃与云霓之间。
攀登至最高处,向下张望,只见深壑崎岖,高崖如切,鸟儿好像在脚下飞行,云朵探手可取。再一低头,突然头晕目眩,身体发软,几次差点掉下去。那刀劈斧砍的悬崖不只有岩石,还有密集的被压实了的粗砂,其间还生长着黄荆等灌木,当然还有凌空而飞的野花与青草。这些生活在绝地之上的植物,大致是同类之中最高贵的,除了天空和风雨雪之外,其他事物无法接触,这使得它们真正保持了本性。
剑门关上,有著名的梁山寺,位于山顶,四边森林危崖,端的是清净之地。院内有一株巨大的紫薇树,这棵树,让我看到了同一个事物身上的两个极端表现:花朵雍容且娴静,观望久了,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而它的树干则是光秃的,没有皮不说,还干得不见一丝潮湿之意。据说,梁武帝当年在此修真,这个梁武中兴与侯景之乱的制造者,文学、音乐、书法、棋艺、绘画高超的艺术家,崇尚佛道的帝王和修行人,在不得安宁、众生罹难的南北朝时期,绝对是一个异数,即使放眼整个泱泱皇帝历史,梁武帝萧衍也是独一无二的。
缭绕香火,善男信女众多,人们信仰的,是在俗世之中,生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普罗大众的愿望,简单如斯,令人怜惜,又似乎很正常。俯身八角井,看到水天一体的幽暗与明亮,阴与阳,反与正,高与低,也看到了人在天地之间的茫然无措、自以为是和自作自受。往事经年,恍惚以为,此时之我与彼时之萧衍,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是同一个人的诸多分体之一。这种感觉奇妙且隆重,乍看起来狂妄,但人和人,一代代的人,谁能分得清自己的真实来处与去处,彼时和此刻的形体与使命?我也想起萧衍第三子梁简文帝萧纲名言,“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忍不住暗道“古人诚不我欺”。萧衍亲自撰写的对联说:“古寺耸云端,看:仙女桥横、雷神峡吼、金光洞邃、石笋峰奇,风景纵清幽,脱不开贪、嗔、痴、爱终是累。雄关排眼底,想:孟阳铭刻、伯约祠堂、铃声夜雨、红树珊瑚,兴亡徒慷慨,说到那功、名、富、贵总成空。”萧衍这类人也是世所罕见,百年难遇的。为此,必须深深鞠躬,向着剑门山四周和头顶的虚空,当然也要向着古往今来,于幽险之金牛道、褒姒道、陈仓道出入秦塞与巴蜀的众生。
在剑门关,我看到了诸葛武侯的塑像,以及平襄侯姜维的侯祠。这两人,都值得尊敬,他们所秉持的忠诚,至今仍旧是一种无上美德,修智、建功、利他、安民等,是人类之所以永恒不灭的根本所在。景区入口处一块巨石上,镌刻李白长诗《蜀道难》,诵读之间,只觉得胸中江河激荡,风吹无疆,漫漫蜀道与幽秘巴蜀尽在脑海。李白诗歌的创造力,自唐至今无可匹敌,他的想象力之超群,诗歌形式上的高度自由和对汉语的理解与运用,历代诗词者无出其右,其造境、写境之超拔瑰丽,浪漫飘逸,俨然天人者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说:“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江油之后,视觉豁然,平原软绵绵、糯兮兮地迎面劈头而来。当年的邓艾,乍然率军入蜀之后,兵至江油关,蜀汉守将马邈胆小如鼠,即便其妻以死相劝他引兵抵抗,这个被突然而至的魏军吓破胆的伪将军,也还是开城投降,将其妻厚葬。关于这一段历史,《三国志·魏志·邓艾传》说:“先登至江由,蜀守将马邈降。”其中没有细节,但小说《三国演义》更深入人心、流传甚广,也或许,真实的情况是,马邈并非不抵抗,而是抵抗不过,方才开城引魏军进入四川盆地。
由此可以看出,过了江油而至绵阳等地,再到白马关,整个四川平原便一无遮挡了,兵锋所向,无险可守,无关可拒,成都等地唾手可取。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莫名地想,江油之地何以有李白呢?这个天才的艺术家,至今标高无匹的大诗人,怎么会生在江油呢?不是说江油不足以生李白,而是李白这个人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满世界都放不下。
这可能是个人的认知和情感,但李白之于唐诗乃至中国诗歌艺术,其推动力,几乎无人可及。有一年我专门去拜谒了李白在江油的衣冠冢,晴空之下,热风频繁撕脸,神人合一的肃穆、钦敬之中,只觉得有一个人,宛如群山一般站在我的内心和灵魂中。有一次,路过当涂县,特意下高速祭拜敬仰的谪仙人,想象他的一生,似乎是撕裂的,更是悲剧,而正是其整个人生的悲剧与浪漫,方才成就了他。也似乎是他的狂放不羁与顽劣天真,才使得他的诗歌灿烂千年,照耀整个人类的诗歌艺术史。
接下来的绵阳,仅从地形上看,我大致知道它是四川盆地西北部的一个巨大缓冲,当然也是沃野千里、灵杰辈出之地,其高处乃是有名的富乐山,行政区划称为“游仙”,这令人惊诧。巴蜀之地历来多仙气,乃是古之文化传统使然,世道流转,而今科学昌明,富乐山所在的区域仍旧沿用“游仙”这个地名,除了令人惊艳之外,还有古色古香与贯通天地的缥缈之感。这“游仙”大致就是李意期,宋人李昉、扈蒙等人编撰的《太平广记·神仙卷》中记载说:“李意期者,本蜀人,传世见之,汉文帝时人也。无妻息。”至三国末期,李意期尚在人世。关羽被陆羽袭杀之后,刘备欲攻伐东吴,即夷陵之战前,刘备求教之,李意期推托不过,“意乃索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画毕便一一扯碎。又画一大人仰卧于地上,旁边一人掘土埋之,上写一大‘白’字,遂稽首而去”。
在中国神仙谱系里,几乎每一位都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且皆为仁人义士、德行昭著的义者、圣者、慈悲者、正心正念的修行者,等等。这位李意期,大抵也是修炼得道成仙的。在古老的年月,人们通过长时间、精细化地仰察天文,俯观地理,得出一定的生命生活乃至精神上的某种幽秘性极强的经验,进而通过一定的方式,凡人也都可以成为神仙。尽管其中有诸多的不可能,甚至与自然规律相悖之处,但这种想法乃至实践和结果,依旧浪漫得让人想入非非,横生趣味。
蜀汉之间,刘备于巴蜀、南中、汉中的基业是短暂的,其国祚在荡荡历史之中,甚至连一颗流星的光斑都算不上,但就是这样一个偏安的小王朝,对于巴蜀乃至西南地区的文化塑造与影响之功,却可谓光辉灿烂。且不说今之绵阳、成都、重庆、阆中、广元等地依旧鲜明的三国文化与旅游资源,即便在陕西、甘肃和云贵等地,关于诸葛武侯及其他三国时期的传说、遗迹、民间故事等也都尚未消弭,遗迹众多暂且不说,仅仅众人口耳相传其生前之事这一点,就足以不朽和永生了。故事的力量太过强大与入心。这个世间,唯有不同人的离奇故事和命运,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落日之下的游仙区也沉浸在一面平阔之中,涪江弯绕,水流坦然。绵阳之地,向来广大且富庶,李白故里这一历史事实,使得这片地域雄浑与苍劲之中,又多了灵性、旷达与广阔的想象力和艺术的创造性。如果说李意期乃是修行得道之人,使得绵阳古来就有了一种缥缈与玄妙的“冲和之气”,那么李白的实在性,尤其是他留下的诸多诗歌、书法乃至延宕不休的传说,则揭示了绵阳内蕴的强旺精神力量与文化道统。
夜晚再次如覆如抱,游仙区内,涪江两岸,灯火灿烂且疏密有致。夜间也安静,好像置身于空虚之境。次日,乘着日光徜徉,无数的村舍在密林与小山之上星罗棋布,众多的树木将之围绕。去看富乐山,据说,这里是刘备与刘璋把酒对饮的地方。陆游诗说:“登山正可小天下,跨海何用寻蓬莱。青天肯为陆子见,妍日似趣梅花开。有酒如涪绿可爱,一醉直欲空千罍。驰酥鹅黄出陇右,熊肪玉白黔南来。”据陈寿《三国志》记载,面对如此良田沃野,刘备面露喜色,对刘璋说:“美哉,此乃富乐之地也。”自此,此山便被称为富乐山了。这一句话,也可以看作是刘备意欲取代刘璋,进而入蜀为主的暗示。山顶的亭台楼阁造势颇为雄伟,还有刘备的塑像。一侧有诸多的石刻,其中有诸多先贤的墨迹。蜿蜒向下的路上,还塑有“蜀汉五虎将”之雕像,张飞、关羽、赵云、马超、黄忠等端的威风凛凛,个个英武气概,神采飞扬。
王朝成败,其实是用人艺术的好坏,更是人心向背的结果。其他的,则是时势与冥冥中的神秘力量在起作用。刘玄德用人,当然有其独到之处,对诸葛武侯、结义兄弟、跟随自己的将领,以及巴蜀士族等,基本上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只是,天不假年,且大道有序,无奈以暂居巴蜀罢了。从这一点上看,诸葛武侯不断北伐,可能其也深知,蜀地不能久为邦国,必须入主中原,自己才能成就大业,蜀汉王朝也才可能久长一些。宋人雍有容所作《富乐山》一诗中说:“当时四海一刘备,至此已堪悲失脚。出语翻为乐国想,是人止可偏方著。大汉誉封隆准翁,闻道山河锦绣中。安能郁郁久居此?睥睨三秦日欲东。”再向前是一大片荷塘。正是冬季,荷花们全然卸掉衣装,将枯了的枝干连同黄枯的叶子一同放在水面,根部在池塘的淤泥里安眠。目击此景,蓦然想起李商隐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荷塘,也正是万事万物生命和灵魂周而复始,枯荣不已的象征。沿着湿地向前,山岭上植被丰茂,风吹蓝空,人在其中,顿觉身心清朗。路过一窟石洞,可容纳三五人,一泓泉水在其脚下无声满溢。蓦然想到,此处该不是李意期当年修行之所吧?忍不住驻足,浮想联翩。脑子里蓦然有一个翩翩之人,长袍拖地而行,长髯随风飘飞。而这小小的石洞,大致是明人白翱“富乐登临境最幽,烟霞古洞隔阎浮”的“烟霞古洞”了。
夜晚登越王楼,这座绵阳市标志性建筑,据说是李世民第八子越王李贞所建,初建时候肯定也是美轮美奂、华灯流彩的,为一地之标志性建筑。我在想,唐帝国强盛年代,绵州人的生活肯定也是富裕且美好的。可时间摧枯拉朽、碾压一切,风雨之中,当年的楼宇年久失修,轰然倒塌了,后世之人重建的目的,一为缅怀往事,二为本地增添必要的文化气息与历史见证物。也或许,人们想要表达的,还有物比人久长这个铁定事实。逐层登上,整个游仙区也在随之增高,俯瞰灯火璀璨之处,烟火气息弥散,烧烤、夜饮、相聚一起的人们,个个自得其乐。还有一些人,或在江边散步,或坐在榕树下摆龙门阵,或手握栏杆,目光穿过沉沉暮霭,伸向每个人想去的地方。
杜甫当年也曾登临这巍巍越王楼之上,俯仰之间,胸中万千,随即作诗说:“绵州州府何磊落,显庆年中越王作。孤城西北起高楼,碧瓦朱甍照城郭。楼下长江百丈清,山头落日半轮明。君王旧迹今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
白马关在罗江,至今还有庞统墓,这个号称“凤雏”的谋士,在刘备阵营中的时间太过短暂,而其谋略却令人侧目。按照《三国演义》的说法,庞统兵至落凤坡,勒马抬头看到这地名,便知自己凶多吉少,果不然,俄顷,被流矢所中,殒命于此。对于庞统这个人,历来评价不一,有从政治军事层面看的,也有从道德入手的。对于当时的刘备来说,他必须找一个安身之地,方才能够与曹魏、孙吴分庭抗礼,而庞统,则也需要一个像样的功业来证实自己的能力。君臣一拍即合,他们的作为,虽然有违人情伦常,但乱世中谋生存图发展,肯定是第一位的。
历史从无定论,也无真相。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年代当中,都身不由己,在某些时刻被时代大势所驱使,后人也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进行评论,而能够真正与逝者感同身受的少之又少。当年,我曾去白马关一个农家,吃了一次土豆炖鸡,味道颇为鲜美。酒足饭饱之后,佯作怀古伤今地想起庞统及落凤坡,心里也不免真的惆怅与狐疑。过往的人事物其实都归于虚,曾经的它们或者他们,都只是一团影子,一种能量聚散、分离、碰撞乃至消失或者重组的过程,后人的记载,多属捕风捉影,眼耳转换而已。
这种感觉或认知,与我参观广汉三星堆基本一致,我也多次联想到“獨”这个字,包括金沙遗址在内,似乎构成了蜀地独立天下的某种渊源与依据。仅就三星堆而言,干脆称为“神迹”可能更贴切与逼近真相,从发现到发掘,探索至今,仍未见有文字之物。我去看,青铜龙、商金杖、神树纹玉琮、纵目人面具、虎头龙身青铜像、羽翼镂空青铜鸟、猪鼻龙头柱状器、铜神坛、顶尊蛇身铜人像、铜巨型神兽等,身心被杀伐般震撼的同时,恍然进入了“异世界”,完全不敢相信,这些文物居然出土于成都平原,每一件都有别于已有的考古发现和经验世界,三星堆完全是崭新的,是闻所未闻与横空出世的,它带给人的惊奇超出了素常的人类经验和见识,也超出了今天的人们对于古人及其生活、智慧、能力的想象。
浏览之中,我觉得我不是我了,我是其中一只虫子,或者干瘪的树叶,一颗象牙上的虫洞,一片青铜上的红锈,甚至一粒微尘。穿梭之中,似乎看到诸多的人,用一些象形的器皿,在烈日之下,或者幽暗的午夜,圆月朗照的戌时、亥时或者子时,经由一个人说出众人的心愿、渴望、荣耀和罪孽。因此我武断地以为,三星堆中所有的文物都是早期的人们(某个部落、族群、分封王侯)与上天沟通的一系列工具,这些工具与上天的要求完全吻合或者说符合冥冥之神的要求,因而不需要任何文字来表达;也或许,那些祭祀、巫师的咒语与祈祷词,就是上天与人类沟通的唯一渠道。我也相信,在远古年代,文字形成之前,人们已经学会了隐秘与公开的表达方式,它可能是隐晦的,有专属性的,也可能是即兴的,按照某些既定的规律来进行的。不然,三星堆发掘这么久,为什么还不见片纸只字?难道那个年代没有文字?如果没有文字,又何以制作出工艺如此精确、精湛且富有鲜明审美趣味的器皿?英国克里斯·戈斯登《魔法四万年》一书说:“魔法、宗教和科学三者之间的关系涉及力量的平衡,由此产生的问题便是力量存在于世界的何处。魔法看到的是人类与这个世界的直接联系。人类的语言和行为能影响各种事件和进程。宗教则带走了魔法关系中的部分力量,将其归给诸神,但它也给人类的直接参与留下了部分空间,尽管常常留得不多。”我相信他这一判断的正确性。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仅要持续坚定地相信和依赖科学,因为它会指导我们如何更好地生活与探索未知,也需要巫术和宗教,因为它会给予我们心灵和精神的激励、抚慰,甚至补偿与恩惠。因为人的生活和生存真相,包括了多个对立面,如轻重、穷富、悲乐、虚实等,看起来简单,但却并不能用单独一种来确定与概括。
广汉是成都西北的近门,当年,邓艾等人“进军至雒”,刘禅慌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更不会去做“以身殉国”“玉石俱焚”之类的壮烈之事,便决定投降,“刘禅遣使奉皇帝玺绶,为笺诣艾请降”。而这个雒,便是今之广汉,此名因其境内雒水(现为石亭江)得名。现在的成都与广汉,高铁不过十五分钟,由地铁石油大学站再乘坐短途巴士,也可以到达,原先觉得遥远的两座城市,如今只是须臾之间的距离。
2010 年,我初到成都,只觉得湿意或者说水汽玲珑且细密,缠人鼻息,时至农历十一月中旬,竟然还有些燥热,尤其在室外活动,只穿一件衬衣,微汗还有些粘连皮肤,不觉得冷。到正月,方才知道,这只是成都给我这样初来乍到者的一种假象,成都乃至整个四川在冬天的湿冷,室内室外相同,尤其阴霾天气,在屋内少坐一会儿,冷意便如小刀凌迟,寸寸入骨,丝丝疼痛。
最初的一年,我的足迹极少出现在文殊院及其周边,最远的,是武侯祠、锦里和杜甫草堂等有限几处。历史上在成都的几个政权,前蜀的王建为河南舞阳人,后蜀的孟昶乃是河北邢台人,蜀汉刘备、张飞、赵云等为河北保定人,而诸葛武侯与杜甫,原籍河南,如此来看,蜀文化,似乎是河南、河北人缔造的,尤其是三国痕迹及其文化,至今还在西南很多地方被尊崇和挖掘,用以吸引游览者。再者,包括眉山“三苏”,其祖上也是河北迁西县人。这是一个有趣的事情,尽管诸多四川人并不承认这一点,但对于我这个新河北四川人来说,却也可聊以自慰。
李白诗说,“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这个气势,有才华的恣肆,也是有据的高度概括性质。我倒觉得,这城市最突出的,是浓郁的烟火气息。这是一个适合庸众生活的城市,也是悍勇与精敏之士辈出之地。如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说:“星应舆鬼,故君子精敏,小人鬼黠;与秦同分,故多悍勇。”这一切,都拜李冰父子所赐。古人对于山川地理的改造,其高明程度超越今人,体现的是人对神秘自然的敬畏、顺应、利导的智慧与传统,如孟子言:“四时有序,百谷成熟,物畜蕃庑,而民不饥。此天之道也。有民食而有民衣者,皆农也。有民衣食而有安居者,皆工也。”李冰父子的盖世功德与千秋泽被,是通过都江堰这一伟大水利工程,使得水患不断的成都平原转换为“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这一堪称天人之作的伟大工程,至今仍旧在发挥重要作用。
几次去都江堰,在鱼嘴处伫立良久,看着被一分为二,左弱右强,强者继续向着天际半流,弱者则千转百回,于平原中润泽田野万物。再看陡峭而上的玉垒山,只觉得古人之强大智慧,非天授不可,李冰父子及当年参与施工者的能力,体现的是人在具体环境当中天机般的“大智若愚”“巧夺天工”。或许,古老的人们从来就认为,天地自然,与人一体,天人合一,并非一个玄学概念,而是可以具体实施和操作的。这一点,让我想起明代张介宾《类经图翼·医易》中的一句话,他说:“一念方萌,便达乎气,神随气见,便与天地鬼神相感通。”
我还专程去二王庙祭拜,李冰父子以普凡之身,怀苍生之念,利万众之为,无论是谁都应当对他们贴地叩拜,这样的人,才是大写的人,接近神的人。在青城山,我想到的第一句话,便是《周易》中的“立天道曰阴阳,立地道曰柔刚,立人道曰仁义”。江苏人张道陵在鹤鸣山的作为,以及王重阳全真教的创立,秉持的,大抵还是万物有灵及术数的运用与发展,道家和道教,我总是觉得他们在践行一种天地人相辅相成,觉悟通达的纯自然主义哲学和俗世生活方式,《庄子·达生》中“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告知,还包含了天地每时每刻的微妙变化及其变化的根本出发点,而这些是看不到的,无形的道,而道,才是对万物起决定作用的真正力量所在,如老子《道德经》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在成都第七年,人生的命运轨道倏然改变,我从人民中路三段转移到了红星路二段。这一挪移,对于我个人而言,是职业的变迁,还有婚姻的变故。从军旅十多年的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忽然到成都生活之后,我体验出一个真理:人是环境的产物。正如许靖华《气候创造历史》一书中所说,真正对人的习惯、语言和现实生活等方面起作用的,不是来自同类的某种力量,而是随着地球各种变化,进而形成的气候和气候发生改变,无形中塑造的结果。成都这座城市,很容易同化人,它采取的方式是合并同类项,如形体的安置、生活的基本方式等,内里却持续在对思维、嗅觉、味觉、认知、判断力等方面进行修正,尽管有年龄、阅历、文化积淀等方面的因素,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成都对于我这个北方人潜移默化的改造。
我先前的单位,距离文殊院很近,那是一座建于隋代的寺庙,今日香火鼎盛,且总是禅意弥散,前些年还收门票,后来免费进出。很多时候,我尤其喜欢坐在黄昏的雄伟大殿一侧的石阶上,聆听僧侣们集体诵唱《金刚经》《法华经》《大悲咒》《楞严咒》《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等,虽然对其意不甚了了,但那种声音让我瞬间安静,也觉得身心舒泰,慢慢趋于澄明;没事的时候,在文殊院走走坐坐,墙外无休止的喧嚣顿时消弭,即使有引擎和汽笛声传来,感觉也非常遥远,和自己无关。
到红星路二段工作之后很长时间,我才得知,单位对面居然是当年岳钟琪府邸所在的岳府街。岳钟琪被乾隆称为“三朝武将巨擘”,奇兵入藏、平定遇罗克、万里西征罗卜藏丹津、远征噶尔丹、参与平定大小金川之乱等,都是其人生当中的辉煌履历,尽管他也有一些污点,但身为朝臣,其忠勇之为,谨慎之行,可圈可点,也没有辱没其先祖岳飞岳武穆之英名。《清史稿》说:“钟琪沈毅多智略,御士卒严,而与同甘苦,人乐为用。世宗屡奖其忠诚,遂命专征。终清世,汉大臣拜大将军,满洲士卒隶麾下受节制,钟琪一人而已。”
佛陀出世而空明,儒家入世且积极,道家俗而神圣,三者看起来不同,但并行不悖。人生是复杂的过程,而唯其复杂才有滋味,唯其无常,才会有不同的体验。作为一个俗世中人,需要变换不同角色来应对和处理各种遭遇和困境,也需要不同的方式,来安慰自己,体恤他人。以至于十年多的时间之内,我逐渐以为自己就是成都人了,无论饮食习惯还是处事方式,都趋同于盆地之中的土著。有几次去金沙遗址,看太阳神鸟金饰,只觉得古人之想象力和对器皿的蕴意,实在是精微而广大的,神性是具有永恒性的,那旋转的神鸟或者其金翼,表达的正是万物生生不息、相依并存的真谛和理念,也正是天地的本质,而我们人类也在其中。
实在说,起初在成都,我是有一些漂泊感的,外地人的感觉无处不在,主要体现在方言与风俗的隔阂上。我以为之前在西北和华北等地方,偶尔听到的四川话,肯定就是全部四川方言了,可事实上,四川方言也分好多种,成都、重庆乃至其各个地市州方言也有区别。最难的是四川土话,有些字相同,但发音不同,有些看起来明确无误,但语调和发音略变,意思完全不同。欧阳直《蜀警录》说“蜀形胜据常山蛇首,蜀边为雄塞,杂处西南夷,厥土燥,人悍劲。箐窟怪僻,戎莽蓊翳。蜀山峭,岊巉崒多险恶,蜀水奔激澎湃而汹汹,少澄泓涵谧之致。故蜀之劫火较炽,而劫灰亦未易寒者,殆其风水使然耳”,也是经验之谈,其中的“风水”,我理解,与“气候”的意思等同,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仅是一个确凿的认知,同时也反映了不同气候、地理对于人的影响与塑造。
当然,北方话也有这个特点,即同样的一句话,表述对象不同,意思也有别,甚至语气不同,态度和情绪会大相迥异。语言是人和人之间交流的基本方式,但其中也有着各种讲究与技巧。人类的语言,是最杰出的一门艺术,甚至高于文字本身。时间真是绝好的东西。十多年后,我基本理解了四川话,多数地方的方言都可以听懂。这只能表明我被成都篡改程度日深,并不能代表我已经完全融入了。迁徙和定居是人类常态,人总是相信他处的诗和远方一定美好过本地,也总是相信,在远处,在前方,总有自己渴望的东西,或者比此地更好的现实生活。
我来成都的目的,是让孩子有一个好的教育环境,至于自己,西北的酒泉乃至嘉峪关等地,可能也适合终老,故乡的邢台和石家庄亦然。生命和生活中总是有出其不意与阴差阳错,落足成都之后,我觉得也“挺好”。多年后,作为一个客居成都的北方人,我每次出川、入川,出和入的时候,感觉突兀且强劲:“出”的时候,以为是从一个幽闭或别异之地,向着他者的方向与地方环境徐徐进入或者乍然加入;而“入”,则有一种即将落身于一个大型的围场或者另一个特别场域的感觉。这和我从西北到华北,从华南到西北、华北的体验和心理感受完全不同。多年前,几乎每年,我都经过秦岭、天水、西安,回到河北南太行故乡,也多次经由北京、张家口和呼和浩特等地,返回先前从军的巴丹吉林沙漠。
在秦岭之外,我知道西南方是云贵川,尤其是巴蜀,火车在隧道奔行,那种巨大的哐当声好像来自整个山体,作为南北气候分界线的秦岭,一边坦荡拱起汉中与西安,另一边则为崎岖巴山蜀水。而对于秦地与蜀山的认知,却真如李白“不与秦塞通人烟”,可是,这种“不通”却不是地理、道路、天空的不通,而是文化、精神、思维、习性等方面的“迥然”。而我的这种感觉,专属于个人,隐秘而又不足与外人道,甚至听起来有些滑稽和无聊。这也可能是“盆地地理”和“盆地意识”在我这个寄居者内心、性情中的映照和攒动,《隋书·地理志》中说:“蜀郡、临邛、眉山、泸川等地,……多溺于逸乐,少从宦之士,或至耆年白首,不离乡邑。人多工巧,绫锦雕镂之妙,殆侔于上国。贫家不务储蓄,富室专于趋利。其处家室,则女勤作业,而士多自闲,聚会宴饮,尤足意钱之戏。”
按照荣格的观点,这也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四川民间也说,“川人在川磨成牛”“少不入蜀,老不出川”等;史书上多言“蜀人懦弱”,但四川倘若出人才,必定特别,常璩的《华阳国志·蜀志》中说:“其卦值坤,故多斑彩文章。星应舆鬼,故君子精敏,小人鬼黠;与秦同分,故多悍勇。”《宋史·地理志》言:“孟氏既平,声教攸暨,文学之士,彬彬辈出焉。”也有近现代学者说,盆地首先是一种视觉的阻隔,再者,巴蜀历来物产丰盛,生活悠闲,压力不大,因而“好音乐,少愁苦,尚奢靡,性轻扬,喜虚称”。
就个人而言,在成都的生活节奏与质量,显然高于我曾经待过的巴丹吉林沙漠及出生和成长的南太行故乡,不仅是物产,还有生活的态度。而这一切,却都是成都盆地意识与巴蜀地域文化影响的结果。
每一次由成都到西安,或者从西安到成都,我在沿途总忍不住浮想联翩,表面看起来是对历史、人文古迹的踏勘与猜想,但内心和精神当中,却有一种混杂的力量,蜀地和我之前生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同,西北是张开的,总是一副威猛凌厉的表情,故乡南太行则时常在山头上举着脑袋向外张望,试图勘探外面世界存在的众多路径和所谓的真相。即便一岭之隔的西安,似乎只是一种坐落,等待他者自觉的观光和昔日荣光般的“朝拜”,而成都则是内敛的、独我的,性格看起来热烈但并不外放,它自得其乐,又引人入胜。
维特根斯坦说:“一个人能够看见他拥有什么,但看不见他自己是什么。”这句话对于每一个人都适用,比如我每一次进出蜀地的犹如天外来客的古怪感觉,这可能只是我一个人的“毛病”,但它是确凿的、实在的,其中也定有地理视觉与生活环境的因素。有很多次,我在飞机和高铁上,“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等诗句时常脱口而出,好像一个箴言、一声叹息,也好像是对自我的哀怜,或者提醒、告诫,更是一种自况,对无常之生命、生活与时刻流转变迁的人事物,等等。当一个个的隧道连绵而至,高铁发出呜呜的嘶鸣,破空而去,或是飞机擦着黧黑与洁白的云朵腾上人间高处,往往,在“进”与“出”蜀地的时刻,我不知所来,也不知何去,那感觉,唯有《道德经》中“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或可形容。